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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国功贼》-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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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寇们还在逃跑,跑得毫无方向。有人分明再逃上几步便可以藏进运河西岸的树林,却好像看到了什么妖怪般,转头又张牙舞爪地向北边跑去。这种情形让王世宠感到非常怪异,警觉地在马背上直起腰,举头再次扫视整个战场。除了暗红色的河水和混乱的人群,他没发现任何不妥之处,流寇就是流寇,如果他们肯用些心思的话……

      猛然间,有股冰冷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树林中有刀光,还有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没等王世充惊叫出声,几百匹战马斜着向索桥压了过来,马背上的土匪个个瞪着通红的双目,刀锋在朝霞的照射下映明亮如火。

      天!熟读兵书的王世充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不需要看,他已经猜到了结局。蓄势以待的骑兵突击队列不整,军纪散漫的步卒,胜负毫无悬念。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这回不是流寇们的,而是官军们的。刚才的杀人者与被屠杀者陡然掉了个,马队沿着河岸呈楔形压来,前窄后宽。猝不及防的大隋将士们或者被马蹄踩翻,或者被横刀砍倒。幸存者仓皇地向后退,向后挤压,根本不管袍泽身后就是运河。

      “世充,世充,你赶紧想想办法啊。想想办法啊。陈将军会杀了我的,他会杀了我的!”虞仲谋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浓的哭腔。针对张金称的偷袭没奉任何主将的命令,如果获得完胜,自然不会有人找虞仲谋和王世充两个的麻烦。如果战败了,并且葬送了太多的弟兄,即便虞家在朝廷中有【创建和谐家园】照应,虞仲谋的个人前途也毁了。

      王世充不得不睁开眼睛,短短一瞬间,他碧蓝色眼球已经充满了血丝。“吹角,不准后退。河东岸的弟兄们沿着桥杀过去。支援西岸的弟兄!”

      “吹角,吹角!”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虞仲谋大声重复。运河对岸的骑兵已经将官军犁过了一遍,他们正在几个匪首的带领下于不远处重整队伍。他们的人数只有五百多,远不及运河两岸的官军。只要官军能振作起来,就还有希望力挽狂澜!

      “呜呜—呜呜—呜呜!”催命般的角声响起,夹杂着一声声哭喊。运河东岸的官兵闻令向前,沿着狭窄的索桥向西挤。他们试图给西岸的袍泽以支援,但西岸的袍泽却被土匪们吓破了胆子,非但不肯让开通道,反而拼命地向东岸涌。

      两伙官军在索桥上撞成了个大疙瘩,谁也没法后退,谁也半步前进不得。眼看着索桥就要被生生挤塌,“呜呜—呜呜—呜呜”催命般的号角又在运河上空响起。一串串浓烟从村庄中涌了过来,中间夹着愤怒的喊杀声。旷野中,荆棘深处,还有断壁残垣后,先前被官兵杀得东躲【创建和谐家园】的土匪们掉头杀了回来,木棒、板刀、石块并举,团团围向官军背后。

      运河两岸都是土匪,看不清有多少人。这是真正的半渡而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河东岸的官军不得不返身迎战,河西岸的官军不得不独自承受敌军轻骑的冲击。滞留在索桥上的人依旧进亦不得,退亦不得,呆呆地张大嘴巴,看着土匪们将自家袍泽像赶羊一般赶进河道。

      “世充,世充,你快想想办法!”虞仲谋继续哭叫。现在已经不是前程不前程的问题了,如果不抓紧时间冲出这个村子,恐怕自己今天就得被土匪砍下头颅。他习惯性地伸手向马侧推,指望着像从前一样能提醒好朋友兼得力下属。没料到去推了个空,王世充已经策马冲了出去,挥舞着从侍卫手中抢来的长槊,冲向列队而来的流寇。

