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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明显非常排斥外人,除了老恩昆,和谁都不亲近。在这个年龄,越是这种倔犟、执拗的性格,越是容易诱发抑郁症。
孩子从小没有了父母,过着和常人不一样的童年,长期的压抑、无助和失落如果不能及时得到发泄和疏导,极易造成心理和性格上的扭曲。
老恩昆叹了口气说:“丫头心里苦呀!”
这时候,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到恩昆家的院子里,开始忙活中午的午饭。
“恩昆公,我把家里的鸡宰啦!”
“恩昆公,我夜里克下咯网,刚才捞起来一瞧,你猜咋咯?三条大青尾哩!”
“恩昆公,我搬了两坛子酒来,等哈子沙牙子的酒不够干,就干我的。”
老恩昆坐起来,一边和来的人应酬着,一边往烟杆子里装烟丝。史大壮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递过去,老恩昆固执的点着了自己的烟杆说:“吃不来那个。”
从第一个人拎着鸡进来的时候,虞美人就从老恩昆的腿上下来了,不声不响地在一旁站了一会儿,见人越来越多,就低着头一个人进屋去了。
青木和老恩昆打了个招呼,拍了拍史大壮的肩膀说:“我去看看。”
里屋又暗又潮,墙壁上贴着许多上个世纪的旧画报,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还贴着一张奖状。
虞美人进了屋,趴到缺了一角的老式八仙桌上,下巴靠在自己的臂弯里,眼睛看着桌面上的木纹,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忽然听到踢踏踢踏的声音。
这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像谁的鞋后跟没提起来,鞋底板拍打着地面的声音。
但布鞋的声音比它沉闷,草鞋的声音比它沙滋。她也听过在外地打工的沙牙子穿回来的皮鞋的声音,那是脆生生的响。
这是一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脚步声,带着音乐的节奏,像鼓点一样撞击着人的耳朵。
她有点好奇,转过脸来看,看见那个和大爹一起来的男人走了进来。
她不喜欢大爹,因为大爹是阿爹的兄弟,而阿爹是个坏人,所以大爹也是坏人,和大爹一起来的人都是坏人。
她也不知道阿爹为什么是坏人,反正所有人都这么说。同学这么说,老师也这么说。她不乖的时候,老师和同学都会打她,因为她是坏人的种,他们说坏人的种就该打。
有时候,她明明很乖,他们也会向老师告状说她不乖。老师就认定了她不乖,就罚她打她。
她讨厌上学。
踢踏踢踏的声音停了。那个男人站在墙边看墙上的奖状。那是她得过的唯一一张奖状,奖状旁边还贴着她得奖的作。
作的题目是我的坏爸爸。
那是她最后一次当着人的面提起她的阿爹。
她以为承认自己有个坏爸爸,别人就不会再欺负她。
可是并没有!
从那以后,除了在日记里,她再也没有提过自己的阿爹。
她从破旧的黄皮书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有着漂亮封皮的小本子。
这个小本子是她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妈妈送给她的。每次拿出来,她就好像看到了妈妈,那漂亮的封皮就像妈妈的脸一样。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本子的封皮,小心翼翼的打开这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那个顶着鸡窝头的男人过来了,他要干嘛?
想偷看我的日记吗?
哼!
虞美人用手臂紧紧护住自己的日记本,不让他看。
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却发现那个男人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也许,出去了吧!
她轻嘘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刚刚放松下来,忽然就看见身边多了一个人,和自己同坐在一条长条凳上。
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抱紧了日记本,警惕地看着身边的男人。
“你叫虞美人?”男人问。
虞美人抿着嘴不说话,把日记本抱得更紧了。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花也叫虞美人?”
虞美人当然知道自己名字是一种花的名字,但他们都说它长得和罂粟花一样,是一种有毒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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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有一首词也叫虞美人?”男人又问。
虞美人不知道词是什么。
男人吟唱起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沉默着。
她听不懂这首词的意思,但从男人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石子落进湖面一样,在她内心里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一种淡淡的愁绪从她心底升起,就像湖面上的雾,飘飘忽忽的,捉摸不定,却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
那些过去的日子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偶尔看见爸爸的日子像连环画一样一幅幅在眼前翻过。
她想妈妈了。
她把怀里的日记本轻轻放在桌上,用手抚摸着本子的封皮。
封皮上忽然也荡起了涟漪,像水的波纹。
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她看见了妈妈的脸。
妈妈在朝她笑,她的脸年轻又漂亮。她记得,她趴在妈妈背上吵着要去芒甸的烟麻大街买糖果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的年轻。
后来,妈妈就病了,老了。
封皮上的光影还在变化,妈妈的笑容渐渐消失,丰腴的脸颊开始变瘦,慢慢的,只剩下了褶皱蜡黄的皮肤,像一张旧黄裱纸覆盖在骷骨上。
一滴晶莹的水滴从天而降,落在封皮上。
她轻轻打开日记本,扉页上用铅笔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那是妈妈死后的夜里,她趴在妈妈的棺材上写的
妈妈死了
我也想死
死了就能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但死了也会见到爸爸
我恨爸爸
所以我只能活着
90、美人日记
4月2日,星期六,晴
妈妈带我去烟麻大街买糖果,那里有好多好多糖果。
我问妈妈为什么叫烟麻大街。
妈妈说,以前街上都是卖大烟和【创建和谐家园】的。
那现在为什么还叫烟麻大街,不叫糖果大街呢?
妈妈给我挑了好几种糖果。我说我只要吃bo罗味的。妈妈就给我买了bo罗味的。
其实我都喜欢吃,但是我知道妈妈没有钱。
烟麻大街上有个疯子,看上去好可怜。我偷偷给了他一颗糖。
5月16日,星期一,阴
今天帮妈妈杀鸡。
我一手抓住鸡的两只脚,一手抓住它的翅膀。妈妈在鸡的脖子上jiu下一把毛,然后在没毛的地方割了一刀,用碗接着鸡脖子里流出来的血。
鸡一定很疼,挣扎的很凶。我抓不住了,一松手,鸡就跑了。跑的时候,它的脖子还在流血,过一会儿,它就不走了,倒在地上。地上到处都是血。
虽然它很可怜,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鸡肉了,我也很可怜。
可是妈妈却不让我吃。
妈妈说这只鸡是给爸爸的。
她把鸡烧熟了,又拿了一瓶酒,放到爸爸的坟头。
妈妈说今天是爸爸的计日。
可爸爸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吃鸡的。
妈妈却说爸爸会吃的。妈妈真迷信!
5月17日,星期二,阴
昨晚我偷偷去了坟地。
我不相信爸爸会从坟里爬出来吃鸡。如果我不去,那只鸡一定会被野狗吃掉,而不是爸爸。
鸡很好吃。
吃鸡的时候,我突然想爸爸了。
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小的时候,他最疼我,经常抱着我去芒甸玩,还带我骑木马。后来他就很少回来了,就算回来也是在半夜。
再后来他死了。
大家都说他是坏人,是毒xie子。
我想他们说的是真的。
有一次爸爸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血,妈妈一直哭。爸爸拿出一包白色的粉。妈妈给爸爸【创建和谐家园】,打完了,爸爸就很用力的把妈妈压在床上,妈妈疼的大声的叫。
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都看见了。我真想把爸爸赶走。
晚上的坟地特别黑,只有一点点星星的光照进来。
我吃饱了,留了半个鸡在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