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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川家康》-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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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之后,他转头望着乍暖还寒的水池,放声大笑。

      “在下将她们带来了。”

      “好。”

      “熊若宫求见大人。”

      那几个女子由信定的下人带来,熊若宫则由信定亲自引见。

      周围突然一亮,像是到了春天的花圃。与信秀相对的波太郎本就俊美清秀,那六个年轻女子更是明艳照人,像围在波太郎身边翩翩起舞的蝴蝶。不过,这只是信秀心中的慨叹,那几个年轻女子心中可没那般轻松,她们充满了恐惧,许已作好了死亡的准备。她们跪在廊里,直视着剽悍的信秀,她们的生死如今完全掌握在此人手中。

      信秀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女子们。波太郎平静如水,信定却提心吊胆。信秀对波太郎道:“此前吉法师多蒙你照顾。”

      “照看不周,惶恐之至。”

      “听说你安排得甚是周到。今日的这些女子,你定会可怜她们。”

      “是。”

      “求情亦是无用,世事皆由天定。就像蜗牛生于树上,海螺活在水中。”不知信秀又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冷的微笑。“在愚人眼中,或许觉察不到世事之变。事实上,只要稍不留意,一切都将不知去向。你该明白此中道理。所谓藤原氏、橘氏、源氏、平氏,变迁迭替,无以恒常。美浓的斋藤道三原本不过京城西冈一带姓氏皆无的江湖艺人。松永弹正则曾是近江货郎。攀附豪门,说自己乃贵族后裔,无非贻笑天下。”

      波太郎盯着信秀,默然无语。信秀撇了撇嘴,继续道:“弱者必定败亡。倘若害怕败亡,就该时常留意那些蜗牛。哈哈,好了好了,且不论什么蜗牛了。今日让我们来认认真真地赏花。从最右边那个女子开始,一个个到我身边来,让我闻闻你们身上的香味。鲜花本当香气袭人。来,过来!”

      他目光如鹰,盯住右边的那名女子。那女子猛地起身,来到室内。她脸色苍白,却无丝毫畏怯,单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信秀。

      “叫什么名字?”

      “琴路。”这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很是干脆地答道。

      “我未问你的名字,是问你父亲叫什么。”

      “不知。”

      “你多大了?”

      “十五。”

      “十五……十五啊。还是朵待放的花呢。水野忠政真残忍。别以为我不知他的伎俩——这些哄小孩子的把戏。出门前忠政如何嘱咐你们的,让我猜猜,他定会说,你们乃水野氏的女中豪杰,万一被抓,信秀绝不会为难你们。”信秀看到女子的肩膀开始颤抖,又大声笑道:“近年,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一手培养的伊贺、加贺忍者派往他地,获取消息。水野忠政比他们更加高明。他肯定还对你们说过,无论身处何方,都要永远心系刈谷。哈哈哈,好了好了,莫要紧张,不必发抖。他将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借女儿的婚礼放了出来,故意让我抓到……但我不会动怒,你们如此漂亮,我怎能生气?哈哈哈!”

      松平信定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些女子,她们明显浮现出绝望的神情。

      信秀总能冷静地看清事情的真相,在别人的伤口上撤把盐。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似是一件具有敏锐磁力的凶器,可将对方吸到自己的身边。他注视着这些女子的同时,也把松平信定的惊慌尽收眼底。“樱井城主的眼睛都瞪圆了。真是愚人,只能受冈崎辖制……”信定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又听信秀道:“琴路?好,退下!下一个——”琴路退到廊下。第二个女子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名字?”

      “不知。”

      “年龄?”

      “不知。”

      “哦,你是栀子花,很香,此后你就以此为名,听到了吗?下去,下一个!”

