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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国功贼》-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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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东西这么好闻?”程小九将灯笼口向自己面前靠近了些,抽动着鼻子惊问。

      小杏花显然比他更识货,从婢女巧儿手中抢过灯笼看了看,立刻惊讶地尖叫道:“里边点的是蜜蜡,正宗的越州蜜蜡啊!根本不是牛油烛!”

      “蜜蜡?蜂蜜也能做蜡烛?”程小九瞪圆双眼,吃惊地追问。

      “当然是蜜蜡,一支要三十个钱呢!”小杏花连连点头,双眼倒映着两团烛火。“咱们吹掉一支吧,太浪费了。另一支留下来给你晚上读书时照亮,比牛油烛好用得多,并且不会熏坏眼睛!”

      “没事!屋子角还有小半包。刚才我怕它不禁点,怀里还多揣了几支!”程小九笑了笑,献宝般从胸口又掏出了四根手指头粗的蜜蜡。“这几支都给你,可以用来熏衣服!”

      小杏花的眼睛又亮了亮,宛若夜空中闪烁的星星。“谢谢小九哥!”她高兴地将四支蜂蜡全抢过去,一边小心翼翼地藏好,一边拧着鼻子说道:“过年时刘二丫得了小半只蜂蜡,就宝贝般四处炫耀。我们让她点燃了给大伙见识见识,她居然推三阻四地舍不得。下次她再到我家来,我就在屋子四个角上各点一支,哼,看她到时候是什么脸色!”

      程小九没法参与这些小女孩争风斗气的琐碎事,只能笑呵呵地当听众。小杏花却如一只饶舌地鹦鹉般,吱吱咯咯地将最近几个月自己和闺中蜜友之间的趣事摆出来,一件件说个没完。她今天终于弄明白了小九的心思,所以希望像小时候那样,把一切欢乐和忧伤都与对方分享。而说着说着,话题就不知不觉中扯到了周府大小姐的头上。

      一股浓浓的花香顺着夜风传来,在程小九的心头绕了几绕,又远远地散开去。周家小姐,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子。隔着一道纱帘,却依旧能感觉到她的美丽。他突然想起了王二毛的拜托,笑了笑,出言打断了小杏花的话,“周家小姐经常到药铺去么?他们家的男丁都忙什么呢?怎么生意上非得她出面不可?’

      “她的大哥号称是读书人,生来要侍奉皇上治理天下的,所以不愿意理睬生意上的事情!二哥的心思都在女人身上,根本不务正业。她阿爷又年纪大了,腿脚不甚灵便。没有办法,秀英姐只好自己动手喽!偏生她又非常喜欢医术,所以一个月中总有几天要待在药铺子里。上次你和二毛两个去抓药,就恰好碰上了她!”小杏花想都没想,信口回答。

      程小九脸上一热,亏了***昏暗,才不用担心被小杏花和巧儿两个注意到。想想十几天前自己还差点被人当做乞丐从药铺子里打出来,而转眼间,三十文一支的蜜蜡都有人不动声色地当作普通礼物送上门,不觉如做了一场大梦般,连眼前的幸福都变得患得患失,仿佛已经醒来,又唯恐仍在睡着!

      小杏花没有介意未婚夫打听别的女孩子,却敏锐地察觉了对方情绪地变化。拉着小九的胳膊晃了晃,低声道:“小九哥别叹气嘛!不是秀英姐告诉我的。是王二毛那个大嘴巴说的,他现在发花痴,只要见到我,就周小姐、周小姐地打说个没完!”

      “我没在乎这些事情!”程小九点点头,脸上露出几丝微笑,“我很感谢你的好朋友。当天要不是她帮忙,掌柜的根本不愿意将药低价卖给我!”

      “那些人都长的是狗眼睛!”小杏花恨恨地唾骂,“小九哥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换身干净衣服去,他们立刻就向你摇尾巴!你要是还不解恨,哪天我雇几个人去跟他们捣乱。就说掌柜的克扣药材,耽误了病情,把人活活给治死了。然后偷偷知会秀英姐,让她把掌柜和伙计全赶回家去!”

