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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天谕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陷下去,陷下去:“……曾经有时候午夜梦回,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非是他不可,为什么是莲生?就仿佛是一种命数,被人注定了的,其实我一开始从不信命,不信神佛,只信我自己,但后来发现有些事情却好象都是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的,你喜欢也罢,抗拒也罢,都是要来的,逃不了,也深知自己无法回头。”
在此时,此刻,此地,师映川仰面躺在散发着青草芬芳的地上,听着宁天谕这个绝代霸主仿佛回忆一般地讲述着曾经的过往,也许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的缘故罢,这一刻,师映川隐隐有一种心脏被掐紧的疼痛感,他相信这必定是宁天谕此刻的感觉,于是也在这一瞬,在这种微微的疼痛缭绕中,师映川有些茫茫然地想起了连江楼,在那很多年前的风雪之夜里,那人撑着伞,抱着初生的他,令又冷又饿的他感受到了一丝温暖,种下了因果,在七年后,两人再次相见,他成了那个人的【创建和谐家园】,便埋下了日后动心的孽……师映川苦笑着想,自己一定是疯了,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这般不管不顾地想要一个人,渴望得掏心抓肺,坐卧不宁,一想到希望是那样的渺茫,那样渺茫,师映川就觉得很难受,难受得快要到了落泪的地步,他想到宁天谕,当年那样的一段爱情必然是付出了真心实意的,否则不会在千年之后还这样不肯释怀,只不过这世间的感情到最后大部分往往都是两个结果:要么敌不过时间,要么躲不开命运,这如何能不让人唏嘘呢?如何不让人辗转反复!师映川大睁着沉黑的双眸看着天空,他轻声道:“你恨他?有多恨?”宁天谕的语气冷若冰霜:“……生生世世。”
师映川‘呵’地一笑,喃喃道:“果然啊,与仇恨相比起来,所谓的爱情也要黯然失色,或者说……所谓的美好爱情之花原本就是为了凋谢的,为仇恨增色,因为那才是真正的美丽,凄艳之美……不过我很好奇,如果以后真的遇到赵青主的转世之身,那么你要怎么做?折磨他,杀了他?”宁天谕淡淡道:“杀他?怎么会有那样便宜的事情。”师映川从对方那云淡风轻的口吻中听出了刻骨的仇恨,他黑郁的眸子里幽幽闪着光,笑叹道:“剪不断,理还乱……”他的嗓音低沉而清晰:“我想,这些都还无关紧要,真正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你知道是什么吗?”不等宁天谕作声,师映川已经幽幽而哂:“真正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就是你找到他了,而他却忘了你,忘了所有的东西,什么都记不得,不记得你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更不记得你们之间那些恩怨,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比仇恨更令人痛苦呢?是不是?一定是的罢!”
师映川说着,抬手盖住额头,喉咙里突如其来地发出两下不知是笑还是别的意味的声音,嘴角的笑纹扩大到整个面部--是啊,有什么比仇人遗忘了所有过往而更令人痛苦的呢?
久久无人应声,师映川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眸色幽暗,神思茫然,周围安安静静的,但并非没有任何声息,总有不甘寂寞的虫子在草丛里肆无忌惮地叫着,忽然间,师映川哈哈一笑,道:“看来我说的是呢,那简直就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堆里一样,让人全是空落落的感觉,难受极了,对不对?”宁天谕冷冷道:“……这种事不会发生,他必然会清醒过来。”师映川一笑,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没了继续跟宁天谕说话的兴致,于是他就没有再说什么,只那么仰面躺在草地上,发着呆出着神,彼时夏日浮躁的夜风吹来,夜色在静谧中缓缓流动,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从不知道什么角落缓缓爬上来,令师映川感到寒冷和孤独,他不愿去思考,索性翻了个身,慢慢地睡了过去,因为也许有的时候,清醒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
等到天边出现第一道明光时,师映川醒了过来,他随便弄了些野果吃了,便和傀儡再次下水寻找品质上乘的渡元贝,却说他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采集渡元珠,凝实剑元,而另一边,千醉雪的生活还是与往常一样平静,除了大部分时间用来修行之外,他很少会在其他地方露面,不过这一日有些不同,千醉雪来到万花宫,这里万千花卉绵连如海,花海千重,灿若云锦,果然不负‘万花’之名,令人叹为观止,这里规矩倒还不算很重,一时千醉雪很顺利地进到里面,见师父厉东皇与沈太沧两人都在,相对而坐,陪侍着上首的剑宗傅仙迹,三人说着话,千醉雪上前见礼,傅仙迹一手端着茶,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千醉雪落座,听着三人说些宗门内之事,渐渐的也聊些闲话,末了,傅仙迹忽然感慨道:“今日早间揽镜自照,才蓦然惊觉年纪已老,想我当年入宗之日情景尚且历历在目,如今一转眼,已是数十年过去了。”
厉东皇道:“师尊何出此言,师尊相貌尚且与年轻人一般,何来年老之说?”这里没有外人,厉东皇这才私下里以‘师尊’相称,在正式场合的时候,却是只称宗主,傅仙迹笑道:“你又何必宽我的心,这皮囊虽还看似青春模样,但你看看我这眼睛,可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厉东皇闻言,便不说话了,的确,傅仙迹虽然容貌不老,但只看那双眼,虽然明亮不见丝毫浑浊,但有心人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历经数十年沧桑之人才会有的眼神,傅仙迹又道:“也不知何时天人五衰就会临近……”一旁沈太沧开口道:“宗主尚且不到百岁,寿元悠久,又何出此言?”这时一直静【创建和谐家园】着喝茶的千醉雪却放下杯子,起身行了一礼,这才说道:“……师祖多年前就已是大宗师之身,当世迈入颠峰阶级的大修行者,难道还没有勘破生死?”