      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忍受信秀的这种残酷。信定早已不敢正眼看他了。但信秀并未因此而心软,他逐个把那些女子叫进来,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们,问同样的问题。

      第六个女子被叫进来时,就连波太郎也不忍再看下去。他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罗汉松的树梢。外面阳光明媚,一群白脸山雀聚集在院子里婉转啼鸣,让人心动不已。

      “名字?”又听信秀问道。

      “我父亲……乃源经基的第二十三代……”

      第一次听到与此前不同的回答,信秀不由低吟一声。女子继续道:“水野右卫门大夫忠政。”

      “哦?你是忠政之女?你叫什么?”

      “於大。”

      这女子脸色苍白,却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她在嘲笑信秀的时候,已准备赴死。

      “哦,你叫於大……”

      信秀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女子,然后冷冷一笑,道:“有趣。你果真叫於大?”

      “是。这里的六人都叫於大。”

      “哦,好名字。你多大了?”

      “十四。”

      “樱井!”信秀厉声叫着在一旁战战兢兢的信定。信定抬起头时,信秀突然又放声大笑:“看看她这张脸,竟然说自己十四。好了好了,右卫门大夫的宝贝女儿们暂且托付给你。把她们带下去,不得有丝毫闪失。”

      “遵命 。”

      “我和熊若官还有话要说。”他突然转向波太郎,道:“你留下。接着刚才说,世间万物都在动。比如蜗牛,你并未察觉,但它们确实在爬动。”

      波太郎微微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当女子们全部退下,波太郎毫不动声色,道:“谢大人恩典。波太郎替六位女子向大人道谢。”

      信秀冷然道:“且慢,我并未说要饶过她们。你的脑子转得太快了。”

      波太郎脸色苍白地笑道:“和大人相比,在下不过一只蜗牛。

      “如此说来,你能看出我的心思?果真能看出,说明我的想法还太简单。”他用一种试探的眼神看着波太郎。波太郎沉默,信秀的机变让他感到畏惧。信秀大异于凡夫俗子,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在天地间驰骋。“你仅能看出我不会杀掉这些女子?”

      “不,大人还会将那些女子托付给在下。”

      “哦,你既然连这个也能看出,也应知我为何要将她们托付于你。不妨说说看。”

      “大人也许是想说:让她们去做神女,去为熊若宫家侍奉神灵。”

      “哈哈,目光锐利。你说得很对。”信秀摸了摸肚子,高兴地笑道,“我不妨直言相告,以前那些只知埋头于纸堆而不懂实务的人绝想不到。”

      “在下洗耳恭听。”

      “世间一般人看来,神女就应生活在神社内庭,足不出户,一心供奉神灵。”

      “不错。”

      “我要活用这想法。你听着,这些神女永远保持处子之身,在不为人知的内庭翩翩起舞,侍奉神灵。但是为修建神社殿堂而募集布施之时,则可令她们将远古流传下来的内庭祭祀时的秘技展示给大家。你认为如何?”

      “秘技……”

      信秀紧紧盯住波太郎,道:“瞧你那慌张的眼神,定想说神灵会因此降罪云云。我的想法却正是以此为根本。哈哈……开始时或许还不如乡下的戏班子。舞者不能完全依照古代神乐,要吸收能乐和狂言中的舞姿动作,充分展示年轻女子的娇艳……好生培养她们,让她们成为出色的舞者,以让众人一心观赏她们的舞姿,甚至让观赏者误以为她们乃天女下凡,来到这杀戮的乱世。届时,只要到各地走一遭,各地的神社便会纷纷建造起来——世人无不喜欢美好之物。”

      波太郎瞪大了眼,无语。这又是信秀大胆的奇想!他竟然要将两千年以来一直秘密举行的神事公之于余,斯时定会让世人大吃一惊。若说这是让世人吃惊的举动,他要将三种神器公开,那么他很可能会说出要让天子致辞的话来。他的所有举动,却都和他自己的利益密切相关。

      波太郎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咬咬牙道:“此举会为大人带来什么实际益处?在下实在想不出。”

      “稍安勿躁。我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在神乐中吸收能乐和狂言,加上正在流行的念佛、京城的极乐舞以及新式歌谣……啊,必是一种出色的舞蹈。舞者和歌者可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子,都是一心侍奉神灵、一尘不染的天女。”对旧习不屑一顾的信秀,渐渐陶醉于自己的狂想,竞似有些着魔了。“在神灵面前畏畏缩缩不过是弱者的表现。要告诉世人,倘若接受这些天女,福泽便会滚滚而至。这种说法一旦流传开去,各处必会争相抢夺舞者……你认为如何?有把握吗?”

