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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玄澄子,正因为知道得多、了解得够深,终于被方才的事情震惊到极点……
失了心智了。
反倒是他身边的小道童,对于这些事情一知半解,只晓得那个原本看起来并不出奇的少年人却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并没有像玄澄子一样险些被惊死。
他偷偷摸摸地起身,手足并用地从人群当中慢慢地爬过去,打算溜下楼。
但在马上就要到楼梯口的时候,听见李云心说:“哎,那边那个,于家的,别走啊。”
“装了逼就想跑,你还【创建和谐家园】会玩【创建和谐家园】啊。”
小道童的身子微微一僵,就出了冷汗。他咬着牙慢慢转头看……
李云心果然是在看着他的。
便见李云心朝他摆摆手:“你来。”
这时候……几乎是没人为他说话。这小道童见过世面,知道这时候最好还是要乖——别更惹人烦躁,便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了。他心里微微一动,又作出不卑不亢的模样,目光略下垂,看起来却并非低头认罪的态度。
可惜李云心并没有在意他的神色,他是做给了瞎子看。倒听见凌空子此刻正在和李云心说话——对方是在和这仙子说话的时候分了一下神……把自己叫住了。
“我说答应你一件事,你就只想要这件事么?”凌空子认真地看着他,并没看那裴决子,“捉鬼?”
“不然会是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的渭城。”凌空子正视李云心的眼睛。
“如果我说对了,也没什么意思。如果我说错了,可能被坑。所以不打算说。”
凌空子叹了口气:“你没必要这样子。”
“你手里有一件宝物。我为那件宝物而来。原本找不到你,但是知道死掉三位修士,于是我一路循着走过来,结果又遇到另一桩惊喜。”
“你要知道,我原本是要拿你回山的。但我之前说过答应为你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守诺——这也是我修行的一部分。所以现在你的要求——真的是捉那鬼王?”
“还有。你为什么……不试着逃?”
李云心原本坐得端正。到这时候,听了她的话,整个人忽然变得松垮起来——就好像放弃了什么事。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无奈而低沉,就好像已经下定了一个决心,可仍旧觉得摇摆不定、痛苦极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你说了什么吗?”李云心的眼中似乎盛满了哀伤与疲惫,像是一个行了千万里路,最后终于放弃理想的殉道者。
“你……”凌空子觉察了李云心的异样。她微微皱起眉,不晓得对方为何忽然如此颓丧,“你是说……共产主义?”
不但凌空子觉得他失掉了气力,其他人,但凡是个会察言观色的,都这样想。
可只有一个人……
只有刘老道。
他从刚才杀意的冲击中回过了神,看到李云心这样子,心里跳了一下子。
心哥儿你……
怎么又要使坏了啊。
这可是洞天宗座的高徒啊……
第八十七章 引君入瓮
“是啊。共产主义。”李云心点头。说完这句话之后,略微地沉默了一会儿。
凌空子是修行者,修行者的观察力总要比寻常人敏锐些。因此可以看得到李云心的胸膛起伏——呼吸的频率是正常的,然而双肩却明显地下压……
他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在试着压抑某种情感。
然后他才又抬头,对身边那老老实实站着的小道童一招手:“酒来!”
小道童愣了一会儿,看看凌空子,又看看自己的主人。
但玄澄子此时呆呆傻傻的,口中只不住念叨着什么,没有理会他。小道童就又看知府。
知府和几位官员刚才大失威仪,这时候刚刚勉强定了神,在案几后将自己摆正了。他们都是人精,自然一听就晓得……原来那少年同凌空子是旧相识。
不但是旧相识,还可能正被她追索。
但这种时候就没人会蠢到“选队站”的地步了——凌空子出身琅琊洞天,在世俗人眼中诚然是高得不能再高。可那少年竟然可以同她这样交谈……又怎么会是简单人物?
两个人,似乎他们谁都惹不起。如果有可能,简直想要拔腿就逃。所以到了这时候……
知府双眼微微一闭,才不理他。
见是这个状况,小道童便小心翼翼走开几步,从窗边野道士们面前的桌上,取了一壶酒来,双手奉给李云心。
李云心结果这酒壶,便高高提起来向嘴里倾倒。待一条酒线入了喉,他才将酒壶往桌上一顿,看着凌空子道:“你是修道之人。你求大道,求长生,如今修到化境——为什么?”
凌空子想也不想便答:“修道修仙是世人求而不可得的大福缘,哪里来的为什么?”
李云心便一笑,伸手一划:“要我猜,你出了琅琊洞天,来到这世间,见了很多事。每多见一件事,就觉得更有趣一些。你慢慢发现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有趣的人,可是你……心里的另一个念头却在告诉你,这些事都只是过眼云烟,唯有长生大道才是根本。现在这两种念头在你心里慢慢斗得激烈了起来……你渐渐觉得痛苦,是不是?”
凌空子听他说完这话,略略地思索了一会儿:“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说这些……但是并没有。”
“我早知道大千世界比小千世界有趣,但这念头并未让我觉得痛苦。”
“这样子,就是最可怕的啊……”李云心叹息一声,“念头就在你心里,你却并未正视它。甚至不是你强迫自己不要去正视它,而是你心中的另一个意识,不要你去看它。”
“从前的我和你是一个样子的。你既然来寻那宝物,应该知道我从小就四处隐居奔逃,因而见识了很多事——还有很多妖。我见了他们,知道有好有坏,也知道这世间生妖魔乃是自然天道。”
“妖魔会害人,那是因为他们没什么是非观。就像人会害那些鸡鸭猪狗——对于它们而言我们亦是妖魔。有些大妖,信徒众多,会变得越来越强,于是我就想,一旦某一日这些大妖魔,强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天下没有修行者能够制得住它,那怎么办?”
