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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乔段洪所料,那六个人听了一会儿听得烦了,一挥手:“滚滚滚。回去待着,休要聒噪!”
可乔段洪又觉得对方的口气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但细想的话,又实在抓不住什么痕迹。
李云心知道。
哪怕是在呵斥他——至少那些人的口气没那么冷漠了。
有了些“人”的味道。
他从另一个世界来,又做过那样的职业。他知道在某些情况下,人会因何而苦恼、忿忿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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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脾气地笑笑,也不恼,作了个揖。然后又往另一边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边走边嬉皮笑脸:“那……诸位英雄,在下还想商量个事儿,我和那边那群人素不相识,之前才走到一起,您看我自己找个地儿待着行吗?”
这一次那高颧细眼的剑客终于有些不耐烦,冷哼一声:“你找死?”
李云心似乎吓了一跳,赶紧歪歪扭扭地往后退,摆手:“好好好我这就回去!”
等他垂头丧气地拖着脚步、划拉得地上的枯枝烂叶沙沙响、走回到火堆旁的时候,乔四福扬起眉头鄙夷地看着他:“您这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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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时候,看他的人大抵都是同样的神色。在江湖行走有很多事都可以见仁见智,但有一件事是大家公认的——要讲义气。
他刚才做的那些事情倒无可厚非,但最后一句要跟这些人撇清关系的话将他们惹得恼怒。连乔嘉欣也终于叹口气,看李云心一眼,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少男少女之间的情感常常来得突然迅速,褪去的时候便也没什么情深意重可言。
少女意识到那好看的少年其实也就仅仅是好看而已,于是觉得自己白白开心了那么久,还有点儿上当受骗的感觉。
可李云心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已经不那么颓丧了。他笑笑,只说:“嗯。”
然后就又坐到了刘老道身边。
这样的态度让火堆旁的镖师们一愣。本想再挤兑他几句,但瞧他现在的样子——就好像刚才跑出去只是演了出戏,眼下谢幕回后台。即便是老江湖也没法儿做到像他这样一转身就换上另一副面孔,仿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件事儿已经轻车熟路。
可是他才多大年纪?就连在坐的人也未必做得像他一样圆滑。
……为了活命还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吧。他们就只能这样想。
第十三章 衣锦夜行图
刘老道倒并不很在意这个便宜徒弟做了什么。他眼下正忙着诵经一样地念“怎么办怎么办”。
李云心挨在他身边,拿手指轻轻戳戳他:“师傅。”
刘老道愁眉苦脸地瞥他一眼:“嗨,徒儿啊。为师现在自顾不暇,你若还有其他法子……”
“你知道《衣锦夜行图》吗。”
“啊?”
“《衣锦夜行图》——大楚威烈皇帝向羽早年起兵之初在垓下战败,痛失爱妻。后励精图治十二年,率军击破敌都,定鼎天下。可惜那时候他在乎的所有人都已经死掉,他空有千秋霸业却也无人分享,于是在某个雪夜着云锦金龙袍单人匹马夜奔三百里往垓下祭奠亡妻——后来画道高人作了这画,您总该知道吧?”
李云心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好像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后于清溪边把盏清谈。但这种状态在如今这时候就太诡异了。
刘老道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张张嘴:“你……你……你怎么知道……”
“之前跟你说过我挺喜欢画师这个有前途的职业,所以我知道这画儿也没什么大不了。那现在,你看看那边。对,就是那边,眯起眼睛借着火光看,我刚才走过去走回来的时候,用脚划出来的印子。”
刘老道满心诧异,不明白这个少年怎么此刻忽然就变了一个人。但仍下意识地循着李云心悄悄指的方向眯眼看了过去。
虽然他不是那些法力高深的名门修士,但既然自诩为洛城画界“五大高手”之一,该懂的他还是懂的。于是借着火光看了一会之后,刘老道微微瞪圆了眼睛。
他扭头看着李云心,口气变得结结巴巴:“这个……这个……你到底是……”
“嗯你们都喜欢问我到底是什么人。”李云心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松一点,“不过先不讨论这事儿。这么说你看出来我在那边画的是《衣锦夜行图》了。但是还没画完。衣锦夜行图是工笔,我这是用写意的法子勾了几笔,勾出个神韵来。”
“懂懂懂……”刘老道从略微呆滞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撞了大运。被六个强人劫持到此当然不算撞大运,但这件倒霉事儿同眼前这个少年人相比……简直就微不足道了。
画师们作画分工笔、写意。工笔作画细密精巧,纤毫毕现,画中景物栩栩如生。写意作画纵笔挥洒,墨彩飞扬,更讲究一个韵味意境。
倘若世俗中人作画,工笔写意本无高下之分。但在画师这里,一个人可以用一副工笔画将一位二八佳人表现得栩栩如生,却未必能用一副写意画展现出她的韵味来。
但眼前这少年是……用写意的笔法以寥寥几笔……勾出了那一副名作的神韵来了!
