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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七当家郝老刀、三当家杜疤瘌、六当家韩建弘也动了起来,各自都带着三五十名亲卫加入战团。他们却不全都上前给张金称帮忙,而是分作了两波,一波扑向杨公卿和王当仁两贼,另外一波,则拼命阻拦他们。双方挥刀动枪打成一片,也不知道是为何而厮杀,不知道是谁想杀死谁,。
相比之下,程名振身边的形势反而更清楚一些。他先前之所以能用横刀击败刘肇安,仅有三分凭的是真本事,另外七分完全是占了对方轻敌大意并且心不在焉的便宜。待刘肇安持槊来拼命,他立刻落尽了下风。好在程名振根本没心思管土匪们内讧的事情,挡了几下见势头不妙,撒腿便向看客堆中逃。八当家刘肇安虽然恨其入骨,却也知道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草草追了几步,发现少年人轻易难以拿下,立刻点了二十几名心腹对他进行围追堵截,自己提着长槊,带领其余喽啰去诛杀张金称。
“保护大当家!”
“为孙大当家报仇!”
张家军主营内,各种吵嚷声乱成一团。夹杂着兵器的碰撞声,伤者的哀嚎声,无辜者的哭喊声,把整个营地搅成了***的粥锅。听到里边的响动,“粥锅”之外也立刻发生了变故,几个临近的营地烟尘滚滚,喊杀震天。
大部分看客是无辜的,他们彻底被突然的变故吓懵了,抱着脑袋四散奔逃。看见一个提着刀的,无论对方隶属于那个营,转身便朝相反方向跑。如此动一波,西一波的乱窜,倒给程名振创造了逃命机会。超过三个喽啰前来围攻,他立刻撒腿混进逃命的人堆儿。遇到落单持兵器者靠近自己,也不管他是恶意还是善意,统统挥刀砍过去,先下手为强。
别把旁人都当傻子!到了这一刻,程名振终于又想起了张金称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一直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精妙的局,让巨鹿泽中几乎所有人围绕着自己的部署运转。没想到,这场比武从一开始,便已经是另外一盘棋。自己在算计刘肇安,刘肇安在算计张金称,而大当家张金称,何尝又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棋子!
一盘无数人同时在下,无数人不知不觉间变成棋子的珍珑局。看不清输赢,也看无法破解。茫然中,程名振本能地挥刀,砍倒冲向自己一名喽啰。然后本能地挥刀,将另外一名背对着自己的喽啰翻在地。两个嘴里含着糖糕的孩子在他身边大声哭泣,孩子的父亲被一支乱箭射中,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藏着两个孩子身后,还有一名四十多岁,胡子拉碴的老家伙,双手抱着脑袋,【创建和谐家园】后湿了一大片。
“保护张大当家!”一队壮汉冲向程名振所在位置,手中拎着明晃晃的朴刀。凡是挡在他们面前者,无论男女老幼,一概用刀砍倒。“我不是叛贼!”程名振大声替自己辩解,推开两个孩子,边战边退。没有人听他的解释,另外一波胳膊上缠着白葛布的喽啰很快冲了过来,迎住先前那波,一边打,一边大声喊道:“为孙大当家报仇!为孙大当家……”
“娘——”“娘——”两个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双腿半天难以挪动一步。程名振不忍看到他们死在自己眼前,把刀衔在口中,一手拉住一个,拖着他们向人多的地方跑。跑了几步,他又被另外一人抱住了大腿,“帮,帮……”求救者背后开了一条两尺长的口子,血流如注。
“松手!”程名振用力拔腿,却无法摆脱对方纠缠。正在着急时,被他牵在左手里的那个孩子突然恢复了力气,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求救者脑门上。“啊——”求救者惨叫一声,昏了过去。孩子甩开程名振的胳膊,一手拎着滴血的石块,一手扯过自己的弟弟,跌跌撞撞逃向营外。
他比程名振聪明。没有人会追杀两个小孩,而跟在大人身边,他们更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下一个瞬间,程名振也想清楚了其中关窍。苦笑着咬了自己手背一口,远远地跟上。
