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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崩原乱BY四下里》-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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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榭临湖修建,有落地长窗,以青石打基修建而成的石路曲折如蛇,一直连入其中,水榭整体看去不但雅致,更是别具匠心,大日宫当年建造之时所花费的人力物力,由此可见一斑。

        有侍女在前方引路,到了石路前便停了下来,纪妖师踏上石路,沿路而去,等他进到里面,一眼就看到连江楼正倚在软垫上,手托瓷碗,正在慢慢喝着,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晕,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味道,再看那碗中还在冒着的热气,就知道里面装的必是药汁无疑,纪妖师眼见这一幕,想到从前对方无论何时都表现出来的强悍,一时间竟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两人却是谁也没有立刻开口,出现了短暂的沉寂,室内的气氛明显安静得有些过分,很快,连江楼喝完了刚煎好的药,放下药碗,脸上却是一片鲜红欲滴,仿佛快要溢出血来一般,片刻之后那诡异的颜色才逐渐褪去,这时纪妖师深深地看了一眼男子有些不正常的红晕的两颧,道:“我来的时候,听说你在闭关,便觉得有问题……据我所知,你近来并无突破迹象,突然闭的哪门子的关?如今看来,果然如此。”纪妖师眼中异色流转,沉声道:“你这是,受了伤?”

        对于这个问题,连江楼不置可否,他站起身来,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蜀锦外袍披上,道:“……难道你是打算趁火打劫不成。”纪妖师嗤地笑了一声,负手道:“那也说不定。”不过他很快又收了散漫之色,皱眉道:“你是如何受的伤?莫非是练功时出了纰漏?”连江楼微微扬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朝外面走去,转眼间两人就已来到室外,凭栏当风,此时一阵风吹过来,吹动衣袂,有若仙境,然而纪妖师眼中却突然一道电光闪过,他猛地一震,却是紧紧盯住了连江楼之前一直掩在衣袖中的右手,那里,是五根手指!原本这应该是正常的,普通人本就是五指,但连纪妖师很清楚,连江楼那里明明就应该有六根手指,但现在,哪去了?

        “……你不是练功出了岔子,是与人动手才受了伤!”纪妖师双眼如电,上前一步来到连江楼身边,下意识地便探手去抓连江楼的手,连江楼脸上也不见有什么表情,只是将右手微微一动,藏于袖中,看了纪妖师一眼,没有出声,纪妖师眼神狠厉,如燃幽火:“是谁伤了你?竟能令你受伤……”他很清楚,能够将连江楼逼到这个地步的,也只可能是宗师高手,这时连江楼将纪妖师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突然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是平板而毫无鲜活生气的,好象只是为了表达心情而已,连江楼临风而立,平静地说道:“……前段时间,我见到了宁天谕。”

        纪妖师微微一震,虽然现在世人都知道青元教教主师映川乃是泰元帝宁天谕转世,但纪妖师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不可能认为连江楼此时说的宁天谕会是师映川,一时间纪妖师那张俊美到妖异的脸上罕见地露出凝重之色,道:“你是说……打伤你的人是宁天谕?”连江楼手扶朱栏,表情淡淡:“不错。”纪妖师眼神连续变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想到某种可能,因为他知道,无论宁天谕是因为什么出现,都没有理由与连江楼动手,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大周,摇光城,玉和宫。

        当师映川与傀儡终于从蓬莱返回摇光城之后,第一时间就得知了一个令他怔在当场的消息,少顷,殿中一片寂静,师映川看着襁褓中闭目安睡、眉目轮廓与自己隐隐有些相似的婴儿,心中的滋味实在难以描述,他的手有些迟疑地轻轻摸了一下婴儿额上的那枚红色侍人印,低声道:“师倾涯……”他已经从晏勾辰那里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这个孩子是由季玄婴的师兄凤沉舟亲自护送来到摇光城,交到周帝晏勾辰手中,以及相关的一些事情,眼下看着孩子,师映川既意外于季玄婴的怀孕,更意外于对方会将幼子交给自己抚养,不过师映川安静一会儿之后,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冥冥之中他依稀明白了很多,也体察到了季玄婴的本意,一时间师映川不由得微微失神,他低喃道:“原来你已走上最纯粹的剑修之道了么……玄婴。”

        青年无言良久,既而低头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孩子,这时一旁晏勾辰压低了声音道:“这孩子由最富经验的皇家嬷嬷照顾,在皇子的配给标准上再加一倍,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妥的了,你大可放心。”师映川轻叹道:“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孩子刚出生就离开他父亲,到我身边,我这个人从他哥哥小时候就没有尽过多少做父亲的责任,想来对他也难以体贴入微,如此一来,这孩子也算可怜了。”他看着孩子【创建和谐家园】的小脸,心中觉得有些堵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血缘至亲之间有所感应,原本熟睡的婴儿突然就醒了,哇哇大哭起来,师映川忙弯腰将儿子抱起,不住地拍哄,但他虽然不是第一次做父亲,可育儿的经验却基本没有,哪里哄得了孩子,晏勾辰见状,就从师映川手里抱过婴儿,一面唤人进来,很快,经验丰富的宫人将哭闹的婴儿哄好,再次哄睡,师映川摇了摇头,对晏勾辰道:“我们还是出去罢,在这里也碍事。”

        两人走出去,师映川一手负在身后,忽然问道:“大周现在国力如何?”晏勾辰立刻就明白青年指的究竟是什么,便意味深长地微笑道:“至少足以应付一场持久的战争。”师映川道:“那就好。”他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一只手伸出去,修长的五指箕张,仿佛能够把天地都一并握入掌中,他喃喃道:“区区人类之身,当真渺小……即使是人间帝王,统率天下,也不过是兴衰转眼变化,何足道哉?”他身旁的晏勾辰听了这话,心中一震,却是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然而却是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身边青年那一颗连这苍茫天穹,也不可掩住的心!

        这一年,大周联合北燕,对周边诸国正式宣战,无数军队化为一支支黑色的洪流,涌向前线,一时间战争的气息彻底降临,大量隶属于青元教的武者开始参与到战争当中,但就在战争进行到两个月的时候,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大宗师偷袭斩杀前线军方将领的事情,此次偷袭共有三位宗师出手,分别灭杀高由、百离、西凉三国共五位直接操控战事的军中大将,间接造成了前线溃败,导致三国损失惨重,这一惊人消息令天下一片哗然,要知道武道宗师号称陆地真仙,有着独属于强者的骄傲与自负,如今三名大宗师却不顾绝顶强者应有的骄傲,放□段悍然偷袭,无所不用其极,这令许多人第一次真正认识到青元教教主师映川的不择手段,而师映川这个充满阴谲神秘色彩的人物也再一次成为所有人的热议话题,也就是这一年,青元教再次广收天下自由武者,提供充足的修行资源以及强有力的庇护,消息传出,顿时无数臭名昭着的散修以及魔道中人,纷纷从五湖四海赶往大周,公然集结于摇光城,以师映川为核心的青元教疯狂扩张,如同一个庞然大物,缓缓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导致这一切的最根本原因,就是青元教又得一名神秘宗师加入,如此一来,四大宗师坐镇,从绝顶强者的数量上来说,已是盖过了天下任何一个顶尖势力,虽说这个新兴势力的底蕴等等必然还不够,但很多明眼之人都已经隐隐看出了局势的变化,某个男人的阴影笼罩范围逐渐扩大,面对这个开始彻底露出狰狞面目的男子,一股将太多人强行席卷入局的大势,似乎已经变得势不可挡!

