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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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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走出泥瓶巷后,阳光有些刺眼,他伸出右手遮在额头,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他开始慢跑,脚步轻快,哪怕已经多次穿街过巷,仍然毫不疲惫,毕竟对于习惯了上山下水的他来说,这点路程实在太不值一提。真正称得上艰辛的事情,是上山烧炭,一座龙窑每年需要用掉木炭两三万斤,尤其是大雨天的时候,住在山上砍柴烧炭,那真是遭罪,他曾经差点就死于一座建造时坍塌的炭窑里。陈平安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几乎都是体力活,也讲些技巧,但是入门之后,就纯粹是靠力气吃饭了,所以表面上的瘦小羸弱,只是假象,他拥有一种内在经受过千锤百炼后的精悍。

      陈平安在一处十字巷口停下脚步,背靠墙壁,蹲下身,一手始终握拳,一手系紧草鞋。

      这一刻,他心如止水,只是有些想念小镇上唯一的朋友刘羡阳。

      那个家伙曾经神神秘秘跟陈平安炫耀,说他爷爷讲过一个故事,他爷爷小时候,亲眼看到过有人站在溪畔,只是小跑几步,就一步跃过了整条小溪。后来刘羡阳和陈平安去尝试,挑了一处溪面最窄的地段,两人同时后退助跑,同时起跳,结果比陈平安还大几岁的刘羡阳一跃之后,很快力竭落水,然后发现头顶有个黑影,嗖一下,继续向前,最终落在很远处。那之后,刘羡阳就再也没提过什么一步跨溪的神仙了。

      那之后的之后,刘羡阳知道陈平安会经常自己去溪边,助跑,起跳,腾空,飞跃,摔落。陈平安一次比一次接近对岸,乐此不疲。

      有一次忍不住偷偷远观,当刘羡阳看到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后,觉得那时候的黝黑少年,好像跟印象中的笨蛋不太一样。

      陈平安飞跃溪水的时候,就像一只经常盘旋在小镇天空的捕蛇鹰。

      苻南华见蔡金简有些兴致低落,便带着她四处随便走走,两人并肩而行,权且当作散心,间或谈些关于东宝瓶洲南方的奇闻逸事。蔡金简仍然有些强颜欢笑,不过比起离开泥瓶巷后的烦躁,心情确实好了许多。

      她对于这位老龙城的贵公子,印象渐好。要知道老龙城虽然底蕴深厚,英才辈出,距离顶尖宗门只有一线之隔,照理说比二流垫底的云霞山要高出许多,但是云霞山这类传承有序、根正苗红的正统仙家,对老龙城这类偏居一隅的南方蛮夷,拥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若是以往遇见,不背后嘀咕一声南蛮子就算修养好的了。

      蔡金简苦涩道:“苻兄,云根石虽是我们云霞山的命根子,但既然事先说定,我便不会赖账,哪怕倾家荡产,也会偿还给苻兄。”

      苻南华安慰道:“顾璨家的机缘,是否已是板上钉钉的局面,目前还不好说。”

      蔡金简脸色黯然,摇头道:“截江真君刘志茂,声名狼藉不假,手段却不弱,否则也没办法在书简湖占有一席之地。这桩机缘,强求不得了。一旦惹恼刘志茂,我如何扛得住一个旁门大真人的威势。怕就怕已经被刘志茂记恨上,一旦离开小镇,没了圣人坐镇和规矩约束,天晓得刘志茂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想必苻兄在边境上,也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山门这趟随我来此寻宝的扈从,实力不济,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苻南华笑道:“放心便是,哪怕是为了那十块云根石,我老龙城也会护送你安然回到云霞山。”

