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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至心灵,他的表现不再是那种未曾见过世面,动辄张皇失措的怯态了,用很平静自然的声音说:“德大爷,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我们大帅的亲信?不过,大帅的上房里我常去,我管大帅夫人叫二婶。”
“呀!”德禄大出意外,“原来你是吴总督的侄子?”
“是。”吴守备说,“五服以内的。”
“五服以内的侄子,又派来当差官,替两宫太后和皇上进贡,自然是亲信。那就好办了。”
德禄说着便站定了脚,大有马上转回去告诉安德海之意,但吴守备这时反倒不亟亟乎了,“德大爷,”他用商量的语气说:“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们大帅另外交了二百两银子给我;有该送炭敬而事先没有想到的,让我酌量补送。我打算着,把这二百两银子送了给安总管,至于德大爷你这儿……。”
“不!不!”德禄摇着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无功不受禄,安总管那儿也不必,你送了他也不肯收,替太后办事,他挺小心的。我看这么样吧,如果你带得有土产,送几样表示表示意思,那倒使得。”
“土产有的是,只怕太菲薄了。”
“就土产好,你听我的话!”德禄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明天安总管要出宫替太后办事,你下午到他家去好了!我先替你约一约,请他把太后要的衣料,开个单子给你,如果太后另外还有什么话交代,也在那个时候说给你。”
“那太好了。承情不尽!不过德大爷,明儿还要劳你的驾,带我到安总管府上。”
“这……,”德禄踌躇着说:“我明儿有要紧公事,怕分不开身。可是安总管家你又不认得,那就只好我匀出工夫来陪你走一趟了。”
如此帮忙,吴守备自然千恩万谢。回到提塘公所,立刻派人到通州,在漕船上取了几样南方的土仪,如绍兴酒、火腿之类,包扎停当。第二天早早吃了午饭,守在公所,约莫两点钟左右,德禄果然应约而至,两个人坐了车,绕东城往北而去。
等一到了安家,德禄托辞有要紧公事,原车走了,这是他有意如此,好避去勾结的形迹。吴守备不知就里,心中却还有些嘀咕,怕安德海的脾气大,或者话会说僵了,少个人转圜。
还好,安德海算是相当客气,看着送来的礼物,不断称谢。然后肃客上坐,一个俊俏小厮,用个福建漆的托盘,端来两碗茶,四碟干果,茶碗是乾隆窑的五彩盖碗,果碟是高脚錾花的银盆。吴守备心想,这比大帅待客还讲究。
“请!”安德海很斯文地招呼。
吴守备为了表示欣赏,端着那盖碗茶不喝,只转来转去看那碗上精工细画的“玉堂富贵”的花样,一面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是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赞美的神情。
安德海矜持地微笑着,等他快要揭碗盖时,才说了句:
“茶碗倒平常,你喝喝这茶!只怕外面不容易找。”
听到这话,吴守备格外慎重行事了,揭开碗盖,先闻了一下,果然别有一股清香,便脱口赞了一个字:“好!”又笑着说,“在安总管这儿,我真成了乡巴佬了。这茶叶真还没有见过。”
“这叫‘君山茶’,是上用的。”
“上用”就是御用,吴守备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看着安德海,希望他再说下去。
“前几天,湖南恽巡抚才专差给太后进了来。一共才八罐,太后赏了我两罐。今天是头一回打开来尝。”
“那可真不敢当了。”吴守备受宠若惊地说,接着便喝了一口,做出吮嘴咂舌的姿态,真象是在品尝什么似的。