眼前一切不是在做梦,却比梦境还荒诞。追杀自己的人已经不知道落在了何处,每向前走几步,却能看见不同的人在捉对厮杀。双方穿着同样的衣服,长着同样的面孔,甚至出手的招数都一样生疏,却仿佛彼此间有着几世都化不开的仇恨般,非要至对方于死地。
这就是匪窝!他一边苦笑,一边想办法逃命。对哭喊求救的弱者,无论老幼都不再搭理。活着是第一位的,什么仁慈、什么怜悯之心都必须方在身后。阻挡了自己逃命道路的人必须死,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砍倒一名喽啰兵,又砍倒一名,横刀很快砍出了豁口。他从死尸手中抢过一把木矛。很快,木矛便滑得无法把握。在一具尸体身边,他将兵器换成了一把铁锏。铁锏又笨又重,抡起来却威力巨大。有意和无意的挡路者都避了开去,轻易不敢再招惹他这个煞星。程名振大声狂笑,抹了把脸上的血和碎肉,冲向另外几个正撕扯女人衣服的喽啰。
那个女人他认识,是莲嫂。整个巨鹿泽中,莲嫂也许是唯一值得他舍命相救的人。几个喽啰兵措手不及,被程名振抡起铁锏从背后砸断脊梁。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掌,莲嫂被吓了一跳。然后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大声嚎哭,“七当家,七当家被他们抓住了。在那边,在那边!”
“七当家?”已经被血腥味儿迷昏了心智的程名振茫然地回应。目光顺着莲嫂所指看去,发现几十几个喽啰抬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快速地向西方与自己人汇合。
“你躺在地上装死!”终于意识到七当家是谁,程名振丢下一句话,拔腿追了过去。喽啰们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分出两个人前来阻截,被他一锏一个,直接拍飞。第三名拦路者割破了他的衣服,同时付出生命为代价。第四名拦路者楞了一下,被他用铁锏直接将脑袋拍进了胸口中。没有第五人,剩下的喽啰惨叫一声,丢下杜鹃,四散奔逃。
倒在地上的杜鹃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转身将捆在背后的胳膊伸向程名振。双手被解开后,她迅速捡了把刀,割断腿上的绳子。“莲嫂被他们……”
“莲嫂在那边!”几乎在同时,程名振大声提醒。“我让她躺在地上装死!”
两人相对苦笑,第一次能猜到对方的心思。可没等他们来得及庆幸,逃散的喽啰找到帮手后又杀了过来,将二人直接冲散。
“靠向我!”程名振连施辣手,将涌向自己的人无论是提着刀的,还是持矛的全部打倒。另外几名胳膊上扎了白布的喽啰抵挡杜鹃不住,被二人合力一冲,登时人仰马翻。
“你受伤了么!”再度冲到一起的二人不约而同地询问。然后笑了笑,背靠着背开始旋转。无论是谁想冲上前,混乱中,都被他们合力击杀。
喽啰们本来战意就不旺盛,接连受到打击,立刻躲瘟疫般躲开二人所在之处。程名振四下望了望,带着几分诧异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阿爷没告诉你么?”
“我,我不知道!”在这种时候,杜鹃身上终于有了几分女人气,向程名振紧紧靠了靠,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我本来以为你会输,所以这几天一直在准备逃走……”
说到这,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不了解程名振,声音不觉变低。程名振却没有丝毫责怪她的意思,沉吟了一下,低声回应,“对不住,为了骗他们,只好先把你也骗了。我一直觉得此事不对劲儿,张大当家不该不闻不问,谁料到非但是张大当家不对劲儿,整个巨鹿泽中,除了你和莲嫂,几乎没一个对劲儿的!”
这话听在杜鹃耳朵里,又是甜蜜,又是沮丧。甜蜜的是,程名振的话里话外明显不再把她当外人,处处透着信任和亲近。可沮丧的是,巨鹿泽中涌起如此大的暗流,自己作为七当家却一无所知。而平素一直把自己当做掌上明珠的父亲、师父和大当家张金称,都故意向自己隐瞒了真相。
两个人一边快似交换着彼此掌握的信息,一边快步跑向莲嫂。躺在血泊中涂了满脸泥浆的莲嫂发现来的人是程名振和杜鹃,一翻身跳了起来。“快走,回咱们锦字营。锦字营的弟兄没几个来看热闹的……”
已经失去主意的杜鹃被她一语惊醒,扯住程名振的胳膊飞跑,“去我那,我那人多,聚集了弟兄们再杀过来!”