只看这几笔,便可体会到顺达通畅——落笔之人以神魂作引,将“画卷”上的灵力轨迹都规划出来了。只等画成之时用体内气海引动天地灵气灌入这轨迹里,一副意境高手才能作成的画卷就成了!
刘老道也是有幸见过一次高人名作的。那画作当中的每一处落笔都大有讲究——就好比道士们的符箓,是用一笔一画将天地灵力导入了那画卷当中的。
说是意境画师作画能令人触景生情,实际上本质来说,还是用笔墨构成了类似符箓的东西——你做不做得好,就看你的修行、技术是否精妙了!
但这少年的寥寥几笔……
刘老道觉得,可能比那天见到的那位高人画作,还要高明一些……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赶紧拉住李云心的手:“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先前那些收徒的话,嗨,都不当真!小公子您年纪轻轻就已如此造诣不凡不知府上是——”
“你先别急,你听我说。”李云心轻轻推开他的手,“我身体出了点问题,没法点睛。”
所谓“画龙点睛”,就是在画成之后的关键一笔。这一笔,将天地灵气导入画卷中笔画勾勒出来的轨迹里。至于在哪里点、如何点,就只有画师本人知道了。但李云心气海被封,这最后一步他做不到。
“我没法点睛,所以你来。”李云心指了指另一堆篝火旁,那高颧细眉的剑客身边,“就在那里,缺一笔——画里威烈皇帝的剑。”
刘老道张张嘴,脖子一缩:“嗯……我说高人哪,小道道行低微……”
“你不是洛城五大意境高手之一?”
“玩笑话玩笑话哪里能跟您比……”
“其实也已经足够了。”
“我怕坏了您的大事啊……”
“我不怕的。”
“高人您何苦为难小道……”
“你想死?”李云心盯着他说。
“……呃。”两个人原本一句接一句地赶着说,听到这一句,刘老道剩下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现在的事情不是闹着玩,我也不是跟你闹着玩儿。他们,是真要杀人的。”李云心收敛神色,不再像之前那样语气轻松,“他们现在只是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一旦下定杀心这里一个人都跑不掉。我跑不掉你也跑不掉。所以现在做这事就是救你自己。做成了还有那边那群人的感激——你的洞玄派在洛城混得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一定不会比他们好。所以你自己的人命和他们的人情你要不要,就看你去不去点那一笔。”
刘老道倒是活了几十年,但从未经历过这种凶险的场面。到此刻再看这原本平淡无奇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修为高深的神秘人,更觉得喉咙发干腿发软。篝火在不远处劈啪作响,更远些的地方,六个剑客正在低声讨论些什么,时不时地向这边转头看一眼。
“高人你……可是我怎么去?”刘老道觉得身上有点冷,但是汗水倒是想要往外渗。他抹抹额头,“再说这个《衣锦夜行图》……这时候看起来没什么用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李云心拍拍他的肩头,“去吧。早晚你都要去,你自己也知道。”
刘老道当然知道。活到这个年纪,胆子再小,轻重缓急他也分得清。但凡不是懦弱得无可就药的人,有希望总是会伸手抓住的。而且他觉得这少年深藏不露——也许是他自己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是玩性一起,想要“玩一玩”。
他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喘了三口粗气之后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
平时忽悠洛城那些土财主时候的状态。
夜风一起,他的破道袍呼啦啦一响,两堆篝火微微一暗。刘老道的面相本来就生得不坏。虽然说不上贵气逼人、英伟挺拔,但也算是有些气度。此刻他因为紧张而板着脸,默不作声地往剑客那边走了几步,六个人就警觉起来。
“你要做什么?回去!”
