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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守义放下酒杯,沉吟片刻道:“本官今日前来倒是有些事情相求……”许宣注意到刘守义说着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钱有,不过钱有依旧笑呵呵的表情。
“不知是为何事?”又有人问道。
刘守义笑着道:“本县士子多,本官欲建文会馆供诸位高才研习艺业,互相学习,取长补短,以期共同进步。做学问嘛,闭门造车是不行的。今日特地前来请诸位助本官一臂之力。”
这本来就是一个读书人的时代,对官府而言,读书人在治下的人口中占的比例多,便是政绩。对商贾而言,家里面出的读书人多了,便是资源。对普通人来说,成为读书人,便是机遇。
先前问话的人点点头,毕竟是之前有过猜测的事,这时候得到肯定,不过很多人有的话便没有说出来——岩镇并不是没有书院,甚至很多商贾人家本身就有家塾,刘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呢?
刘守义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笑道:“本官准备请曾在南京国子监讲学的几位大儒来文会馆坐镇,想来经年之后,方圆百里间,文教之风必然更胜一层。诸位以为如何?”
在座的商贾们一听之下纷纷露出喜色。这个教育的普及率低的时代,读书大抵都是精英阶层活动,所以能有一个好的老师做领路人,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虽然就徽州府岩镇来说,科举人才是不缺的,但是奈何很多人现在都在外为官,即使赋闲在家的前三榜进士,因为本身缺乏这方面的兴致,即使对后辈多有指点,但也有限。
在座的人知道刘守义是有些背景的,这事既然在公众场合说出来,应该也有几分把握,当下就有些热切。许宣心中想着,这刘大人为了参加宴会,倒是找了个很不错的借口。
刘守义笑了笑:“今日横竖是钱老爷宴请,本官只是借地,所求之事倒也不急,随后再议便可。”
“刘大人说笑了,此等好事我等必然尽心尽力。”钱有站起来表示会全力支持云云,说了一阵,话锋转开:“众位皆是我徽州府商界精英,然而多年以来,我徽州商贾各自为战,不成体系,其弊甚重。我欲在九九重阳之日,召集徽州府众位商贾,举行万商大会,以期摒弃门户之见,互通有无……”
听到这里,许宣略略觉得意外。徽商经营的行业,包罗万象,只要有利可图,几乎“无货不居”。尤以盐、茶、木、典当等行业为大,可谓徽商经营的主要支柱行业。除此之外,粮食、布帛、文房四宝、刻书等众多行业也多有涉及。
这个时代行业与行业见的壁垒还是很分明的,互通有无,抱团作战,大抵也多是同行业之间才有。这钱有居然有将各行各业连成一片的想法,他心下有些惊讶,不过随后想想钱家能在他的带领下走到今天这一步,想来钱有也不是寻常庸人。
在座众人都是精英,这时候自然也想到这一层。钱有说的“万商大会”虽说未必真有一万人,但是各类商人齐聚的场面却还不曾有过,要真能办成,说是盛会也不为过。这时候众人纷纷小声地讨论起来,都有些期待。
外面的秋雨陡然转大,敲打在房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很快又在灯火照耀下化作一道道明晃晃的水线落下来。上首的地方,刘守义面带笑容,手中微微把玩着酒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八十八章 雨宴(四)
秋雨的夜晚,世界仿佛寂静下来,路上行人已经不多了,偶尔会有马车跑过去,车轮压着积水稍稍飞溅。寻常人家经历了昨夜的欢愉,眼下要紧的还是按部就班地跟上之前的节奏——快乐毕竟是短暂的,而生活永远需要费脑筋。