这话是非常无礼的,若是放在别的门派,对师祖这样说话,轻则受惩,重则直接打死也罢了,但在座几人都知道千醉雪的秉性,他说这话决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在认真请教,因此无人露出异色,傅仙迹微微一哂,看了千醉雪一眼,没有即刻回答,而是顿了一会儿,方不觉微笑着缓缓说道:“傻孩子,修行的本质是什么?其实修的就是时间!活的越久,往往力量就越强大,然而活的时间越长,也就越怕死,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只有不知道生之可贵者,才会轻言死亡,所以对于宗师而言,永生才是最大的追求,死亡就是最大的恐怖。”
傅仙迹话说到这里,却不再说下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意味难测,徐徐道:“宁天谕当年已入五气朝元之境,即将突破,如此一来,或许就会是传说中的不死不灭之身,若非后来的变故,说不定真能达到这古往今来无人可及的地步,只可惜……”千醉雪听到这里,只感觉心中百味杂陈,却也只是沉默着,傅仙迹凛冽的剑眉一时微微扬起,道:“我知道师映川的事于你而言……”话说一半,却又止住,转而道:“你心中又是如何想的?说来听听。”
这话是不会对旁人说的,然而千醉雪是傅仙迹嫡系徒孙,所以才会这样亲和,千醉雪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说什么,他平静地说道:“我自幼受宗门培养,自然万事尊从宗门之意。”他说这话是必然的,要知道当初师映川破宗而出,这是多大的轰动?武者自动叛离宗门,这往往比背离家族还要严重,为人所不齿,当真是万夫所指,如今师映川被冠以魔头之称,固然因为他是那绝代杀神转世,但也与叛宗此举不无关系,思及至此,千醉雪心中突然涌出一丝悚然,师映川如此天纵之才,一年多之前,还是光芒万丈,是令各方无数人杰拜首的骄子,但不过短短的时间过去,就已身在不测深渊之中,若非自身有暗藏的底牌,只怕早已立成齑粉!一时又想起另一事,越发心冷,师映川乃是泰元帝转世,身上有太多秘密,谁敢说无人觊觎?那少年如今真真是举步维艰,轻易不敢对人信任了!
直到午间在万花宫用过饭,千醉雪才返回自己的住处,他洗了手,焚上香,静【创建和谐家园】着,取出琴弹奏起来,慢慢平静下心情,不过正当这时,忽然却被人从身后抱住了,那人身上的青草气息很是浓郁,伸手捻着千醉雪的一缕头发,轻轻笑着道:“……想我了没有?”千醉雪拨琴的手顿时滞住了,过了片刻,嘴角的肌肉才微微动了一下,牵出一抹笑容:“将近半个月……看来你在那里的收获应该不错。”诚如对方所言,他们一生最爱的都不会是彼此,甚至也许就连如今的感情也终会走上消亡的那一天,然而此刻这样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这样拥抱的感觉,只要在一瞬间出现过也就足够了,久远的将来究竟如何,不需要在此刻考虑……不是吗?
