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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伯,确实是有一件事……而且是坏消息。”张越没想到张辅病中还感觉那样敏锐,当此之际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南京捎来信说,说是……说是大姑姑薨了。”
那一瞬间,张越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张辅,生怕他听闻噩耗而栽倒下来。旁边的史权手中早就扣着几根金针,预备一个不好就上前急救,脑袋里更是想着那几个丫头是否听从吩咐预备好了那些汤药。然而,两人正在担忧的时候,张辅却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如他们预料那样支撑不住。
“她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早就预备着这一日,谁知道竟是在眼下这个时候。”
话虽这么说,张辅的脸上却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黯然,头更是转向了帐子里头。名将最要紧的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但那是在战场上,在决定军策的大帐中,却不是在家里。父亲张玉战死的时候,从来没掉过眼泪的他平生第一次失声痛哭。但之后他却无暇安抚弟妹,孝服未除便随朱棣上阵,因为那时候若朱棣输了,张家便是族诛之祸。
其后妹妹入宫为妃,他南征北战,难免朝中有人攻击,两个弟弟不晓事,身为帝妃的妹妹身体一向就不好,却得承受最大的压力,竟是一生无法生育,膝下无人承欢。她为了他和张家苦苦捱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捱不过去了。
对着那青幔帐,他忍不住低声喃喃自语道:“惠妹,是大哥对不住你……”
张越看着张辅的后背微微起伏颤抖的模样,忍不住想起了正在开封的母亲和妹妹。他一直觉得张辅睿智沉稳低调,一向都是镇定自若,然而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铁打的汉子亦有伤情时,张辅果然亦不例外。他此时不敢相劝,便朝史权打了个眼色。
史权身为太医,看惯了生死,此时倒没有张越那么多感触,他上前一步微微弯腰,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张辅的右手腕上,凝神诊断了片刻便低声道:“英国公,死者已矣,生者犹存,还请节哀顺变。你的病如今正有转机,若是因哀思再有变化,不但家人,就是皇上也放心不下。如今腕脉已呈沉滞之象,用药之后还是先休息一会吧。”
张辅这才回过神来,见床前的张越满面焦虑,史权面色郑重,他便微微点了点头。及至外间有丫头送来了药,他二话不说喝完之后便躺下了,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看到这一幕,张越着实瞪大了眼睛,最后竟是被史权拖出去的。来到廊下,看见张谦犹在,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便对史权问道:“大堂伯如今究竟怎么样?怎么一碗药下去他就睡着了?这究竟是真的睡着还是……”
“英国公仿佛是早有准备,脉象虽有沉滞,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史权见张越愈来愈激动,只好打断了他,又解释道,“那碗药中我加入了宁心安神的成分,能够让英国公好好睡上一觉。你放心,这些药对英国公的病有利无害,此时与其让他想太多,还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至于其他的我们就是再多考虑也没用,英国公自然该知道其中利害。”
台阶下站着的张谦也听得连连点头,上前问过英国公并无太大的激烈反应,他长长嘘了一口气,拱了拱手便出去安排一应事宜。他这么一走,史权自然也是回到耳房去忙着记录他的医案,另外还要掂量怎么改药方。于是,那廊下空荡荡地就只余下了张越一人。
“还好,这回大概不会被唯我是问了……”
张贵妃既是贵妃,薨逝自有礼部题奏。朱棣令仿太祖成穆孙贵妃礼制治丧,病中的英国公张辅虽一力上表辞谢,他却坚持不允,又赐张辅珍贵药材和金银绸缎无数。念及张辅带病服丧,他少不得命太医史权每日奏报医案。最后,还是御史台的几个御史实在看不下这赫赫恩宠,上了折子劝谏,杨荣等人又不得不站出来婉转陈词,朱棣这才算是罢手。
秋去冬来,过了腊月之后,张辅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到年关时分竟是已经能下地走动,一家人自是喜不自胜。由于王夫人和张輗张軏兄弟一样都得服丧,因此也只有书信捎来北京,人却一时半会过不来。于是,这诺大的大宅门依旧只有张越一个张家人操持内外。亏得他打熬得好筋骨,张谦也多留了几日,这一番下来总算是几乎没出差错。
然而,眼看张辅病情好转,他心中的另一抹担心却犹未散去——梁潜至今仍然关在锦衣卫诏狱之中,而之前袁方承诺给他的说法则是到现在仍然没有踪影,他依旧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出首告他,即便是某次抽空拜访杜桢也是无果。
事实证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张辅固然是挺过了这关,但他自己的事情却是无果。杜桢并不是神仙,料不准所有事,自然不知道谁会是背后的告密者。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新的一年即将拉开帷幕。
第四卷 青云路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然而,在张越的青云路上,愿意借力的人太多,这却成了一个不小的难题。面对一个暴躁多疑喜怒无常的天子,他该握住哪一根主动伸出来的橄榄枝?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家族利益,个人所得
都说正月里来是新春,过了正旦佳节,这北京城中依旧时不时能听见鞭炮的声响,那过年的喜庆气氛犹在,但朝廷中却是另一番压抑的景象。就在这新年的时候,先是交趾黎利不依不饶地再次造反,然后就是倭寇骚扰沿海一带,竟是攻陷了松门卫。于是,原就脾性不好的朱棣在朝会上大发雷霆,紧跟着拂袖而去,结果一大堆文武大臣回去之后都是闹胃疼。
仍在养病的英国公张辅如今任事不管,没有直面天子的雷霆之怒,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从前征战在外,除夕夜不能和家人团圆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如今能写字了,偶尔也给南京的家中捎上几封家书。眼下他正在服丧期间,闭门不纳外客,耳边倒是清静了。
“恭喜英国公,这病终于是好的差不多了!”