“所以我又想……何必人妖要为敌呢?为什么不能……教化它们、接纳它们,让他们变成我们的一部分呢?我们是人,他们是非人,但总也还有个人字啊……”
李云心说到此处,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似乎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理论世界。
而其他人听他的话,俱是目瞪口呆——这二人所谈论的事情……
相对于他们而言,完全是另一个莫测的世界,也就真只有倾听的份儿了。
“你的这个想法,有些道理。但是并不合时宜。”凌空子倾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反驳,“很多事情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接纳妖魔或许回像你说的世界大同,但更可能被他们学了高深道法,妖魔得势。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天下危矣。从长远计,还是在它们式微的时候,压制了它们的好。”
刘老道听了凌空子这番话,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在李云心的身边时间不长,李云心却极少对他隐瞒什么,甚至有意相授——关于那“心学”。
因此刘老道知道这位凌空仙子……已经渐渐地要跳进一个很简单的陷阱里了。
心哥儿说话的时候神色态度都真诚,令人很容易轻信。然后言谈里有卖些破绽——听他说话的人或许原本并不太在意他的观点。可即便如此,听到了显而易见的破绽也会忍不住……试着纠正、驳斥一下子。
这便好比一块棉布搁在水边。
不碰那水,始终是干燥的。可哪怕有一角沾了水……可就说不得,要吸去多少了。
一个观点,她只倾听,或许可以一直客观理性地瞧着看着。然而一旦忍不住去反驳了,就必然要深入其中去思考。依照心哥儿从前给自己的说法——这是自我催眠的第一步。
凌空仙子……入水了啊。
他相信心哥儿一定还有很多的手段,譬如对这位凌空子的了解推断。可老道觉得自己能看到这一层,已经是不辜负心哥儿的教导了。到这时候,这老道已经成了这楼中第三个最平静的人——
他想要看看,心哥儿到底要做什么。
“所以还是那个问题。”李云心听了她的话,不恼不怒,脸上忽然多了点儿凄然的笑。他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凌空子又觉得他算有趣。此时看他又这么凄然地笑,再想他之前自信满满的样子,忽然没来由地有了三分悲切怜悯之意。
“你为什么要修行呢?修行这件事贯穿你人生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一旦有一天你发现这事儿是个泡影——修行,最后并不会长生、成仙……你会怎么样呢?”
“就好像,我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去思考,这个人与妖和谐共处的世界。可到头来我发现……原来正如你所说,从前的想法很蠢,很不合时宜。”他丢掉空了的酒壶,叹口气,“我自诩聪明过人,却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对于一场变革而言,旧时代的权贵阶级,是最大的阻力。而我从前的误区就在于,我想要发起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但如今我意识到,那些腐朽落后的大妖魔老爷们,不去清扫它们,它们是不会自己走进历史的垃圾堆的!”
第八十八章 心魔
听他说了这些话,凌空子的声音忽然微微一变:“这么说,你知道我来渭城的第二件事?”
李云心当然不知道。
但他的神色就连变也未变:“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搞出这么多的事情。也是在为那件事做准备。”
“做准备?你今天做的事?”
“是。你先前问我为什么不是试着逃——到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了。”他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倘若现在有人将手按在他的胸口上,会发现他连心跳过快的反应都没有。
凌空子……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帮我。但你之前可能做过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你放得下?”
凌空子认为自己知道李云心在说什么。
但李云心可压根儿不清楚凌空子在说什么——他的秘密太多,随便哪一件说出来大概都对得上凌空子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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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空子这女人,用法宝遮掩了自己的脸。这样做的人,大多有强烈的自我保护心理。这种心理绝不会在什么幸福快乐的环境里形成。依照他的经验,成年之后依旧如此的人,小时候要么遭遇过长期的家庭暴力,要么是单亲家庭,安全感缺失。
绝大多数此类人还喜欢压抑自己的欲望、视好奇心如洪水猛兽。但这种人类天性只能压抑,却绝难根除。一旦在适当的时机被人挑逗起来,爆发之后往往比寻常人来得强烈。
他前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平日里看起来清高冷漠,但常会为了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表现出普通人所难以企及的坚忍执着、无尽热情。
鉴于这两次接触、自己在心中为这位凌空仙子所勾勒出的形象……
他叹息一声,微微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看起来悲伤又迷离,可又有某种单纯而清澈的执着情绪。
他微微张开嘴,因为刚刚饮了酒而更加红润的嘴唇,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
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在恰到好处的短暂注视之后、深吸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得有些颤抖——似乎因为某种强烈而被压抑的情绪,使得他接下来的声音也微微发颤了。
但这颤抖,倒让他看起来更加深情,而那句话,也显得更加地发自肺腑——
“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整个世界啊。”
一秒钟的沉默之后。
凌空子的身体微微向后一仰、猛地抬起手并了剑指,抵住李云心的咽喉,声音因为激动而稍稍变得尖利,听起来像是一个刚刚被揪了辫子的初中小女生:“你——胡说什么?!”
其他人的反应,实则比她高明不到哪里去——绝大部分处于轻微的呆滞状态。
活见鬼……在这样的一个暴雨夜里,琅琊洞天的宗座首徒遇到了一直追索的、身份不明的强大敌手……
结果竟然被表白了么??
这是唱的哪一出?
刘老道目瞪口呆。他想过一百种心哥儿可能用到的法子,但没想过……他竟然这么干。
李云心被她抵住了咽喉。
但脸上神色并不显得惊慌。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凌空子的脸,在三秒钟之后忽然凄笑一声,侧过脸摇了摇头。
“当我胡说就是了。这种事情……实则我自己也是不信的。”
他微微侧脸、凄然地望着凌空子,但已避开了她的手指:“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