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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运转,流畅无碍。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陈平安手腕“终于”重重砸在苻南华脖子上,后者脑袋一晃,横摔向小巷墙壁,被巨大的劲道摔得七荤八素,落地后的陈平安,迅猛贴身靠近,一记肘击轰在苻南华腹部。
苻南华并未站直,背靠墙壁,陈平安肘击打得他几乎吐出苦水来,身体本能弯曲起来。
陈平安一手掐住苻南华脖子,一手用瓷片抵住这个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华很难想象,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瘦弱少年,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锋利和冰冷,让老龙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线之隔,就是阴阳之隔。
苻南华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年幼时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寻找草药的稚童,因为某个比自己求生更强烈的执念所迸发出来的无穷潜力,是何等惊人。
当那个少年误食草药而在小巷绞痛得满地打滚的时候,那种执念,甚至能够让一个原本该在乡塾蒙学的孩子想着便是爬也要爬回家中,要将那竹篓救命草药放回家中。
之后砍柴烧炭、拉坯烧瓷、挖泥尝土等等,没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验少年的体力和耐力。
在小镇之外,苻南华随便施展一点仙家术法,就能够肆意碾压一百个、一千个少年,但是选择在小镇内与之生死相向,还真是好运气到了尽头,踢到了铁板。
苻南华被剧痛和耻辱双重打击,冲昏了头脑,脸色狰狞道:“你杀了我,你是死路一条!你不杀我,还是难逃一死!小杂种,总归你是死定了!”
陈平安微微仰头,盯着这个满脸癫狂神色的男人,说道:“你知道,我不想杀你,我跟你无冤无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还手的。”
苻南华狞笑道:“小杂种,也配跟我苻南华讲道理?”
他竭力加重语气道:“你配吗?”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杀我?”
当苻南华看到黝黑少年的那双眼眸时,突然冷静下来。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华满脸涨红,很快变青再转紫,其实陈平安五指力道并未加重,但是足够让一个青壮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华艰难道:“我说我不杀你,你信不信?”
他剧烈挣扎了一下。
但是陈平安几乎同时加重了力道,让苻南华五指微动的一条手臂颓然下垂。
陈平安摇了摇头。
苻南华愈发头晕目眩,虽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这个杂种的头颅,但是表面上仍然尽量和颜悦色,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对天发誓呢?我们这种人,是不可以随便发誓的。”
苻南华耍了一个心机,佛家发大宏愿,和修士心头起誓,确实有着极大约束力,但是显而易见,苻南华只说了一半真话,他哪怕发誓,也只会在嘴上信誓旦旦,并非“不立文字,却无异于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后遵守与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代价大小而已。大体上,代价大小与修士境界高低、发誓内容轻重,有着绝对关系。
不料陈平安竟然还是摇头。
越来越呼吸困难的苻南华,已经失去讨价还价的精气神,没来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吗?跟蔡金简那个可怜虫一般无二,还是死在一个小贱种的手里?那么当这个噩耗传回老龙城,会不会成为全城上下的笑谈?他甚至都没有机会,伸手去触发腰间玉带的隐秘机关。他腰间所系的白玉腰带,实则是一条地蛟之属的残余精魄。
“可以了。”
一个嗓音在两人耳畔响起,对于苻南华而言等于是天籁之音,只不过他正好晕厥过去,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陈平安愕然转头,结果看到一个满身雪亮、虚无缥缈的齐先生。后者微笑不语。
陈平安眼神复归坚定不移,右手五指始终没有松开。
齐静春既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也没有仿佛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着陈平安轻轻挥袖,像是“捞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这位儒家圣人摊开手心一看,哑然失笑。一团污秽如墨迹。原来某人在陈平安身上种下的心意,黯淡无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头望向少年陈平安,齐静春有些遗憾,感慨道:“难怪先生说世间成事者,超世之才不过其次,坚忍不拔之志,方为首要。陈平安,你替先生又给我上了一课。只可惜,我齐静春如今已经没有了收取关门【创建和谐家园】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后,齐静春自嘲一笑,如今他齐静春的【创建和谐家园】,有什么金贵值钱的?坐满一屋子的蒙学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过一年三百文钱,有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不过是腊肉三条而已。
齐静春望向坚持己见不愿松手的陈平安,问道:“你在内心深处,其实不愿意杀他,但问题是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杀你,所以是杀了他,一干二净,暂时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还是希冀着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不对?”