“你那?”程名振莫名奇妙。发动判断者很会选择时机,前来看热闹者多是各营头目。打翻了他们,各营中的喽啰兵便成了一盘散沙。张金称的支持者再多,一时半会也集中不起反击的力量来。
“我给锦字营下了命令,除了伺候你的那几个外,其他任何人不准出门。”杜鹃懊悔得直想哭,以极低的声音回应。
如果程名振输了,她也会觉得颜面无光。所以她不能让自己的弟兄看到自己丢脸!宁愿背地里遭他们抱怨。反正程名振输了,她也就逃了,今后谁也找不到她,谁也无法看她的笑话。
“嗨!”程名振用力拍打自己的大腿。到了这个时候,再埋怨杜鹃也于事无补了。想了想,小声建议,“咱们三个结伴向外冲,遇到无辜的人就救下来。肯定不是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想跟着八当家造反,咱们救一个算一个,身边的人越多,也越安全。”
“嗯!”杜鹃温柔得像个小猫,身体紧紧贴住程名振的肩膀上。二人武艺都过得去,又不在造反者诛杀的主要目标范围之内,彼此掩护着冲杀,没耗费太多力气,便于乱军中救下几十号弟兄。
“不想造反的,跟着七当家和我走!边走边在死人手里捡家伙”程名振知道这个时候最怕缺少主心骨,扯开嗓子,大声喊道。
事发突然,大部分看热闹的头目们都没有准备。迷茫间突然听到七当家的名号,立刻捡起所有能伤人的家伙,包括木棍石头,跑步向杜鹃周围靠拢。
有程名振在背后撑腰,杜鹃心里也不再像先前一样六神无主了。跳到众人面前,大声命令,“整队,有兵器的在外,没兵器的在内。救上沿路的弟兄,先去我的锦字营避难!”
说罢,与程名振二人做了两个前锋,奋不顾身向外闯去。“跟上,跟上,跟着七当家才有活路!”莲嫂虽然是个女流,危急时刻也被吓出了几分胆量来,拎着把破刀,大声动员。
获救的喽啰们胆子即便再小,也不愿意落在一个女人身后。乱哄哄地答应一声,先后冲上。有道是人多力量大,反复冲了几回,大伙人倒也颇有建树。有乱军头目看到这伙人雪球般越滚越厚,赶紧带领弟兄冲过来阻拦。临阵交锋,他又哪是程名振和杜鹃的敌手,不到一个照面,便被程名振一锏打碎了脑袋。杜鹃带着人趁势猛攻,杀得敌军哭爹喊娘。
“别追,先救咱们自己人脱身!”程名振见状,赶紧大声喝止。众喽啰们此刻唯他马首是瞻,立刻收拢队伍,并肩向外。一团混乱中,这伙突然出现的力量极其醒目。可交战双方谁也无法当他们是自己人,谁也无法相信他们。好在杜鹃和程名振只求自保,不求立功,救下数百人之后,立即转身而去。无论是张金称麾下的喽啰,还是刘肇安麾下的弟兄,这个时候,也无暇去追。
第四章 红尘 (四 下)
此刻,张金称的主营外更是一片混乱!泽地里几乎到处都在着火,又黑又浓的烟尘夹着血腥味儿熏得整个天空都失去了颜色。“山”“林”“泽”“风”……几乎每一处营地外都堵着一大堆喽啰,挥舞着兵器乱打。有的喽啰分明隶属于同一位寨主,也稀里糊涂地相对着举起了刀。巨鹿泽在燃烧,在流血,仿佛地狱搬到了人间,仿佛要把积累下来的罪业一天之内偿还干净。
看到程名振等人跑过来,营寨门前交战的双方动作立刻开始放慢。他们分不清新来者是敌人还是朋友,他们都等着新来的人表明态度!当程名振和杜鹃带着弟兄毫不停留地去远后,他们也不问为什么,又大吼着举起刀,“叮叮当当”打成了一团。
“令尊大人到底站在那一边!”无暇关心几个营地人到底谁在跟谁拼命,程名振直奔自己最需要的主题。
“他跟张二伯是多年的老兄弟!”杜鹃竖起眉毛,低声强调。但躲躲闪闪的目光却暴露出了她内心的恐慌。父亲是张金称的老兄弟不假,可当年孙安祖和张金称也是老兄弟!不过一场酒宴后,孙安祖就成了勾结朝廷的恶棍,叛贼。而从此整个巨鹿泽以张金称为尊,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孙安祖曾经在此安营扎寨。