      “你先向馆陶城退!”背对着虞仲谋,王世充大声叮嘱。保全了对方,也就等于保证了自己的家族不受牵连。至于自己的这条性命,土匪们要就让他拿走吧,反正再活下去已经没什么意义。

      他情急拼命,倒也极大地鼓舞了自家弟兄的士气。很多已经被土匪打懵了的士卒本能地跟在了校尉大人的身后,迎着土匪的队伍反冲。两波急速杀来的土匪没有防备,被王世充带人冲了个对穿。

      第三波土匪又涌了过来,将王世充等人团团围在中间。这些匪徒的兵器破旧,战斗力能力低下,但一个比一个凶悍。很快,王世充身边的就只剩下了十几个人,个个带伤,随时都可能被淹没在人流中。

      “世充!”虞仲谋抹了把眼泪。也挥刀冲向了人群。死则死耳,好朋友将生路留给了他,他不能不讲义气。几名虞家的家将紧随其后,毅然如扑火的飞蛾。流寇们被纷纷撞开,两名官军主帅凑到了一处。

      “世充!”虞仲谋又是紧张,又是高兴。刚想与王世充并络突围,猛然看见对方的瞳孔像猫眼一样缩了起来。他本能地回头,发现一杆陌刀急拍而至。紧跟着,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都不见了,他感觉到自己在向前漂,向前漂,混混沉沉地漂进一条黑色的河流,永无止境。

      “虞兄!”王世充大声惨叫,不敢恋战,策马落荒逃去。昨夜那柄曾经给他留下噩梦般记忆的陌刀又杀过来了,他没有正面相接的勇气。

      “抬起来!交给大当家!”程名振将被拍断了脖颈的虞仲谋丢向身边一丢,大声命令。他不想追杀王世充,有虞仲谋一具尸体,已经足够他在土匪窝中安身。

      “是!”有人主动上前,抱住虞仲谋的尸体。看到程名振停止了追杀,喽啰们也跟着停住了脚步。无需别人推举,眼前这个少年已经用实际行动奠定了他在大伙心中的地位。整个反击计划都是这个少年人定的,包括牺牲掉几百名不知情的老弱病残做诱饵。

      两名主将一死一逃,剩下的官军很快便崩溃了。土匪们沿着河岸追杀,将官军昨夜曾经做过的事情丝毫不落地重复。运河水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在朝阳下红得像燃烧的火焰。程名振策马走上索桥,慢慢走过火焰之河。

      从这一刻起,他在土匪窝里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了。只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总觉得滚滚的河水不停地在脚下燃烧,燃烧!烧得他眼前发黑,浑身发软。

      沉重的陌刀缓缓从他手中滑落,“扑通”一声落入河中,一团红色的水花跳起来,托住少年人失去知觉的身体

      第四章 红尘 (一 上)

      “你这蠢货,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到底要什么?”黄河老龙拂袖而起,露出满口染血的尖牙。

      “别吃我,别吃我!”程名振大声惨叫,手脚不停地在身前乱舞。这黄河老龙也忒不仗义,自己好歹是他孙子的救命恩人,不就是少喝了口酒么,怎地说翻脸就翻脸?早知道如此,自己喝就是了,“我喝,喝,别吃,别吃我……”

      蚌女、佳肴、美酒统统消失不见。眼前却晃过一个略显憔悴的面孔,“你醒了!”她大声惊叫,脸上的欣喜不带半分做作。

      “啊……”程名振木然地回应。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他分明记得,自己刚才被黄河老龙邀请到水晶宫里边赴宴,期间老泥鳅又是赠金子,又是赠美人,还承诺一场大富贵给自己。结果一睁开眼睛,居然跑到了一所茅草棚中,头顶上的房梁还泛着白茬,分明是刚刚修好没几天的……

      “醒了就好,不然孙驼子又说我浪费药材了!”无论笑容如何发自内心,眼前的少女都与温柔两个字扯不上关系。“我说过你福大命大,他偏偏不信。这回,我一定拿鞭子抽他的嘴!”