      蔡金简转头朝他嫣然一笑,剪水秋瞳,脉脉含情。

      苻南华颇为自得,习惯性地想要抚摸那块玉佩,却摸了一个空,才记起自己的老龙布雨佩,已经送给了那个叫宋集薪的少年。

      蔡金简松了口气,走路的时候,脚步稍稍向左倾斜些许,于是她的肩头轻轻触碰了一下苻南华。

      泥瓶巷之行,蔡金简做了一次计划外的押注,属于临时起意,却也小心权衡过,只不过事实证明她赌输了,代价就是十块价值连城的云根石,这让她对接下来的小镇之行,充满了焦虑,无形中也对苻南华产生了依赖感,或者说产生了赌徒心性,十块云根石是赌,五十块不一样是赌?赌赢了,狠狠赚一个盆满钵盈,赌输了……蔡金简觉得自己不会输,绝对不会,她可是云霞山修行天赋第一人蔡金简!修行路上,一帆风顺,境界提升,势如破竹,蔡金简不相信自己会在这条臭水沟翻船。

      蔡金简心情好转的同时,感到大局已定的苻南华,也有了真正欣赏蔡仙子容貌身段的闲情逸致,不可否认,她是天生妩媚的女子,一旦与这种女子结为道侣,朝夕相处,无论修行还是床笫,皆可渐入佳境。

      蔡金简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大佬,亲口誉为“云根山风,飞天之姿”言下之意,其实是极为难得的道侣人选。靠山吃山、做惯了生意的云霞老祖们,这些年不计代价栽培蔡金简,未尝没有待价而沽的私心,仙家联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阀大姓的嫁娶,要更为慎重,看得也更加长远。

      只是苻南华对云霞山实在没什么好感,将山门命运就放在蔡金简一个女人的肩头,实在不像话,这也是苻南华对云霞山观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苻南华提醒道:“万一宋集薪隔壁的少年,也是外边某方势力的选定之人,还留着那件本名瓷器,那么你这次出手,就会惹来麻烦,容易被人顺藤摸瓜,找到云霞山和你。再者,宋集薪主仆和截江真君刘志茂,都有可能察觉此事。”

      蔡金简笑道:“苻兄可能专注于机缘线索,不曾在意此地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小镇当地出生之人,男孩在九岁的时候,若是没能被等了将近十年的‘买瓷人’找机会带离小镇,就意味着根骨先天不行,已经不太值钱,往后岁数越大,越廉价。那些宗门帮派与其花一笔天价‘领养钱’,来当冤大头,显然远远不如用重金培养几个亲传子弟来得实惠。”

      蔡金简一提起那个草鞋少年,就满心厌恶:“凡夫俗子就该有凡夫俗子的觉悟!”

      苻南华尽量小心措辞,劝说道:“理是这个理,可是那少年见识短浅,哪里晓得你云霞山蔡仙子的尊贵,便是有所冒犯,教训一次也够了,何须两次出手。”

      苻南华觉得蔡金简的悍然出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暗藏玄机,与机缘有关,所以他希望套出些话来,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将她当作秋蝉,其实她才是黄雀。

      老龙城历尽千辛万苦,加上给出远比正阳山、云霞山更加夸张的价格,只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零碎秘闻。也正是从这些只言片语中苻南华才得以知道小镇三千年以来,所谓机缘,在那场荡气回肠的惨烈战事之后,除了那群天资卓绝的小镇孩子之外,确实一直只是前辈祖师们遗落此地的法宝器物而已。但是当这块福地面临彻底崩溃之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末代王朝,山河破碎,必有神兵重器出世,以迎新王朝新气象。

      蔡金简有些闷闷不乐:“别提他了,想起来就恶心。”

      随即秋水长眸中流露出一抹罕见的戾气,只不过不愿坏了自己在苻南华心目中的仙子形象,才没有将心中所想诉之于口。

      如果将来在小镇之外遇上那贱种,她一定让他死个痛快,而不只是让他拖着一副病秧子身躯,继续苟活十几二十年。

      蔡金简尤其讨厌少年那双眼眸。内心深处,她有个自己从未深思的执念。那种干干净净的眼神,她在以“无垢澄澈”著称的云霞山,修行这么多年,从头到尾都不曾见到过几次,生长于陋巷的贫寒少年,有什么资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拥有这份美好?

      蔡金简歪头揉着眼皮子,这个动作使得她的那双远山黛眉愈发纤长。

      一直打量四周景象的苻南华随意打趣道:“在我们老龙城的井坊间,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叫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

      蔡金简手指被烫似的赶紧缩回手,瞪了他一眼,她当下显然是右眼皮在跳。

      自讨苦吃的苻南华连忙亡羊补牢,笑道:“凡夫俗子的瞎讲究,当不得真。”

      蔡金简嘴角翘起,侧过身,凝望着苻南华的侧脸,得意扬扬道:“被骗了吧?”