        摇光城,白虹楼。

        师映川静静站在楼上,俯瞰下方,这座斥巨资打造而成的白虹楼是晏勾辰为他所建,当年他叛离宗门,宗子身份自动解除,自然也就不再是白虹山之主,因此后来晏勾辰就为师映川修建了这座白虹楼聊以寄托,成为皇城当中最高的建筑,此楼设计独特,从外观看去,倒是略有几分佛塔之态,站在高处,俯瞰景致,几乎可以将整个摇光城都尽收眼内,令人心胸为之畅然,乃是这些年来摇光城中最大的一桩工程,此时师映川站在楼顶,看淡淡的阳光将整个大地染成柔和而不失绚丽的颜色,这里高处的风要强劲一些,但青年披散在身后的黑发却纹丝不动,裹着颀长身躯的袍子外面系着一件长达膝弯的轻甲,表面覆盖着淡金色的拳头大的鳞片,不知道是从什么凶兽身上剥下来的,被阳光一照,金灿灿地刺眼,看上去极其华丽。

        师映川面容冷峻,高高于楼上站定,手里把玩着一只造型华丽的酒杯,这只杯子呈淡淡的灰白色,体积很大,底部却有点儿浅,不过杯沿上不但有精致的镶金花边,饰以猫眼石,而且还有恰恰适合四根手指穿过的金把手,做成花藤的样子,十分曼妙自然,总体说来,这个酒杯虽然样子有点怪异,却也不失精美大气,里面盛着猩红色的粘稠美酒,隐隐散发着葡萄特有的清香,事实上这只酒杯却是以头骨制成,前时西凉国兵马元帅被偷袭身亡,一剑削去半截头盖骨,被当作战利品带回摇光城,由皇家工匠精心加工之后,制成酒具献给了师映川。

        此时偌大的顶层只有师映川一人,他呷了一口酒,眉头一扬,那修长的手指亦轻轻敲击了一下杯壁,似乎很满意酒的味道,青年凭栏远眺,只见城中人群熙熙攘攘,繁华非常,这些年来随着大周向外不断扩张,皇城之内的人口也增加了不少,市面上分外繁荣,不过其中不时可以看到有身着甲胄的士兵结队穿行,明显给这样的繁华中添了一抹战争的紧张沉重色彩。

        师映川站在顶层,看着视野中的雄伟皇城,这令他有一种把握全局的感觉,一时间淡淡说道:“一切都在你的构划当中,我在想,或许十年,二十年后,你……”宁天谕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等你跨入五气朝元境界,很多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起来,我们当年失去的东西,必须一一拿回来。”师映川的语气隐隐变得幽冷飘忽,道:“在这些事上,我都会尽你的意,只除了一件事情。”宁天谕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冷哂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压制着我,想要阻止我去寻赵青主的晦气,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如今倒也不必如此,前时那一战是因为我终于见到了赵青主,一时无法克制自己的怒火,但事后我自然就冷静了下来,所以,现在还不是再去找他的时候,等到我……再找他不迟。”师映川闭上了猩红的双眼,没有接腔。

        半晌,师映川忽然睁开眼,此时有人从楼梯处走了上来,脚步轻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师映川没有回头,只说道:“……西凉皇帝还是不肯降么?”来人恭敬道:“回国师的话,西凉皇帝仍是不降,且加大了皇城中的防卫力量……听说,西凉已派人向断法宗求救。”师映川嘿然,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唇边的弧度越发深刻起来,道:“这是怕我直闯皇宫么?不过,断法宗……哼,我记得西凉有宗室子弟拜入断法宗,好象还是某位峰主的亲传【创建和谐家园】,这是想用宗门来压我?”说着,眉目骤然一冷:“敬酒不吃吃罚酒!”话音未落,扬袖放出北斗七剑,与此同时,已被炼成傀儡的谢檀君从楼底纵身而上,两人当下御剑而去,前往西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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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映川与谢檀君一路向西凉而去,待二人到了西凉太渊城那一日,远远就见到城墙上那决不会在和平时期出现的森严景象,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往来巡视,大量在攻城时往往才会出现的弩车被排列城头,甚至连那弓弦都被上紧,弩箭齐备,随时可发,师映川见状,面皮微微一搐,不知是笑是怒,悠悠道:“……有意思,这等防守之势,也真算得上是壁垒森严了。”

        两道人影于云间穿梭,气势雄利,城头有士卒于眺望塔上遥遥望见,顿时大骇,拼命吹响了腰间挂着的号角,如今这世上谁人不知有一男子可御剑飞天遨游,踏风神行?此人身份,无人不知!凄厉的号角声狠狠向四面波及,同时有不速之客自天外而来的爆炸性消息也随之迅速传开来,无数人心头大震,抬头看去,果真就见有人身披金灿灿的甲衣,踏剑呼啸而来!

        整座皇城顿时炸成了一锅粥,凄厉的号角声从四面八方接连响了起来,此起彼伏,军队开始如同流水一般从各方汇集而来,然而面对身在天空中的敌人,军队并不能够发挥什么作用,不过西凉显然提前就已经针对这种情况作出了布置,无数攻城劲弩与精铁打造的强弓纷纷对准天空,形成了一片黑色的海洋,这时宝剑清鸣之声呼啸而至,两道身影如流星一般,转眼间就已临近,来到太渊城上空,师映川身穿金灿灿的鳞甲,身量高大,他站在那里,好似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配上那完美到极点的容貌,就仿佛神祇降临,俯瞰人间,青年低头向下方看去,表情是淡淡的漠然,乃至冷漠,红色的眼眸好象春日湖水一般宁静,只有仔细看时,才会发现他看似漠然的血眸中有幽火燃烧,师映川面色不动,然而不知何时,自他身后却聚起一道巨大的朦胧青影,恰似一柄大得足以震骇人心的巨剑,没有任何激烈的言语,没有提出任何要求,甚至没有哪怕一句通牒,师映川只是伸出手,毫无预兆地陡然向下方狠狠一斩!

        随着这一斩,以剑意化形的青色巨剑发出恐怖的劈啸之声,带着强大无比的力量悍然斩向下方!巨剑所及之处,摧枯拉朽一般,一剑生生斩开了高高的城墙,连带着无数士卒一起化为肉泥,几乎在同时,碎裂声,惨叫声大起,尘土飞扬,然而就在这时,又是一剑当空劈来!

        接连遭此重创,先前还处于防守状态的太渊城终于发动了反击,无数攻城劲弩与强弓在号令下猛然射出!顷刻间,数不清的箭矢仿佛一大片黑云,怒啸着狠狠射向空中,准确地飞向空中的两个身影,如同铺天盖地的大范围箭影几乎将天空都遮蔽住,面对此情此景,师映川眼中闪烁着朦胧的淡淡血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好整以暇地闭上眼,整个人与谢檀君突然间拔身而起,在无数箭矢到达的前一刻,如同闪电般瞬间御剑破空扶摇直上,彻底脱出了打击范围,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当这些箭矢突破了射程,后继无力,开始下坠之际,师映川与谢檀君同时厉啸一声,天外剑气如瀑,翻滚如长江大河,四只手同时提起,悍然向下一压!

        这是从天而降的箭雨,一场噩梦,原本自天上自动坠落的箭矢虽然难免造成一些伤亡,但并不会多么严重,然而在两位宗师强者的刻意加力之下,立时化作了铺天盖地的夺命黑雨,一支铁箭的冲击力竟足以穿透兵卒用来防护的盾牌,更不必说那些攻城用的弩箭,甚至可以生生地整个刺入坚硬的城墙!一时间惨呼哭号声响彻天际,下方已是成为人间炼狱一般的惨烈局面,面对着这样的血腥场景,师映川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略略张目一望,当下就锁定了皇宫的位置,便准备驾剑前去,不过这时却忽听有人高声道:“……师教主且慢!容在下一言!”