      “也不用这么狠!”程小九立刻摇头,不愿意害别人丢掉饭碗。“我只是想想当时情况,自己觉得沮丧而已,并不嫉恨任何人。毕竟他们是敞开门做生意的,不能赔着本卖给我药!”

      “小九哥就是心软!”小杏花扯着小九的胳膊,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文武双全,宽容大度,这才是自己认识的小九哥哥。放眼整个馆陶县,这样的男子也超不过三个。其中一个是自己的父亲,另外一个么?她趁着程小九不注意悄悄地吐了吐舌头。想那个人作甚!那个人一点儿不像小九哥哥这般稳重。

      说话间,成贤街已经在眼前了。这里几乎家家门口都挑着灯笼,街道也被清扫得纤尘不染,与昏暗且肮脏的驴屎胡同宛若两个完全不同世界。不愿意看到未来岳父那假模假式的热情,程小九在距离朱家远远地位置便停下了脚步。

      “我今晚还要巡营,就不去拜会舅父舅母了。”他低说道,目光尽量不去看小杏花眼里的失望,“你替我问他们好吧。等改天有了时间,我再登门向舅父和妗子赔礼!”

      “嗯!”小杏花低低地嗯了一声,她心中明白对方是因为什么过家门而不入,却两边的过错都没法挑,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可就这样放程小九走开,心里又觉得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宝贝般难过。扯着对方的大手犹豫了片刻,她抬起头,笑着问道:“那你明白还送不送我回家。我,我明天再去买一只活鸡。姑姑身子单薄,需要多喝些鸡汤补元气!”

      “别……,你来吧,我如果能回家,就陪你走一走!”程小九本来想阻止小杏花为自己破费,话到嘴边又转了方向。“不过军营里边的事情说不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什么安排!”

      “那……”小杏花咬了咬嘴唇,声音里边约略带着几分失望。但很快,她便又高兴起来,雀跃着道:“没事!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住在你家跟姑姑做伴儿!反正我小时候,她经常抱着我睡。彼此都不是什么外人!”

      “只怕我家的草塌你不会睡得习惯!我的被子也好久没拆洗了,汗味很重,会熏坏了你。”程小九笑了笑,很无奈地说道。他依旧没忘记岳父朱万章曾经准备悔婚的往事,同时在内心深处又觉得眼下自己家的确简陋了些,委屈了小杏花这样一个心无尘杂的女子。矛盾之下,居然有些语无伦次。

      “没事儿!我不在乎!”小杏花望着对方的眼睛轻轻摇头。“我不怕!小九哥,你不知道,今天你……”她偷偷扫了一下已经拎着灯笼躲得老远的巧儿,脖颈慢慢垂成了一道好看的弧线,“今天你那样子,我好害怕,又好高兴!”

      对着如此温柔可人未婚妻,程小九即便有块冰也早就被融成一滩春水了。用力将掌中的柔荑握了握,他低声许诺道:“放心,我不会让你陪我吃太多苦的。我已经攒了一些钱,过上两三个月,便能在朱雀街买个新屋子。反正,反正在你嫁过来前,能搬进去。我保证你能搬进去!”

      “姑姑跟我说过买房子的事情!”小杏花羞不自胜,以蚊蚋般的声音回应道,“其实,其实小九哥,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我不在乎住在什么地方!”

      “我在乎!”程小九挺直胸膛,仿佛肩膀上压着千斤重担。他相信自己能够支撑起一个家,相信自己能给娘亲,给小杏花一个平安、温暖的房间,每天让房间里都能闻到饭菜的香味,听到欢乐的笑声。他已经是公门中人了,不再是当初那个码头上扛大包,过完今天没明天的程小九。他有一份固定的薪俸,每月还有不少额外的好处。只要他小心翼翼地保住兵曹的职位,所求的一切,距离都不算远。

      “我知道小九哥对我好!”小杏花的模样千变万化,比夏日里的天气还难以琢磨。前一瞬还羞羞怯地如小鸟依人,转眼间又非常精明地替程小九的新居盘算起来,“其实不用去朱雀大街,那边距离集市太近,房子太贵,又太吵闹。成贤街这块儿就行,最近这条街上很多人都在搬家,肯定有人会低价抛售手里的房子!”