“令尊最近跟张大当家走动多么?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孙大当家!”程名振知道这样问下去,不可能从杜鹃嘴中得到准确的答案,只好皱着眉头换了种说法。
“他们经常一起喝得烂醉!”杜鹃犹豫了一下,再度低声回应。“没说过,我阿爷从不提孙大当家!”后一半疑问,她可以给出确切的答案。她知道程名振为何有此一问。今天的造反者,打的就是替孙大当家报仇的旗号。如果父亲不提孙大当家,几乎可以证明他与张金称之间没有起隔阂。
“杜老当家肯定没造反!”没等程名振说话,跟在杜鹃身后,有一名满脸是血的小头目抢着得出结论。“我刚才看见杜老当家跟张大当家两个站在一起,被好多弟兄们护着向营地深处去了……”
“你在哪看见的,还有谁?!”程名振喜出望外,一把拉过小头目,大声追问。
“还,还有小的就不清楚了,当时乱乱的,小的只能跟着大伙逃。”小头目搜肠刮肚,能提供的情报却非常有限。看到程名振脸上露出了失望,他咬咬牙,大声建议,“反正看当时的样子,张大当家肯定有所准备。造反的人声势虽然大,却未必能成气候!即便他们能成气候,您和七当家只要掌握住锦字营,也能换杜老当家一条活命出来!当年张当家火并孙当家,不也是这样么,之后活着的人握手言和,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的话说得虽然直接,却也不无道理。程名振和杜鹃听罢,无奈地点头。二人继续带领大伙向“锦”字营驻地赶。猛然间,杜鹃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拉住给自己出主意的小头目,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在哪个当家麾下效力?”
“小的叫韩世旺,本来跟着六当家的,可六当家今天所做之事,小的的确毫不知情!”喽啰头目被杜鹃突然表现出来的热情吓了一大跳,赶紧大声替自己表白。“小的真不知道,我今天只是看热闹来的,连兵器都没带!”
不分辨还好,一分辨,更是暴露出了他刚才所说的话不尽属实。七当家杜鹃左手一扣,叼住韩世旺的手腕,右手中横刀直接架在了此人的脖子上,“你姓韩,六当家韩建纮是你什么人?六当家做了什么,你到底看没看清楚刚才都有谁在作乱!”
“哎呀,哎呀,小的,小的说。七当家,七当家放手!”韩世旺又疼又怕,鼻涕眼泪一块流了出来。
“边走边说,别指望有人救你!”杜鹃松开左手,刀刃却依旧压在韩世旺的脖子上,一边推着他小步快跑,一边厉声质问。
“小的,小的!”韩世旺被逼不过,只好实话实说,“小的真的没参与造反,否则小的再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在七当家一块跑出来。小的,小的虽然姓韩,却不受六当家待见。他嫌,嫌小的没胆子,给姓韩的丢人!小的,小的刚才看到六当家与五当家打起来了,六当家的亲信还护着杨公卿那王八蛋!”
“不可能!六叔不是那种人!”杜鹃狠狠推了韩世旺一把,将其推了一个趔趄。她相信对方没有参与叛乱,否则肯定也不至于被造反者追杀。但六当家带头造反,与杨公卿里应外合的消息却让她一时难以接受。记忆中,六当家韩建紘虽然平素待人冷冰冰的,却是个非常正派的寨主。不贪财,不好色,对属下弟兄也非常和善。如此难得的一个好人,怎么可能却跟杨公卿和刘肇安两个禽兽混在一起?他们根本不是一路货色,根本不可能合得来!