        在这高喊声中,一名容貌俊朗的男子身形连闪,以极快的速度掠上距离师映川不远的一座高塔,师映川略一偏头,便看到了此人,男子锦袍金冠,作皇室中人打扮,师映川隐约觉得对方有些眼熟,这时男子已拱手高声道:“在下江忝,乃摘星峰峰主【创建和谐家园】,西凉宗室,当年在宗门内,也曾与师教主有过几面之缘……”师映川目色流转,确实对此人有些印象,当年他是宗子,而此人既然是宗内的亲传【创建和谐家园】,打过交道也不奇怪,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师映川冷冷道:“……怎么,你要阻我?”男子被那血红的眼睛盯着,只觉得心底泛凉,但他强行压下骇意,只道:“师教主虽然已不是我宗门之人,但毕竟有过香火之情,在下出身西凉,还望师教主高抬贵手!”师映川轻抬眼皮,黑缎般的长发在风中徐徐飞舞,他冷然道:“西凉冥顽不灵,将大周送去的国书当场撕毁,拒不投降,本座耐心有限,岂与你在此罗嗦!”

        话音方落,剑啸清清,剑气如千丝万线,悍然袭至,男子大惊,急退间厉声道:“西凉已向宗门求助,届时……”师映川大笑:“用宗门来压本座?本座多年前破宗而出,早已不是断法宗之人,还讲什么香火情分!”磅礴的剑压好似海上大潮,一举将男子击下高塔,且其中蕴含着的强大迫人力量却是令男子连身形也稳不住,一路翻翻滚滚跌落而下,生生摔落于地,虽说是先天强者,从这样的高处摔下不至于重伤,但也还是摔了个七荤八素,狼狈不堪,师映川仰天长笑:“既说到香火情分,本座便饶你一命!”一双血眸微合,旋又睁开,此时两粒瞳仁表面已是红光流动如火,眼中精芒如剑,师映川纵剑而起,长笑声中,与谢檀君飞往皇宫!

        这一日,西凉太渊城中爆发惊天大战,无数早有准备的精锐士卒包括隶属西凉的武者,与两名宗师之间展开了搏杀,然而面对着两名顶尖强者,尤其是能够御剑飞空,机动性无比优越的顶尖强者,西凉方面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仍然没能扭转局面,藏身于地下秘道避难的西凉皇帝最终还是被师映川搜出,此人倒也硬气,不失君主风范,誓死不肯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师映川也不与他废话,直接杀了,又随手将众宗室大臣杀了些,这西凉皇帝留有后手,事先就命太子秘密逃出,以图将来,不过以师映川之心,却也不在意这样的漏网之鱼。

        然而此次事情的发展并非尽在师映川的掌握,这西凉皇城之中竟是隐藏了一名大宗师,借机一剑袭杀而来,师映川意外之余,却是受了伤,一时间师映川大怒无已,那宗师一击不成,即刻遁走,但师映川怎可能容他这般轻松走脱,立刻与谢檀君联手急追,借助御剑优势将其围住,紧接着就是一场激战,这名宗师修为之深湛,出人意料,师映川竟是略有不及,最终他与谢檀君付出双双受伤的代价,才终于将此人斩杀于剑下,事实上并非师映川愿意这么浪费,但他与宁天谕只能分别控制一个傀儡,不可能再多,所以将此人炼成傀儡的想法是不成立的,至于像控制傅仙迹那样给对方吃下九转连心丹,就此下蛊控制也不可能,要知道想要给一位实力如此强悍的宗师喂下九转连心丹,难度相当于将其斩杀,总而言之,要么任其遁走,要么将其杀死,活捉此人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像傅仙迹那样的情况毕竟是可遇而不可求,因此等到师映川终于胜出之际,这名宗师已是气绝身死,根本就没有丝毫挽救的余地了。

        师映川经此一事,越发警觉到这世间果然是卧虎藏龙,一些不被人所知的无名强者总还是会有的,就像自己第一个炼制的那具傀儡,不就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名头的大宗师么?而这次隐藏与西凉皇城当中的这名强者,根据种种迹象看来,不太可能是西凉请来的高手,而很有可能是冲着他师映川来的,毕竟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泰元帝转世,年纪轻轻便有此成就,身上的秘密太多太令人垂涎,一旦能够将他制住,说不定就能有巨大收获,踏入五气朝元大宗师境界,另一方面,他如今搅动风雨,也有可能是由此引来了这位强者,希望通过斩杀他来结束如今这等局面,除掉大患,总而言之,可能的原因有很多,也越发令师映川警惕起来。

        由于这个无名宗师的出现,城中爆发了一场绝顶强者之间的大战,波及甚广,但这还不算完,师映川与谢檀君都受了伤,虽然并不严重,却由此彻底地引发了师映川的凶性,在太渊城中大开杀戒,目标虽是军队与自发投入战斗的武者,但许多百姓也受到池鱼之殃,直杀得血流成河,当真是一幅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其后二人负伤返回大周,在抵达摇光城的第二日,晏勾辰下令七万铁骑整装待发,一路直奔西凉大都,杀入太渊城,踏平已遭重创的西凉中枢处,活埋二十万青壮,屠尽男子,彻底斩去西凉最后的一丝反抗,消息传出,天下为之震动。

        大周,摇光城。

        这一日,整座摇光城尽数沸腾,无数百姓闻风而动,纷纷走出家门,一时间几乎万人空巷,今日乃是大周铁骑得胜而还之日,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夹杂在队伍当中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虽然马车用帘子遮掩得严严实实,但人人都知道里面装的是大批的西凉人,美貌的西凉女人。

        此次西凉血流成河,尸骨成堆,这支铁骑奉命押回了包括西凉皇后在内的残存皇室贵胄,以及命妇、贵女、宫人等等,这些被掳回大周的娇贵女子一路上并没有受到什么折磨与摧残,然而她们的命运却依然被定下了残酷的基调,只因当今大周皇帝震怒于国师负伤而返,于是在出兵之际就已下令,将西凉太渊城之中所有身份高贵的女子统统掳回,贬作娼妓,永世不准脱籍,事实上历来两国交战,一方战败之后,后妃女眷除了一部分要充塞宫廷之外,还会被大量赏赐给众臣,只有一小部分才会充作官妓,如今大周皇帝这一举动传出,有好事者惊心之余,亦有诗云:太渊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尽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不过对于许多身家丰厚的男人来说,他们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去感慨这些女子的凄凉命运,他们只是攥紧了钱袋,眉开眼笑,跃跃欲试,准备去尝一尝这些西凉女人的滋味,这原因么,西凉盛产美女倒还是其次,真正让这些男人趋之若骛的却是这批女人的身份,要知道那可都是皇宫里的女人,或是父兄位列人臣的千金贵女,若是换了从前,怎么可能吃到这样的肥肉?倘若运气好,舍得花大价钱,甚至还能将西凉皇帝的女人按在身下,这样的诱惑与【创建和谐家园】,这样巨大的满足感,又岂是单纯占有一个美人所能带来的?由不得男人们不心痒!