      “药材?”程名振感到晕晕乎乎地,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这个女人是谁?好像跟自己关系很近一般,那蜡黄的脸色?不是因为照顾自己累的吧!猛然,他眼前晃过另外一个熟悉的面孔,动不动就拔刀相向,比母豹子还要彪悍。他终于记得对方是谁了,在张金称的大营中,自己欠了此女一大笔人情。自己当时是奉程县令去下书,然后……,然后土匪准备夜袭馆陶却被官军夜袭,然后自己被官军当成土匪,不得不跟着这个女人一道跑路……

      他双腿一用力,挣扎着向起站。眼前却猛然一黑,又软软地倒了下去。少女见状大惊,三步并做两步扑到榻前,“作死啊你!昏了四、五天了,刚刚醒来就想动!你不要命,我还心疼药钱呢!”

      程名振被骂得面红耳赤,讪讪地用手挠头,“七当家说得是,说得是,我忘了我受伤了。我是怎么受伤的?怎么会在这里!”

      二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彼此已经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呼吸。七当家杜鹃发现程名振没事儿,立刻跳开几步,愤怒地竖起了眼睛,“你被人用刀劈掉了脑袋,变成了无头野鬼。我又把你的脑袋给安了回来!”

      “哦!”程名振被骂得呲牙咧嘴。想从玉面罗刹嘴里套消息实在太困难了,她好像根本就不会好好说话。可自己的确有些稀里糊涂,只记得为了逃命帮张金称找路,然官军好像就追了上来……

      不对!他又记起了些事情,整个身体骤然绷紧。伏击官军的主意,好像也是自己出的。杜鹃还为此跟别人大吵了一场,然后张金称决定跟自己赌一次,然后郝老刀和杜鹃带骑兵到对岸埋伏,然后官军上当,自己与伏击者一道杀出,杀了好多人,包括一名职位非常高的将领……

      “你杀脱了力,掉水里了!”看到程名振脸色变得惨白,杜鹃以为他真相信了自己的话,赶紧出言解释。“是王当家亲自把你给捞了上来。哪知道你这身子骨看着好像挺结实,却受不得罪。一昏就是三、四天,把孙驼子和我存的草药都给吃光了,还是赖着不肯醒。”

      “哦!”程名振又低低了应了一声,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看样子自己是被土匪们带回巨鹿泽的老巢了。有了那名将领的首级,自己等同于交上了投名状。可为了换取这个活命机会,至少有几百人直接或间接死在自己之手,其中很多人可以算是无辜。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这么卑鄙?可不这样做,自己怎可能活到现在?

      黄河老龙,如山财宝,几世享受不完的富贵?呵呵,不过是一场好梦而已。能活着,已经是老天垂怜,至少脑袋没被割下来,挂在馆陶县那青黑色的城墙上。

      “你怎么啦?”见程名振脸色越来越难看,杜鹃有些担心地问。榻上这个少年救了弟兄们所有人的命,可不能再出半分差错!这几天,张二伯、郝五叔和阿爷都来看望过他,每个人言语中对他都非常推崇。王四叔甚至还开玩笑说,只要他肯留下,就给自己跟他……

      想到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杜鹃脸上飞起一片红云,慢慢后退了几步,低头去看自己的裙子脚。

      “没,没什么?”程名振非常不合时宜地从沉思中缓过心神,忙不及待地回应。“我只是有些头晕脑涨的,可能睡得时间太长了!”说罢,他又挣扎着准备起身,一阵又痛又痒的感觉却从四肢上传了过来,【创建和谐家园】得人龇牙咧嘴。

      “别动,你身上的伤还没收口!”杜鹃被他的【创建和谐家园】声吓了一跳,第三次窜到了床榻前。“有三处刀伤,一处箭伤,还好都没碰到要害。孙驼子的药方很灵,以前咱们的人受了伤,都是从他那里拿药!”