“韩当家当年是不是也跟孙当家熟悉?!”作为局外人,程名振此刻的心智远比杜鹃清醒。“如果他也跟孙当家熟悉,此事就不难理解了。张大当家做了初一,就怪不得别人做十五!”
杜鹃轻轻摇头,眼中瞬间涌满了泪水。当年,张大当家火并掉了孙大当家,一举夺得巨鹿泽主导地位。所以,韩六当家和刘八当家就想趁着这次出击失败,张大当家威信大落的时候重演当年的故事。这就是土匪,不怪程名振总是瞧不起大伙。大伙做的这些事情,的确无法让外人瞧得起!
“没事,不管谁造反,咱们一定能救你爹出来!”程名振猜不到杜鹃为什么流泪,以为她是为杜疤瘌担心,压低了声音,温柔地安慰。
第一次被他这样温柔地相待,杜鹃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一边跑,一边哽咽着回应,“阿爷,阿爷……。”
猛然间,她伸出胳膊,自己狠狠咬了自己一口。心中的悲伤立刻被疼痛所取代,所有委屈也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瞪圆泪眼,玉面罗刹杜鹃大声发誓,“我一会儿就带人杀回去,无论谁造反,我一定不放过他!”
“这才是平时的七当家!”程名振伸出胳膊,在杜鹃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女人的后背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又软了下去,柔若春柳。二人又相对着笑罢,扬起头来,一道直面泽地中的烟尘和火光。
一片混乱当中,锦字营的驻地显得极为另类。虽然也有一伙不明身份的人试图冲进里边制造混乱,守营的堂主却遵照杜鹃的命令,紧闭寨门不出。这种凭险据守的策略刚好歪打正着,虽然不能给张金称所在主营那边提供什么支援,却也没给敌人可趁之机。
“杀光他们!”看到有人敢在自己的营寨门口撒野,杜鹃满腔的怒火立刻找到了发泄口。不顾程名振拦阻,抡着横刀,疯子般冲进了攻击者队伍。
一名旅率楞了下,居然犹豫着是否下令将杜鹃砍倒。正是这片刻的犹豫要了他的命,玉面罗刹手起刀落,将他的脖颈砍成了两端。血“呼”地一下窜上天空,将杜鹃的眼睛也染得通红。瞪着通红的眼睛,杜鹃扑向了下一名喽啰。刀如闪电,先砍中对方肩膀,然后沿着肩窝一路下去,劈开锁骨,胸腔,肋骨,“嘎碴”一声断为两截。
“拿下她!”乱军当中,终于有人叫嚷了起来。举着兵器蜂拥而上,却明显有所忌讳,不敢真的向杜鹃要害处招呼。一瞬间竟被杜鹃打得缚手缚脚,混乱不堪。当他们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程名振已经带领大队弟兄冲到了杜鹃身边。双方各展身手舍命厮杀,很快便分出了高低胜负。
程名振和杜鹃救出来的人都是各营的小头目,武艺和体质本来就强于普通喽啰。这支队伍人数虽然没乱军多,但指挥和配合方面却又强出对方不少。种种因素叠加起来,形势开始向一边倒的局面发展。很快,锦字营内部的弟兄也发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在被人围攻,打开寨门,呐喊着杀了出来。两股队伍里应外合,半柱香功夫不到,已经将来犯之敌杀了个干干净净。
“周凡,里边的情况怎么样?”浑身是血的杜鹃伸手扯过麾下的一名堂主,大声询问。
那名堂主也很精干,立刻抱了抱拳,大声回应道:“禀七当家,刚才有几名王八蛋趁机在营地里边煽动闹事,都被属下带人抓起来了。咱们“锦”字营现在非常安静,大伙都等着您回来主持大局!”