        偌大的摇光城之中沸腾如潮,那些即将沦为娼妓的女人们虽然刚刚入城,还没有开始接客,但众多颇有身家的男子早已摸着腰包迫不及待了,只等着女人们被送进那等烟花之地,挂牌子正式出售身体,自己才好掏钱尝鲜,而此时在白虹楼上,风韵无双的青年裹着一袭锦绣袍子,慵懒地一手扶着朱栏,另一手端着酒杯,这只杯子同样也是用人的头骨制成,只不过样式更为华丽,也更为精致,用的却是西凉皇帝的头盖骨。

        青年容色清淡,美丽的双眼淡淡蕴含着嗜血红芒,顾盼之际,时不时地闪动着令人心惊的妖异血光,他看着下方经过的一辆辆装满西凉女人的马车,以他的耳力,在刻意的情况下甚至能够听见马车里女人们的低低啜泣,一时间他不由得微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道:“在我还是当年那个作为普通人任青元的时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一个如此冷酷而残忍的人,能够随意地支配他人的命运……人,果然都是会变的。”宁天谕在他脑海当中冷冷道:“……世事无不如此,又有什么好感慨的。”

        师映川微微一笑:“你说得很对。”他又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间莫名地有些感应,顿时心神一动,抬头朝着某个方向看去,很快,一股嚣张霸道无比的气机悄然降临,师映川有些懒散之色地轻笑:“原来是父亲大人驾临,自去年在瑶池一别之后,我父子二人也有日子不见了。”

        话音未落,一个生得俊美之极的男子已出现在几步外,五官精致风流,如琢如磨,左耳戴着一只蛇形耳环,穿一袭宽大的紫衣,双眼狭长如刀,气质奇诡而充满魅惑,更有一丝无法无天的气势笼罩周身,正是纪妖师。

        师映川微微欠身,算是见了礼,纪妖师幽幽如墨的瞳孔好似深不见底的裂渊,深深打量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年轻男子,片刻,他似乎确定了什么,嘴角的弧线微松,道:“……是你,我儿子?”师映川听到这句古怪的话,心中一动,就有些明白了,他眯起血红色的眼,啜一口杯中酒,道:“不错,我是师映川,是父亲你的儿子。”

        两人之间的对话很奇怪,但彼此却都心知肚明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楼上就诡异地安静下来,父子两个沉默地四目相对,半晌,这股有些胶滞的氛围突然一散,纪妖师神情微凛,猩红的舌头轻舔了一下自己薄薄的嘴唇,道:“你师父前时受了伤,一根小指也被斩断……”师映川眼皮微微一抽,下意识地轻拍了两下面前的朱拦:“是吗……不过,过了这么久,想必他现在早已无事了罢?前段时间我也受了伤,一直在宝相那里养伤。”

        纪妖师薄薄的嘴唇轻抿,只是那脸上的神情却在不断变幻,他不知在想什么,但很快却有冷冽的劲气自这个男人的体内散出,开始锁住周围的空间,如同一片暗涌滚滚的深海,择人欲噬,在他几步外,师映川眼神微微迷茫,置身于如此令人惊心动魄的氛围之中,他却是纹丝不动,忽然就闭上双眼,仰头喝掉了杯中剩余的酒,轻声叹息道:“父亲,你对那个人的感情,真的很深啊……深到甚至可以为他起了杀心,动意杀掉自己唯一的儿子,真是令人吃惊又感动的感情啊,深情款款。”

        说完之后,青年笑了一笑,与此同时,这股弥漫周围的杀机突然一收,瞬间消散无踪,纪妖师不言不语,只注目于青年,师映川对此似乎毫不在意,轻轻一笑,并没有不快的样子,道:“放心,那个人对我而言,很重要,我非但不会伤害他,而且也不会让其他人损害到他……父亲,我对连江楼的感情,并不比你少,这是实话。”纪妖师冷哼一声,但并没有反驳这番话,他看了师映川一眼,恢复了从前两人之间相处时的样子:“我又有了一个孙儿,却到现在也没有瞧见,你不觉得应该给我一个交代?”气氛由此彻底松缓下来,师映川微笑道:“……当然。”

        半个时辰后,纪妖师坐在殿中,手里抱着一个身穿鹅黄小袄的白胖婴孩,修长的食指轻轻刮搔着婴孩嫩嫩的小脸蛋,逗得孩子咯咯直笑,师映川站在一旁负手看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一时间气氛很是温馨,纪妖师看着孩子水汪汪的眼睛,哂道:“这小子眉眼倒有几分像我。”师映川含笑附和:“祖孙之间自然是有些相象的。”纪妖师的手在孩子的头顶抚摩了一番,挑唇道:“资质很不错,不在他哥哥之下,是个好苗子,日后自有一番成就。”

        师映川自男人手中抱过孩子逗着,笑道:“这么小的孩子,父亲也想得太远了些,我只盼他将来一生喜乐无忧,这也就罢了。”纪妖师意外地看了青年一眼:“你果真这样想?这可不像你应该有的心思。”

        师映川笑而不语,他高挺的鼻梁轻轻蹭着儿子的小脸,黑亮顺滑的长发半遮住面庞,平添几分柔和:“这孩子可怜,被他生父送到我这里,在我身边虽说衣食无忧,但像我这样的父亲,又哪里能对他关注太多。”

        纪妖师轻嗤一声:“你若不行,就把他交给我,我带回弑仙山抚养。”师映川一口回绝:“算了,说句不好听的话,父亲你比我更不靠谱,倾涯不可能交给你。”纪妖师也不恼,伸手逗着师映川怀里的孩子,低笑道:“男人当然不能跟女人比,带孩子这种事天生就是女人擅长的,能指望男人什么?不过……”

        纪妖师忽然眼皮一抬,懒洋洋拖长了声音:“我如何就比你更不靠谱了?”师映川哂道:“父亲大人,莫非我还冤枉了你不成?我虽然当人家的爹不太合格,但至少也有点样子,可你看看你自己,真真正正的甩手掌柜,甚至你这个当爹的,我长了这么大,你却从来都没抱过我一下,这可不是冤枉你罢,我说的可对?”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很不客气地揭了男人的老底,纪妖师登时被噎住,他窒了窒,就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冷笑道:“这还不容易!”说着,突然间将已经长成高大青年的师映川一抱,甚至故意举了举,师映川抱着小儿子,有些目瞪口呆地像一截木头桩子似的被男人抱起来,场面相当滑稽,直到纪妖师随手又把他放下来,他才哭笑不得地翻了个白眼:“你可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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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一番往来,虽然有点闹剧似的可笑,但先前刚见面时的那一幕冰冷却终于由此尽数化去,某种谈不上温情但也至少差不多的东西,似乎又在两人之间重新缓缓流动起来,师映川唤来宫人,将孩子交与对方照顾,自己与纪妖师走了出去,两人走在廊间,任凭清风拂面,这玉和宫乃是师映川日常起居之地,环境异常优美,清风吹来,树上粉红的花瓣便飘落下来,如同一场绵绵的春雨,温柔而美丽,却没有一瓣可以落在这父子两人的身上,师映川与纪妖师这样宛若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安静地并肩散步,心里不知到底是什么感觉,应该说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非常冷血残酷的枭雄才对,很难被一些东西打动,然而偏偏此刻这样的气氛却还是令他心中有几分温暖与悠闲,或许是因为他能够感受到身旁的纪妖师并没有虚情假意罢,无论怎样,他们二人之间至少还是有着父子之情的,哪怕表现得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张扬。

        两人形貌之间多多少少有些相似,彼此又都是绝顶的美男子,走在一起,极是养眼,如梦如幻,此时阳光微微散发着热度,薄晖灿灿,纪妖师一手负在身后,道:“你如今倒是风头盛极,一时无两。”师映川闻言笑了起来,嘿然一甩袖,并不接这个话头,只不过那笑容当中却并没有任何自矜自得的样子,反而眼瞳中尽是一片理智与冷静,他抬起右手对准了太阳,仿佛要将其一把攥入掌中,轻叹道:“我要打造出一个日不落帝国,承载万世基业,这一次,不会再让它因人而亡。”纪妖师见状,眼神微凛,他凝神看着青年此刻神姿如仪的模样,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心生震悸……师映川?还是宁天谕?这一刻,终于混淆不清,再也辨别不出。

        一时间纪妖师不免又想到了之前的种种复杂事实,心头陡然就蒙上了一层阴翳,师映川对此似有所觉,忽然便侧首看来,他红润而微菱的嘴唇带着浅浅且又充满诱惑的弧度,惹人遐想,仿佛挠在人的心底最痒的一处,让他在这一刻看上去宛若当年天下第一美人燕乱云重现,就连纪妖师也恍惚了一瞬,唯一不同的是,燕乱云远不如青年这般强大,少了那种隐隐有着邪异之美的奇特美感,不知怎的,纪妖师忽然就伸手撩了一下那贴在青年肩背上的柔顺黑发,师映川见状,立刻感觉到了什么,忽地就笑了起来,微微偏过脸,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笑道:“呵……父亲,你这样看我,看来一定是想起我母亲了罢,从前你作为情敌恨极了她,不过在知道我并非她与连江楼所生之后,你这恨意就散得差不多了,甚至还会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罢?毕竟,那样的一个绝代佳人,为你生了一个儿子,而且,又是早早就香消玉殒。”