史权原就是随同北巡的太医,之前差不多成了英国公张辅的大夫,这回诊过脉总算是常常舒了一口气,脸上亦是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我总算是不辱使命,可以向皇上回报了。此后便请英国公自行用药膳天天调养,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保准就可以纵马踏青!”
“想不到史太医也会开这种玩笑!”身着布衰裳的张辅哑然失笑,又瞥了张越一眼,“倒是越哥儿可以松口气,对了,你如今既然有举人功名,可预备去考今年的会试?”
张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露出了苦笑。八股文是应试的敲门砖,这不但需要钻研破题的技巧,而且还需要熟读四书五经中的每一句话,朱子校注的那些书更是必备必读。如今他几个月都是前前后后地忙活,哪怕四书五经还倒背如流,这去考试的结果只怕难说。按照杜桢当初那番话来说,考前他至少得做上百八十篇文章,这会试也不过是三成把握。
史权想到明日便可以回太医院好好看自己的医书,不必再准备随时应付皇帝的问询,也觉得浑身轻松,一听到张辅这话便笑道:“三公子如今还年轻,虽然这些天耽误了少许时间,倒是未必考不中。今科会试既然已经改了在北京举行,人家都是眼巴巴赶来,路上舟马劳顿,这天又冷,三公子却正好在北京以逸待劳,这把握原就比别人大。就算考不中,以后好好读书打底子,也不在乎晚这三年。”
张辅大病初愈,如今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看张越的眼神更带着几分柔和。有句话叫做别人家的儿子怎么看怎么好,这对于膝下荒凉的他来说感受更深刻,当下便冲张越说道:“越哥儿,还不赶紧谢过史太医关心?这话在理,你如今既然是举人,切勿急躁了。”
眼看最初冷漠的太医史权如今也成了这般熟络的光景,张越忍不住好笑,但还是依张辅所说谢过了对方。等出了张辅住处,他陪史权回房收拾了一切用具医案等等,又亲自将这位妙手太医送出了门。及至史权登车,他又深深一躬道了谢告别。
回转身进了大门,一路来到小议事厅,他便远远看见里头站着好些管事媳妇和丫头,俱是屏气垂手,没一个敢高声说话的,只不时有匆匆进去奏事和匆匆办完了事出来的人。想到王夫人信上说,不但他父亲张倬要来,而且还会派心腹大丫头惜玉带几个家中的管事媳妇一起过来,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英国公府那些姬妾无需为张贵妃服丧,可让她们来北京王夫人却未必放心,所以这回才宁可派了惜玉过来。只是,他记得惜玉人既美貌又精明,可已经年方十七,论理早就该到了丫头的婚配年龄,此次派过来莫非还有别的意思?不过有了人也好,他可没打算一直鹊巢鸠占,只怕秋痕和琥珀也早就盼望着撂开手。
“越少爷!”