“传令,锦林、锦云、锦山三堂的弟兄出营列队。”在自己的弟兄面前,杜鹃心里再苦,也必须装出一副钢筋铁骨模样。“传令,锦风堂的弟兄,还有锦霞唐的女兵,留守主寨。打开所有机关,别放任何外人进入。”
“是!”被唤作周凡的堂主答应一声,立刻派亲兵跑入寨中传令。不一会儿,锦云堂堂主王飞和锦山堂堂主张瑾两个都带着各自的麾下跑了出来。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杜鹃安然无恙,众喽啰们士气大振,纷纷挥舞着兵器嚷嚷,请杜鹃给他们指明攻击方向。
“盐山来的贼人杨公卿和内黄来的白眼狼王当仁两个,想谋害咱们大当家!”杜鹃也不含糊,整理了一下衣衫,站在众人面前大声宣布。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喽啰们一听是外人作乱,精神头更加足,呐喊声响彻湖面。
“有黑心贼跟外人勾结,试图把整个巨野泽交给姓杨的和姓王的!”杜鹃故意不提六当家韩建紘与八当家刘肇安的名字,继续向麾下煽动。
煽动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巨鹿泽虽然只是个匪窝,但土匪们在不出门打劫时,也曾开垦了不少荒地,加盖了不少茅草屋。可以说,他们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新家。如果造反者只是想谋夺张金称的位置,大伙还未必能同仇敌忾。可既然造反者已经与杨公卿、王当仁这两个吃了大伙半年粮食的白眼狼勾结起来了,就别怪大伙对他不客气了。
小心翼翼地朝程名振方向看了一眼,杜鹃没从对方脸上看到任何不快。这使得她的信心更足了一些,用刀尖向距离锦字营最近的一个营地指了指,大声道,“那是五当家的营地,叛贼正勾结外人,堵住门口不让五当家麾下的弟兄们出来救火。跟我去把叛贼杀光,别让他们继续在咱们这里糟蹋”
“得令!”众喽啰答应一声,成群结队向“林”字营跑去。杜鹃点手叫过几个骑着马的心腹,命令他们给自己和程名振各让出一匹坐骑,然后又命人爬上寨门,将“锦”字大旗拔下来,亲手举高高地举起。
三千名临时拉起来的弟兄人数虽然不算多,却已经是此刻建制最完整的一支队伍。一边走,杜鹃根据程名振的建议一边传令调整队形和兵种排列,待走到了林字营附近,攻击次序已经排列完毕。
围堵“林”字营的喽啰本来人数就不多,完全靠里边的人缺乏组织才占据了上风。被杜鹃督军从侧翼一冲,转眼间便溃了下去。清理完了“林”字营外围的叛贼后,一边摇动着手中大旗,杜鹃一边冲着营内惶惶不安的喽啰们喊道:“郝当家是我的师父,他被杨公卿和王当仁困在张大当家的主营里了,我这个当徒弟没什么本事,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师父被人追杀。你们中间是男人的,就拎着兵器跟上。不是男人的就躲进被窝里去,别出来丢人现眼,也别想着给我碍手碍脚!否则,我认得你,我手中的刀可不认得你!”
