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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虽然把顾璨强行拽了回来,但是如何处置,犹豫不决,涉及的事情太大,他很怕做出错误的选择,害得顾璨和他娘亲被连累。若只是自己的事,这个无依无靠的草鞋少年,恐怕要干脆利落很多。
宁姚不知何时已经下床,站在门槛后头:“我娘曾经说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个孩子一看就是祸害遗千年,以后也不缺狗屎运的那种人。”
顾璨眼睛一亮,赶紧把两条鼻涕擦掉,咧着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脸谄媚道:“姐姐你长得真俊,长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样!这里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陈平安无奈道:“你娘啥时候改嫁给你爹的?”
被拆穿后的顾璨立即翻了个白眼,换了一种脸色和语气,啧啧道:“陈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时候拐骗了个婆娘回家?要闹洞房吗?可惜我是赶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墙根,听你们在床上神仙打架……”
陈平安一巴掌按在顾璨的脑袋上,对宁姚歉意道:“他就这样,别生气。”
宁姚瞥了眼顾璨:“熊样!”
顾璨正要发挥一下家传本事,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姐姐你长得这么水灵,说啥都对。”
宁姚没搭理顾璨,转头望向陈平安,含有深意道:“那两袋子铜钱,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后反目成仇。而且这孩子将来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让他少一些愧疚,极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稳,导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这话顾璨爱听,对着宁姚伸出大拇指:“头发长,见识也长,果然比隔壁某个小娘们靠谱儿!”
宁姚挑了挑眉头,竟欣然接受。
泥瓶巷远处,响起一声火急火燎的怒吼:“顾璨!”
顾璨脸色微白:“走了走了,陈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说要走了,其实顾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抓住陈平安的五指愈发用力。可能在潜意识里,顾璨早已把陈平安当作娘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
陈平安带着顾璨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说道:“顾璨,记得小心你师父。还有,照顾好你娘亲,男子汉大丈夫,你娘亲以后只能靠你了,别总让她担心。”
顾璨嗯了一声。
陈平安又说道:“到了外边,多做事少说话,管住自己这张嘴巴,吃些亏就吃些亏,别总想着嘴上讨回便宜,外边的人,不像我们,会很记仇的。”
顾璨红着眼睛,唱反调道:“我们这边的人,也很记仇的,就你不是。”
陈平安哭笑不得,一时无言。
陈平安猛然惊醒,沉声问道:“顾璨,你有没有拿到一片槐叶?”
如果没有的话,陈平安不觉得顾璨是得了仙家机缘,说不定那说书先生的到来,就是一张催命符。
顾璨一听这个就来气,哗啦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习惯性骂娘道:“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混账,偷偷往我兜里塞了这么多破烂叶子,我也是刚才偷溜出家的时候,藏那两袋子钱才发现的。不是赵小胖,就是刘梅那丫头片子!要是给我娘洗衣服的时候看到,可不又得骂我不省心了!亏得我这就要离开了,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们茅坑里砸石头……”
顾璨骂得起劲,陈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如释重负,眼见这家伙要使劲往地上丢,赶紧阻止他的举动,神情无比凝重道:“顾璨,收好它们!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话,这些槐树叶子,最好连你娘亲也不要给她看到,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她好。”
顾璨茫然,但仍是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顾璨突然身体前倾,使劲用脑门磕了一下陈平安的脑袋,呜咽道:“对不起!”
陈平安揉着他的小脑袋,笑骂道:“傻样!”
顾璨突然在他耳畔窃窃私语。陈平安愣在当场。
顾璨转身跑开,一边慢跑,一边转头挥手:“听那老头子说,要带我和我娘去一个叫书简湖青峡岛的地方,以后你要是混得媳妇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这种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个!”
陈平安站在原地,点了点头,有些伤感。
毕竟这个家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么事情,陈平安都愿意让着顾璨。
陈平安望着顾璨渐渐远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总是这样,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陈平安咧嘴一笑。老天爷挺小气的。
隔壁院门轻轻打开,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陈平安问道:“先前顾璨说你坏话,都听见了?”