经常旁听隔壁读书种子朗诵诗文的陈平安,脱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齐静春笑道:“陈平安,你不妨先松开右手试试看,再决定要不要随我四处走走。有些事情我难辞其咎,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
陈平安犹豫片刻,松开右手五指后,赫然发现苻南华没有丝毫动静,眼神、发丝、呼吸,悉数静止。
在齐静春运转大阵后,小镇重返止境。
齐静春轻声道:“跟紧我的脚步,尽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飘飘、身躯空灵的齐静春率先走向小巷尽头,陈平安紧随其后,其间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见的鲜血,偏偏不再流淌。
齐静春走在前边,微笑问道:“陈平安,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精灵、妖魔鬼怪?”
陈平安点了点头:“信的,小时候我娘亲经常说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娘亲说得最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其他像小溪里会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边有专门在夜间审案的冥官老爷,我们张贴的门神其实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帮我们保护宅子……这些东西,我以前其实不太信的,但是……现在,我觉得多半是真的。”
齐静春轻声道:“她说的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则很难定论,因为对于善恶的定义,老百姓、帝王将相和长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结论,会很不一样。”
陈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脚步,和齐静春并肩而行,抬头问道:“齐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齐静春好似看穿他的心思,平静道:“这座小镇,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计其数的蛟龙之属,都认为此地气运最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龙’的。事实上,三千多年来,‘出龙’一事,迟迟不至,倒是这座小镇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机缘,确实要远远好过外边的同龄人,东宝瓶洲许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侣,他们结合生下的后代,也不过如此。当然了,也不是小镇每个孩子都有惊才绝艳的天赋。”
齐静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释,大概是怕伤了陈平安的心,遂转换话题:“当初参与那场屠龙浩劫的前辈修士,几乎无人不身负重伤,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结茅修行,可谓从容赴死,也有双双侥幸活下来的道侣,也有的在并肩作战后,水到渠成地结成良缘。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在大骊王朝版图上,此地最先被称为大泽乡,后来被一位圣人亲自提笔改为龙渊,再之后避讳某位大骊皇帝的‘渊’字,又做修改……”
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陈平安,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打断齐静春的言语,双手握拳,充满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我爹娘……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
齐静春陷入沉思:“既然那远游道人陆沉已经对你泄露了天机,我也可以顺着他破开的口子,与你说些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你爹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天资平平,不值得被人带离小镇,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鸡肋,被视为一笔亏本买卖。也许是一怒之下,也许是生活实在窘迫,总之小镇外的买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动了手脚。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连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来他不知为何,无意间知晓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开窑后带离小镇,就会一辈子沦为牵线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属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瓷镇纸。”
齐静春沉声道:“你要知道,小镇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有个存入密档的代号,镇上也专门有人,会以独门秘术,抽取出一滴心头血,灌注于日后烧制的那只本命瓷当中。女孩本命瓷一烧就要烧六年,男孩的更久,窑火一日不可断,持续烧九年。孩子的天赋如何,就像是普通烧窑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但是押注后进行‘赌瓷’的出价,很大。虽然说如今你资质同样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决然打碎那件瓷镇纸的时候,小镇外买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亲,是一位性情淑静的女子。”
齐静春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当时你娘亲嫁给你爹的时候,小镇好些同龄人都很郁闷来着。不过说实话,真要我说你爹娘在世时的生活细节,是为难我了,来到这里后,我除了教书授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陈平安嗯了一声,轻轻扭过头,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他大概是忘记了左手的糟糕情况,弄得满脸血污,又实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两人经过了十二脚牌坊楼。
齐静春没有看陈平安,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真龙陨落于此,四位圣人亲自露面,在这里订立契约,规定每六十年,换一人坐镇此地,帮忙看顾那条真龙死去后留下的残余气数,其实当时是否斩草除根,也不是没有争执……不过与你说这些不可告人的天机,便是害你了。大体上,儒释道三教中人,加上一个兵家,四方为主,其余东宝瓶洲的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门第、豪阀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额和机会,来分润这里的好处。说来可笑,百年内有无‘买瓷’的名额,几乎成了界定一个宗门、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标志。”
陈平安说道:“先生说这些,我听不懂,但都记下了。不过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齐静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当下能听明白,只不过是些铺垫,否则简单劝你别杀苻南华,你肯定听不进去。之所以要你别杀人,不是我齐静春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什么的,更不是我希望他苻南华和老龙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处,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门生【创建和谐家园】,推崇入世,对于修行中人的肆无忌惮,最是抵触,双方明争暗斗了无数年,若我齐静春是刚去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岁数,那截江真君刘志茂也好,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也罢,现在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早给我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了。”
陈平安发现这个时候的齐先生,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和,走路姿势同样文雅,但是给人的感觉完全判若两人。
就像姚老头喝酒喝高了,说我们烧出的瓷器,是给皇帝老爷用的,谁能比?