酒楼的生意还是一样好,文人才子们规律地出现在一个个不同的场合。因为昨夜中秋酝酿很久的诗词都被放出去,这时候文会的氛围稍稍歇了些,之所以还有聚会,也是业已形成的习惯了。青楼妓馆里,有女子唱歌的声音传来,但因为下雨,还有昨夜尽兴得有些过头的缘故,有些客人或许不会来了,歌声也断断续续的兴致不高,到得后来也就隐去了,变做叽叽、喳喳女子说笑的声音。总归来说,中秋之后的这一夜,平静的氛围更多一些。
但热闹也不是没有,钱府门前聚集了各色轿子,轿夫们聚在檐下躲雨的时候,话话家常,谈谈闲事,随后主人家派人送吃食出来。高墙大院里的厅堂,气氛走高。刘守义的到来,让气氛稍稍拘谨了一些,但持续并不久,就又回到了商贾之间聚会的老路子上了。
这个圈子里,金银气要多几分,比如谁谁谁赚了多少钱,怎样赚;又谁谁谁吃了个大亏……张三、李四、王麻子的。或者说些轶事,谈些女人,也是有的。比如城东吴老板新近养了扬州瘦马的事情被提起来,众人表情暧昧,有兴趣的人就会多问两句。另外的,如今的徽州商人很多早年都读过书,诗词风雅之类的东西也避不掉,言谈间会传一传昨夜中秋新出的好诗词,品味一番。因为刘守义到来的缘故,这方面的东西大家也都有话谈,于是也吸引了很多人。刘守义只是听着,偶尔点头。
钱有关于的“万商大会”的提议得到不少人第一时间的响应,另外一些人因为本身并没有这类想法,但是想着这事情确实也不会对自己造成损害,所以稍稍考虑一番便也点了头。至于细节敲定之类的,随后会有人牵头去布置,所以暂时也就不去细谈了。
这些时间,也足够许宣将周围的一切看在眼里了。总得说来,除了隆重一些之外,横竖只是一个商贾之间的聚会罢了,眼下看不出来特别的东西。倒是没有在聚会的现场见到许家来人,不过他稍稍想一想,也能明白了。钱家设宴的安排是在墨商大会之前就定下来的,那个时候许家已经不被看好了,后来虽然成功破局,但是有些东西还在酝酿的过程之中,墨业之外的一些视线暂时还没有注意到那里。
程子善和周围的年轻人谈笑晏晏。他这一桌坐着的年轻人有几名是有秀才功名的,这时代大凡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在这般场合,难免会流露出些许自满的情绪。偶尔发表几句感言,有些凌人语气也会让人不喜。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有的还拿着姿态,高高在上的。偶尔有人说起许家的时候,他的脸色才会稍稍沉一沉。程家近来在许家手上的亏吃得有些狠看,前期很多布置到头来全部打了水漂,这事先一点准备也没有。事后程家也花力气做了一番调查,但是得到的信息少得可怜——许家的几款新墨,就仿佛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事先根本不曾有过端倪出现。
那边说话的人大概也觉得失言,随后转了话题,将事情揩过去。那几个秀才有些好奇,他们平素有自己的圈子,对一些商贾间的事情了解的也不多,这时候听人提起来觉得有趣,于是稍稍问几句,旁人也不好不做回答。几人听了事情来龙去脉之后,又喝了口酒,随后对程子善指手画脚一番。话说了不少,但大意便是“程兄,这事要换做我等来,如何如何……”之类的。
普通的书生原本就难免清高一些,何况秀才。有些时候目中无人,妄自尊大也是正常的事情。对于这些,程子善不会觉得怎么样,文采学问上面该佩服的还是佩服,这个没有什么,但是关于经商,对方既然这般姿态,他面上摆出必要的谦和,但心里免不了也会嗤之以鼻一番。
不过心中已经没有再和对方认真攀谈的兴致了,这个时候自然也不可能就离开了。程子善脸上含笑,目光也在坐中众人那里逡巡一番。他的父亲许文瑞被人拉着劝酒,正在找着挡酒的理由,来来【创建和谐家园】推搡着。上首的地方,刘守义在钱有等人的陪同之下正在小酌,他偶尔就一些事情发表看法,旁边钱有等人就做出聆听的姿态来。
这般看了看,周围有喧哗声传了过来。程子善转头看过去,声音的来源处,有人正在拉扯,旁边的人或是带着事不关己的心态看戏,或是上前劝说。程子善稍稍想了想,那个华服老者叫汪汝才的,似乎有些印象,是个木商。说起来,今日连着的几场大雨,倒是让他发了笔不小的横财,如今眼红的人不会少。汪汝才身形比较魁梧,大概是常年在日光下,脸也比较黑,这时候正拉着一个青袍老者,嘴中嚷着什么。
“邓万里,你敢不敢喝?老夫敬你酒,你敢不敢喝?”