      后半句话里边的语病可是不小,不管别人是否注意到,她自己又羞得满脸通红。正尴尬地想找个借口逃走,耳畔却又听见程名振低声说道:“谢谢七当家找人帮我医治。今后若有用得着程某效力的地方,七当家尽管吩咐!”

      “哪个有功夫帮你找大夫。”杜鹃狠狠地横了程名振一眼,脸烫得几乎冒出火来,“是张二伯安排的人手。要谢你谢他去,我今天不过是顺路来看看你。莲子,莲子,程小九醒了,进来给他弄口水喝!”

      “唉,来了,来了!”门外有人大声答应,人没露脸,笑声先至,“我就说过么,程公子怎么看都是个长命百岁的,用不找你日日守着他……”

      这下,杜鹃一刻也呆不得了,掀开门帘便向外走。奉命进门来服侍伤号的女人被她撞了个趔趄,愣愣地驻足,“七当家……”旋即,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挑开门帘,笑着走向程名振。

      “杜……,七……”程名振也被弄得好生尴尬,讪讪地在床上傻笑。被唤作莲子的中年女人却没半分眼色,一边放下手里的瓦罐儿,一边没完没了地卖弄道:“这是百年老蔘熬的汤,喝下去最补不过了。咱们七当家为了你可是倾尽的家底儿,程公子将来……”

      “莲嫂,我渴得厉害!”着实怕了这个嘴快的女人,程名振逃命般提醒道。

      “你看,你看,我光顾提蔘汤了。居然没有拿碗!”莲子这才想起自己分内之事,急得直在围裙上直搓手。“你等等啊,我这就给你找碗去。别急着喝,刚熬好的东西,烫!”

      话音未落,她的人已经不知飘到了何处。只抛下程名振一个人歪在病榻上,起也不是,卧也不是,额头上冷汗直冒。

      再这样下去,恐怕杜鹃有一百个口也说不清楚了。自己毕竟是有婚约的人,不能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况且自己与绿林好汉们走到一路,原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待风波过后,还得回馆陶城过日子呢,可不能惹了太多不该惹的麻烦。如是想着,程名振的心神慢慢清醒起来,慢慢地用手掌支撑起上半身,慢慢地向榻沿挪动。

      毕竟是练过武的身子,即便比平时虚弱了些,也能不至于软成一团烂泥。强忍着身上的不适,他慢慢将腿探到地上,慢慢坐直。然后伸手扶住墙壁,一点点站了起来。

      头顶的房梁和脚下的泥土都在旋转,但力量也一点一滴向丹田聚拢。歇息了片刻,他试探着挪动脚步,慢慢地挪向屋门。

      “哎呀我的程少爷,您这是要干什么?”随着一声惊呼,快嘴莲嫂带着风窜进屋子。手里的碗向桌案上一丢,毫不犹豫地用肩膀顶住了程名振的腋窝。“快躺下,躺下。抻了伤口可不是闹着玩的。七当家这些天为你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你不心疼自己,也得为她多想想!”

      这都是哪跟哪啊!程名振哭笑不得。心里却隐隐涌起几分感动。她为我流泪?一个不相干的女匪首为我流泪!可能么?不可能么?如果我真的醒不来,除了娘亲,还有人替我流泪么?