        师映川的语气有点调笑戏谑的意思,不过对此纪妖师却是咧咧嘴,罕见地没有回答,一时间两人静静站在原地,谁也没有出声,二十多年前,连江楼与纪妖师这样出色的男人,到底有没有喜欢过那个薄命的美丽女人?或许有,或许没有,不过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太阳渐渐偏移,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恍然回过神来,他呵呵一笑,对身旁纪妖师道:“我们至少发呆了一个时辰。”纪妖师不语,或者说懒得搭理这种小事,只从腰间扯下酒囊,拔下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师映川待他喝完,伸手过去,不客气地从男人手里抓过酒囊,也喝了一口,品尝到其中浓重的苦味,皱眉道:“是蛇胆酒……”纪妖师劈手夺过酒囊,冷哼:“不喝拉倒。”

        师映川就笑,他打量了纪妖师一眼,叹道:“咱们两个既是父子,还是情敌……这世上的事情怎么就这么可笑呢?”纪妖师不屑地抽了抽嘴角,他猛地又灌了一口酒,然后随手一抹嘴,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道:“这话说的倒没错,情敌……哈!”纪妖师嗤笑一声,随手一弹,一道劲气射出,打得旁边一棵树顿时猛地一下震晃,惊得树上原本叽叽喳喳聒噪着的鸟雀立刻振翅飞走,终于让这里有了几分清净,纪妖师冷笑道:“我,你那个短命的娘,还有你,我们这三个人看上的都是同一个男人,倒也有点意思,可笑啊可笑,确实可笑。”

        师映川亦是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的确是有些可笑呢……”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微笑着掸了掸袖口,眉峰蹙起,终究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纪妖师却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忽然莞尔一哂,那似笑非笑的俊美面孔上却看不出真实的喜怒,男人仰头将酒囊里剩下的酒尽数倾洒入口,喝了个痛快淋漓,又随手把那空空如也的酒囊一丢,说道:“有趣,有趣,老子和儿子争一个男人……”纪妖师说着,却在嗤笑间指向师映川:“我认识连江楼这么多年,他那个人,想必这辈子都是那种鬼样子了,又木又硬,你最好别指望什么,至于他是赵……”

        纪妖师忽然含糊过去,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似乎不肯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也由此可见他那近乎偏执的性情与态度,师映川瞧着男人这个样子,不知怎的就笑了起来,但笑容却显得冷毅,道:“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他是不是那个人都与我无关,他记不得,我也记不得,他不是那个人,我也不是另一个人,我们都是新的……不应该,不应该那样……”这番话说得令人一头雾水,但纪妖师却听明白了,他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道:“你记得自己说的话就好。”

        “我当然会记得,不会忘。”师映川哼笑,他抬起手,就想要拈住眼前飘落的一片落花,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心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强烈剧痛,师映川当即惨哼一声,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大光明峰上,正在一间密室中闭目打坐的连江楼面色突变,猛地一口血喷出,一手狠狠抓住心口位置,室中所有的摆设,刹那间统统被震成了碎片!

        痛苦仿佛无边无际,五脏六腑都快被掏出来也似,身体都快被挤压成肉酱一般,连昏都昏不过去,每一寸相思,每一寸怨恨,都是一滴一滴的毒液,交融着浸透了心脏,恍恍惚惚中,仿佛看到了一个隐藏在云雾中的身影,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动人的眼睛,无法忽略,甚至是师映川生平所见过的最美的一双眼睛,那里面依稀蕴含了无数种情绪,但又好象什么也没有,一团混沌,或者说是满满的清澈而深邃,疏离而淡漠,但落在身上,却又恍若着了火似的,灼热难当,那是梦幻般的感觉,是湖上微风拂面,舒畅无比,那是白衣玉冠的身影,清利的目光仿佛笼罩了一切,缓步徐行,越走越远,就在这时,一个绝望到极点,怨恨到极点的声音撕心裂肺地痛号起来:“……莲生,是你负我!”

        白衣人影仿佛听见了什么,淡淡回眸,师映川瞬间发现自己心中一片冰凉,紧接着又是烧灼难言,一波又一波痛苦的浪潮疯狂袭来,令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人都快要发疯,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拼命地狂吼着,想要将自己此刻体会到的痛苦全部转移到这个白衣人身上,让这个人尝尝这种滋味,他要把自己吞咽下去的痛苦半点不差地加诸于对方身上,让对方永生永世都解脱不得!——莲生,是你负我!

        恍惚中,只觉得心神的损耗令身体隐隐疲惫,不过也正在逐渐恢复过来,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的跳动声,觉得很虚弱,这并不是身体上的虚弱,而是在极致的精神损耗之后,剩下的那种又空虚又茫然的虚弱之感,若隐若现,一时间师映川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俊美妖异的面孔出现在视线当中,纪妖师的表情不是很好,那是一种说不上来到底是不耐烦还是担心的神色,师映川看到男人这个样子,虽然整个人还是觉得哪里不太舒服,却还是不禁嘴角微扯——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还是关心他的,哪怕两人之间的父子关系因为种种原因而相当微妙,但终究也还是关心的……这个结论令师映川觉得放松了很多,而在这个时候,一个重重的巴掌也随之拍到了师映川的脑袋上,纪妖师骂道:“你笑个屁!还有心思笑?”

        嘴里骂着,男人的手却还是按在了青年的胸口,放出一缕真气探入,去查看青年体内的状况,师映川微笑不语,也不阻止对方,任凭查探,这时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平时休息用的床上,殿中不仅仅只有自己和男人两个人,还有大批的宫女太监都屏声肃立,大气不敢出一声,见到师映川醒了,众人脸上那高度紧张的样子才明显放松了下来,变得轻松许多。

        很快,纪妖师收回手掌,显然是没发现什么异样,他叫一个宫人去倒了茶拿过来,然后动作有点粗鲁地将师映川搂起半坐着,把杯子接过来就往青年嘴里灌,道:“刚才突然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怎么回事?我看你壮得像头牛犊子,可不像有病的模样。”

        纪妖师一向嘴损,师映川也不以为意,他似乎是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没事……”纪妖师见他明显不想说,倒也没深究下去,这时就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道:“……国师现在如何了?”转眼间一个身穿玄黑朝服的男子便匆匆进来,周围的人顿时跪了一地,正是刚下朝赶来的晏勾辰。

        晏勾辰穿着繁复的华贵朝服,快步来到床前,他见被纪妖师扶在胸前的师映川是醒着的,而且气色看起来与平时也并没有什么两样,这才算略略放下心来,当下便向纪妖师行了个晚辈礼,温和道:“原来是纪山主玉趾驾临,当真是蓬荜生辉。”纪妖师嗤了一声,他当然知道晏勾辰与师映川的关系,也懒得留下来看两个人你侬我侬的场景,便转脸对师映川道:“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有事,既然如此,我这就走了。”

        师映川一扯对方的衣袖,含笑道:“父亲何必这般来去匆匆,难得我们父子相聚,不如在这里住几天,父亲也可以和倾涯多亲近亲近。”纪妖师听了,就有些意动,说实在的,他虽然性情有些古怪放诞,但难道就真的不在意亲情么,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都是血脉相连的,尤其是才见过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孙儿一面,自然喜爱,愿意多看看,多抱抱,这么一来,纪妖师也就顺水推舟,答应在摇光城逗留一阵子。