      “若在下不接受此任务,大人还会把这些女子交与我吗?”

      “当然不。你把她们培养出来,即可以此为名,巡回诸国,宣讲勤王之道,岂非一举两得?当然,我的目的并不在此,我是要让她们暗中为我所用……”信秀环顾了一眼四周,小声道:“让她们像伊贺和加贺的忍者一般获取各地消息。”

      波太郎沉吟不语。信秀竟然想利用神灵去获取消息。暂且不论其善恶,也只有他方能想得出。

      “此事用不了两三年。六个女子当中,第一个有惹人生怜的身姿,第五个具美妙的歌喉,最后一个则有惊人的气魄,按每人的脾性品貌加以【创建和谐家园】。此事全权交与你。可与伊势、热田神官联手,也可选择远方的出云。你只需说利用此事可重建荒废的神社,那些贪婪的神官便不会有任何异议。神灵的呵护,加上你的深谋远虑,此事天下何人能知?”言罢,信秀旁若无人地笑了。“至于此次联姻,我不会就此罢休!哈哈,把这六个女子带回熊邸,悉心【创建和谐家园】吧。”

      波太郎微微点了点头。

      “今年这里还会燃起战火。”信秀突然转换了话题,“松平广忠迎娶於大,成了刈谷的女婿,骏府今川怎会轻易放过他?他们定会让松平氏去夺回安祥城。哦,此次水野忠政大概不能担当我方先锋了……你有什么想法?”

      波太郎己想要告退:“近日对于城中之事,在下一概——”

      “不知?哈哈,你在暗处操纵刈谷公子信元,却称对城中之事一概不知?好了,让我告诉你。於大出嫁之后,水野忠政便身体欠佳,并以此为由拒绝为我出征,而今川则定会认为此乃绝好的机会,因而举兵。此为一顿饕餮大餐,我要将他们和那宝贝女婿一网打尽。这事你也要多多费心。”言罢,信秀击掌叫来了松平信定……

      第六章 种天下

      款款御衣,

      纤纤长袖,

      绻绻似练,

      依依若仙

      ……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歌声,杜鹃从大林寺的树林一路啼叫着朝冈崎本城飞来。

      周围已俨然一幅夏日景象。头顶的绿叶迎着微风轻轻摇摆,护城河里的水已经涨到了河沿,站在河边便会湿了裤脚。於大今日来到了北苑,她已很久未来拜见母亲了。

      “刚才那首随风传来的儿歌与织布有关。”华阳院眯眼望着护城河对面开辟出来的太卫门一带,道,“听说以前这一带进献过制作和妙御衣的红丝线。这首歌应是当时流传下来的。”她看了看脚下茁壮成长的棉花苗,继续道:“当时的女人每日忙于养蚕。她们除了献绢,还要献上粗布御衣所需之麻,而现在,你即在为普及棉花栽培而不辞劳苦。”

      不知从何时起,冈崎人开始称於大为上房夫人。广忠叫她上房,家臣和嬷嬷们也亲切地称她上房夫人。与太夫人相比,於大似更受欢迎。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刚才提到的棉花,就连华阳院,也亲自到田里播种、栽培。以前有一个天竺人来到三河福地村的天竹,曾经推广过棉花种植,当时甚至开始棉神祭祀,但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於大说,这次带来的棉花种子定要发下去,让松平氏的功德泽被后世。家臣对上房夫人的想法交口称赞,其他的侧室也都说:“这想法真不一般哪!”她们的嫉妒心渐渐消失了。当然令她们感佩的不仅如此。以前广忠身体虚弱,如扶风弱柳,令人提心吊胆。自从於大嫁过来,广忠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好,体质也强了许多。