“这样吧,我算是回礼,分一罐儿这个茶叶,劳你驾带回去,让你们大帅也尝尝。他当然喝过君山茶,不过,不见得有这么好。”
这是给了吴守备一个夸耀表功的机会,自然不必推辞,便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那我就替我们大帅谢谢安总管了。”
于是安德海叫小厮取来一个簇新如银的锡罐,巨腹长颈,红绸子封着口,约莫可容两斤茶叶,盖上和罐腹都錾出“五福捧寿”的图案,另外贴一张鲜红的红纸条,正楷四字:“神品贡茶”。安德海不是胡吹,这罐茶叶,无论从那一点看,都是湖南巡抚恽世临进贡的御用之物。
这一番酬酢,主客双方都感到极度的满意,也就因为这一番酬酢,片刻之间成了交情极厚的老友。安德海说话,尽去棱角,十分恳切,拿出一张单子来交给吴守备说:“最好全照单子上办。如果赶不及,先把春天夏天用得着的进了来,别的随后再说。”
吴守备把单子约略看了一下,品目虽多。好在时间上有伸缩的余地,也就不碍,于是把单子收好,放在小褂子的口袋里,还伸手在衣服外面拍了两下,深怕不曾放妥会得掉了。
“另外还有件事儿。”安德海朝左右看了一下,凑近吴守备,放低了声音说,“是太后娘家的来头,我还不十分清楚,太后交代,让你们大帅给瞧着办。”
“喔!”吴守备睁大了眼,“请吩咐。”
“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叫赵什么来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由德禄转来的那份节略看了又看说,“喔,叫赵开榜。原来在你们大帅那里办税差,出了纰漏要抓他,曾经奏报有案。现在大乱已平,朝廷宽大为怀,好些个有案的,都开复了处分,赵开榜大概也动了心,走了太后娘家的路子,想求个恩典。太后的意思,候补知县的官儿太小了,没有法子交给军机去办,让你们大帅上个折子才好批。”
这一大片话,从头到底,吴守备只有最后一句不明白,“请问安总管,”他说,“我们大帅那个折子上说些什么?”
听得这一问,安德海啼笑皆非!千里来龙,到此结穴,就在这句话上,这句话不明白,前面的都算白说。这原是只可意会的一回事,直说出来便没有意味,也减弱了从窥伺意旨中,自动发生的说服力量,所以安德海特为反问一句:“你看呢?”
这是有意难人!吴守备有些紧张,把他的话从头想了一遍,终于明白了。原是不难明白的事,吴守备深深自责,这样子不够机敏,如何能办大事?
“是这个样,”他敲敲太阳穴,“让我们大帅给他保一保。
安总管,是这个意思吗?”
安德海平静地点一点头:“我看太后也就是这一个意思。
反正你回去一说,你们大帅一定明白。”
“是,是!我一回去,马上当面禀报上头。”
“好!”他把手里的节略递了过去,“这玩意是太后交下来的,你带回去吧!”
因为是慈禧太后交下来的,吴守备便双手接了过来,折叠整齐,与苏绣衣料的单子放在一起。
“安总管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你请等一等。”
安德海进去了好半天,拿出一个鼓了起来的大信封,封缄严固,但封面上什么字也没有。这是他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所有奏劾吴棠的折子的事由及处置经过。递到吴守备手里,又交代了几句话:
“这个信封,请你当面递给你们大帅。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你们大帅是太后特别提拔的人,我在太后面前当差,兼承太后的意思,对你们大帅,自然跟对别的督抚不同。”
吴守备猜想其中是极紧要的机密文件,越发慎重,把它紧紧捏在手里,不断称“是”。
送走了吴守备,安德海回想着他那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神气,十分得意。他相信经吴守备的一番渲染,吴棠一定信他的话是太后的授意,岂有不立即照办之理?看样子这笔财是发定了。