      程小九被未婚妻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有些【创建和谐家园】,皱了皱眉头,低声追问道:“抛售房子?他们为什么要搬家?县里边不是组建乡勇了么?难道他们是怕张金称敢硬功馆陶?”

      “不是提防张金称。呆小九,你真是孤陋寡闻!”小杏花用力扯了对方一把,提高了声音强调,“是黎阳那边有人造反了。你刚刚入县衙那会儿,便有这个消息。之后咱们县很多有钱人怕遭受牵连,便纷纷卖了房子跑到北边去躲风头。我阿爷说他们是杞人忧天,正核计着趁机收买些临街的房子,以备将来出手呢!”

      “黎阳,造反?”程小九依旧懵懵懂懂。连日来,他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提高乡勇们战斗力上,对外界流传的谣言一无所知。但读书人的敏感性,还是让他很快便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转而又被另一个霹雳般的想法惊得魂飞天外!

      “你说的是杨玄感!”不待小杏花更多解释,程小九迅速得出结论。杨玄感是这次东征的总押粮官,他的行辕就设在运河上游的黎阳城!春夏之交时,运河上一船船北运的粮食都是供应东征大军的口粮,而入夏之后,运河上的粮船却全是送粮给附近大户人家的!

      周家一次购进二十船粮食!运粮的商贩毫不犹豫便将抢险的赏钱提高到了一吊外加五斗米!当日跟自己一道在船上抢险的力棒们全被招募进了县衙门!而那个五短身材的商贩最近几天往来县衙日日不断!那商贩还曾经偷偷地观察自己如何练兵,那商贩打赏人,随便就是价值三吊钱的银饼子!

      刹那间,夜空中仿佛有无数道闪电当头劈落,每一道都让程小九不寒而栗。最近自己身边所发生的那一件件蹊跷无比,看上去又毫不相干的事情被闪电完全穿了起来,慢慢变成了一条大毒蛇,对着人吐出血红的芯子!

      “是杨玄感就杨玄感呗。你又不认识他,怕什么?!”小杏花的声音突然从耳畔传来,让程小九再度恢复了清醒。他不敢对未婚妻将话挑明,只好将灯笼向对方手里一塞,含含混混地说道,“我突然想起些事情没做,得赶紧去军营。你赶快回家吧!再晚一些,舅舅和妗子会很着急!”

      说罢,也不待对方同意。转过身,飞也般跑了出去。

      “呆小九!”突然从温柔和喜悦中被丢进孤独里的小杏花气得柳眉倒竖,顿着脚骂道。

      “我明天再送你回家!”程小九的声音慢慢远去,整个人都被黑暗吞没于夜色中。“呆小九,死小九,坏小九!”小杏花喃喃地骂,无可奈何地提起灯笼,走向自己的家门。“一点儿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思,真是笨得像头猪一样!”

      “回家吧!咱们明天再去他们家!”婢女云儿见惯了小姐发脾气,笑着上前安慰。

      “你自己回,别管我!”回答她的是一声怒斥。小杏花浑身的汗毛都竖成了针,活脱一只遇到危险的刺猬。“明天我才不去他们家呢,没良心!吃了也白吃!”

      “其实姑爷这样挺好的。他是一个大男人,当然要把事业放在第一位上。不然,你今后跟了他,岂不是要吃糠咽菜,受尽人的白眼?”云儿笑着摇摇头,低声替程小九辩解。

      后半句话相当有力,小杏花听了,心中的怒气稍稍减轻了些。凭心而论,现在的程小九,肯定比半个月前的程小九更讨人喜欢,至少,跟他在一起时,自己不怕再被阿爷和娘亲大声数落。可他居然不好好告别一下撒腿便走,仿佛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仿佛自己只懂得添乱般。

      “我宁愿他好好陪我说话!而不是去做什么大男人!”关上家门的刹那,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道。

      第二章 莺柯 (八 上)