      他知道二毛肯定会大哭一场,林县令也许会说几句惋惜的话。至于馆陶县的其他同僚,恐怕幸灾乐祸者居多吧。而小杏花呢?刹那间,程名振眼前闪过一道娇俏色的身影。自己上了城墙后,自己好像就没见过她。

      她还好么?没为自己担惊受怕吧?少年人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呆滞,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钻心地疼了起来。

      酒徒注:小九和李旭成长经历不同,所以选择也不会相同。李旭的身上有一种呆气,或者说是读书人对理想坚持。而程小九,他幼年时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第四章 红尘 (一 中)

      莲嫂是一个非常淳朴的女人,如果能改掉多嘴的毛病,估计给人的印象会更好。但对于程名振而言,对方多嘴并不完全是一个坏事。至少从她嘴里探听些消息要比从杜鹃那容易得多,甚至不用拐弯抹角,就能探听得十分详尽。

      待得两碗蔘汤抿完,程名振对营地的情况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此地叫做红花洼子,位于巨鹿泽深处。自从大业初年,就陆续有人因为不堪官府的横征暴敛逃到此地谋生。张金称等大当家扯旗造反后,看中了泽里边复杂的地形,便将不能一道随军带走的老弱妇孺安置在了此处。随着张家军规模增大,泽中安置的人数也越来越多,渐渐的已经形成了一个大集镇,自种自收,无捐无税,俨然有种室外桃源的味道。

      从莲嫂的角度看,张金称等人对部属的家眷还是很照顾的。众人无论打渔还是种田,都不需要向张大当家纳贡。每次出去“征集”物资回来,张家军还会把一些粗重之物低价发卖给百姓,满足一部分人越来越不像话的“贪心”。

      当然,人与人相处总会发生些鸡毛蒜皮的争执,这个时候,张家军的几位头领就充当起官老爷的角色。由于彼此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头领们处事还算得上公正。即便偶尔发生一些偏差,过后通过熟人递话儿,也能变着法子纠正过来。

      “几位大当家轮流断案?”程名振听得好奇,瞪着茫然的大眼睛追问。

      “哪能呢。家有千口,主是一人!”一边收拾桌上的陶碗,莲嫂一边笑着回应,“无论什么事情,最后自然得听大当家的。但一般小事儿也烦不到他,往往四当家、六当家或者八当家出面,就把事情全摆平了!”

      四当家姓王,好像与张金称合伙做过买卖。从莲嫂断断续续的述说中,程名振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六当家出身公门,好像是个官府的差役,对刑名律法很是熟悉。除了这两个得力属下外,张金称麾下还有二当家薛颂,三当家杜疤瘌、五当家郝老刀和七当家杜鹃,后边这几个人平素的精力主要放在带兵打仗上,很少管巨鹿泽里边的杂事。

      不过如果有人对老营里的女人动手动脚,一般就会被交给杜鹃修理。而七当家杜鹃对姐妹们极为看护,抓到肇事者,轻则当众皮鞭狠抽,重则断指切耳。因此被喽啰们送了个玉面罗刹的绰号。杜鹃听了,也不生气。

      一说到杜鹃,莲嫂的话匣子就再控制不住。放下收好的碗筷,将七当家平素如何替大伙仗义出头惩治喽啰中的无赖恶汉。如何好心扶危济困,帮助弱小。如何帮泽地里的女人人捎带葛布衣服,针头线脑,仿佛对方就是个菩萨面前的玉女,天下第一大善人般。

      程名振年龄已经不小了,岂能听不出莲嫂话里话外的意思。赶紧笑着将话题向自己需要的地方岔,“您刚才说还有一位八当家,他入伙前是做什么的?我这次在馆陶城外,怎么没看到他?”

      话音刚落,莲嫂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先探头探脑地向外望了望,才低声回应道:“八当家是春天刚来入伙的。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他一个月中,倒有半个月不会在泽里。你不用管他,七当家这边他轻易不敢过来!”

      “那是为何?”见莲嫂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掩饰厌恶,程名振反倒被勾起的几分好奇。

      “他那人根本就跟大伙不是一路!”莲嫂重新拿起碗筷,快步向外走。“反正他轻易不来这边,你不用担心就是!若是敢过来,自有人去告诉七当家!”

