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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怔怔望去,只觉得站在白色麋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挂像里走出的人物,仿佛下一刻就会飘然飞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两人稍稍站得远一些,一人陈平安认识,正是铸剑师阮师傅的女儿,青衣少女这次没有携带装满食物的包裹,一手托着块小绣帕,上面只放着几块玲珑可爱的糕点。她低着头,很犹豫的模样,不知道从哪一样吃食下手。她身边之人,三十来岁,背负长剑,腰悬一枚怪异佩饰。
陈平安看到他们的同时,几乎所有人也察觉到他的突兀出现,年轻道姑有些讶异,便弯下腰揉了揉红棉袄小女孩的脑袋,一边指向陈平安这个方向,一边窃窃私语。小女孩竖起耳朵听那位神仙姐姐的问话,使劲睁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认出陈平安的模样后,就开始竹筒倒豆子,应该是在给白色麋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释陈平安的身份来历。
这一刻,陈平安也认出那个【创建和谐家园】岁的小女孩了,最早见面,是他去龙窑烧瓷之前,曾经就在泥瓶巷遇到过的一个扎羊角辫儿的小女孩,年纪很小,手里拿着一只纸鸢,两条瘦竹竿似的纤细小腿,跑得却跟风一样,让陈平安尤为记忆深刻。后来又断断续续见到过几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铁锁井井口,往里头偷偷丢石子,被陈平安无意间撞见,小女孩吓得赶紧跑开,跑出去十数步才记得糖葫芦落在井口上,实在熬不过嘴馋,就又跑回铁锁井。这一去一回,太过仓促,结果啪唧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站起身后一把抓过糖葫芦,然后猛然停下脚步,张开嘴巴,伸手拔下那颗摇摇欲坠的牙齿,放入兜里,不哭不闹,二话不说继续跑路。那一幕看得陈平安满头冷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荒草丛生的那片神像破败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个黄昏,陈平安离开龙窑回到小镇,四处闲逛,结果看到忙着捉蟋蟀的她,在草丛里四处打滚、蹦跳、飞扑,她看到陈平安后,显然也认出了陈平安,又是一阵清风远遁而去。
后来陈平安听顾璨说,这个整天脏兮兮的小姐姐,虽然看上去是个无人管束的野丫头,但其实是福禄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仆人丫鬟那种。只不过不知道为啥,她就是喜欢一个人瞎逛荡,家里人也不管。顾璨最后说到她的时候,满满的骄傲和鄙视,说她别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们两人凑巧一起在溪水里抓鱼,那个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只螃蟹,一条石板鱼也没逮着,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只大螃蟹,还是因为螃蟹的蟹钳狠狠夹住了她的手指。顾璨当时在陈平安屋里说这个,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滚,说她是真傻,竟然还故意扬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只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关键是当时她明显已经被蟹钳夹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轻道人瞥了眼白色麋鹿,对年纪轻轻的道姑笑道:“贺师姐,让你小心些,不要太宠溺它,不过是不到一旬的时间,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碍它的自由,你偏偏不听。这下给凡夫俗子撞了个正着,如何是好?”