当然,那是过了年以后的事。等吴守备离京不久,各衙门都封了印,大小官员收起公事,打点过年。这年因为金陵一下,“大功告成”,过年的兴致特别好,同时南北交通,可说完全恢复,苏浙两省有亲戚在京的,纷纷前来投靠。崇文门肩摩彀击,格外热闹。四郊农民,趁着农闲时节,也都手提肩挑,要赶年下来做笔好生意,顺带备办年货。越发烘托出一片升平盛世的景象。
唯一的例外是军机处。军机大臣和章京,是连大年初一都要入直的,不过封了印以后,例行公事都压下不办,仅仅处理军报以及突发而必须即时解决的事件,比较清闲而已。
对一年忙到头的军机章京来说,这几天就算最舒服的时候,不特公务清闲,而且所获甚丰。外省的“冰敬”以外,恭王和那些入息优厚的大臣,象户部、工部的堂官,内务府大臣,还有兼领“崇文门监督”的额驸景寿,看关系深浅,都有或多或少的馈赠,作为“卒岁”之资。至于宫中年节对侍从近臣的赏赉,军机章京照例也有一份。特别是简在“后”心的那几个红章京,常有格外的恩典,尤其教那些为要帐、要债的所包围的穷京官羡慕。
京官最穷的是两种人,翰林和御史。翰林有红有黑,不走运的翰林,开门七件事,件件要赊帐,如果一年大大小小的“考差”,一个都捞不到,那到了年下的日子就难过了。一年三节结帐,端午节和中秋,都还有托词:“得了考差,马上就给”,一交腊月什么考试都过了,那里还有当考官的差使?
于是只好找同年、找同乡告帮。
御史的情形也是一样,但“都老爷”三个字,在京城里很有些用处,起码煤铺、油盐店的掌柜,跟“都老爷”去要帐,不敢象对穷翰林那么不客气。因为逼得他恼羞成了怒,喝一声:“来啊!拿我的片子,把这个混帐东西送到兵马司去严办!”就真要倒霉。京师九城都有兵马司,专管捕治盗贼,送到那里,被打一顿【创建和谐家园】,是司空见惯的事。
当然,御史有正有邪。正派的御史,忧心天下,硁硁自守,不要说穷,死也不怕,那种风骨,就是帝后也不能不敬惮。走邪路的御史就不同了,一种是只要给钱,唯命所从,于是有人便利用此辈作为打击政敌的工具,其名称为“买参”。一种是哗众取宠,别有用心——在这“大功告成”的同治三年年底,便正有些人,想找这样的御史,掀起一场政海中的【创建和谐家园】澜,来打击恭王和曾国藩。
这些人便是八旗的将领。旗人对于恭王的不满由来已久。肃顺看不起旗人,所以他们支持恭王,清除肃顺,不想恭王执政,依旧走的是肃顺的路子,倚任曾国藩,有过之无不及。加以八旗兵丁的粮饷,一直是打折扣发放,金陵未下,犹有可说,如今,在上者加官晋爵,而旗民的生计,困苦依旧,这就越发使得他们愤愤不平了。
有些人认为湘军的势力太大,已到了“动摇国本”的危险程度,这是一批足迹未出京畿,只向往着他们祖宗进关时的威风的人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在头脑比较清楚的人看,恰好用来作为抑制【创建和谐家园】的一个有力的理由。他们并不以为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曾国荃等人的事功,旗人办不到,他们也不以为官文的封伯爵是傥来的富贵,反觉得只有一个旗人封爵,是不公平而大失面子的事。于是反对恭王和曾国藩的暗流就在这半年之中逐渐形成了。其中有些出于妒嫉,想去之而后快,有些为了实际的利益,更明确地体认到,唯有去掉恭王和曾国藩,他们才有掌握政权和军权的机会。
这股倒恭王的暗流,渐渐又汇合了蒙古人的反对势力。四年前,恭王与肃顺争权,蒙古人的倾向,有举足轻重之势,肃顺既诛,恭王为了稳定朝局,特别拉拢蒙古人,倭仁内召,入阁拜相,对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优礼有加。一向讲道学的倭仁,十分守旧,对于兼领总理通商衙门,经常与洋人打交道的恭王,原有成见,僧王的国戚,本来支持恭王,但最近的态度也改变了。蒙古人中一文一武的两个领袖,至此都站在恭王的对方。