      苻南华愣了愣,看着小女儿娇憨作态的蔡金简,他没来由有些心动。

      苻南华突然有些犹豫,对蔡金简的杀心开始摇摆不定,是不是与之成为一双神仙美眷,会更有利于老龙城势力北上的谋划?蔡金简一旦在此成功获得机缘,回到山门后,地位势力必水涨船高,运作得当,甚至不是没有机会成为云霞山的女主人。在历史悠久的云霞山祖谱上,也不是没有女子当家的先例。如此一来,老龙城就等于有了一块跳板,名正言顺渗透到东宝瓶洲的腹地版图,从此南北呼应,进可攻退可守,正是王霸基业,可使老龙城摆脱空有实力却只能偏安割据的尴尬局面,摆脱数百年来只能饱受排斥之苦。

      前方不远处,几步外,就是横竖两条巷弄交错的十字路口了。

      苻南华看到那个岔口,猛然惊醒,似有所悟,眼神重新坚毅起来。

      头戴高冠的苻南华,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汗珠。

      乱我心志者,必杀之,以坚道心!

      这一刻,苻南华再看向蔡金简,他的眼神、气态和心境,便恢复了之前的洒脱,纯粹像是在欣赏一幅画面,美人美景,皆可以养目,如今能多看几眼就几眼,毕竟蔡金简在离开小镇后,注定要在他手上香消玉殒。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路铺桥无骸骨。听听,有些市井底层的名言警句,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苻南华心胸豁然开朗。

      蔡金简侧着身,嗓音柔媚,笑问道:“南华,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她悄悄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

      苻南华摇摇头笑了笑,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黑影。

      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年,仿佛只用了一步,就从那条横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简身前,左手迅猛上挑,与此同时,右手一拳已经砸在云霞山仙子蔡金简腹部,势大力沉,尺寸间的骤然发力,竟然隐约有呼啸风声,迫使蔡金简不得不弯腰低头。虽然少年右手劲道已经远超同龄人,但他其实是个左撇子,所以左手握住的利器,完完全全没入蔡金简的喉咙,直接刺透口腔下部。少年犹不罢休,右手一拳砸在蔡金简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保证这场偷袭不会有丝毫意外。

      那一刻,蔡金简原本纤细白皙的脖子上鲜血喷涌。

      再接下去,少年腰肢、脚踝发力,以肩头撞向蔡金简心口,将其整个人狠狠撞入横向小巷中。

      苻南华双脚扎根地面,死死站在原地。这位老龙城少城主,头脑一片空白。

      苻南华回过神,环顾四周,连小巷屋顶都没有放过,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迅速深呼吸一口气,既没有向前迈出,也没有后退。他再次下意识去抓那枚祖传玉佩,落空后,赶紧默念了一段残篇断章的道家口诀。此诀不是术法神通,不过是帮助自己静心凝气。如果说心境如泛湖小舟,那么此诀就是船锚。

      他开始侧身背向一堵墙壁,横步走到两条小巷的岔口上。他身体肌肉紧绷,做出防御姿势,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死死盯住那条小巷。只见视线中,草鞋少年站在蔡金简倒在血泊的身躯旁边,身体小幅度弓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进攻态势,同样死死盯住苻南华,双方虎狼对峙,一为解惑,一为求生,各有不同。横空出世的少年,目标应该只有蔡金简,对于苻南华的出现,陋巷少年凭借本能展现出来的姿势,更多是一种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含义。

      苻南华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你杀了她?”