      “不能让那个商贩拉着大伙去造反!”一边飞奔,程小九一边想。整条街的狗都被他沉重的脚步声从睡梦中惊醒,接二连三发出一串狂吠。有人立刻吹灭了屋子里的灯,唯恐不测之祸碰掉了自家屋檐上的荒草。也有人拎着棍子在院子里厉声斥骂,从夜行者的父母亲朋一直数落到祖宗八代,恶毒而难听。所有这些程小九都顾不得了,他只想尽快跑到军营去,用尽一切可能的手段阻止那个商贩将乡勇们带走。谋反是个株连九族的罪名,无论被携裹进去者还是被牵连进去者,都难逃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命运。一如多年前的程家,从富庶变为赤贫仅仅经历了半夜。半个恐怖的夜晚过后,偌大的府邸便支离破碎。连带着自己当年所有快乐和梦想。

      而当时父亲还是有战功在身的郎将,功劳可以抵消一部分罪名。现在的自己和乡勇们却一无所有,若是被牵连进造反的漩涡里去,能落个充军边塞的结局已经是祖宗八代积德,朝廷法外开恩!

      程小九知道自己必须阻止这些惨剧,为了自己,也为了恩公的未来。他知道,力棒们都是为了一碗饭吃才加入乡勇的,他们之中十有【创建和谐家园】没胆子拿脑袋赌功名富贵。如果让这些人明白一旦参与杨玄感的造反大业,就等于踏上了死路一般,估计大伙肯定不会跟那个商贩走。至于郭、贾两位捕头和众多衙役,程小九知道他们很不得人心,虽然眼下都在乡勇队伍里担任要职,实际威望反倒不如王二毛、韩葛生、段清、张逊等临时提拔上来的队正们高。如果几个队正不肯跟着他们造反,光凭郭、贾等人很难把乡勇们煽动走。

      “所以,第一步就是尽快找到王二毛和这些队正!”程小九在心中快速核计。“告诉大伙造反肯定会死路一条,家里的老婆孩子都会背负骂名!”

      至于为什么造反一定会失败,程小九自己也找不到充足理由。但娘亲的言传身教和这些年所读过的书都告诉他一个大道理,那就是,造反是风险巨大且会使祖宗蒙羞的罪孽。所以即便朝廷做得那些事情再不公平,再操蛋,他也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

      况且杨玄感手中没有多少兵!这是程小九反对参与叛乱的另一个重要理由。凭借对大隋军旅的了解,他相信正规府兵,特别是当年父亲所在的内府兵,战斗力远远超过了现在他手里的这些乡勇。而大隋的全部府兵眼下都在辽东,杨玄感的起身之资肯定和馆陶县的乡勇差不多,都是临时拉起来的队伍。仓促之间,恐怕连每人一口钢刀都发不齐,更甭说床弩、石炮这些攻城的必备利器了。

      成贤街位出于馆陶的心脏地带,距离小校场并不远。跑了没多长时间,程小九便看到了军营门口跳跃着的火把。当值的士卒将火把挑在枪尖上,一边巡逻一边笑闹。如果换做平时,程小九肯定要冲上前将对方呵斥一顿。但今天,这种懒散的情景却让他心里无端地涌起一阵轻松的感觉。乡勇们还有心情打闹,便说明到现在为止还没人前来鼓动他们造反。自己还有时间,有时间拯救自己、恩人林县令这些善良而无辜的力棒们。

      “程教头!”被脚步声将目光吸引,正在玩闹的乡勇们吓了一跳,赶紧将火把从矛尖上取下来,端端正正地举在手里。然后肃立成排,可怜巴巴地等着被年青且武艺高强的兵曹大人教训。

      预料中的斥骂却没有传来,程小九停下脚步,先调整了一会儿呼吸,然后笑着询问道:“今晚情况正常么?弟兄们是否都已经按时休息?”

      “禀告教头大人!”带队巡逻的伙长大声回应,“弟兄们已经按时熄灭了火烛。营内营外一切正常!”

      “嗯!”程小九微笑着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些军官的气势,“南城墙那边呢,谁在带队值夜?”

      “是蒋伯龄,报告大人!”小伙长见程小九没有责怪大伙的意思,胸脯挺得更直。“他带着瑶光怪团第一旅在城南驻守。半个时辰前例行吹了一声号角报平安,没任何异状发生!”