张越陡地被这一声叫唤惊醒,见旁边站着一个身穿墨绿色比甲的小丫头,一时半会却记不得名字。那小丫头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个礼,随即禀报道:“老爷刚刚派了人过来,说是越少爷送完了史太医,若有空就再过去一趟,他有要紧话和您说。”
要紧话?张越闻听此语倒是纳闷了,心想刚刚缘何一点都没听张辅提起。于是屏退了那丫头,他便匆匆往张辅处去了。
英国公张辅先前在张贵妃丧期重病,虽居于垩室服丧,却也不禁饮食。如今张贵妃亡故已经三月,而且已经下葬,因此张辅自是搬进了正寝。由于北边天冷的缘故,朱棣念张辅带病服丧,又额外赐了鹿皮围子悬挂于正寝门上。
掀开厚厚的鹿皮围子进房之后,见身穿布衰裳的张辅此时没躺在床上,而是正坐在靠窗的躺椅上半眯半醒,身上盖着一条大红猩猩毡毯子,张越便疾步上前问道:“大堂伯,你有事找我?”
“史太医已经走了?”张辅问了一声,见张越点头,便指着旁边一张小杌子让他坐下,因说道,“这些天来你忙得脚不沾地,平日你虽常来,奈何要不是有人就是有其他事,我有些话倒是没空和你说。你到北京也有些时日了,你觉得北京比开封如何?”
这话题却是张越事先没料到的,一时半会更猜不到张辅的用意——毕竟,若是问北京比南京如何,这还能联系到迁都的问题,可这北京和开封又怎么比?
河南被称为中原中州,甚至古时还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称,但在黄河一次次泛滥,天下一次次大乱之后,河南之地十室九空,大明立国之后迁徙过去的几乎都是贫民。纵使是开封这样的名城,在黄河威胁下也是岌岌可危,几次三番被泡在洪水之中。若不是水运方便,只怕省城都要易主了。
而北京虽说在元末战乱之后也并不景气,但毕竟曾经是燕王府所在,自永乐初年开始就逐渐修缮。如今平江伯陈瑄督漕,运木赴北京;泰宁侯陈珪董负责营建建北京;朱棣更是大发杂犯死罪以下囚徒往北京劳作赎罪。可以想见,日后数百年中,北京这都城纳天下之钱粮,自然会愈发繁盛。
“张氏都出自祥符,如今我们这一支早就远离了开封定居南京,将来更可能定居北京,所以我之前就向你的祖母建议,举家迁出开封。”
张辅并没有等张越说话,就又开口说出了一番话。见张越面上布满了惊愕,他又语重心长地解释道:“朝廷年年治理黄河,黄河年年决口,此乃天力,并非人力能挽回。河南一地的土地已经不比当年的肥沃了,从长远考虑,住在黄河边上也实在是极其不可靠。咱们张家起自河南,自然不能忘本,但却得为子孙后代计。”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你爹无论今科中与不中,你祖母都决定在北京置宅。高泉这些时日在外奔走,应该地方都已经选好了,足够你们一大家子居住。你祖母教导子孙有方,大难来前三房子孙都能齐心协力,所以我的意思是,以后你们与其自立门户,不如三房依旧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此时此刻,张辅心中却生出了另一个念头——倘若他们三兄弟也能像张信三兄弟那样,他就不必那么成天担足心思了。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可家中没有真正的长辈,终究还是难以真正地将一家人拧成一股绳。
张越自打来到北京之后就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倒是没注意到神出鬼没的高泉,此时方才知道人家已经不声不响打点好了一切。情知这事情已经决定好,张辅这番话又极其有道理,他自然没有丝毫反对的理由,因又问道:“照大堂伯这么说,以后南京那边……”
“皇上迁都是为了防备北疆,让子孙后人不至于在江南奢华之地忘了大业得来不易,这南京自然仍是重镇,今后也会设官员镇守,不过大多数王公贵族都会迁来北京。”
张辅说着便露出了自得的笑容:“当年你从祖父跟着皇上守北平,早就在这里置下了不少田产地产,我兄弟几人后来跟着去南京之后,不少功臣都觉得江南土地肥沃,无不贱卖了北京的产业,我却收进了很不少,也趁势给你祖母和你那堂伯堂叔买下了一些。如今这北京眼看就是京城,往日三千贯的宅子如今至少就翻了四五倍,田庄更是难求,算起来我今后哪怕只做个田舍翁,也是日子不愁了。”
原本还在心里叹息自己当初太小,错过了这一轮赚钱的大好机会,乍听得张辅这么一说,张越倒是愣住了。以往只觉得张辅沉稳睿智低调,这会儿他方才发现,张辅最值得称道的却是敏锐,否则别个功臣都抛售产业的时候,张辅又怎么会有那么大手笔一一吃进?当下他着实有些忍不住了,便试探着问道:“大堂伯,您曾经为祖母置下的都是什么产业?”