“呵,汝才老兄,我不能饮酒你是知道的。”
“我就问你,敢不敢喝?今天刘大人在,你不给面子?”
汪汝才声音粗犷,说起话来嗡嗡如洪钟,内里不愉快的语气也很明显,简短的对话随后便吸引了厅堂内大部分目光。刘守义放下酒盏,好奇地望过来。几个商界宿老皱了皱眉头,钱有随后起身过去那边,他作为主人家,自然不愿意见到这般场合有不愉快的场面出现,若是真的出现了,他也必须第一时间打个圆场,以免失态扩大。
“那个胖老头叫汪汝才,瘦的叫邓万里……二者皆徽州府比较有名望的木商,这两人不对路,徽州府这边是出了名的……”黄于升在许宣身边小声地做些解释。许宣闻言点点头,他先前在门外等候的时候,已经知道这两人有矛盾的事情了,这时候听到黄于升的解释,才大概知道了事情的脉络。也无非是多年以前生意场上的竞争,汪汝才被邓万里摆了一道。这老头表面粗犷,内心比较记仇,所以一直没有和解的可能。
“汪汝才那边,近日发财了……”黄于升饮了口酒水,脸上酡红地说道。
木业是徽州府传统商业的大头,一方面是因为徽州府这边山林众多,经年老木不少。另外的,便是水路交通便利,砍伐的木材只要推进河水里顺流而下,进入新安江,最后在汇入钱塘江口的地方派人接应,木料便可以顺利运出去。
如今万历二年,今上登基不久,正是大兴土木的时候。近来下了好几场大雨,河水涨了起来,汪汝才在入秋之前在木场屯了一大批木头,最近趁着下雨通通推进河道,一番运作之后,收益颇为可观。叫邓万里的老人不能喝酒,汪汝才最近势头正紧,在今天的场合摆明了是要给对方难堪了。
第八十九章 雨宴(五)
钱有过去劝解一番,横竖他是主人,汪汝才还是给面子的,接着回到自己座位上,又和四周的商贾们高谈阔论起来,神情得意。他倒不是真的要让邓万里喝酒,目的说起来也简单,他和邓万里是有矛盾的,那杯酒是斗气酒,邓万里要喝下去,无形中在气势上就矮了一截。若是不喝,那更好,主人家出面将事情压下去,回头人们说起来,邓万里也很被动。另外的,便是白白欠了钱有一个人情。人情这东西,大小不论,在生意人这里都比较看重。因此,眼下邓万里只是勉强笑笑,情绪并不好。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众人心中免不了暗自摇头,这两人的矛盾,还不知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小小的插曲自不会影响到大的气氛,雨幕笼罩下的厅堂里觥筹交错。
程子善目光落在许宣身上,那一桌气氛比较融洽,许宣不知道说了什么段子,惹得范阳微微拍手,其中有个书生掩嘴轻笑,神情似女子一般,倒是有些奇怪了。其他人也大抵是一片欢愉的神色。他眼神微微顿了顿才移开,其实心中蛮疑惑的。刘世南雇凶杀人的事情,他知道一些,不过也是事后佘文义过来找他的时候才知道,这事情背后居然有佘文义的影子——凭佘文义的人脉,难怪能使动于家兄弟了。
不过,等到佘文义将事情说明白之后,他才知晓于家兄弟杀人不成,反而因此丧命的事情,当时确实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佘文义为这事情找到他,一方面是表示亲密。眼下的局面,佘文义即便心中后悔,也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许家,因此,便之后将程家这棵大树抱劳。另外的,也未必没有想将他一起拉住的意思。不过程子善并没有反对,后来派人和于贲接触了一次,才知道这中间还有其他人出手。于贲似乎不想谈这些,只是含糊的说了声,要不了多久,此仇必报之类的话。
但这些眼下在他心中已经是有些无关的事情了,对于许宣他心中并没有好感,相反恶感更多一些,他的死活并不被程子善放在眼中。许宣在许家掌柜聚会时候的一通乱拳程子善也知道,但除了坐实他的不学无术、无赖耍横之外,其余的确实也没有什么了。他今天来此,其实有着重要的目的,这时候想起来,心中居然微微有些紧张和忐忑。
许墨风波之后,程家和许家被同时推到风尖浪口上,许家的劣势正通过近来新墨的推出不断弥补,而程家先前的一切准备落空之后,反噬的很厉害。外部的生意往来受影响是铁板钉钉的,但是因为时间关系,眼下还不明显。