      “嗯!”程小九继续点头,心情更加安定。蒋百龄是蒋帮闲的一个远房侄儿,曾经读过几天书,但后来家道中落,不得不到店铺里边当学徒谋生。蒋帮闲一直想把这个侄儿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所以托了关系将其塞入了乡勇的队伍,并且一入营便提拔其为旅帅。

      虽然是蒋帮闲的侄儿,但蒋百龄这家伙为人处事却与其叔叔一点都不一样。此人胆小,谨慎,并且身上带着股读书人的假清高。所以看不到什么希望的冒险事情,他是打死也不会去做的。当然轻易也不会跟着别人去造反。

      “程教头尽管放心。弟兄们警觉得很。”众乡勇怕程小九追究大伙故意偷懒的事,纷纷开口表态。

      “对,咱们练了这么久,正手痒呢。如果张金称狗贼敢来,保准让他有来无回!”

      程小九伸出手去,用力拍了拍当值伙长的肩膀。“继续巡夜去吧。注意周围动静。若是有人在营中散布流言,千万不要偏听偏信!”

      “那当然。咱们只能县令大人和兵曹大人的!”小伙长又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种拍马屁的话自然不能当真,程小九又笑了笑,转身走进沉睡中的营盘。夜已深,大部分乡勇早已安然入梦了,呼噜声在军营内此起彼伏。他们是幸福的,从不去考虑未来,对身边的危险也毫无所知。程小九发觉自己居然羡慕起别人这种无知无觉来,咧了咧嘴,对着夜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呼!”他把满腹的不安顺着呼吸吐了出去,仰看漫天星斗。玉衡、开阳、瑶光,还有自己这个天枢,林县令在组建乡勇时,给这支队伍起了一个非常雅致的名字。而乡勇们也感念他给了大伙一条谋生之路,愿意唯他的马首是瞻。刚才那名小伙长说得好,大伙只听林县令一个人的。可林县令组建这支乡勇的目的到底是想追随杨玄感造反呢,还是仅仅为了保境安民?程小九猜不到,所以心里充满了矛盾。

      如果林县令也想造反的话,将无人能阻挡他的脚步。程小九知道自己这个教头,兵曹,以及在军营中的威望都是林县令赐予的。对方既然能够赐予,便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其全部收回去。韩葛生也好,段清、张逊也罢,跟自己虽然有些交情,却决不会为了交情而得罪衣食父母。即便是好朋友王二毛,如果形势非逼着他在自己和县令大人之间做个选择的话,恐怕他最终也会选择后者。

      有些人就是不禁念想,程小九心中才浮起他的名姓,那疲懒的声音已经在背后响了起来,“该死小九,不是说今晚请我喝小黄稠么?酒呢,我怎么没看见?难道你把它带到了军营里边?”

      “改天吧。今天小杏花在我们家!”程小九苦笑着转过身,准备迎接王二毛的数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赶得这般巧?”

      “看到女人就没人性的家伙!哼!”王二毛翻翻眼皮,满脸鄙夷。“我早就知道是这样,所以听见小杏花的声音,就没去你们家招讨人嫌。本以为你今晚肯定不回来了,结果刚才在半路上却又看到了你!”

      “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看到你?”程小九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追问。

      “你?”王二毛继续翻眼皮,“你刚刚送了老婆回家,心里哪还会装得下别的。我喊了你不下二十声,把满街的狗的招了出来。你却只管一个劲儿地疯跑,根本就不回头!怎么了?又被杏花他阿爷数落了吧?我估摸着你就是个挨敲打的命,三天不送上门去,脑门子就刺痒!”

      “没有的事儿!”程小九大声否认,“我根本没进他们家门!”