“通州附近大小田庄十几个,少说也有几百顷良田。北京城原靖安侯大宅一座,大小宅院也有五六座,此外还有店铺十余间。哪怕你祖母这回不派高泉再买宅子,其实也够使了。”
张辅说得轻描淡写,张越听着却瞠目结舌。祥符张家在开封城周边的产业他隐约听父亲提过,却不知道祖母还在北京不声不响地攒下了这么一大笔财富。即便没有迁都一事,哪怕是为着大伯父张信的事赔出去的那些金子,祥符张家和败落两个字远远搭不上边。
“还有一件事我之前不曾告诉你。”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张辅闲适地往后头靠了靠,旋即说道,“之前为你大伯父赎罪时赔出去的那两千两黄金,我设法从那些胥吏手中讨回了七七八八,这次高泉在北京买宅子的就是那些钱。之所以当初我没阻着你四弟卖宅子,也是为了让别人不再盯着你大伯父。”
“另外,你先头十五岁生日我正好不在,也没备办什么东西。荣善之前买了通州附近一个小田庄,大约也有两百亩地,加上南大街上一座三进三间的宅院,就送给你当贺礼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贫贱妇遇贵千金
杂犯死罪以下囚,输作北京赎罪。
自隋唐以降,死罪便分作“真犯死罪”和“杂犯死罪”两种。前者指的是那些谋逆大不敬之类的大罪,通常是遇赦不赦;而后者罪虽至死,却不必用极刑,因此律有赎罪之法。到了如今的大明,这赎罪之法愈发详细,林林总总定出了好些条例。
此番营建北京城需要无数人力,役使民夫固然使得,却一来成本太高,二来容易招民怨。于是,除了真犯死罪的死囚,如今那些造城墙宫殿的,便都是杂犯死罪以及该当杖刑流刑徒刑之类的囚徒。
对于朝廷来说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一条生路。毕竟,若是杂犯死罪,虽罪不至死,若不在赎罪条例上或是无钱赎罪,却得到天寿山种树终生。这营建北京城的劳役辛苦,但若是能够熬上十年便可免罪为平民。尤其是对没钱赎罪,家中却有人牵挂的囚犯而言,则更是拼死拼活也要熬下去。
入冬以来北京连降大雪,这天雪虽停了,天地间却仍是白茫茫一片。内城北边的一段城墙乃是新造,如今正有数百囚徒冒着严寒运送城砖建造城墙。几乎所有人都是用草绳扎着薄絮袍,脚上穿着草履。在这种严寒的天气下,喝上一口热水也变成了难得的享受。
“爹!”
这大冷天,监工也不好受,乍听得这么一个突兀的声音不禁抬头望去,见是一个身穿蓝色小袄的小丫头,这才见怪不怪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倒有些羡慕那个杂犯死罪的囚徒。这回押过来作苦役的囚犯多了,有几个家人能跟过来?看在那小丫头上回苦苦哀求,再加上又送了他一个银角子,他对她来送饭送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做人总得积德不是?
“翠儿,这大冷天的你又跑来做什么,有这功夫给我送这些,还不如在家里好好照顾你娘!你这孩子,这儿是你来的地方么?若是让别人看见了可怎么好!”
那小丫头此时冷得直打哆嗦,却也顾不得父亲的埋怨,一把将手上的食盒打开,里头赫然是两个馒头和一碗犹冒着热气的浆水,口中说道:“爹,这是我刚刚蒸出来的,您赶紧吃了我立刻就走,娘还在家里等着呢!”
那汉子原就是饿得慌了,见周遭的其他人全都是盯着这儿瞧,他只得抓起馒头塞进了口中,三下五除二吃完之后一气喝下那碗浆水,这才催促着女儿离开。目送小丫头远去,他搓了搓手就转回去干活,才拿起工具,旁边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康老三你还真是好福气,老婆孩子都跟着到北京了,你那丫头还知道天天给你送饭!呸,什么充作赎罪,早知道这等天气还要干活,老子还不如去天寿山种树,好歹种五百棵就能自由了!这苦役还真是苦役,你知不知道,前儿个南头城边上就被倒下来的城墙砸死了三个,剩下的一帮还个个挨了鞭子,单单是返工,就足以累死人!”