她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道:“就当没听到,反正我吵架吵不赢他们娘俩。”
陈平安有些尴尬,只好帮顾璨那个兔崽子说好话,打圆场道:“其实他心眼不坏的,就是说话难听了点。”
稚圭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顾璨心眼好坏,我不知道,她那个寡妇娘亲,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很确定。”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现学现用,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稚圭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陈平安,你真不后悔?”
陈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见他不像是装傻扮痴,叹了口气,转身返回院子,关上木门。
眼力极好的陈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终于看到远处顾璨家院门打开,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小行囊,缓缓走向泥瓶巷另一头。陈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个说书先生转过头,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后,陈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宁姚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门槛上。她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不成?
陈平安先将齐先生赠送的玉簪子,以及顾璨拿来的两袋子铜钱,都放在桌上,然后开始烧水、抓药、煎药,熟门熟路,不像是窑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药铺里待了很多年的伙计。
宁姚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开口询问,百无聊赖的她起身来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顾自将陈平安藏在一只瓶肚里的钱袋拿出来。
她坐下后,桌面上摆着三袋钱和一根玉簪,当然还有一把识趣“龟缩”在角落的灵性长剑。
陈平安没阻拦她取钱,但是转头叮嘱道:“玉簪是齐先生送给我的,宁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宁姚不上心,陈平安又赧颜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宁姚翻了个白眼。
三袋子金精铜钱,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很巧,刚好凑齐了。
宁姚一手托着腮帮,一手伸出手指,拨弄着三枚铜钱,随口问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说说?”
陈平安蹲在窗口那边的墙根,小心盯着火候,时不时翻看一下三张药方,听到问话后,说:“合适说吗?”
宁姚皱眉道:“你都混到这般凄惨田地了,还担心我听了秘密后,被谁杀人灭口?陈平安,不是我说你,实在是你这种滥好人,我劝你这辈子都别离开小镇,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宁姚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种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罗汉金身、天君道术的强大剑仙,只要丢到她家乡那边,一年之内必死无疑,而且尸骨无存。
陈平安乐呵呵道:“那我就给你说说看?”
宁姚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铜钱,在桌面上抹来抹去:“爱说不说。”
陈平安便将齐先生出现之前的事情经过跟宁姚说了一遍,之后的事情,选择性说了一些。
宁姚听完之后,云淡风轻道:“那截江真君刘志茂,显然是罪魁祸首,不过蔡金简和苻南华,也都不是什么好鸟。若不是齐先生出来捣糨糊,你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势力的围剿捕杀。说句难听的,杀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镇上,别说刘志茂,就是那个云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碾压得魂飞魄散。”
陈平安点头道:“我知道。”
宁姚气呼呼道:“你知道个屁!”
陈平安没有反驳,继续煎药。
她问道:“你之所以有这场劫难,全是因为那条泥鳅,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孩子真相?”
陈平安这次没有沉默,也没有转头,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看着青红色的火焰,轻声道:“这样做不对。”
宁姚欲言又止,最后望向那个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头不硬的话,就没有人会在乎你的对错。”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别人听不听,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确定,便转头笑问道:“对吧?”
宁姚怒目相向:“对你个大头鬼!”
陈平安悻悻然重新转过头,继续熬药。
宁姚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发现上面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陈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个字,便是仅算粗通文墨的他,也觉得极为动人: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煎药是一件类似线穿针眼的细致活,陈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沉浸其中,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
不过宁姚不是个耐心好的,事实上除去练刀练剑,她对什么事情都不太提得起兴趣。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独自游历四方,很粗糙地活着,所以对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实在是她自己风餐露宿得太多了,风里来雨里去,原本再精致讲究的人,也会变得很不讲究。
宁姚问道:“你的左手没事情?”