      “那更惨,是什么来着,你教过我。对,望风而逃!”王二毛不依不饶,继续拿话头挤兑程小九。在他眼里,好朋友即便做了再大的官儿,仍然是自己的好朋友,没必要向对方保持陌生人般的尊敬。更何况这个朋友还欠了自己许多人情,因此更应该像债主对待冤大头一样尽情地“欺负”他。

      “我是担心军营里边有事情发生,所以才跑得快了些!你别胡扯了,在弟兄们跟前给我留点颜面!”程小九无可奈何,只好低头讨饶。

      “这里还能发生什么事儿!大伙每天被你操练得像活驴一样,那还有力气惹麻烦!”王二毛耸了耸肩膀,对程小九的话不屑一顾。

      “我说的全是正经的!”程小九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强调。“我听说黎阳那边有人造反了!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大官儿。如果他派人到咱们这边鼓动,那岂不是要把弟兄们都牵连进去!”

      听了这话,王二毛先是一愣,然后就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造反,好事儿啊!我早就看这世道不顺眼了,要是有人叫上【创建和谐家园】一票,我一定去。抢房子,抢地,杀仇家,见到漂亮女人还能向屋子里边随便拉。咱不指望着升官发财,至少也能出口恶气!”

      “你想死啊!小声点儿!”程小九气得一把抓住王二毛的脑袋,狠狠按了下去。“乐呵吧,你!乐呵三天不到,然后被人抓住抄家灭族。你娘,你妹妹,全都给卖到塞外去给胡人当牧马奴。那地方冬天滴水成冰,光着脚走路,脚趾头都得粘在地上!”

      “照你这么说,胡人岂不都长着鸭子巴掌!”王二毛依旧嬉皮笑脸,根本没把程小九的警告当作一回事儿。“不过你放心,除非你程小九也造反了,否则我绝对不跟着别人凑热闹。免得到时候我当反贼你当官军,哥两个面对面举刀!”

      程小九哭笑不得,恨恨地骂道:“你这个【创建和谐家园】家伙,整个晚上就说了一句人话!”

      “至少我把你当兄弟,不像你,看到老婆就忘了我!”王二毛反唇相讥。

      “你……”

      “我怎么了?我可没答应请人家今晚喝酒,却自己跟女人跑了。我可没只图着自己高兴,却看着好朋友打光棍?周家小姐的事情,你帮我问了没有?是不是又忘了?还是根本不敢在嫂子面前提起?”

      程小九被噎得连连喘粗气,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缓过精神来。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他又低声问道:“说正经的,二毛,我不是跟你闹着玩?如果有人拉你造反,你会不会去?”

      王二毛不明白好朋友今天犯了哪门子邪,居然开口闭口“造反”个没完。用力搔了搔后脑勺,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回答道:“那得分是谁?你程小九煽动我,为了咱们之间的义气,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跟你走上一遭。如果是换做别人,如老蒋、老李他们,算了吧,我还怕他们把我半道上当牲口给卖了呢!”

      “如果是更高一级呢,如主簿,或者县令大人?”程小九看着王二毛的眼睛,郑重追问道。

      “你发疯啊你!”这回,轮到王二毛不满了。“县尊大人是朝廷的官儿,天天大把大把的肉好搂着,他怎可能造自己的反?”

      “我只是打个比方!”程小九在心里苦笑。县尊大人的确每天都在大把搂钱,但那不代表他甘心安于现状。如果他能当了郡守,便意味着可以搂到更多的钱。如果他能当总管、大使、丞相,则根本不用伸手搂钱,便有无数人天天排着队向他进贡。世道如此,人心怎会懂得知足呢?伴着一声叹息,他又低声补充道,“你只管说你会不会跟着别人去凑热闹,别管我的比方对不对!”

      “呵呵,别人还说你聪明呢,居然连这点儿事情都想不明白。”王二毛像得了宝贝般,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如果县令大人造反,所有弟兄肯定都跟着。我要是不跟着,第一个便被砍了脑袋当投名状!我才不当那傻子呢,跟着混呗?好歹多快活几天,不至于死得稀里糊涂!”

      第二章 莺柯 (八 下)

      眼下最要紧的是别被人当了投名状!望着好朋友那坦诚而直白的目光,程小九觉得自己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我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他默默地想,不知道该为自己刚才的打算感到好笑还是感到悲哀。联合几个底层的队正,架空衙门里的捕头和差役们,以此来拯救自己的恩公林县令,避免他走上歧路。这是多么善良的一个想法!就偏偏没考虑考虑自己有没有相应的实力。如果林县令真的决定一条道走到黑的话,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地位,又怎可能有除了追随他之外的第二个选择?!