“愿意跟着七当家!”“林”字营的弟兄正找不到主心骨,听杜鹃如此一说,哪个还肯退后。况且五当家郝老刀收七当家杜鹃为徒弟这事儿,大伙都曾经亲眼所见。师徒如父子,七当家即便再蛮再恶,相信她也不会对自己的师父下毒手。
如是一来,杜鹃麾下便又多了千余喽啰,并且其中还有三百多名骑兵。按照程名振的建议,她将骑兵单独编成一个旅,由“林”字营的悍将张猪皮带领,放在身边当做后备队。其他三千多喽啰则分为左翼、中军和右翼三部分,排好队形,大张旗鼓向下一个营盘移动。
三千五百余人的阵列,规模已经十分惊人。紧挨“林”字营驻地的是六当家韩建纮的“方”字营,营门紧闭。里边的弟兄大部分都被六当家韩建紘拉出去攻打张金称的主营去了,留守的仅仅是一些老弱病残。杜鹃一皱眉头,便想绕寨而过。程名振却低声建议道,“攻进去,把里边所有能点着的东西全点着了,乱韩老六的军心!“
对于他的谋划水准,杜鹃素来佩服。连犹豫都没犹豫,立刻将命令传了下去。到了此刻,“锦”字和“林”字两营的弟兄即便后悔,也已经没了退路。只好硬起头皮冲上前,抬着临时拆来的木头撞击寨门。
里边的喽啰兵士气本来就不高,被杜鹃挥军一逼,更是手忙脚乱。不到半柱香时间,寨门便被硬生生撞毁。熟门熟路的韩世旺亲自带领一队勇士冲入,举着火把将“方”字营的房屋和芦苇尽数点着。刹那间,“方”字营内火光冲天而起,将附近所有烟尘的势头都给压了下去。
这回,不待杜鹃继续挥师转向下一个营盘,一伙带着“豹”字旗号的喽啰就主动冲了过来。双方交手,杜鹃先命中军后退,两翼按兵不动,然后又突然吹响号角,将蓄势待发的三百骑兵尽数放出。仓促前来的“豹”字营喽啰们猝不及防,被张猪皮带领弟兄们直接杀了个对穿。留守两翼的“风”“林”二营喽啰趁机杀上,三下五除二,将敢于抵抗的“豹”字营同行砍了个干净。
再不用程名振指点,杜鹃带领着弟兄们追着残兵的脚步冲进了“豹”字营,于营里边放点起无数个火头。她恨八当家刘肇安,不但是因为此人总是对她纠缠不休。她还恨此人贪婪,此人【创建和谐家园】。是此人为了一己私利将宁静的巨鹿泽推入了深渊。是此人,让她花费数月时间辛辛苦苦在程名振眼里建立起来的形象彻底破碎。
火光把营地内的池塘湖泊映的通红,她的眼睛也被烟熏成了一片血色。一边流着泪,她一边大声命令,“调转队伍,去四当家的“金”字寨平乱!敢于不奉号令者,杀!“
“杀!”接连获胜的喽啰们士气高涨,举着血淋淋的刀锋回应。
第四章 红尘 (五 上)
“方”字营和“豹”字营先后涌起的火光让张金称所的主营所承受的压力大减,土匪们的家眷都在泽地里,“方”字营和“豹”字营起火也就意味着八当家和六当家丢了老巢。胜利者会毫不犹豫地点燃他们的房子,拉走他们的牲口,当众**他们的妻子女儿……。别指望昔日的袍泽们会秋毫无犯,大伙都是土匪,记忆中没有“怜悯”两个字。攻下大户人家的堡寨后会做的事情,得手者会在“方”字和“豹”字两营重复一个遍!
有个小头目第一个反应过来,放弃了面前的敌人,掉头便向大营外跑。“我儿子在里边!”一边跑,他一边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理由。他的顶头上司从背后追过去,挥刀狠狠砍下。血一瞬间喷泉般溅起老高,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却继续不停飞奔。须臾之后,血泉落下,散开。更多的人踩着死者的血迹,四散而逃。
“我的牛!”“我家刚收的苇子啊!”理由似乎都非常充分,八当家刘肇安指挥着亲信砍倒多少人也制止不住。正手忙脚乱的时间,前方忽然又传来一声沉闷惊雷,“哄!”宛若山崩,“倒了,倒了!”尚未发现自己后路被抄的喽啰们大声欢呼。然后,他们的欢呼被噎在了喉咙里。就在大伙费劲体力撞到的木门后,一排排等待以久的弓箭手齐齐地松开弦。
“嗖!”“嗖!”“嗖!”“嗖!”数以千计的雕翎飞上半空,令眼前的景色猛然一暗。紧接着,那些白色或灰色的羽毛擦着斜线落下,上面溅满了血珠,一串串,四下喷射……“狼牙箭,天杀的居然使了狼牙箭!”识货者大声哀号。一支从官军手中流出来的狼牙箭卖价至少是三个肉好,素来被绿林豪杰们当做保命利器,即便在攻打馆陶县时,张金称也没舍得把库房里边的狼牙箭搬出来给大伙使用。而现在,他却将其射到了昔日的兄弟们身上。