僧格林沁的不满恭王,起于这年十月间的一道上谕,以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督兵赴安徽、湖北边境上,剿治捻匪。僧格林沁透过在京蒙古籍大臣和他的儿子伯彦讷谟祜的关系,表示反对,他认为剿治捻匪,已有一王一伯——大学士湖广总督果威伯官文,再加上一个侯爵来会办军务,岂不是把捻匪看得太重?这样为匪张目,有害无益。恭王总算“从善如流”,很快地撤消了原来的命令,但是,僧格林沁的自尊心,已经受了很大的损伤。
僧格林沁以他的骠悍的蒙古马队为主力,转战千里,自负骁勇,素来看不起湘军,而且对黄河以南的【创建和谐家园】,怀着莫名其妙的敌意。金陵既下,曾国藩勋名盖世,他心里已经很不舒服,而以七、八月间河南光山一战的偶尔失利,朝命曾国藩移师会剿,在他看是恭王有意灭他的威风。于是别有用心的一批人,也就正好利用他的愤懑,从中挑拨。挑拨的花样极多,甚至已死的多隆阿,被诛的胜保,也被利用到了。
玉座珠帘(4-1)
胜保的被诛,是咎由自取。他平生最仰慕的一个人,就是为雍正所杀的年羹尧。当同治元年秋天,陕西回乱,胜保受命为钦差大臣,督军入陕,对河南、陕西巡抚行文,不用平行的“咨”,用下行的“札”。军中的文案,劝他决不可如此,他说:“你知道不知道,钦差大臣就是从前的大将军。大将军对督抚行文,照例用札,不以品级论的。”这就是他学年羹尧的例子。
在西安的时候,有个副都统叫高福,不知怎么,出言顶撞了他。胜保大怒,命令材官打高福的军棍,高福大为骇异,说是同为二品官职,如何能打我?胜保冷笑答道:“我是钦差大臣,以军法杀你都可以,何况是打军棍?”那高福到底是被打了。这是他学年羹尧的又一个例子。
他这个钦差大臣,行军仿佛御驾亲征。每天吃饭,仿传膳的办法,每样菜都是一式两碗,那样菜好,便传谕,拿这样菜赏给某文案,居然上方玉食的赐膳之例。入陕之初,为了区区一味韭黄,曾杀过一个厨子,此也是学年羹尧的一个例子。
但是,他得罪了慈禧太后,就非死不可了。他的奏折,常常自己起稿,有几句常用的话,一句叫做:“古语有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遥制。”还有一句话是:“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那是汉文帝时的故事。胜保常在奏折中提到这话,等于说军令高于诏令,已犯大忌,而且也有藐视太后妇人,皇帝童稚的意思在内。因此,湖北巡抚严树森参他“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从而以为“回捻癣疥之疾,粤寇亦不过支体之患,惟胜保为腹心大患”。这是所有参劾胜保的奏折中,最厉害的一个。
那时弹劾胜保的奏章,京内京外,不计其数,归纳起来,不外“冒功侵饷,渔色害民”八个大字。胜保的好色是有名的,随军的侍妾有三十多个,最得宠的一个是洪杨“英王”陈玉成的妻子,此外军行所经,强占民妇,更是不足为奇的事。
他的侵饷也是有名的。那时的军饷,多靠比较平靖的各省支援,称为“协饷”,某省解某省若干,朝廷规定了数目,但各自为政,实际上协饷的多寡迟速,要看封疆大吏与钦差大臣间的私人交情。胜保骄恣狂妄,与各省督抚,多不和睦,所以协饷常不能按时收到,偶然有一笔款子到了,他百事不问,信手挥霍个够,多下的才拨归军用。一次官军在同州遇伏大败,死伤枕藉,一个姓雷的带兵官,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要他发钱抚恤,但实在没有钱,以致他的受伤的部下,睡在辕门外,【创建和谐家园】彻夜。治军如此,他的部下,早就离心离德了。