      “小九,九哥?九哥,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王二毛看到程小九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像河里死尸一样怕人,赶紧收起笑脸。他从来没见到好朋友的脸色如此难看过,即便当时两个人一块儿饿肚子时,记得对方脸上也始终带着阳光般的微笑。程小九是打不垮的,王二毛一直坚信。这也是他一直拿小九做朋友,做可以依赖的后盾之缘由。可今天,他在程小九脸上明显看到了害怕,看到了惊慌,还看到了一丝丝绝望。难道他刚才不是在开玩笑?难道他刚才说得是真事儿?

      “难道县令大人他……他真的要带头造反?”连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王二毛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扯了把好朋友,用颤抖的声音询问。

      听到造反两个字,程小九死人般的眼珠里终于有了些亮光。“嗯!”他【创建和谐家园】了一声,算作回答。然后紧紧扯住二毛的胳膊,哑着嗓子叮嘱道,“今晚我说的话,你千万别再大嘴巴说出去。否则,咱们两个肯定要死无葬身之地。连带着家人都要受牵连,记住了,别当我在跟你开玩笑!”

      “嗯,嗯,嗯!”王二毛迫不及待地点头,汗水顺着鬓角滚滚而落。无论平素叫嚣得再欢,也只是过过嘴瘾而已。但现在却真的要造反了,即将要被人杀死或提刀杀人了。天可怜见,自己长这么大连女人的胸口都没摸过,就要稀里糊涂地为了三斗米去送死!这不值得,也无法让人甘心!哪怕是军饷再加三倍,也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连程小九都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更何况自己一个武艺半点不会,大字只识两个的王二毛?!“小九哥,你,你能不能想想别的辄啊。咱们逃走吧。连夜跑出城外去,我知道一个山洞洞,咱们到那藏起来,谁也找不到咱们!”他听见有人在哭着祈求,很懦弱,很没用。但那个既懦弱又没用的家伙就是自己!

      “关键是,咱们没有活下去的钱和粮食!”程小九咧咧嘴,苦笑着摇头。连夜逃走,的确是一个可以避免灾祸的办法,但自己和二毛能逃到哪里去呢?天下虽然大,有哪里是自己的容身之所?没有钱财,自己在异乡拿什么谋生?

      天可怜见,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谋生之路,只当了十二天兵曹,连衙门里胡凳都没坐热乎,便要主动放弃掉了。朱雀大街的房子,与小杏花的婚约,邻居们羡慕的眼光……在半个时辰前,幸福距离自己曾经是那样的近。而现在,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夜风像烟一般吹得支离破碎。

      “咱们去投奔张金称。在巨野泽里边有他的老营!”走投无路之下,王二毛咬着牙说道。

      “那还不是一样的造反?一样的被官兵追杀?!”程小九拼命地摇头。造反是让祖先蒙羞的恶行,当山贼也是一样。如果自己真的做了那种选择的话,娘亲非被活活气死不可!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谁能给自己指一条明路?

      “要不,咱,咱们先下手为强!”王二毛一边像筛糠般哆嗦着,一边咬牙切齿。“他不让咱,咱们活,咱,咱们也不让他活。衙门里边当值的都是天枢旅的弟兄,你是旅率,我是队正。咱们两个进衙门没人会阻拦。先剁了姓林的,让他即便想下令造反,也发不出命令去!”

      “尽胡说。林县尊对咱们有恩,咱们不能恩将仇报!况且此时他是否造反还属于未知。咱们刺了他,反倒坐实了杀官谋反的罪名!”程小九继续摇头,苦笑不止。

      见程小九除了摇头之外没一点主意,王二毛急得连连跺脚。“那你倒是说咱们该怎么办阿?总不能等死吧!我家里还有妹妹和老娘呢,我被人当反贼杀了,她们可怎么活啊?”

      “别着急,再让我想想,想想!”程小九用力拍打自己的后脑袋。王二毛的主意虽然没一个可行,但至少起到了让他冷静下来的作用。摆脱了最初的紧张与沮丧后,他慢慢整理起自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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