更为严重的反噬发生在程家内部。程子善的祖父程君房如今已经算是半退隐的状态,除了钻研墨道之外,对生意并不很留心。之前对许墨的打压行动,一直是程家三房——也便是程子善这一房——在做布置。原本大房、二房并没有异议。但是痛打落水狗的事情很多人都喜欢做的,事情失败之后,大房、二房抓住了机会,程家这几日表面上倒看不出什么,但是内里已是硝烟弥漫得厉害。
想着这些,程子善轻轻出了口气,还好那个人终于出手了,要不然事情就真的被动了。想到那个人,他眼神微微有了波动。
去年的时候,程家来了位张姓的西席先生,名字却不清楚。如同程家这般的家族,养一些出谋划策的类似后世智囊团之类的群体,并不算困难。这位张先生来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为人比较低调,轻易也不为程家事务提建议、说想法,这引起了程家一部分人的不满,但是家主程君房对他倒是颇为器重的,平日里礼遇有加。
后来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出手过几次,也就在他的几次出手中,程家每每都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一些不满以及偏激的言论便消止下去,而张西席在程家众人眼中的也由一无是处、性格乖僻变得莫测高深起来。但无论如何,都是知道他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便是因此,程子善抓住机会想要拜他为师——在程家第三代中,或是出于自己的意图、或是背后有长辈怂恿、鼓动,有着这样想法的并不在少数。但是张先生平日里只是深入浅出,一直没有明确的表示过收徒的想法,时日一久,一些人也就退却了。程子善因为一直坚持,终于在某一天被张先生见了一面,当然,对方并没有收徒的意思,只不过偶尔会有一些指点。
说来大概很难有人相信,在徽州墨业闹出这般巨大风声的“许墨风波”,居然是西席张先生给程子善做练手的一次手笔。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程子善也已经找到了商战布局的节奏,但最后还是败了。程子善记得自己将这消息告知张先生的时候,对方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说了句:“对方身后有高人。”随后张先生给程家的几路生意做了重新布局,眼下效果还看不出来,但是程子善知道,他既然出手了,那么三房解决面临的压力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对于许家背后到底有没有高人的事情,程子善并不知道,但这一次来钱家,却是西席张先生给他的一次补偿。
具体说起来,其实很难以置信。张先生只是随手交了一些诗稿给他,让他尽量做些记诵,随后说钱府宴会时候兴许用的到。诗稿是对方平素陶冶性情的作品,张先生诗才很高,给他作品的又是专门挑选过的,所以要更加不凡一些。程子善记得当时看了这些诗稿的时候,满脑海都是张先生一袭浅灰色长袍,负手而立的样子。
这些诗稿是极好的,但是同如今眼下的情形却毫无瓜葛,为什么张先生会说诗稿今次有派上大用场?程子善心中疑惑、忐忑着这些的时候,厅堂上首的地方,也在讨论着一些事情。
说话最多的当然还是刘守义,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一般人都会很识趣地做起配角来。这样的场合刘守义自然不会说官场的事情,只是偶尔说说诗词,或是说些自己治下的一些情况,偶尔互相吹捧。这些话题众人都能【创建和谐家园】去说两句,所以气氛比较好。
“元公高风亮节,本官一直是佩服的。当年淮河决堤,水淹三千里,元公独立捐助百里防堤……”
“刘大人言重了,当年鲍家可是凭一家之力捐了八百里防堤,老朽做这些与之相比,实在不足道哉。”
老者名叫张元,正是刘守义口中的元公了。
刘守义便笑着点点头:“徽州鲍家,当初那是有圣眷在身的,做这些倒可以理解。元公……你就不必自谦了。”