如果说胜保还有长处,那就是因为他自己颇知翰墨,所以爱才重士。当然,肯在胜保军营中当文案的,也不会是什么洁身自好之士。没有一个洁身自好的读书人,愿意跟他一起淌浑水,更没有一个敦品励行的读书人,能够眼看他在军营中的一切作为而无动于衷。不过,京中的一些名士,以及有才气的军机章京,因为路隔得远,见闻不真,所以还很有几个看重他的。在他初入陕时,一方面有人劾奏,一方面由于他动辄以“汉周亚夫”如何如何的话入奏,慈禧太后对他已深为不满,但顾念他在诛肃顺的一重公案中,立过大功,所以还想放他一个实缺。这时便有军机章京写信告诉他,叫他最近少上奏折,因为恭王已经跟两宫太后回奏过,准备就陕甘总督或者陕西巡抚这两个缺,挑一个给他。如果他依旧在奏折中大放厥词,触怒了“上头”,事情会有变化。
这封信递到西安,胜保正与他的文案们在大谈风月,拆信一看,毫不在乎地传示文案,不作表示。这样等了几天,没有消息,他沉不住气了。
“事恐有变!”他的上奏摺自炫文采的瘾头又发作了,“不得不剖陈利害,催一催。”
“何苦,何苦,大帅且再等一等!”所有看过军机章京来信的文案,都认为他此举异常不智,交口相劝。但胜保不听,自己动手拟了一道奏折,立刻以四百里加紧,发了出去。
这道奏折上说,凡是带兵剿匪,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则呼应不灵,并列举湖广总督官文,湖北巡抚胡林翼,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李鸿章,浙江巡抚左宗棠作为例证,他们都是以本省的地方长官,主持本省的军务,所以事半而功倍。接着说到他自己,是“以客官办西北军务”,无论粮饷也好,招兵也好,事事不能凑手,因此率直上言:“若欲使臣专顾西北,则非得一实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折到京,自然是慈禧太后先看。那时肃顺被杀,还不到一年,她对权臣的跋扈犯上,警惕特深,湘军将领屡败屡战,艰苦备尝,亦不敢作这样冒昧的陈请,僧格林沁身为国戚,威望素著,对于朝命,奉行唯谨,那有象胜保这样子的?
如果不及时制裁,岂非又是一个肃顺?
于是她把他的折子留下来,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当面发交恭王,冷笑着说:“如果照胜保的说法,朝廷要派兵到那一省,就先得换那一省的督抚。你们想想看,有这个道理吗?”
恭王这时的宗旨,以求朝局平静为第一,所以对胜保还存着几分回护的心,当时还想放他一个陕西巡抚,但慈禧太后也有个坚定的宗旨,胜保的权力决不能再增加,最好能解除兵权,另外给他一个适当的职务,作为他上年统兵入卫,到热河向肃顺【创建和谐家园】的酬庸。
经过一番研议折冲,为了维持朝廷的威信,杜绝带兵大臣的要挟,胜保自然受到了极严厉的申斥。而在另一方面又授意前次写信给胜保的军机章京,跟他商量,如果他愿意内调,让他在兵部尚书和内务府大臣这两个职位中挑一个。要做官是当尚书,却又知道他挥霍成性,内务府大臣有许多陋规收入,勉强可以维持他的排场,所以特意为他多预算一条退路,看他自己怎么走?这样的设想,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这一道申斥的廷寄,一封善意的私函,把胜保气得暴跳如雷,亲自写了一封信给曹毓瑛:“欲缚保者,可即执付‘司败’,何庸以言为饵?唯纪辛酉间事,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日?”所谓“司败”就是“司寇”,意指刑部,他误会那封信的作用,是要先解除了他的兵权,把他骗到京师然后治罪,所以有此怒斥。而“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日”,不仅指他统兵为辛酉政变的后盾,而且也指他所上“请太后垂帘并简近支亲王辅政”的一道奏折,这就连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一起骂在里头了。
这封信,曹毓瑛送了给恭王,恭王又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只是微微冷笑了一声:“怪不得有人说胜保象年羹尧,果然不错!”