      说罢,莲嫂用脚尖钩开门帘,飞也般走掉了。屋子中又只剩下程名振一个,对着满窗的绿荫发呆。莲嫂口中的土匪窝和他预想中的差异实在太大,大到几乎让人难以接受。他事先的预想中,流寇们巢穴根本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们既然能四处打劫,就根本没必要再种田打渔,织葛纺纱。他们懒惰、粗野、甚至不知廉耻。他们当中无论男人女人都应该是无法无天,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可得刚刚探到的消息却恰恰相反,土匪们有着自己的秩序和生活。有着和外边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如果不仔细区分,你甚至无法找出莲嫂和驴屎胡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之间的差别,同样喜欢给别人做媒,同样喜欢在人背后嚼舌头根子……

      “既来之,则姑且安之。”对着窗外的树叶发了一会楞,程名振笑着自我安慰。无论土匪们是茹毛饮血的禽兽,还是世外桃源的遗民,在伤好之前,他都必须留在这里了。那个逃走的武将两次见过他的面,如果在城里被此人遇到,恐怕天底下无人能帮得了他。

      一天之中的第二餐还是由莲嫂送来的,同来的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驼子。看到程名振已经可以扶着墙慢慢走动,驼子的眼睛立刻冒出了两股亮光。“你居然没死?”他惊诧地问,仿佛自己看到的是只孤魂野鬼。“快坐下让我摸摸,看看你是什么做的!”

      “是孙大夫吧?”程名振从对方满身的药草味道上猜出了其身份,笑着跟他打招呼。“这些天给您老人家了添麻烦了,程某不胜感激!”

      “啰嗦!”驼子冲他连连翻白眼,“坐好,别动!我不会吃了你!”

      一双大手紧跟着伸过来,像挑牲口一样将程名振浑身上下捏了遍。中间几次捏得不过瘾,干脆把少年人的衣衫掀开来,将眼睛凑过去仔细检视。

      长这么大,程名振还没在母亲之外的女人面前露过这么长时间身体,不由被窘得满脑袋是汗。莲嫂在一旁看到了,也不肯躲避,只是抿着嘴似笑非笑。他们到底还是土匪!程名振心里刚刚建立起的好印象荡然无存。只盼着自己尽快好起来,尽快离开这个混乱之地。

      “不错!三岁牦牛十八汉,你长得够瓷实!”就在少年人即将崩溃之际,驼子终于完成了他的“检查”。用手捶打着对方的脊背,大声夸赞,“这么瓷实的男人,我还第一次见。随便套上络头,都能趟八十亩地!”

      “晚辈从小练武,十几年没间断过!”实在不想被驼子继续当牲口来夸,程名振大声解释。虽然对方曾经用药保住了他的小命儿,但那也不意味着可以随随便便出言侮辱他的人格。

      “那就对了,否则即便不死,也得瘫上个把月!”丝毫感觉不到程名振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不快,驼背郎中继续道。“鹃子是个有眼光的丫头,挑人挑得就是准!她拿人参给你吊命,我还觉得可惜了。现在看来,那几根老蔘用得值!”

      又是恼怒,又是羞愧,程名振连脖子都开始发红。偏偏跟土匪们没法讲理,只好坐到桌案旁,拿饭碗里的老米发泄。饭菜已经摆到了桌子上,却不留访客一道用餐,无论在哪里都不是礼貌行为。孙姓驼子却也不着恼,笑着观赏了片刻程名振吃饭的姿势,又自言自语般说道:“你小时候是个使奴唤婢的吧?这个吃相很好,容易调养。不要吃得太饱,外边还有一罐子药,饭后慢慢喝了。晚上记得多喝水,少翻身……”

      “您老也一块吃点儿!”见对方始终不愠不火,程名振反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指了指装饭的木桶,低声邀请。

      “那是病号饭,你一个人享用吧,老驼子可没那个福气!”孙姓郎中笑着摇头,又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几个已经被汗水沤臭了的小木盒,“这里边是我刚刚配的油膏,临睡觉前将裹伤的布解开,把药膏抹上。半个月后,即便有疤留下,也不会太大!”