        大周铁骑从西凉掳掠而来的女人们很快就被陆续安置下来,也有一部分流入其他城市,于是近期这些地方的青楼生意简直火爆无比,比平时好了几倍,身家丰厚的豪客们挥金如土,大把的金银撒出去,这其间拌和着多少西凉女子的眼泪,背后又有多少凄惨故事,不得而知。

        正值午后,天光明媚,一座观潮亭中坐了两个人,此处正值一年一度的大潮期,聚集来此的看潮人络绎不绝,可以算得上是人声鼎沸,一些方便观潮的楼台亭榭上往往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唯有这座观潮亭内却只有两个人,周围也是空荡荡的,纪妖师一头黑色长发随意的披散着,一绺缠绕着细碎宝石的黑发垂在胸前,神态微微慵懒,他容貌俊美之极,却偏偏没有半点阴柔之感,手里拎着一只酒坛,而在他身旁,师映川身穿血红的长袍,脸上带着近乎柔和的微笑,他双眼如同两颗晶莹的红宝石,清清楚楚地映照出视线中的一切,一只手握着一柄小巧精致的紫色玉如意,缓缓轻敲着自己的颈窝,看着纪妖师,笑着说道:“我怎么看也不觉得你像我父亲,还是像兄弟更多些,每次我叫你‘父亲’的时候,就总觉得怪怪的。”

        纪妖师一哂,似乎懒得接这个话头,师映川转身望向江水方向,血红的袍袖被清风吹起,凤目生威,额心处一线怯颜印记殷红如血,笑叹着:“以前才十来岁的时候倒没这么觉得,现在二十多岁了,长成大人了,再不是小孩子,就觉得不适应。”他抬头看着亭外,神色悠远而清雅,就像是在自家后园里散步一样放松,随手朝着纪妖师手里的酒坛一吸,真气外形于物,已等同于实质,立刻就见一道晶莹的细细酒线就从坛中飞出,向师映川口中奔去,师映川咽了一大口,只觉得清冽的酒香若有若无,却又醇美无比,顿时笑道:“果真是好酒,也算极品了。”纪妖师拍了拍酒坛,道:“这酒是宫中藏品,原本有三坛,百年之内陆续消耗了两坛,这最后一坛就被晏勾辰送与我了,自然味道不比寻常。”师映川‘哈’了一声,笑道:“难怪。”纪妖师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酒坛,语气里就带了几分戏谑:“这大概算是在讨好公爹?”师映川哈哈一笑,也不反驳,只笑着道:“应该的,他是个细心的人,至少面子上的事情是要做足的。”

        大潮逐渐已有开始的迹象,这般景致师映川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仍然还是觉得颇为壮观,他手扶亭柱,看着远处江水,壮美如画,一时间感慨之意不免油然而生:“虽说已经看过几次了,但仍然觉得很美啊。”纪妖师的目光在青年脸上一溜,接着便低低笑出声来,道:“……我年少之时也曾来过这里,听涛踏浪,登高观潮,确实惬意得紧。”他父子二人身处此地,故意并不主动去收敛气息,如此一来,两位宗师自身的气息散播出去,虽然不是刻意的威压,但在他们这样的层次,本身就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力量波动,若是自身没有收敛,普通人靠近了就会受到一定的伤害,连站在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不得不保持一定距离,这就像人们抬头直视太阳,只会被刺得眼睛酸疼一般,因此这亭子附近并无其他人靠近,偶尔有人走得近了,就觉得浑身难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得不赶紧离开,致使此处呈现出一片异样的清净。

        两人惬意地观潮,师映川安然坐在栏杆上,双手扶着栏杆,稳稳地看着远处,但不久之后,忽然有丝丝婉转清音随风入耳,就连大潮轰鸣也掩不去这悠悠笛声,师映川微觉奇怪,纪妖师却是嘴角聚起冷峭的弧线,好似一抹锋利的弯刀,道:“装神弄鬼!”他冷哼一声,伸手一探一抓,狠狠一捏,只见数十道青蒙蒙的爪影破空而去,下一刻,一叶扁舟在江上逆流而行,上面站着一个青衫文士模样的男子,任凭大潮掀天,小舟却稳稳而行,直看得附近观潮人一个个目瞪口呆,那数十道青蒙蒙的爪影临近,远远地也不见那青衫文士如何动手,爪影犹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便散了去,纪妖师轻咦一声,旋即冷笑:“……这老小子倒长进了不少!”

        话音未落,双眼瞬间亮起森然的淡红光芒,刹那已凛冽锋锐如剑,纪妖师周身流转着精纯剑意,那是霸道之剑,嚣张之剑,无法无天之剑,他猛然抬起右臂,隔江一斩!而师映川这时也已经看清楚了那文士的模样,立刻朝纪妖师道:“爹!你这是……”不过他倒没有什么紧张之色,显然并不如何担心,更多的倒是无奈,与此同时,这一剑已横绝江面,几乎刺破天际,贯日凌云,瞬间怒潮咆哮如同万马奔腾的大江就被轰隆隆斩开,场面壮绝人心,而那青衫文士也不似之前那般轻松,突然间身形激射,袖中两道青光骤起,转眼间江上爆开无数巨浪,此时还在附近观潮的人群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已经彻底惊得发不出声来,除了一些有眼色有能力的武者及时退走之外,许多人根本已经忘了逃命,强烈的震爆声中,师映川叹了一口气,面色无奈,飞身急速而去,拦住了两人交手所造成的震荡,使之没有波及到无辜人群。

        很快,等到那边短暂的交锋既罢,观潮的人也已经逃散,青衣文士站在亭外,发髻上插着一支古色古香的玉簪,眼神微微恍惚,望着正向这边走来的师映川,望着那张绝色无伦的面孔——当年他与那人都还年少,他笨拙地纵上枝头去摘下一朵鲜艳红花,想要为她簪在鬓发上,而她年幼梳着双鬟,趴在栏杆上笑着看他,如今阴阳相隔,他风华尚在,她却已然红颜凋零,再无踪影,这些年来他遨游天下,走遍四海,身边有弱水三千环绕,却偏偏没有取上哪一瓢。

        ‘情癫’潇刑泪看着青年走到自己面前,微微一点头,笑道:“潇叔叔,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却还是风采依旧。”潇刑泪回过神来,说不上来的丝丝惆怅悄然于心头散去,感慨道:“映川也是长大了……”当年师映川出生之际,潇刑泪竭力相护,从前相处的时候也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真心以待,因此师映川一向都对其很有好感,他也知道潇刑泪与纪妖师之间无非是一些陈年旧事造成的小摩擦,并没有什么大矛盾,所以刚才也放心坐视二人交手而不阻拦,当下就笑着携了潇刑泪的手,走到亭中,道:“潇叔叔一向四海为家,行踪飘渺不定,这次怎的忽然来摇光城了?”潇刑泪看了一眼正重新坐下喝酒的纪妖师,这才收回目光向师映川道:“我从北荒回来,路经此处,想起正好一年一度的潮期将至,就顺路来看看,也打算去见你一面。”

        师映川笑道:“原来如此。”他忽然话锋一转,脸色也端正起来,紧接着口中吐出来的,却是令人意外的言辞:“正好,今日既然遇到潇叔叔,我有一事便直说了。”潇刑泪不觉微微一愣,就连几步外的纪妖师也将注意力投了过来,师映川对这一切恍若未觉,目光只罩在潇刑泪脸上,缓缓道:“潇叔叔这些年来漂泊无定,虽说自在悠游,却也到底不如塌塌实实地扎下根来,我青元教如今正是急需人才之际,我叔侄二人也是一向关系匪浅,潇叔叔若是愿意加入我青元教,受大周供奉,自此不但可以有充足的资源以供修行,而且你我二人也可以时常交流修行心得,不知潇叔叔意下如何?”此话一出,潇刑泪神情微动,意外之余又有些吃惊,师映川也不催他,只面带微笑地等着答案,纪妖师却是眼中精光闪现,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