雍正帝杀年羹尧之前,因为得位不正,内疚神明,外则唯恐有什么清议,所以对年羹尧的笼络,到了大为失态的地步,一直被人在背地里讥议。慈禧太后和恭王自然不会蹈此覆辙,要杀胜保,另有布置。
恭王与文祥、曹毓瑛等人统筹全局,反复研究的结果,作了解除胜保兵权的最后准备,但还存着期望他有所警悟,立功自新的心,所以洋洋千言,指授方略的廷寄,几乎每日递到军前,但胜保我行我素,毫不在意。
那时回乱最烈的地区,是在同州、朝邑一带,离河洛重险的潼关,只有几十里路,而河南的大股捻匪,正在往西窜扰,万一捻回合力猛扑潼关,关系到陕西、山西、河南三省的安危。朝中凡是了解中原形势的人,无不忧形于色,朝廷亦不断督催胜保领兵东援。只是他不知有什么成竹在胸?安坐西安,漫不经心,而且依然作威作福,有他看不顺眼的京营将官,不是参奏降革,就是奏请撤回。恭王一看这情形,必须要采取那不得已的最后手段了。
这最后手段,就是命令在豫西浙川的多隆阿,兼程北上,援救潼关,另外颁了一道密旨,封交多隆阿亲自开拆,遵旨行事。多隆阿原是胜保的部将,后来受知于胡林翼,骁勇善战,与鲍超齐名,合称“多鲍”。这年——同治元年四月,进克安徽庐州,洪军悍将“英王”陈玉成,投奔寿州,依附阴鸷骠悍的练总苗沛霖,恰好成就了胜保一件大功。苗沛霖与胜保有交结,看看洪军自安庆一破,大势不妙,把穷无所归的陈玉成做人情,缚送胜保大营。胜保喜不可言,一面接收了陈玉成的有国色之称的妻子,一面在奏折中大事铺张,以为陈玉成是洪军的第一勇将,既已被擒,洪军从此不足忧,意思中要亲送陈玉成入京,举行“献俘大典”。结果弄了个很大的没趣,朝廷批答,申斥他胡闹,同时命令,即在军前正法。好大喜功的胜保,大失所望,从此对朝中柄政的大臣,越发不满。
等陕西回乱一起,恭王的原意是要派多隆阿入陕,因为他远在豫西,缓不济急,才改派了胜保。这时朝旨派他兼程援救潼关,对胜保来说,自然是件很失面子的事,所以更加负气,不大理潼关这方面的战局。同时由于“甘督”、“陕抚”这两个实缺封疆,完全落空,失意之余,想到这年春天在安徽奏请“以安徽、河南两巡抚帮办军务”的花样,照样再耍一套,奏请以陕西巡抚瑛棨帮办军务。如果奉准,则不但陕西巡抚成了他的部属,而且权足以指挥巡抚,便成了总督的身分,可以稍稍弥补他实缺督抚不曾到手的遗憾。
可想而知的,从两宫太后到军机处,没有一个人会准他的要求,责问他道:“若以军务、地方,必须联为一气,方能剿贼,如官文、曾国藩等,以统帅而兼封圻,则僧格林沁之在豫省,未闻必以抚臣帮办。豫省官吏,尤称疲玩;僧格林沁督军,所向有功,则又何说?”从而很干脆地答复他:“所请断不准行。”不但不准,而且督催驰援同州、朝邑的语气也更严厉了!