      少年默不作声,始终手握杀人凶器,那是一片破碎瓷片,略小于他的手心,露出拳头的部分,极为锋利。少年满手鲜血淋漓,不知是蔡金简的鲜血,还是瓷器刺破手心的结果,滴落在小巷地面上。苻南华在确定四周再无他人后,既觉得荒诞不经,又觉得如释重负。最后他便将视线投在蔡金简那具娇躯上,哪怕如此落魄场景,依然无损她的天生丽质,婀娜多姿,丰满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红血液不断从脖颈和嘴巴中涌出,生机即将彻底断绝,但是经过气机反复淬炼的强健体魄,使得她承受的痛苦,会比常人更加沉重和漫长。

      苻南华脸上有了些笑意,不过骨子里带着严酷寒意,问道:“为什么要杀她?你和这位姐姐无冤无仇,难道就因为她跟你在泥瓶巷开了个玩笑,你就要杀人?小镇什么时候这么无法无天了?你知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啊。”

      少年就像个哑巴,不言不语。苻南华不在意少年所思所想,开始缓缓向前,步伐坚定。

      苻南华知道蔡金简死定了,这里不是仙气缭绕的神仙洞府云霞山,此处是术法禁绝的天道牢笼,除非出现一位修为通天的陆地神仙,或是金身罗汉,愿意拿大半修为来换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镇压住魂魄,帮她起死回生。很可惜蔡金简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泼天福缘,小镇上那位圣人身负重任,俯瞰苍生,绝不会厚此薄彼,只会顺势而为。

      修行路上,莫名其妙夭折于阳关大道,或是死于争一线机缘的独木桥上,都有,虽说不算太多,但绝对不是稀罕事。若是证道长生,能够事事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无灾无厄,尽享好处而不担风险,那么市井百姓眼中的无忧仙人,好像也太不值钱了。所以苻南华对于小镇此行,甚至做过一番搏命厮杀的最坏准备,但是要说在小镇里,在一方圣人的眼皮子底下,亲眼看到并肩而行的临时盟友,这么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宰掉,老龙城少城主是第一次。没有眼花缭乱的法宝对攻,没有惊天动地的仙家手笔,就这么给一个最低贱的乡野泥腿子杀了?苻南华震惊之余,根本无法接受这个荒诞事实。如果不是这座小镇,草鞋少年这种命贱如野草的小人物,哪怕是遥遥看到云霞山蔡金简一面,都是遥不可及的天大奢望。

      苻南华脸色肃穆,沉声道:“我虽然来不及救下蔡仙子,也无法杀你,为蔡仙子报仇,但是既然亲眼看到你行凶,不做点什么的话,一旦传出去,老龙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该教训教训你,至于之后云霞山那边如何处置应对,如何给蔡仙子一个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老龙城少城主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语,是说给此方圣人听的,属于客套话,省得自己之后吃相太难看,惹来那位圣人的恶感。将来也有一个可能,是说给云霞山那帮老祖师听的,苻南华无非是要一个摆在桌面上的仁至义尽。要不然,对蔡金简早已心存必杀念头的他,真想好好酬谢一番眼前的少年,误打误撞,鲁莽行事,省了他好大的周章,真可谓是自己的一员福将。

      苻南华一边前行,一边说道:“见你方才杀人的手法,意味着你这副臭皮囊的瞬间爆发力,比起寻常青壮男子只大不小,这其实颇为难得,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风波,你只要有机会投身行伍,敢杀敢拼,再有些机缘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场世家武将的青睐,丢给你一份兵家铸身口诀心法,慢慢打熬身体,二三十年后,你这小子未必没有一番新天地。”

      在苻南华向前走的时候,少年开始缓缓后退,面朝这位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城主。

      身材修长的苻南华走在小巷中,玉树临风,有一种气质天成的富贵雍容。

      苻南华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垂放在腰间,笑道:“可惜了。你的命不太好,要不然,依照我的说法,你就有机会达到这么高的成就……是不可能的。”

      苻南华被自己这个笑话逗乐,笑意更浓,向前跨出一步的时候,那只脚突然悬在离地面半尺的空中:“不好意思,是这么高才对。”

      苻南华很难不开心。进入小镇之后,先是和泥瓶巷少年宋集薪的交易,获利之巨,远超预期。然后是极有可能是自己大道阻碍的蔡金简暴毙于眼前,自己不但可以两手干净不染鲜血,还能白白得到她身上的两袋金精铜钱,说不定还能搜出一两件云霞山的秘宝,哪怕不是镇山之宝,也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他可不相信蔡金简全然没有护身符傍身。比如他苻南华,除了那块仅是障眼法的老龙布雨佩,就还带着两件品相极好、品阶极高的小东西,几乎算是老龙城压箱底的宝物。故而在旁门左道的野路子修士当中,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替人收尸,必有好报。