      “多亏了上房夫人,城主开始吃苏了。”

      苏乃先前三河进献宫中的贡物。於大知其制法,便下令菅生村的庄主制作。将一斗牛奶熬制成大约七八合的柔软胶体,每日食少许,就会浑身有劲。开始广忠认为苏是一种毒药,不敢食。於大当着他的面亲自尝试,告诉广忠,古时,每逢丑年都要向皇宫进献此物,广忠这才开始尝试。这种传闻与於大灿若春花的美貌一起,使她广受爱戴。

      华阳院对此自然是喜不自胜。不管自己和於大在一生中将会遭遇怎样的波折,推广的棉花种植自能长久造福世人。想到这里,更觉得刚才听到的那歌谣沁人心脾……

      华阳院说,先让百姓家的女人种植棉花,然后将种子分赠内庭的女人和重臣的妻室。年内尽量多收种子,来年再把它们分给百姓,教给他们栽培的方法。否则,棉花种植会有再次灭绝之虞。而且,若是内庭培育出来的种子,百姓们拿在手里的感觉也大不一样。

      对于棉花的栽种,华阳院比於大要热心得多。然而,她把好久不见的女儿带到田里,并非仅仅想告诉她培植棉花的经验。

      战争的阴云再次笼罩在尾张、三河和骏河上空。松平氏被尾张夺走了安祥城,骏河的今川氏当然难以忍受。据说今川正在致力于改善与武田氏的关系,以便自己在攻打织田时,武田氏不至于从后方偷袭。一旦作好万全的准备,今川氏定然会出兵三河,与织田氏背水一战。於大年轻的丈夫广忠定然会被任命为先锋。而且,这一战不管谁胜,松平氏都不会平安无事。目前,织田军不可能一举消灭今川氏,今川氏也不可能那般容易就铲平蒸蒸日上的织田信秀。夹在两大强藩之间的冈崎城,命运就变得甚是悲哀。冈崎城现在就像一点微弱的星火,走错一步就有熄灭之危。不管是华阳院还是於大,都只是这危机之中的一介女流。华阳院曾被水野氏轻率地转送给松平氏,而於大日后也不知会遭遇怎样的风浪。华阳院正是想借栽培棉花一事开导女儿。“男人无不逞强好胜,战事也许还会发生,而棉花却能茁壮成长。於大,从棉花的成长中你想到什么?”

      “女儿想到了生命无常。”

      “是啊,在你我之后,唯独这棉花还可继续留存,虽然人们会忘掉第一颗种子是你带来的……”

      “是啊。这块田里的棉花长得最好。”

      华阳院看着弯下腰抚摩棉花叶的於大,继续道:“於大,棉花和女人的命运还真像。”

      “棉花和女人……”

      “我虽离开了刈谷,但忠守和信近都已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而且,你现在也来到了我身边……”华阳院笑了笑,说道,“广忠待你好吗?”她拐弯抹角,其实只想问这个问题。

      於大脸颊忽然泛起红晕。夫妻间无法启齿之事,令她脸上发烧。

      “他与阿久有情在先。男人总是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念念不忘,不管她是谁。或许是因为……”

      华阳院看到女儿羞答答的样子,更加好奇,“棉花啊……就是棉花。你要时刻想到棉花,学会忍耐。”

      於大害羞地看了母亲一眼,轻轻摇首,道:“女儿也给阿久送去了棉花种子。”

      “哦!阿久……”

      “阿久亦是真正关心城主的人。”

      “那……那你不觉得苦吗?”

      於大微笑着摘下一片已经枯黄的叶子,道:“女儿觉得阿久内心更苦。”

      华阳院感到自己受到了重重的回击。心道:“这孩子真要强。”可是,这到底是敷衍之辞,还是她已有了驾驭广忠的自信?华阳院想继续试探,便对於大笑了笑。“日头越来越毒了,我们去阴凉处吧。”她一边领头往院子里走,一边道:“爱或被爱,都是虚无缥缈的泡沫。一旦广忠身有不测,你又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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