除此以外,督催赴援的话也颇见声色了,先是议驳:“胜保督兵日久,平时自诩方略,所谓‘通盘筹划,洞悉贼情’者安在?”继而诘责:“倘或有失,该大臣自问,当得何罪?并何颜面以对天下!”终于提出警告:“该大臣务即力图补救,毋再玩忽!谓朝廷宽典之可幸邀也。”军机章京拟旨,虽然下笔如飞,但片言只字,皆有分寸,再经过军机大臣的推敲,上呈御览。经过这三道手续发出来的谕旨,在意旨的表达上,几乎不可能发生错误。胜保也是深通翰墨的人,看到最后那一段话,不但暗示将要交部议处,而且处分拟呈之后,不可能邀得宽免。所以他心里虽愤不可遏,却也不免着急,真的不能“再玩忽”,得要“力图补救”了。
“好吧!”他对他的幕僚说,“看我‘补救’!补救好了,再跟他们算帐。”
但是,他要补救却甚难。驭下无恩,士卒不肯用命,滥作威福,同官不愿支持,这才真的到了呼应不灵的窘境。最苦恼的是他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连“子弟兵”都没有。事急无奈,想起一着棋:在安徽的苗沛霖。
苗沛霖的包藏祸心,中外大僚,无不深知,他以办团练保地方起家,但劫持巡抚,通洪军、通捻军,反迹早露,只以用“英王”陈玉成结交了胜保,胜保为他“乞恩免罪”,勉强就抚。当政的大臣,因为江南军务吃紧,而河南的捻军、陕西的回乱,在在需要剿治,所以虽有袁甲三等人,对苗沛霖力主痛剿,仍不得不加姑息,可是防范得极严。那知胜保计无所出,派了个提督,拿了用督办陕西军务钦差大臣关防所发的护照,调苗沛霖所部到陕西助剿。
消息一传,安徽、江苏、山东、河南各地负有治安责任的地方官和带兵官,无不大起恐慌,飞章告警。因为苗沛霖正苦监视太严,动弹不得,经胜保檄调到陕,恰好给了他一个窜扰的机会。于是军机处搞得手忙脚乱,用六百里加紧的廷寄,“严饬胜保速行阻止”,同时分别命令僧格林沁及有关各省的大员,阻拦苗沛霖,“妥为开导,刚柔互用。如不听阻止,即着分拨兵勇,并力兜剿,毋许一人一骑,闹入境内。”
这还不算,还把苗沛霖的一个“克星”找了出来。这个人就是湘军罗泽南的旧部李续宜,一向在皖北打仗,地形极熟,苗沛霖对他相当忌惮。后来调到湖北,当胡林翼病重时,专折保荐他接任,不久,由湖北调为安徽巡抚,用意就在责成他专门对付苗沛霖。到任不久,丁忧奏请开缺,朝中不肯放他,只准假百日,尚未期满。现在因为胜保的荒唐,怕苗沛霖蠢动,所以特旨催促,“克日启程赴皖任事,断不可拘泥假期未满,稍涉迟延,致皖省大局,或有变迁贻误。”
为了胜保的轻举妄动,惹起了极大的麻烦,朝中大臣,各省大吏,无不对他深恨痛绝,“皆曰可杀!”