“大当家早有准备,咱们上当了!”这句话,比前一句对军心的打击更严重。即便是最忠勇的喽啰,也纷纷将目光投向刘肇安,期待着他能给大伙一个确切的说法。“冲上去,张金称是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被他活捉,大伙都得做了口粮!”刘肇安被看得心慌意乱,挥舞着长槊叫喊。张金称最喜欢将跟他作对者的心肝挖出来吃掉,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仿佛突然想起了此节般,喽啰们脸色更青,目光不断四处张望。
一望之下,众喽啰心中更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大伙一道举事的杨公卿已经带着他的弟兄脱离了战场。现在,众人只能望见他们逃走时脚步带起的烟尘。而信誓旦旦与“豹”字营同生共死的王当仁发觉攻击不利后,也在迅速收拢队伍。他们在巨野泽中没有任何牵挂,撤退时的动作和放火时的动作一样干脆利落。
恐慌,是战场上最大的敌人。从古至今,概不能外。没等观望的喽啰们做出最后决定,寨墙后形势又发生了变化。完成了三次齐射之后的弓箭手们从容地让开,数百名轻甲骑兵挥舞着雪亮的横刀杀了出来。
郝老刀一马当先,在乱军中砍出了一道缝隙,两名亲信侍卫紧紧跟上。三匹骏马从这个缝隙硬挤了进去,带领着后继者将缝隙越撕越大,越撕越大,渐渐变成了一条血河。作乱的喽啰们纷纷闪避,将毫无防护的脊背让给了战马。战马的主人毫不犹豫,提着横刀顺势一抹。一道道醒目的血口子在人群中出现,受伤者躺在血泊中,翻滚【创建和谐家园】。
“顶住,顶住,否则大伙都不得好死!”一片哀鸣声中,八当家刘肇安的动员显得那样的苍白。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还指望有人主动向前硬顶敌人的骑兵,即便吴起重生也不可能做到。喽啰们快步向后退,向后退,转身,由退缩变成溃逃,狼奔豚突,毫无方向。个别忠心的头目还妄图行使职责,被乱军一挤,立刻倒在了地上。无数双穿着草鞋的和没穿草鞋的大脚毫不客气地从他们身上踩过,然后是马蹄,然后,是彻底的轻松与解脱。
“顶住,顶住!”刘肇安越喊越绝望。他无法相信自己仔细准备了小半年的叛乱居然这么快就宣告了失败。他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几名效忠于张金称的骑兵很快发现了他,策动战马冲了过来。刘肇安挥舞着长槊迎上前,让开马蹄,挑翻第一名骑手。然后又迅速用槊刃扫倒第二个。没等第三名骑手靠近,他跳上了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双腿一夹马腹,落荒而走。
后面的骑兵紧追不舍,素有巨鹿泽身手第一的刘肇安头也不回,双方在其他人的脊背和后脑勺上展开的竞逐,“豹”字营的喽啰们被踩得哭爹喊娘。如此一来,没被踩到的溃兵反而得到了更多活命机会。他们避开战马经过的路线,避开顶头上司八当家刘肇安和自己曾经的袍泽,撒开双腿向人少的地方逃。冒着青烟的芦苇丛,倒塌的帐篷,积聚了半池淤泥的水塘,此刻都成了理想的避难所。只要躲开交战双方的锋芒,丢下兵器,就不会立刻送命。这是巨鹿泽的规则,胜利和失败双方都肯承认。反攻出来的“山”字营和“火”字营喽啰鄙夷地看了放弃抵抗者一眼,大踏步从泥塘、苇丛和各种避难所旁跑了过去。
“八当家完了!”泥塘中,等待处置的喽啰们默默地想。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资格为留在营地里的家人和财产而担心,那是获胜者的权利,无论对方给他留不留一口余粮,**了他的女人还是杀死了他的孩子,他都只有接受的份儿。并且,永远不要想着报复!两年前,巨鹿泽中上演过同样的一幕。那回,他们跟在张大当家身后将孙安祖的财产、女人和部众分光杀尽。这回,不过是将两年前的事情重复了一次。他们不幸站错了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