有倾城之姿的道姑在听完小女孩的介绍后,微笑道:“顺其自然吧。”
年轻道人皱了皱眉头,再次举目望去,一眼之后,又端详片刻,实在看不出背着箩筐的草鞋少年有什么不俗气象。他们所在宗门,看相望气和寻龙点穴的本事,虽算不得冠绝一洲,但也算是颇为擅长,他既然能够代替宗门来此取回压胜之物,还要负责把那件镇山之宝,安然无恙地带回去,未来还要呈交给上宗,当然绝非池中之物,所以当他没有看出陈平安有太多奇异之后,便没了将其招徕进入山门的心思。年轻道人精于看相,不觉得自己会看错人。
两人所在师门,是东宝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统之首宗,尊贵无比。他这次和贺师姐两人联袂出山,作为报酬,每人都有一个为宗门招收真传【创建和谐家园】的宝贵名额,这名【创建和谐家园】同时会被他们各自收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随意挥霍,必须慎重对待。
宗门上下皆知,贺师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轻描淡写的顺其自然,极有可能就是动了收徒的念头。
他和贺小凉,被誉为东宝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骄女,便是人间君王遇到他们,也要以礼相待,并且礼仪之重,完全不输大国真君。因为他们是一洲之内,最有望跻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贺小凉牵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灵的白色麋鹿尾随其后,不仅仅是同门师弟的年轻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负长剑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惊讶之色。
看到年轻道姑缓缓走来,陈平安有些头大。他现在实在是不愿和这些来自外乡的神仙打交道。因为他知道,他们简单的爱憎喜怒,就会决定自己的生死荣辱。而且陈平安知道自己的运气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们了。只不过陈平安也不至于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还象征性地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来,落在旁人眼中,还算得体。
白色麋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绕着陈平安走了一圈,最后低下头颅,主动蹭了蹭他。
白色麋鹿回到主人身边,主人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变成了一匹马的身姿。
贺小凉望向陈平安,微微叹息,笑着说了一句话,然后低头望向身穿红棉袄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将其翻译成小镇方言,怯生生道:“贺姐姐说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缘浅,做不成道友’。”
陈平安哑口无言,因为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失礼。
背着箩筐,穿着草鞋,卷着裤管,他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贺小凉笑问道:“你也知道了这些石子的妙用?陈平安,你不用担心,我只是随口一问。”
小女孩照搬,语速飞快,声音清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有位道长提醒过我,可以常来小溪捡石头抓鱼什么的。”
哪怕陈平安对这个年轻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见,连陆道长的姓氏也没有透露。而且真正泄露天机之人,点破蛇胆石价值不菲的人,是宁姚才对。
贺小凉微笑道:“你也认识我们那位陆小师叔?”
陈平安愣了。
贺小凉会心一笑,粗略解释道:“陆小师叔,严格说来,并非与我们同宗,只不过陆道长多年之前造访我们宗门,与我们一位师叔平辈相交,待了好些年。我们这些晚辈与他相熟,自然也就习惯了以‘小师叔’相称。”
陈平安咧嘴一笑,彻底没了戒心。
对那个陆道长,陈平安心怀感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想起一事,弯腰屈膝放下箩筐,拿起其中一颗之前一见倾心的石子,大如鸡蛋,绿莹莹的,清亮似冰,迥异于其他蛇胆石,递给气质如幽兰的贺小凉,问道:“道长,以后见到陆道长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块石头送给他?”
贺小凉听完小女孩的解释后,略作思量,接过石头,缓缓说道:“来此之前,我刚好遇到离开的小师叔,他要去南涧国参加一座道统宗门的重要典礼,下次何时见面,还真不好说,但是只要见到陆小师叔,我一定帮你转送给他。”
陈平安听着小女孩的言语,笑容灿烂,向这位观感极好的年轻道姑弯腰致谢。
对于陌生人的好坏,陈平安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如苻南华、蔡金简,又如陆道长和宁姑娘。
陈平安又拿出一颗蛇胆石,再次递给贺小凉。
这位在东宝瓶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机缘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绝,笑眯眯收下了,不忘感谢。
红棉袄小女孩双手拧着衣角,小声说道:“我也想要一块。”