“肖大哥,我若是去天寿山种树那就是一辈子,我可丢不下翠儿他娘和翠儿。”
“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幸亏你老婆也没辜负你!这边供的一日三餐根本就是狗食,你还有女儿送饭,咱们这些人就倒霉了!”
康老三憨厚地笑了笑,便一声不吭地继续埋头干活,旁边几个囚徒见状都是摇头。看这家伙绝顶老实人的模样,谁能想到他居然为了家里婆娘念念不忘的仇恨,从南京跑到开封,怀揣利刃杀了那个谋害了他小舅子的女人,手刃了那个过着逍遥日子的奸夫,还杀了两个想要上前拦阻的狗腿子,身上背着四条人命。
这本是必死之罪,幸好之前那桩公案不知道被谁揪了出来,开封换了新知府。那新知府还算是公允明断,查明了那对男女系奸夫【创建和谐家园】,又谋害人命在先,免去了康老三两条人命的罪行,再加上后头两条人命,不过判了杂犯死罪。如今他家老婆女儿都是铁了心跟来,否则岂不是太犯不着了?
翠儿提着食盒一路跑回了家,心里仍在计算着这几日挣到和花去的钱。不论她怎么算,最后却黯然发现,倘若再没有其他进项,只怕她和母亲就再也捱不下去了。虽说父亲的死罪变成了十年苦役,但只看这些天的光景,这十年又岂是好捱的?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搭建在内城北边墙根处的简易棚子。此次调拨来修建北京城的囚徒数以万计,跟来的家属虽说不多,但也决计不少,这一溜棚子里就住着好几十人。只大家都是精穷,平日里来往也多半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她匆匆推开破烂的院门进去,结果发现一个身穿灰色絮袍的消瘦妇人正在那儿就着雪水洗衣服,双手冻得通红,而且还在不住地咳嗽,不禁吓了一跳,连忙冲了上去。
“娘,您的病还没好呢!我不是说过,这些您别干,都有我么?”
“我的病不打紧,你一个人忙前忙后的,我什么事都不干,哪有这理儿?”
康刘氏瞅了一眼女儿气急败坏直跺脚的模样,又叹道:“我这身子骨我自己知道,就算捱也捱不到你爹免罪,还不如趁着眼下能干活的时候多帮些忙。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早知道他看着老实憨厚,却那么有血性,就不会没事情唠叨这些,也不会让他犯下了这样的大罪!”
“娘!”翠儿见母亲神情愈发凄苦,忍不住上前蹲了下来,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肩,“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您再埋怨也是于事无补。若真的熬不下去了,我……我就【创建和谐家园】给那些贵人家,换几贯身价钱来,只要爹爹和您……”
“傻孩子!”
康刘氏轻轻抚摸着女儿的额头,心中那丝痛悔仍是挥之不去。丈夫以苦役赎罪,那十年本就难熬,若是她和女儿有个万一,他可还能坚持下去?可哪怕是为了丈夫,家里头积攒的那几贯钞也几乎都用尽了,再下去便要揭不开锅,还如何等下去?
“对了,娘,我今儿个出去的时候,听人说英国公的病已经好了!”翠儿仰起头,两只眼睛中闪动着期冀的光芒,“我听说小恩公一直都住在英国公那座别府,不如我去求求他!娘,我知道他是贵人,也不要他白白帮咱们,只要他能给我找个活干,哪怕是做牛做马,只要能撑过这十年就行!娘,我求求您了!”
想到自己原也是出身殷实之家,结果却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康刘氏不禁抱着女儿的头痛哭了起来。可如今虽已经是走投无路,她却仍不想断送女儿的一生自由,自是不肯答应翠儿的请求。等到中午打发了女儿前去给丈夫送饭,她便回到屋中,坐在那权充是床的稻草堆中直【创建和谐家园】,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办法。
可是,父亲去世,大哥也已经死了,如今只剩下了她这么一个穷困潦倒的妇人,人家还会认她这门亲戚么?
由于次日便是元宵节,大街上四处都是行人,那些卖各色花灯的摊子前更是围满了吵吵闹闹的小孩子。康刘氏小心翼翼地避让着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们,可问路的时候却无人搭理,走了老半天还在原地转悠。寒风吹来,她即便裹紧了衣服却仍是抵御不了那寒冷,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最后只得扶着墙根才能勉强行走。
她挣扎着又走出几十步,才经过一处门头,双脚却忽然一阵发软,竟是在那门前的台阶处坐了下来。此时,她只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阵剧痛,情知是老毛病犯了,不禁苦笑了起来。看这光景,她就不该担心寻上门去自取其辱,应该带上翠儿。若是她无声无息就这么死在外头,她那女儿又该怎么办?