      “让您老费心了!”程名振赶紧放下碗筷,双手去接药盒。无论对方如何粗鄙,毕竟是在真心真意为自己诊治。其中人情好歹,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分辨得出来。

      “嗯!”有感于年青人的礼貌,驼子微笑着点头。无论从任何角度,程名振都比营地里的同龄人耐看得多。他谈吐大方,举止彬彬有礼,身架结实,人长得也英俊。与杜鹃配起来,那简直是……想着想着,孙驼子的平和的目光突然闪了闪,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药有问题么?”程名振会错了意,手停在半空中,讪笑着追问。如果驼子讨要诊金,自己一时半会儿可拿不出来。上次在周记药铺随便一幅药就是几百个钱,这回吃了人家好多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特补之物,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还得上!

      “药没问题!”驼子继续摇头,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晚上临睡前,让莲嫂帮你抹吧。背上的伤,你自己够不到。”

      “晚辈,晚辈自己想办法!”程名振没料到老不正经犹豫了半天,居然就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尴尬得几乎无地自容。

      “怕什么!这几天你昏迷中,哪里她没看到过。”孙驼子突然抖起了威风,拂袖而起,“莲子,你照顾好他,别让他一个人瞎对付!”

      “嗯!哎!”素来大方利落的莲嫂楞了楞,神情突然变得十分古怪。不敢与驼子的目光相接,她低下头,默默地看向自己的鞋子尖儿。

      “多,多谢莲嫂仗义相救!”程名振脸红得像个熟虾米一样,长揖及地。这份人情可是欠大了,莲嫂年龄虽长,毕竟也是个女人。恐怕今后自己只能认她当了姐姐,才能报答这份救命之恩!

      “别,别这样!程爷,程爷你别客气!您,您救了那么多弟兄,伺候您,伺候您是应该的……””莲嫂依旧不敢抬头,满是茧子的手掌在身前来回摆动。

      她不敢面对程名振的感激,更不敢违背孙驼子的吩咐。这些天来,的确有人每天为昏迷中的少年擦背裹伤。但那个人根本不是她,驼子叔为什么偏要安在自己头上,其中原因,善良的女人理解不了,更猜度不到!

      第四章 红尘 (一 下)

      尽管心里藏着无数困惑,傍晚时分,善良的莲嫂还是趁着天亮,早早地替程名振擦洗了伤口,重新换上了药膏。两个人都很尴尬,相互之间的配合难免生疏了些,偶尔用力不匀,程名振身上的伤口便流出股股脓血。把个莲嫂吓得脸色煞白,唯恐少年人责骂自己。程名振却很大度,没事人一般说道:“嗨!不疼!那些脓血早晚要淌出来的。淌干净了,说不定伤口能好得快些!”

      “是我笨,不会伺候人!”莲嫂眼圈一红,讪讪地道歉。

      见到他流泪,程名振心里更慌,赶紧扭过头来笑着安慰“你又不是郎中,会绑这些布带子才奇怪!这些天我昏迷时,你不是也将我照顾得挺好么。这样,我闭上眼睛,直着腰不动,你就当我还昏着就是了。”

      “程少爷是个好人!”莲嫂抽了抽鼻涕,低声回了一句。按照对方说的话去处理,涂药和缠布带的进度果然快了许多。即便如此,几道大大小小的伤口处理完毕,也足足耗去了小半个时辰。把程名振疼得脸色雪白,豆大的汗珠子沿着鬓角一粒接一粒向下滚。

      莲嫂见状,顾不上再胡思乱想,赶紧跑出去找蔘汤。两大碗蔘汤落肚,程名振的脸上终于返回了一丝血色,歪在榻上,虚弱地喘气!

      “少爷,程少爷?程少爷,您可不能走啊!”莲嫂心里害怕,小声替程名振喊魂儿。(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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