陈平安笑着转身,去箩筐里挑石头给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说道:“我想要一块大些的,行不行?”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搬得动,就送你块最大的。不过这里到小镇,再到家里,可不近。而且我觉得箩筐里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她想了想,双手趴在箩筐边沿:“好吧,那我要挑块小的,好看的。”
陈平安便给她挑了块藕粉色的小石头,水润可爱,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满意。
她突然歪着脑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齿后,然后对陈平安嘿嘿一笑,满脸得意。估摸着她是在显摆自己牙齿长齐了。
陈平安开心道:“下次我们一起去抓蟋蟀。”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牵强地点了点头。
陈平安背起箩筐,跟贺小凉告辞离去,朝小女孩挥了挥手,独自小跑返回小镇。
同样是仙子,这位年轻女冠的含金量,远不是云霞山蔡金简能够媲美的,几乎是仙家金精之于世俗金子。
她带着小女孩还有白色麋鹿返回青牛背,年轻道人从陈平安的背影收回视线,盖棺定论道:“缘浅便是福薄,自然不当大用。”
东宝瓶洲的道家门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会选出一对“金童玉女”他和师姐贺小凉便是这一届的天生道侣。只不过让人惊讶的事情出现了,金童的资质不比以往逊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机缘之好,简直是好到令人发指。出生之时,便有祥瑞之一的白色麋鹿主动走出山野大泽,来到她身边认主,之后涉足修行大道,好像从无坎坷,一路顺风顺水,甚至有人扬言她只有等到跻身上五境之后,才会遇到第一个瓶颈。
师弟对那陈平安的轻视,贺小凉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此时,一个矮小少年从廊桥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来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里只拿着一颗蛇胆石,竟然如先前白色麋鹿一般,在夜色当中大放光彩。
少年手持石头,站在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如同顶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轮袖珍圆月。
年轻道人豢养的青红两尾大鱼,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缓缓游走。
如果陈平安看到这个少年,就会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马婆婆的那个孙子。
少年自幼痴呆,很小就被爹娘嫌弃,马婆婆就自己带着孙子。少年很不合群,经常一个人爬到屋顶上去看云彩。
从小到大,跟随马婆婆姓马的少年,被人欺负到最后,觉得踩他一脚都嫌脏鞋子,这个可怜孩子,好像只对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过。所以马婆婆才会格外记恨那个婢女,认为她就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动勾引自己的宝贝孙子。
贺小凉走到那名背负长剑的男人身边,问道:“关于马苦玄,当真没有回旋余地?”
男人语气冷漠道:“你们那个小师叔,如果真是想要收这孩子做开山【创建和谐家园】,怎么不自己来?他的名号再响亮又如何?又没跟我打过,凭什么要让给他?他要是不服气,就来真武山找我。赢了,就让他带走这个孩子。”
年轻道人微笑道:“无非是让我们小师叔多跑一趟,何苦来哉?”
绵里藏针。
负剑挂符的男人眯起眼:“哦?”
贺小凉有些气闷,看了一眼同门师弟,年轻道人哈哈一笑,便不与那人针锋相对,自顾自抬头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无奈。只要涉及自己宗门的那位小师叔,莫说是她和师弟,恐怕一洲之内的所有年轻道士,皆是与有荣焉。
廊桥那边,台阶下,站着一名赤脚僧人,他脸庞方正,有坚韧刚毅的神色。
这个苦行僧没有抬头望向那块金字匾额,而是看着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双手合十,低头悲悯道:“阿弥陀佛。”
矮小少年马苦玄上岸,来到青牛背,看了看两个飘飘欲仙的年轻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剑男人,最后他死死盯着腰挂虎符的后者,咬牙切齿道:“我不要学什么长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杀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剑修,自古便是天下杀力第一!”
年轻道人还以颜色,笑道:“哦?”
贺小凉摇了摇头,知道大局已定,便觉得辜负了小师叔的托付,心怀愧疚。
一时间溪畔的青牛背上,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李家的红棉袄小女孩,赶紧躲到神仙姐姐身后。
青衣少女刚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心情正糟糕得很,没好气道:“你们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渊源的男人,不再板着脸,笑道:“怎么打?”