刘守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的敬佩之情也是由衷的。张元年轻时,家境贫寒,当初只身闯荡两淮,业盐大半辈子,打拼出了庞大的家业。他为人仗义疏财,这些年来散财捐资,岩镇修路造桥的背后都有这位老人的身影。他平素喜欢读书,对于没有走上科举之路,引为他生平憾事。为了弥补遗憾,这些年来他不断出资捐助了很多家境贫寒,又很有前途的贫苦书生。这些人里的很多不负所望,走上科考之道,做出了成绩,如今士林中有他们中的一些,另外有些如今甚至已经开始主政一方了。
这些东西在张元自身这里即便不是很在意,但在他人眼中都是踏踏实实的筹码。上首的主桌上,商界宿老德高望重的有不少,但比起张元来还是有不足。不提别的,刘守义初来咋到,对其起码的重视还是必须的。
话又说了一阵,其间干了几次酒杯,刘守义突然说道:“元公先前一句话说的好,发了家也不能忘本,家业再大也不可恃财傲物,更不可为祸乡里。所谓鱼水情深,该多为乡里做些事实才是。生意人,还是纯粹一点好。若不是如此,元公哪里能似如今这般得人敬仰?”
张元笑着点点头,只当刘守义这话如先前一般的夸赞。钱有举杯子是手微微颤了颤,微微稳住之后,才勉强牵了牵嘴角,和众人一同附和起来。
第九十章 雨宴(六)
钱有片刻间的情绪波动,并没有逃过刘守义的眼睛,但有些事情眼下还不到摊开了的时候,刘守义便继续着先前关于治下一些情况的讨论,比如今年秋天的丰收因为这几场雨会导致可能出现的损失,入冬之前要做好的一些准备之类。总之都还是任意闲谈的气氛,先前的感慨,似乎只是单纯的感慨罢了。
许宣已经陆续讲了几个段子,大抵都是后世专门整理出来的一些同酒桌氛围比较契合的趣闻轶事或是笑话之类。去掉一些不正三观的,就挑几个应景的说了说。偶尔恶趣味上来,也会说一个“绿豆走在路上摔伤了变成红豆”的冷笑话,但居然也会有人笑。他随后心中感叹如今这时代众人笑点之低。
黄樱笑得最为夸张了,伸着玉手不断在黄于升的肩膀上锤着,倒是让不少人看出了她乔装打扮的事实来。当然,也不会有人点破。白衣公子范阳比较矜持,大抵是在强忍,只有偶尔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借着喝酒的动作做些遮掩。至于黄于升,大概是酒量不行的缘故,眼下已经有些微醺,许宣的笑话说出来引得众人齐笑的时候,他脸上是一片茫然之色,等到众人笑劲过去,接续劝酒或吃菜的时候,才听到他陡然笑出来的声音:“哇哈哈哈……刚才那个真是笑死人。”这样连续几次,倒是让酒桌上诙谐的气氛又多了几分。偶尔也有人说起可以将唐伯虎这些或有或无的轶事编成册云云。
许宣趁着众人欢笑的当口,又在厅堂里环视了一番。这时候侍女下人们来来往往,为今夜的聚会忙碌着,或是添菜,或是上酒,又或是为喝多了酒水,席间出去小解的宾客指路。许宣来回看了几次,裴青衣的身影倒是不曾见到,也不知去了哪里。
许宣今次来到钱家,要说真的计划其实也没有的。至于为何还要前来,大抵也是因为这是一个接近钱家的好机会罢了。他如今的书生身份,连功名也未有,实在是做不了什么事,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心情已经开始焦急起来。当然,心中所想自然不会表露出来,面上依旧笑着说些段子,这时候已经说起一些关于唐伯虎的轶事。黄樱偶尔会问一句“唐寅真的做过这事么?”范阳等人也有些好奇。许宣说的关于唐伯虎的故事,很多也是后人杜撰和附会过的,如今这时代,江南四大才子的说法其实还未曾出现呢。
其余的商贾,有不少在讨论着钱有所谓的万商大会能做到什么程度的事情。虽然并没有反对,但众人中有还有疑虑的也不少。比如就盐业和木材业来说,二者也相差太远了,即便结成同盟,行业本身的互补性也是不够的。不过,做生意,人脉也很关键,如果全体徽商们联合起来,互相之间的人脉勾连,很明显就会是一张巨大的交际网络。这一层不难想到,在座很多的人便纷纷思考起来——其间的利害得失,商贾之间的个人关系等等,都是要考虑的问题。
一切在热闹的气氛里平静推进的时候,厅堂之外有争吵声传过来。
“你是何人?请柬拿出来!”