“喂,要饭的就往别处去,有这么大过节的往人家门口坐的么?”
康刘氏听到身后一个娇斥,连忙用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无奈她早上中午都只吃了一碗薄得犹如水一般的稀粥,这会儿任凭如何用力,腿脚愣是不听使唤。满心凄惶的她只能顺势转身低头,低声下气地说:“姑娘恕罪,我只是没力气了……”
“没力气就能挡着别家门口?你这让咱们怎么进出,来人,把她轰走……啊,小姐,这车还没过来呢,您怎么就出来了?奴婢立刻打发她走!”
“红袖,大过节的积些德,别那么刻薄!”
听得这样一个温柔可亲的声音,康刘氏心中松了一口气。抬头觑看了一眼,她便看见了两个绮年玉貌的少女。
左边那个丫头身穿藕色衣裳,外头披一件青缎披风,右面那位小姐则是身披一件仿佛是狐狸皮做的鹤氅,脚下的靴子也是镶着金边,身上的衣裳彩绣辉煌,头上戴着貂皮昭君套,那些贵重首饰她甚至都说不清名字,一看便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出身。直到这时,她方才不安地抬了抬头,却发现自己坐着的地方仿佛是哪家大宅门的后门。
“小姐,您也太好心了,倘若是刘大娘她们见着,还不早就抡起笤帚赶人了!”
“这世上谁没个落难的时候!快过节了,拿几贯钞给这位大嫂,扶她起来,大冷天的坐在地上必要冻病了。”
没料到这不期撞上的大户千金居然如此好心,康刘氏扶着那丫头的手,好容易站了起来。强忍头昏眼花的感觉,她也顾不上那递到眼前的宝钞,深深施礼道:“大小姐的恩德小妇人承情了,这钱实在不敢要。小妇人想去安阳王府找一个亲戚,如今迷路了,还请大小姐能够指个路途。”
孟敏原是准备出门,却不料在门口撞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此时听这么一说更是心底纳罕。安阳王朱瞻塙她自然是认得的,安阳王妃更是她的手帕交,今日本就是应邀往王府去。因此,听说这妇人口口声声说寻亲,她颇有些踌躇,又问了两句,听对方说是寻安阳王朱瞻塙的乳母刘氏,她沉吟片刻便决定捎带上一程。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世间自有缘份在
英国公张辅那份迟来的生日贺礼着实是送得重了,只是他端出长辈有赐晚辈不能辞的说法,张越便干脆爽快地收了下来。对于岁禄三千石,名下又有田庄无数的张辅来说这些算不得什么,但对于他来说,这些东西却至关重要。
至少,这意味着他不用靠积攒每月那一百五十贯宝钞来做什么事情,好歹有了第一笔不算少的本钱。毕竟,就算如今他稍有小成,有什么要花大钱的去处尽可以向某些长辈开口,但花钱总得有个理由,他可不乐意被人当成不务正业之辈。
到了北京好几个月,张越之前都是昏天黑地忙着照应张辅的病,如今安然度过这一关,又是元宵节前一天,他自己还没开口,张辅就把他“赶”了出来。于是,他一一拜访了杜桢杨荣和沈度三人,各送上一份节礼之后,眼看天色不早,他便问彭十三可有什么吃饭的好馆子。结果,彭十三二话不说,穿了好几条巷子,竟是把他带到了一家面馆。
把马匹托付给伙计照料,彭十三熟门熟路地寻了一张干净的桌子,一坐下就笑道:“这要是连生连虎那两个小子知道他们的少爷居然上这儿吃羊肉面,只怕回头要埋怨我了!不过,这好东西确实不能上那些大字号的酒楼饭庄,要说北京城的面,还得是这小地方。”
张越还没来得及接话茬,上来抹桌子的伙计听到彭十三这话立刻得意了起来,忙不迭地接口道:“这位客官还真是老客,不是小的夸口,这北京城的面馆还没有一家及得上咱们的!这口味、筋道还有素材,您吃过就知道这好处,以后一准还来……”
张越正听那伙计吹得天花乱坠,猛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随即就发现彭十三面色古怪。愣了一愣之后,他不觉恍然大悟,指着彭十三便笑骂道:“老彭,这面还没送上来,你这肚子就不争气了!”
“嘿,老彭我是真饿了,待会兴许得吃上三四碗,反正今儿个少爷您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