年轻道人打趣道:“阮秀,这就有些欺负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齐先生的下一位圣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阮秀撇撇嘴,不说话。
僧人缓缓走来,登上青牛背。
贺小凉说道:“你们佛门的雷音塔,我们道家的天师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剑冢,当然还有儒家的山岳玉牌。四位圣人最早留下的四件压胜之物,不说他们儒家自己内部如何钩心斗角,只说我们三方,这次各自取回,虽然名正言顺,但是如果真的跟齐先生一声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适?”
僧人一言不发。
年轻道人忧心道:“是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上头的旨意难违,师姐你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讥笑道:“我不是来跟谁套近乎的。”
小镇那边,陈平安回到刘羡阳家所在的巷弄,结果看到齐先生就站在门口。
陈平安快步跑去,不等他发问,齐静春就交给他两方私印,微笑道:“陈平安,不是白送给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书院有难,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帮上一帮。当然,你也不用刻意打听书院的消息。”
陈平安只说了一个字:“好!”
齐静春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切记之前跟你说过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并非在试探人心。”
陈平安咧嘴笑了笑:“先生,这个不敢保证。”
齐静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便要离去。
他原本想说,以后若是山崖书院真有大困局,陈平安你心生悔意,也无须愧疚,只当是没看见没听说便是,不用刻意为之。但是齐静春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偏偏心存一丝侥幸,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这位山崖书院的前任山主,只得出一个答案。竟然是因为眼前少年,姓陈名平安。他好像跟谁都不太一样。
你托付他一事,千难万难,哪怕明知道他到最后,拼尽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却能实实在在笃定一件事,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十分力气做不到,也愿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气。这就是一件让人感到心安的事情。这本是齐静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这位主动要求贬谪至此的读书人,原先只觉得天地处处是异乡。
在齐静春正要转身的时候,还背着箩筐的陈平安,连忙极为吃力地作揖行礼。巷弄之中,儒家圣人一板一眼地还了陈平安一礼。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长镜一人独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经去往狗窝一般的泥瓶巷,对此男人没有强求。身为统兵多年的沙场大将,在尸山血海里,尚且能够鼾声大作,所以那个被放养的侄子,这些年日子过得虽没那么符合天潢贵胄的身份,但宋长镜没觉得这就是亏欠。能活着返回大骊京城,就不错了。
衙署的年迈管事,一直等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笼。
宋长镜率先跨过只开了一扇侧门的门槛,大步向前,说道:“不用带路。”
年迈管事默然点头,放缓脚步,然后悄然离去。
福禄街上的这栋衙署,建造得并不豪奢,占地远远不如卢、李两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货真价实的窑务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紧巴,小镇大户们也没觉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长镜不一样,当今大骊皇帝的同母弟弟,还立下过开疆拓土的不世之功,更是东宝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师。他的到来,就像过江龙闯入了一个小湖,地头蛇们哪怕谈不上如何畏惧,面对宋长镜这种人,也都会拿出该有的恭谨姿态。
宋长镜经过一座小院子的时候,看到有人还在房内挑灯夜读,坐姿端正,独处之时,仍是一丝不苟,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长镜大袖飘摇,快步走过,嘴角泛起讥讽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学于观湖书院,书法通神,名动朝野,被南魏国主召入皇宫,于侧殿撰写诏书,正值隆冬大雪,笔冻不能书,帝敕令宫嫔十余人侍于左右身侧,为其呵笔。此事迅速风靡东宝瓶洲,传为美谈。只是无人深思,皇城宫禁何等森严,这种事情,皇帝不说,宦官不说,嫔妃不说,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径上,宋长镜蓦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洁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见院门未锁,推开屋门后,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的一张椅子上,半眯着眼,歪着脑袋打瞌睡,当脑袋倾斜到了一个幅度后,就立即坐正,然后继续歪斜。看来稚圭是真的累了。宋集薪弯下腰,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柔声道:“稚圭稚圭,醒醒,赶紧回自己屋子睡觉去,小心冻着。”
睡眼惺忪的稚圭揉着眼睛,迷糊道:“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桥那边,路程有点远,所以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