“滚!”
短促的问答传过来的时候后,很多人都还未曾反应过来,手中有酒的还是将酒杯伸出去,说话的人惯性似的又说了几句声音才渐渐脚下来。
紧接着是一声剧烈的惨嚎,似乎有人已经打斗起来。厅堂内的商贾们这时候才意识到有些事情发生,但是即便如此本身能做出的反响有限。大抵都是有些惊疑,纷纷朝厅堂外望去。也的人甚至被惊得站起来。
重重雨幕中突然飞出个人影,重重地摔在厅堂内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哗啦”一声将坚固的红木椅砸得粉碎。血随后渗出来,夹杂着雨水,很快将地面染得一片绯红。众人看过去,才发现是钱府的下人。这时候因为剧烈的痛楚,已经蜷缩起来,【创建和谐家园】声【创建和谐家园】着听觉,众人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血腥气漫过来,随后又被酒气盖过去,一股奇怪的味道渐渐地弥漫。
“踏踏踏踏”的脚步声随之从雨中传过来,显然有人正向这边靠近着,速度不快,这时候若是仔细听,居然还能听出些悠闲的意味。
刘守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钱有,钱有只是表情凝重了片刻,随后便恢复过来。不过都是见过风浪的人,这时候倒也没有太过失态。众人的目光都纷纷盯着厅堂外重重的雨幕,那“踏踏”脚步声似乎踏在人们的心坎上,一步步的将人心揪起来。黄樱不由自主地向黄于升靠了靠,黄于升酡红着脸,眼神微醺,这时候还对突然发生的事情还未曾反应过来。许宣朝黄樱笑了笑,心中也有些紧张,不过暂时还没有害怕的情绪。他有种感觉,自己这一次,似乎不曾白来。
随后外边又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大概是钱府临时纠集起来的下人们正从四处汇聚,领头的护院声音也传过来。
“快!抓住歹人!”
一声怒吼之后是“乒乒乓乓”的棍棒碰撞的声音,偶尔也有拳头敲打在肉体上,隔着衣服发出沉闷的响声。“嘭!嘭!嘭!”随后一切又安静下来,风雨之中能听见断断续续响起的【创建和谐家园】。脚步声倒是没有断,依旧从容不迫的。厅堂内服侍的侍女们这时候已经在角落靠墙壁的地方挤成一团,面色都有些惊骇,瑟瑟地不住颤抖着。钱府护院是钱家重金聘请过来的,虎背熊腰的汉子,据说等闲三五人不能近身。但居然只是这般片刻的时间便被人放倒了,这有些超出她们想象。
“唉,何必呢?搞成这样子……你们做生意的不是常说和气生财嘛!”
懒散的声音在厅堂口响起来的时候,众人才看见了来人。一袭黑衣,一口造型极为夸张的大刀扛在右肩上,左手打着伞,一副我是好汉子的模样。在厅堂外把伞收了,顺手甩了甩,然后走进来。摇曳的灯火映照着来人,年龄应当不到三十岁,年轻的脸上胡子拉碴,很久不曾打理过了,灯火掩映,众人纷纷有些恍惚起来。
“喂,别哼哼了。”年轻的黑衣男子朝厅堂里正在【创建和谐家园】的钱府下人撇撇嘴:“赶快找个大夫,晚了这手和脚就废了!”