于是各处弹劾密告胜保的章奏文书,又如雪片飞到。恭王派了专人处理,把那些文件分别处理,虽有少数夸大其词,意在报复的,但大致都可信其实在,因为一项劣迹,常有几个人指出,经过仔细比对,逐条开列,总计有十来款之多。
为了整饬纪律,军机大臣没有一个不主张严办的。第一步当然是查明实在情形,可是怕打草惊蛇,胜保得知其事,激出变故,而且正派他负责剿平回匪,也不能打击他的威信,这样就不便公然遣派大臣查办。
会商的结果,采纳了文祥的主意,向僧格林沁查问,奏准两宫太后,随即下了一道密谕:
“前有人奏:胜保去春督师京东,以至入皖,入陕,所过州县,非索馈千金或数千金,不能出境,稍有羁留,官民尤困。随营之妓甚多,供亿之资不少。又有人奏:胜保上年督兵直隶,路过衡水,悦民间女子,招至营中阅看。又纵容委员,滥卖‘功牌’,至今直省拿获马贼,多带有胜保营中蓝翎或花翎,以及顶戴执照。又有人奏:胜保以一寒士,自带兵以来,家资骤富,姬妾众多,揆厥由来,总由滥保人员,以取贿赂;虚报名额,以冒口粮;勒派捐税,以充私囊。本年督兵赴皖,挈带眷属,熄赫道路;其拔营赴陕,同行女眷大轿有数十乘,闻“四眼狗”陈玉成家眷,亦为胜保所有,随从车辆,不知多少?各州县不胜苦累等语。以上胜保贪渔欺罔各劣款,系近日节次有人参奏,情节大同小异,似非虚罔。僧格林沁久驻河南、安徽交界处,见闻自必较确,着即按照所参各款,据实复奏。”
以外还有陕西绅士的“公禀”——是由多隆阿抄呈的。这些公禀是要求多隆阿回陕西去平回乱,当然也就提到了胜保,除去【创建和谐家园】、好色的劣迹以外,还指出“讳败为胜”,说渭河北岸,“匪巢林立”,西路凤翔,东路同州,为回匪集结之处,而胜保安坐省城,捏造获胜的战报。朝中这才明白,中原的局势,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整个情况是四面作战,剿捻匪、平回乱、对付胜保,还要拦截苗沛霖。这些任务,分别落在僧格林沁和多隆阿身上,而急务是不准苗沛霖入陕,怕在回乱以外,别生“苗乱”。
朝中的布置是以僧格林沁为第一线,这一线在河南如果挡不住苗沛霖,那就要靠多隆阿扼守潼关。此地自古就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重险,多隆阿如果不能及时赶到,后患不堪设想。
而多隆阿的全部兵力不到七千人,从紫荆关北上,且战且走,星夜疾驰,赶往潼关。
这时的胜保,到同州、朝邑一带视察了一番,已经回到西安,还在要兵要饷。亲自动手的奏折,已不是“非朝廷所能遥制”的话了,改了一个说法:“先皇帝曾奖臣以‘忠勇性成,赤心报国’,”这是指英法联军内犯时,胜保曾在通州“与洋人接仗”而言。接下来便铺叙他这次同州之行的战功,说是一个名叫王阁村的地方,为回匪老巢,进剿大胜,得意洋洋地写道:“臣抵同未及三日,获此全捷,差可壮我军威。”然后就提到军饷了,除了照例指责各省协饷,未能如数拨解,兵勇口粮,积欠累累以外,因为关中已是“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季节,特意加了一笔:“现在天气日寒,兵丁时虞饥溃。”另外加了三个“附片”,一个是参奏署理陕西藩司刘齐衔筹饷不力,办事玩忽;一个是奏请开复三名革职人员的处分,随营效力;再一个是请催新任西安将军穆腾阿迅即赴任,并帮办陕西军务。
等这个奏折到京,僧格林沁奉旨查明胜保劣迹的复奏也到了,不但上谕中所指出的几条,都是事实,另外还查出了许多秘密。最骇人听闻的是,陈玉成的两个弟弟被捕送到胜保军营,献上金银数千两之多。胜保得了这么一笔丰厚的贿赂,全力庇护,饶了那两个“要犯”的命,并还派在营里当差。
这个秘密的揭露,为军机大臣带来的隐忧,不下于胜保的擅调苗沛霖入陕。当即以紧急驿递,分饬僧格林沁和多隆阿遣派专人访查详情,同时再一次催促多隆阿星夜兼程,说他早一日到潼关,便可早一日“抒朝廷西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