齐先生说一掌打得别人灰飞烟灭的时候,虽跟那时候的姚老头语气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样。
齐静春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泥瓶巷那边,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虽然没有流露出厌烦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悦毫不遮掩。他最后冷声道:“速速离去!”
陈平安一脸茫然。
齐静春解释道:“是那说书先生,本名刘志茂,道号截江真君,其实是旁门里的道人,修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简、苻南华两人与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兴风作浪,最后还在你心头种下了一道歪门邪道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将‘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极为歹毒。”
陈平安默默记住了刘志茂这个名字。
齐静春叹了口气,问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不出手?”
陈平安摇头。
齐静春自顾自说道:“此方天地,如同风吹日晒三千年的老旧瓷器,支离破碎在即,你们终究是外人,又有大阵护持,如何作为,只要不要太过分,远远不至于让瓷器崩碎。可我是那个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这件瓷器的裂缝,事实上不管我做什么,只会让那些纹路加速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镇五六千人今生来世的命运,尽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轻心?”
只是这些积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语,齐先生说得太小声,陈平安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齐静春看着时不时用右手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两人已经走到杏花巷铁锁井附近,那边有妇人正在弯腰汲水,齐静春问道:“若有陌生人掉进水井,你若救人,就会死,你救不救?”
陈平安想了想,反问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个人吗?”
齐静春没有回答陈平安的问题,只是笑道:“记住,君子不救。”
陈平安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齐静春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帮陈平安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帮他擦去血迹,柔声道:“遇见不幸事,先有恻隐心,但是君子并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边救人,但绝对不会让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心思。陈平安认真问道:“先生,我现在还能活下去吗?如果能,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齐静春仔细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头,就肯定能活下去。”
陈平安顿时笑容灿烂,天经地义道:“我可不怕吃苦!”
齐静春想着这一路行来,陈平安的泰然处之,便释然了:“走,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我齐静春不能帮你什么,但事已至此,让你渡过此劫,绝不算破坏规矩,其实本来就该补偿你一份机缘才对。”
陈平安懵懵懂懂。
两人来到老槐树下,不知为何,小镇内外寂静无声,唯有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树叶微晃,摇曳生姿。
齐静春站定后,脸色凝重,作揖后,抬头问道:“齐静春能否向你们求一片槐叶,让陈平安日后能够安安稳稳离开小镇,最少在三年内,不受那反扑而来的横祸灾厄?”
千年老槐,无声无息。
齐静春又问道:“齐静春坐镇此地五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求不来一片祖荫槐叶?何况陈平安本就是你们小镇人氏,诸位先贤,何以如此吝啬?”
老槐仍是没有回响。
此刻的寂静如同无声的讥讽。你齐静春神通广大,可到底是这天地方圆中的一个,更是主持大阵枢纽的那个可怜人,我们就是不愿白白施舍这份香火情,你能奈我何?
齐静春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唯有叹息一声,低头望去,满怀愧疚。
陈平安咧嘴一笑,反过来安慰道:“陆道长说我只要去小镇南边,找到一个姓阮的铁匠,当他的学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齐先生,没有这……槐叶,相信也没啥问题的!”
齐静春笑问道:“真心话?”
陈平安挠挠头,腼腆道:“假的。”
齐静春会心一笑。
突然,一片苍翠欲滴的鲜嫩槐叶,从树冠极高处,飘然坠落。
陈平安只是伸出手掌,树叶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树叶上,有一个金色字体,一闪而逝。
齐静春有些惊愕,片刻之后,沉声道:“此字为姚,陈平安,你可愿意为姚家报恩,无论生死?实不相瞒,哪怕没有这片树叶,你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陈平安问道:“是姚师傅的那个‘姚’字吗?”
齐静春点了点头:“正是。”
陈平安双手合十,将槐叶轻轻夹在手心,抬头大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是跟你有关的姚姓人,就像齐先生之前所说,哪怕他坠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陈平安必救之!”
天籁寂静。
齐静春笑道:“走吧。”
带着陈平安离去之时,齐静春悄然转头,望向槐树最高处,面露讥讽。
姓“陈”的槐叶并非没有,事实上还不止一两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将崩坏,宁肯另寻宿主,哪怕不姓陈也无所谓,也仍是没有一份香火祖荫,愿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齐静春转回头,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赵繇、顾璨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发此宏愿,说不定就要引发天地共鸣了。”
陈平安笑容阳光:“那我可管不着,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