      苻南华经过蔡金简尸体的时候,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反倒是淡淡的血腥气,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

      一进一退,两人始终距离十余步。

      苻南华只需要确定少年跑不出小巷,否则到时候他再想要逮到一个在此土生土长的少年,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身后尚且温热的美人尸体,就是前车之鉴。一旦给少年足够喘息的机会,“惊喜”就可能砸在自己头上。

      苻南华看似在猫抓耗子,实则是在调整自己的身体节奏,毕竟他九岁正式踏足修行之后,从没有过纯粹依靠近身肉搏来分胜负的机会。

      他当然不用跟少年分出生死,那会让自己得不偿失,连同蔡金简,就是两份唾手可得的机缘,但是务必要让这个出人意料的少年近期乖乖躺在床上,不给少年丁点儿整幺蛾子的可能性。

      苻南华突然笑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满手鲜血流个不停的少年答非所问,黝黑的脸庞上,满是乡土野草似的坚韧:“你和她可能都不清楚,我的眼力很好,所以在泥瓶巷里,她跟我聊天的时候,你看她的眼神,跟现在看我,其实一模一样。”

      苻南华愣了愣,这下是真的对少年刮目相看了,啧啧笑道:“有点意思,真是有点意思。”

      苻南华的言行举止看似云淡风轻,其实他一直留意到少年的左手依旧在持续滴血。这说明少年的手劲一直没有放松,寻常人恐怕早就拗不过那份刺骨疼痛。

      苻南华这个时候才觉得先前“可惜了”这个随口评语,原来真是一语中的。

      苻南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问了最后一个感兴趣的问题:“你杀她杀得如此果决,肯定是有人跟你通风报信了,我倒是不好奇他的身份,我想不通的是,你一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就那么快跨过了自己心里那个坎儿,杀人杀得如此……心安理得,这个说法,听得懂吗?要知道,就算是我,第一次杀人后,等到那股兴奋劲头退去,整个人就开始颤抖,念了很久的静心诀才好受些。哪像你,平平静静,跟吃饭喝水差不多,这不合理……”

      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突然露出惊骇的眼神和恐慌的脸色,视线直勾勾望向苻南华身后,仿佛是那个死了的蔡金简活了过来。

      谨小慎微的苻南华下意识转头,脖子转到一半的时候,心头巨震。等到回转过去,因为身高悬殊的缘故,苻南华正前方且偏低的视线中,竟然没了少年的踪迹!

      千钧一发。

      原来,在做出那种眼神和脸色后,刹那之间,草鞋少年毫不犹豫地开始爆发冲刺,三步之后,左脚骤然发力,整个人高高跳起,最终右脚踩在小巷一侧墙壁上,迅猛弹射转折之后,少年朝高冠男子高高举起左手……少年真像一只捕蛇鹰。

      乡塾一座不挂匾额的草堂书屋内,中年儒士齐静春正在枯坐打谱,打的并非什么流传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坛国手之争的复盘。

      他正要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叹息一声,在原本早有定数的棋子生根处,他突然开始举棋不定。他收回手后,棋子却依旧悬停空中,距离棋盘仍有寸余高度。

      齐静春依然正襟危坐,作为负责坐镇此地的当代圣人,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山崖书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贬谪至此戴罪立功,他仍是当之无愧的当世醇儒。

      对于小镇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岁一枯荣,甲子春秋转瞬即逝,教书先生已经换了好几个,模样不同,岁数不同,唯有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读书人气质,如出一辙,古板,苛刻,寡言,总之,都很无趣。没有人想到那几位来来去去的乡塾教书匠,其实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镇之外的广袤天地,深居简出的齐先生,曾经拥有超然的崇高地位,还身负正气浩然的无上神通。