        一时间周围异乎寻常地安静,唯有江上巨潮冲击之声自远处传来,半晌,潇刑泪眉头一动,显然已经拿定了注意,他叹道:“也罢,我漂泊了这些年,也该停一停了。”却又忽地慨然而笑:“映川既是邀我,我这做叔叔的也该助你一助,如此,我便在这摇光城定居下来罢。”师映川顿时面色一喜,不禁笑道:“好,好,好,有潇叔叔加入,则我青元教又壮大了一分。”

        纪妖师冷眼看着这一切,却似笑非笑地对师映川道:“你倒是会笼络人……不过你小子明明有不少合适的人选,怎的却不见你去拉拢?你的几个平君,还有武帝城那姓白和姓向的小子,不也是你朋友?包括晋陵那边……嘿嘿,怎的却不见你也拉他们入伙?莫非,你对他们不够信任不成?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这小子的想法了。”

        师映川闻言,红色的眼眸中流动着微波,平声道:“我当然信任这些人,他们是我的爱人和朋友,值得相信,但是很可惜,他们终究不是像潇叔叔这样孤身一人!他们哪一个身后不是有着自己的宗门家族?我对他们个人的信任,他们对我的应承,在各自所属的基业面前,在培养了自己数十年的门派面前,当真就不会改变么?”师映川嘿然叹笑:“我不想用自己的所谓的经历与感情倾向……去考验复杂的人性!”

        断法宗。

        湖面上波平浪静,烟波蒙蒙,这时忽有一只白雕倏然划过湖岸,自背上落下一线黑影,白雕紧接着又翩然远去,那黑影落到地上,肌肤【创建和谐家园】如玉,瞳仁如水,清波荡漾,却是季平琰。

        距离岸边颇远处,有断崖一屏,里面是一处山洞,洞外一株大树正开满紫色的小花,季平琰抬手理了理刚才在飞行过程中被风吹乱的头发,这才准备朝山洞方向而去,但刚走不过一半的路,他却突然生出些许感应,瞬间心念一转,已隐入旁边一处小树林中,几乎就在他入林之际,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由远及近,飘然而来,季平琰心中奇怪,不免暗道:“这潜龙湖平时根本没有人来,这人夜间到此,却是做什么?”因为角度的缘故,季平琰却是瞧不见来人的脸,只能从身段判断出这是个男人,便在此时,就听那人道:“……上回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不过季平琰一时间倒是想不起来是哪个,这时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山洞中隐隐传来,道:“我早就说过不可能,谢师兄还是不必多言了罢。”

        这声音清脆而柔和,对季平琰来说,很是熟悉不过,正是皇皇碧鸟无疑,不过接下来那个男人的话却让季平琰一愣:“碧鸟,你莫非还是记恨着小时候的事不成?当年你我都还年少,我性情不免也霸道蛮纵些,因为小事就将你打伤,不过那毕竟是太久之前的事了,你我如今都已经是成年人,难道还要记着幼时的小小龃龌不成,大不了我让你打上一顿出气,你看怎样?”此人言语之间沉静自若,听到这里,季平琰已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碧麟峰,谢凤图!

        两人又说了一阵,后来等到谢凤图离开,季平琰才从林中走出,来到山洞前,皇皇碧鸟察觉到有人,便道:“刚才我已说得很清楚,你……”季平琰道:“碧鸟阿姨,是我。”皇皇碧鸟听了,声音里顿时有了几分惊喜之意:“是平琰吗?”只听一阵沉重的金属哗啦声响起,少顷,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山洞进口处,皇皇碧鸟纤细的腰间拴着一条长长的铁链,手扶山壁,看她的样子气色也还可以,想来身体无恙,此女一向心属师映川,直到如今也不肯婚配,而她又是个出色女子,这些年来宗门内以及外界对她心生爱慕的男子,为数不少,众人虽知她与师映川有交情,然而两人自幼相识,到现在这么多年了,师映川却也不见娶她,因此旁人也就渐渐清楚这两人之间,只怕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于是也就不再忌惮会由此得罪了师映川,向她提亲之人一直不断,师门也有意让她与条件合适的男子结亲,使得飞秀峰多一臂助,皇皇碧鸟不堪其扰,前时积忿之下,终于出言顶撞义母飞秀峰峰主,一番激烈争执之后,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时看似温柔顺从的女子竟是烈性至此,以随身佩剑割下一把秀发,立意出家,带发修行,终身不会嫁人,飞秀峰峰主气怒交加,心火上涌,当下就命人将皇皇碧鸟囚在潜龙湖,不得离开,此事毕竟闹得不好看,算是家丑,关系到飞秀峰颜面,因此消息也就不曾传到外面,但以季平琰的身份,自然不乏消息渠道,因此今夜便来探望。

        一时间皇皇碧鸟面带惊喜,道:“你怎的来这里了?”她爱慕师映川,连带着一向对季平琰百般呵护,视若亲子,见对方来到这里,自是惊喜,季平琰不答,只道:“方才那人是谢凤图?我怎么听着他是在纠缠碧鸟阿姨?”皇皇碧鸟明显迟疑了一下,似是不愿多谈,但顿了顿,还是说道:“此人不知怎的,这些年来……哎,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他对我说,只要我答应与他的婚事,他便去我义母那里提亲,峰主方面必会答应,我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放出来,恢复自由。”季平琰皱起精致的眉头,道:“阿姨并不喜欢此人,怎能应承他?我今夜来,便是帮阿姨离开这里。”

        少年说着,拔出佩剑,对准了皇皇碧鸟腰间那条大约两指粗的链子,这铁链以特殊材料打造,极是结实,刀剑不伤,但季平琰所佩的别花春水剑乃是一等一的神兵利器,想来可以将其弄断,然而皇皇碧鸟却立刻阻拦道:“不行,平琰你不要妄动。”季平琰道:“碧鸟阿姨,你不必担心什么,我今夜救你离开之后,你便自由了,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皇皇碧鸟摇了摇头,轻叹道:“我自幼就在宗门内长大,宗门对我有大恩,我这一生都不会离开的……”季平琰见她如此,不由得默然,半晌,方道:“既然如此,那么明日我便去见飞秀峰峰主,向她说情,将你放出来,想来她应该会给我这个面子。”皇皇碧鸟忽然微微一笑,她看着天上明月,喃喃说道:“不必的,我在这里和在其他地方又有什么分别?反而更清净些。”

        她低下头,看着面前少年那张绝美的脸,这张脸,和那个人真像啊……皇皇碧鸟心头微痛,又有些惘然,她轻声道:“平琰,你可愿帮我一个忙?我很久没有见到你父亲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给他带个信儿,让他……来见我一面?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月光下,女子美丽的眼睛隐隐蒙上了水雾,季平琰见状,只觉得心头微堵,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一点头:“嗯。”

        此时在大光明峰中,一间阔大的大殿内,十余盏半人多高的莲花灯将每个角落都照得亮亮堂堂,连江楼穿着一袭白衫,坐在书案后,提笔练字,旁边已经有了一幅写好的字,上面四个大字:淡泊明志。

        连江楼运笔沉稳,饱蘸浓墨的笔尖落在纸上,就欲写出‘宁静致远’四字,哪知道就在这时,脑海中突然一阵剧痛,眼前无数陌生的画面飞旋,依稀有两名神态亲密的男子站在书案后,一人握着另一人的手,一字一顿地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此刻连江楼那只握笔的右手就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拿笔在纸上划动,灯光下,雪白的纸面上很快便出现了一行诗句:——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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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剧痛中,右手仿佛完全不受控制,在纸上写下这一行诗句,等到最后一个字写完,连江楼右手一颤,手中的笔似乎终于不堪重负,顿时‘啪’地一声断为两截,此时十余盏半人多高的莲花灯将大殿照得通亮,也将男人额上冒出的薄汗照了个清清楚楚,连江楼脸色发白,一手抓住心口位置,粗重地喘息着,方才那一连串破碎的画面仿佛还历历在目,容色清冷的男子唇角淡淡含笑,身后头戴九龙冠的华服帝王面色温柔,握着男子的手,在纸上写着缠绵的诗句,不时还在男子耳边微笑着喁喁私语,两人之间那满满的柔情蜜意之态,但凡见到之人,都不免受到感染。