轻描淡写的口吻和他所说的内容一时间形成的发差极为明显,气氛也因此稍稍窒了窒。厅堂外面,有更多钱府下人们闻讯赶过来,为首的管事身形也很魁梧,这时候见厅堂中坐满了人,一时间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抓人。那还在【创建和谐家园】的小厮根本无法动弹,只是压低了声音,依旧【创建和谐家园】着,反倒更让人感觉到他的痛楚。
面面相觑的众人,拿着棍棒犹豫不决的钱府家丁,慵懒的黑衣男子胡子拉碴,风声、雨声、【创建和谐家园】声,血腥气、酒气、秋雨冰冷的气息,一切都被交杂的一起,片刻之前还热闹非凡的宴饮厅堂这时候只有一片死寂。
“你是何人?!”
钱有站起身来,指着黑衣男子吼道,伸出去的食指有些颤抖,明显是在压抑着惊骇。许宣注意到,刘守义的眼神有些明亮起来。
年轻男子无所谓地耸耸肩,抬起一脚将那还在【创建和谐家园】的小厮踹给厅堂之外的下人们,随后转过身来,认真地打量了厅堂以及厅堂里在座的众人。被他目光扫过的人,纷纷将头低下来。这男子不知道来路,先前的凶悍还历历在目,心中毕竟是有些惊惧的。
程子善的身形抖了抖,他一直期待着这场聚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会见到眼前的局面。难道这些张先生都有预料么?但,似乎和诗词也扯不是关系……他咽了咽嗓子,随后沉默的观望起来。
许宣的作为有些靠外,那黑衣男子走过来的时候,许宣正在走神地想着事情,一时间没什么反应。黑衣男子大概觉得有些意外,于是随手将肩上的大刀卸下来,“锵”的一声砸在厅堂的地面上。
“吃饭着呢?”黑衣男子朝许宣点点头,声音很随意,仿佛在街上遇见熟人时候随和而友善的招呼。
许宣回过神来,这时候情绪之间有些短暂的空白,居然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嗯,吃着呢!”
气氛继续沉默着,但是又变得有些怪异。黄于升这时候有些反应过来了,嘴张了张,随后咽了咽嗓子,悄悄拉了拉许宣。许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这时候面色微微有些尴尬。
黑衣男子显然并没有料到许宣会接话,脸上的表情怔了怔,随后反应过来,于是点点头。两个平素根本不相识的人,这时候却如同熟悉的朋友,看在众人眼里颇有些惊疑不定。
随后年轻的男子一面伸手去怀里掏着东西,一面朝厅堂内走了两步。被他路过的众人身体便有些僵直。男子的怀里有东西掉出来,在地面上轻轻撞了撞,咕噜噜地朝一边翻滚过去。
厅堂虽然坐满了人,但是因为本身极为宽敞,所以并不显得拥挤。那滚出去的物事正停在灯火通明的地方,众人下意识地便将目光投上去。
年轻男子过去捡起来之后,满脸尴尬的笑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手上力气小,拿不住……”
这时候众人的感觉大概便是很无奈了,方才片刻之前将人打得飞出几丈的难道不是你么?不过很多人看清楚男子手中之物,表情变得很难看。
锦衣卫百户?!
众人纷纷对视,眼中的神色都惊骇莫名。没有看到令牌的人有些疑惑,看到的人便压着声音解释一下,过得片刻,厅堂的气氛又被往低谷里拉了拉。众人这时候搞不清楚情况,不曾想到来随便吃个饭,锦衣卫都跑出来了,要早知道这样,那是肯定不会来的……
整个厅堂里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楚,厅堂之外是哗哗的秋雨。
锦衣卫,全称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是这个时代专有军政【创建和谐家园】。锦衣卫主要职能为“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徽州府隶属于南直隶,南直隶设有锦衣卫千户所,但是这时候岩镇突然跑来个锦衣卫百户,确实也是出人意料的事情。很多人心中大概都有了一些想法,这百户应当是来这边公干或是奉了命令来调查某些事情……莫非于钱府有关系么?
想到这里,很多人的背后便有些发凉,顿时就有告辞离去的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