      下一刻,齐静春元神出窍远游,如一身雪白衣袂飘飘的仙人,从躯壳牢笼当中瞬间挣脱束缚,飘然去往小镇一条巷弄。

      齐静春转瞬之间来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三魂七魄晃荡消散,如风中残烛。

      齐静春停留片刻之后,终于来到苻南华和陈平安两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城主,身体有些后倾,目瞪口呆,肌肤如玉的英俊脸庞上,神色复杂,交织着震惊、疑惑和绝望。

      陈平安保持那个高高跃起、向前扑杀的凌厉姿势,左手握有一片锐利如刀刃的瓷片,哪怕是这种你生我死一线间的关键时刻,身体腾空的他,依然眼神坚毅,脸色平静,根本不像是一个出生于陋巷小宅、成长于山野的无知少年。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大概是隐藏在眼神深处的无奈。对于这种无奈,走出书斋和书院很多年的读书人,已经不陌生了,就像看着一个靠天吃饭的庄稼汉,蹲在旱季干裂的荒芜田垄上,抬头看着烈日,其实不会有撕心裂肺的情绪,而只会是深深的无奈,还有茫然。

      作为一方天地的临时主人,齐静春当然知晓陈平安一家三口的来龙去脉,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没有亲眼看到过陈平安的祖辈,大致上也能推演而出。道理很简单,就像是县衙的县太爷,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传承,只需要去掌管户籍的户房,查询档案,便一目了然。

      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发展,枝叶蔓延于小镇之外,盘根交错,因为每一代都有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虽然不能衣锦还乡,却能够通过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终造就了如今小镇最为兴盛的四姓十族。

      陈平安的这个家族,历史同样悠久,祖上也曾飞黄腾达、很是阔绰过,但是经过两次跌宕起伏的风云变幻之后,在藩国无数、王朝如林的东宝瓶洲,逐渐沉寂衰败,让位于其他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陈平安父亲这一辈,小镇陈氏这一脉,几乎算是在整个东宝瓶洲彻彻底底衰败了,更别提小镇所在的大骊王朝版图,仿佛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员,家族再无起复的可能。

      齐静春来此主持大阵运转后,六十余年,谨守“方正平和”四字师训,绝不以个人好恶,擅自更改小镇百姓的命运轨迹。否则在这位也曾疾恶如仇的读书人眼中,小镇高门大户里有太多的污秽,陋巷小户里也有太多的贫苦。不过齐静春在冷眼旁观之后,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们的徒劳无奈,小门小户也有他们的穷凶极恶。久而久之,齐静春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对世事不闻不问。

      齐静春微微讶异,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轻轻点头,原来气势如虹的陈平安,对于这次扑杀看似势在必得,不杀苻南华决不罢休,但其实按照目前的姿态来看,最后他只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华脖子上,苻南华比起蔡金简的下场,要好太多了。苻南华应该是被重重一击,整个人横着摔向墙壁,然后被陈平安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齐静春有些好奇,为何陈平安这次没有痛下杀手,大好机会,稍纵即逝,后患无穷。齐静春是醇儒,恪守礼节,却不会死守教条,不是那种只会摇头晃脑掉书袋的迂腐酸儒。他对于苻南华之流,无论资质根骨还是性情脾气,实在再熟悉不过,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陈平安威胁得暂时放弃报复,但此事绝对会是苻南华生平仅见的奇耻大辱,上纲上线到道心魔怔都不为过,到时候要跟陈平安斤斤计较的,可就不是苻南华本人了,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龙城了。

      齐静春之所以来此阻挠陈平安连续杀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为了公道。如今小镇就像一件出现裂纹的瓷器,迟早会爆裂炸开,齐静春必须要延缓这个大势不可挡的过程,要尽量为更多的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够安安稳稳交到那个铁匠“阮师”手上。撑过最后一个甲子时光,就能够勉强皆大欢喜,山上人得机缘,山下人得安稳。要知道以山上人绝大多数时候的一贯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旧交替、机缘四起、长生可期之际,几百几千山脚蝼蚁的死活,算得了什么?世俗王朝的天家无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无私,实在不值一提。

      齐静春思量片刻,悄然隐去身形。

      天地运转,流畅无碍。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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