        脑海当中传来的剧痛终于渐渐平息,而这时连江楼浓黑的眉毛里都已经凝出了细细的汗水,他喘息着看向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以他的自控力,居然都快要无法忍受,可见刚才那番剧痛究竟有多么强烈,转眼间身上的衣物都被汗水浸得潮湿了,而更重要的是,这种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时间大殿中一片死寂,连江楼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往日里的沉稳,他缓缓起身,前去浴室沐浴,他走过深深的长廊,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然而等连江楼解衣入水之后,眼前却又出现了两名男子在水中抵死缠绵的片段,低哑的喘息,痛苦而又欢愉的呐喊,喃喃深情的爱语,这一切仿佛就响在耳边,连江楼闭上双眼,许久,许久……

        而此时在摇光城,白日里的热度早已消散,夜色微微清冷,星光遍布,这时一个人影从水中出现,向岸上走去,随着此人走近,那健美高颀的完美身体也逐渐显露出来,肌肤雪白如玉,浑身不着寸缕,那漫天的星光仿佛也因为此人的出现而自惭形秽,微微瑟缩起来,淡淡的银光在那晶莹的皮肤表面映出一片眩目的清芒,只可惜这样一幕美景,却没有一个人看到。

        师映川走上岸,以手作梳,随意梳理着长及腰臀的黑发,无数水珠顺着那丝缎般的发幕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他拧去长发中的水分,长吁出一口气,坐了下来,两腿放松地伸开,坐在草地上,任凭夜晚的清风吹拂着湿淋淋的身体,这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惬意时刻,然而此时师映川的脑子里却有些乱,他干脆向后仰倒,两手交叠着放在后脑勺下,看着璀璨的星空,似睡未睡,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波澜微涌,不可避免地想起某个人,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师映川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随心所欲,他想起那一日在大日宫,那火热的体温,炽热的眼神,肌肤相亲的温软舒适,还有那陌生的疼痛,虽然这些早已渐渐离他远去,但那些画面却完全没有模糊哪怕半点,只要一想到那一天,师映川心里就有一种近乎逆伦的异样羞惭之感淡淡升起,但更多的却是一丝丝难以描绘的兴奋,这一切的一切,令师映川的神志在这一刻微微恍惚了起来,一双宝石似的红眸也在夜色中平添了几分迷离的光彩。

        宁天谕也好象沉浸在某种回忆当中,他通过师映川的双眼看着无尽星空,由此衍生出淡淡的伤感和疲惫,他定下心神,说道:“……你在想那个人?”只是‘那个人’而非‘赵青主’,显然他指的究竟是谁,师映川很清楚,青年听着夜风拂过树林的飒飒之声,心里的积郁似乎也为之一空,道:“当然。我在想,如果那天你没有发现他的真实身份,那么我和他的关系会不会就此改变?”宁天谕出乎意料地心平气和:“也许罢。不过依我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所以让我撞破他的身份,这是老天不许你和他在一起,难道不是么。”没有人知道这位千年以来最为惊才绝艳的男子此刻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不过这番低沉而不失威严的语调,却是无比清晰地宣示着他的存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忽略,师映川听得微微一怔,这番似乎颇具浓重宿命论色彩意味的言语,眼下从宁天谕这样的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当真有些古怪之感,不过,任凭师映川如何心志坚定,也还是有了片刻的沉默,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氛围,淡淡道:“我不信命,我只知道人要靠自己……但你知道么,我很愤怒,很不甘,明明我已经看到一点希望了,但是却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冰冷的现实给扼杀……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很糟糕的经历,是罢?”宁天谕今夜很是平静,以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和从容与师映川交谈着,或者,这其中还有那么一丝丝不可言说的羡慕?他十分冷静地说道:“……我会等,因为我相信赵青主终究会苏醒,虽然现在他什么都记不得,但是我相信既然老天让我找到他,就一定会让他醒来。”那些记忆的碎片,那些凋零了色彩的岁月,统统化作了黯淡却深刻的墨,在心底写下无法洗去的痕迹,浸透到灵魂深处,融入到血肉当中,一颗憧憬着美好的心被撕碎,这有……多么痛!师映川目色深沉,反驳道:“这世上的事可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或许他一辈子也记不起来,他在我眼里只是连江楼,而不是什么赵青主。”宁天谕没有过多地就此事与他争辩,只淡淡道:“既然我能够出现,为什么他就不能苏醒?自我安慰没有任何意义。”

        师映川的呼吸忽然浓重起来,双手微微攥紧,显然他此刻的内心极颇为翻腾,但很快,这一切又重新平静下来,师映川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叹道:“算了,没必要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没意思。”宁天谕却道:“这个身体让我用一会儿,今夜难得月色如此之好,我要好好看一看。”师映川念头一转,当下就道:“也罢,你用就是。”话音方落,他眼中神采立时一变,瞳孔微微张大,不过很快,那眼神又凝聚起来,显然操纵这具躯壳的已经换了一个人,宁天谕缓缓坐了起来,他将瀑布般的半湿青丝挽起,随手用一根银簪固定,然后穿上了衣服,此时星光灿烂,明月温柔,是无比美丽的夜色,宁天谕突然间仰天长啸起来,啸声直入云霄,那是透着最为霸道之意的啸声,是世间最狂放肆意、最无法无天的性情抒发,酣畅淋漓,震得附近鸟兽惊逃四散,一时间宁天谕突然收声,闭上眼,缓缓叹道:“这种感觉……很不错。”

        师映川却忽然道:“其实我觉得,以前的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挽回,那么就让它过去罢,现在无论是你还是‘他’,人生都是翻开了新的一页,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些恩恩怨怨呢?让自己一身轻松,莫非就不好么?或者……或者……我可以得到他,我们可以再次得到他,时隔千年,无论他能不能想起从前的事,我们都可以重新得到他,再续前缘!这样的话,不也是很好么?”

        这个提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师映川自己也觉得未必没有一丝可能来打动宁天谕,然而宁天谕听了这话,眉毛挑了挑,唇边却露出一丝几若冰冷刀锋的弧度,又带着点若隐若现的笑意,笑容里讥笑不屑的意味极浓,想也不想地就冷笑道:“……幼稚!”他的语音很重,非常清楚地表明了自己对于这个提议的态度,此时周围清风拂过,吹得他袍袂飘飘,月光下,宛若谪仙下凡,宁天谕仰头看着天空,心中淡淡生出莫可名状的感悟,语气也和缓了起来,说道:“你对连江楼的心思,那种憧憬某个人,强烈想要占有的灼热冲动,我很理解,因为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类似的阶段,只不过相较于你,我当时可以算是比较顺利地抱得美人归,过程很美妙,但结局却是糟糕透顶,这令我永远也不可能释怀,哪怕是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

        唇中轻吐出这番说辞,宁天谕全身的力气也仿佛都随着这些话流散出去,也正因为如此,他突然就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我从前太蠢了,明明知道世间男女任我予取予求,我却偏偏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认准了他赵青主,终我一生只有他一个人,放弃了世上百媚千红,无限春光……嘿嘿,现在想想,真是蠢透了,无怪乎后来被人坑得一无所有,连性命都丢掉了。”

        说到后来,宁天谕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终不可闻,师映川有点无言以对,也想不出更有效的方案,因此只能沉默下来,只不过同时却在心中加上一句:此人,果然已经是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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