“诸位英雄且听我一言。”刘老道说,“在下洞玄派混元子。”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又向前走了两步:“在这江湖上也颇有些薄名。今日这件事,让老道我来和诸位英雄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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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看了看刘老道:“道统洞玄派?”
刘老道抚须一笑:“呵呵,虽不中,相去不远矣。贫道这洞玄派,乃是洛城之中的洞玄派。修习的也是无上天人所传玄门正法——”
剑客一听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地哼了一声:“原来是这等江湖渣滓。再进一步,我断了你的腿。”
此刻刘老道距离那点睛的地方只差两步。他硬着头皮又道:“天下道门本是一家嘛。想当年我——”
话至此处,忽然传来破空的一声啸响。林中原本昏暗,只有两堆篝火发出昏黄的光,但在这样的密林里,也像是被周围的雾气野地吸收了。此刻伴随这啸响出现的,是一道雪亮的光。
一柄细剑插在了刘老道身边的地上。剑柄兀自颤动不止,发出嗡嗡的声响。
大蓬的泥土与枯叶飞溅起来,刘老道被这一下子吓得一哆嗦,一【创建和谐家园】坐到了地上。这下子,倒正巧坐到那点睛一笔的地方了。
剑客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还不滚!”
刘老道看看那剑,手脚并用地在地上划拉了一阵子,狼狈跑回火堆旁。
镖局的人们此刻并没有心思去嘲笑或者讥讽这对出够了丑的“师徒”——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剑上。
剑的形制同剑客们手中的一模一样,显然并非援兵。剑身上穿了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蝇头小楷,显是“飞剑传信”。
无论飞鸽传信还是飞镖传信都是江湖客们常用的手段,飞剑也不见得多稀奇。但可怕的是,没人见到投出这柄剑的人。至少在镖局众人的见识里,这份功力,已经高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了。
“成了。”李云心在阴晴不定的火光里笑了笑,拍拍刘老道的手臂,“你得演出戏。我保证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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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写意,俗称“粗笔”。与“工笔”对称。中国画技法名。通过简练放纵的笔致着重表现描绘对象的意态风神的画法。写意画是国画的基本表现形式,与工笔画并称。齐白石的名作《虾》,就是写意画。徐悲鸿的奔马也是。名作《清明上河图》,属于半工笔半写意的作品。』
第十四章 杀了吧
穿道袍的剑客站起身,将那柄剑珍而重之地【创建和谐家园】,取下上面的信纸、展开。飞快地扫了一眼之后,又递给另一个人。
似乎这人并不识字。
另一人展臂接过信纸仔细阅读了一会儿,抬起头。
“用不着了。”他说,“都杀了吧。”
“唔?”细眼高颧的剑客微微摇头,叹一口气,“真是个麻烦事儿。这人还不少。”
随后他提剑站起身,转向十几步之外的镖局众人。
他身后的五个人也站了起来。
无形的气势与杀意忽然在暗夜里扩散开来,就连他们的身后的篝火都似乎微微一暗,变得瑟缩起来。
“时候到了。”乔段洪低声道。
他能读唇语。尽管相隔十几步、光线并不明亮,但这位老江湖的眼光没有出错。再看到那六个人的气势与神情,他知道对方起了杀心。
原因就在于那一封飞剑传书。虽然他不清楚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但现在他知道除了不远处的六位高手之外,在某处也许还有一位超级高手——超出了他对“武功”这东西的理解能力的超级高手。
就是在这时候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也许那人不是什么武功高手。
也许……是一个修士……
那种一直以来只存在于凡人们口耳相传中的、普通人一生都难得一见的真正修士。或者叫“仙人”。
但在这样面对生死之际,他所能做的就只是让自己的勇气再多些。至少不能乖乖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