左手用棉布条包扎的陈平安,正用双手端来一碗药,在她接手后,笑道:“没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药捣烂,给伤口敷上了。以前我当窑工那会儿跌打割伤,都用这个,百试百灵,是很久之前杨家铺子一个老人告诉我的秘方。不过我当初答应老人不外传,要不然宁姑娘你走南闯北,说不定用得着。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杨家铺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药铺比较急,也没见着那个老人,只希望他是临时走开了。”
宁姚喝药的时候,那双不似柳叶却似狭刀的长眉,微微皱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药汤。将瓷碗还给一旁等待的陈平安后,她嘀咕道:“滥好人,难怪穷得叮当响,活该被人欺负。”
不等陈平安反应过来,她又添加了一句:“别介意,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
宁姚大概不知道,后边这句话更伤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宁姚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药汤残渍,然后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如今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学塾先生,虽然有心帮你收尾,好让你今后性命无忧,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哪怕是圣人也不例外。更何况那位齐先生的处境不太妙,有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后管不着你的生死。我宁姚为人处世,滴水之恩,也会涌泉相报,瞪我一眼,就要睚眦必报!”
人力有尽时,涌泉相报,睚眦必报,泥菩萨过河……
此时宁姚内心,充满不为人知的骄傲。听听,我这番话说得是不是很有学问?
只可惜陈平安隔壁,就住着个学识不浅的读书种子,几乎每天清晨黄昏两次,邻居就要诵读圣贤书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说法是“吾善养浩然气”所以陈平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于读书人文绉绉的那套说法,并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涩词语,通过上下文来解析,也能猜个【创建和谐家园】不离十。
宁姚死死盯着陈平安,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出震惊、仰慕和疑惑,可陈平安偏偏是一脸“我听明白了,姑娘你接着说”的欠揍表情。
宁姚很是灰心丧气,本来意气风发的神采,锋芒锐减,没好气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后自会帮你杀掉老龙城的苻南华,或是书简湖的刘志茂,但是你想要两个都杀的话,永绝后患,就得破财消灾。因为咱俩萍水相逢一场,可没那么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铜钱,作为报酬。”
宁姚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钱:“比如这袋,我就很喜欢,其他两袋子供养钱、压胜钱的铜钱样式,不好看,铸文也不讨喜。”
接下来宁姚微微扬起下巴:“如果在做成这笔买卖之外,你愿意支付给我两袋子铜钱,我就帮你摆平老龙城和云霞山。当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刘志茂手里,一切休提。毕竟我现在修为不高,武道九境,才刚刚跻身第六境,作为纯粹武夫的体魄坚韧程度,还不成大气候。至于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楼,十五层境界,更是只到达中五境里的龙门境。丹室之内,我有六幅图案,尚未成功画龙点睛,也未让天女飞天……”
这下子陈平安是真的听迷糊了,一头雾水。
宁姚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为耻,陈平安这种“姑娘你再给我解释解释”的痴呆模样,无疑是戳中了她的最伤心处。
看到宁姚阴沉的脸色,陈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势不妙,赶紧转移话题:“为何姑娘你先前伤得那么重,现在就像痊愈大半了?”
宁姚眉目低敛些许,双手环胸,嗓音沙哑道:“当时的确是快死了,如果陆道长没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个天大人情,我更不该趁火打劫,让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铜钱。我宁姚的一条性命,哪里是刘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对,你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等离开小镇之后,我会尽力而为,争取帮你解决那些后顾之忧。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宁姚只会量力而为,不会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换命。”
大概是自己低头认错,太过稀罕难得,所以宁姚心情极其失落。
陈平安问道:“供养钱是哪袋子?”
宁姚指了指其中一只金黄绣袋。
陈平安从里头拿出三枚铜钱,握在手心后,用手臂将三只袋子横推到少女身前,笑道:“这些,送给你了。”
宁姚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后,问道:“陈平安,你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过?”
陈平安无奈道:“没有,小时候帮人放牛的时候,经常被牛尾巴甩。”
宁姚蓦地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质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陈平安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