千醉雪握住那只捻着自己头发的手,那人就笑了,道:“收获么,自然还可以,要知道我为了弄到一枚合适的渡元珠,足足把那么大的渡元池翻了个遍,后来又要凝实剑元,真是累死我了……”说着,绝美的面孔上露出和静的微笑:“这些日子只能啃果子,我简直都快成猴子了。”千醉雪转过身去,对上一张精致的脸,他摸了摸对方薄红的唇,道:“那么,想吃什么?”
师映川长眉舒展,笑色分明:“倒也不怎么饿,不过,我想吃……你。”或许是上次那种身体的契合令人感觉很好,开始食髓知味,师映川的目光在青年胸口炯炯扫视着,千醉雪见状,起身向大床那里走去,一面扯开腰带,师映川紧随其后,轻笑道:“十九郎果然是痛快人……”
一番云雨过后,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师映川抚摩着千醉雪坚实的胸膛,面色晕红,千醉雪看了看他,忽然翻身将其压在身下,亲吻着那玉一边光滑的肌肤,道:“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师映川长长的睫毛将眼神切割得尤显迷离,他抱住身上的青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说着,右手摸上对方结实的大腿,摸到双腿内侧一片湿漉漉的黏腻,他缓缓挺腰,就想要再次埋入那诱人的所在,却不料房门忽然在此时被推开,有人道:“阿雪……”床上正准备再缠绵一番的两个人顿时一震,他们二人意乱情迷之际,哪里还会注意太多,却是直到被人闯了进来才惊觉变故,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师映川一扬手,湖色的撒花薄帐便飘然垂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一床春光,不过转眼间师映川就从帐内钻了出来,身上已经裹了一件粗布外袍,不过只看那光洁如藕的小腿以及莲花瓣似的洁白赤足,就知道他里面必然是什么也没穿的。
来人面容精致得仿佛一件温润的玉器,却是千醉雪的师父厉东皇,此刻面对这意想不到的一幕,不由得愕然当场,但厉东皇毕竟不是常人,一惊之下便又立刻平静下来,面色微微凛然,而师映川看清楚了对方的面目,先是有些尴尬,既而便恢复如常,平静地裹紧了外袍,微微欠身道:“……原来是大司座,失礼了。”他丝毫没有被撞破好事的尴尬,毕竟他与千醉雪不管怎么说也是拜过堂写过婚书的正式伴侣,与‘捉奸在床’这四个字扯不上关系,这时湖色的撒花帐子一掀,千醉雪披着外衣的身影在出现在了厉东皇的视线当中,对于师父的突然来到,他显得很是镇定,双手稳定地系好了衣带,欠身道:“……师尊。”厉东皇不答,只是看着师映川极美的镇静面孔,这个人本身就在发光,这张脸如果是生在一个柔弱无力之人的身上,要么就是倾国倾城被最有权势的男人视作禁脔,要么就是祸国殃民被骂作妖孽的祸水,但此刻在这张脸上,厉东皇却仿佛看到了某个千年之前的幽魂正隐藏其下,深深地裹在这具美丽的皮囊之中,一时间室中一片寂静,沉闷得令人压抑,连空气似乎也凝滞了起来。
师映川淡淡立在当地,微抿起薄红的嘴唇,毕露锋芒隐而不发,这个年轻人就如同一块璞玉,被连番的遭遇以及现实无比的生活狠狠雕琢磨刻了以后,比之从前的光润清贵,却是更多了一分犀利的璀璨,他的表情不喜不怒,只是负手在身后,就好象偶然遇到一位普通的熟人一般,十分轻松自在,早已经历过太多黑暗与冷酷现实的他,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一直信奉着看似冷血的生存法则,只要能够活着,并且很好地活着,那么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如果厉东皇此刻做出任何对他不利的举动,师映川决不介意对这个与自己关系一向还不错的长辈动手,哪怕眼下他还依旧顶着一张看上去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面孔。
但厉东皇的反应却是有些出人意料,他忽然微微一笑,道:“魔帝来我万剑山,不知有何要事?”自从师映川身份暴露,其后又叛离断法宗,他的宗子身份便被剥夺,从前的那些称呼自然也不必再提,因他前世乃是泰元帝宁天谕,今生又叛宗离道,被不少人视为魔头,只不过世上没有几个人有如此胆量敢当面叫他一声魔头的,因此有好事者索性便叫出了一个‘魔帝’的称号,倒也被众人默认,渐渐传开,此时师映川听得厉东皇这样称呼,倒也不意外,只不过他已从中敏锐地捕捉到某种信息,那就是厉东皇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将他视作晚辈,疏离,而又平等,师映川心念微转之下,淡然道:“岂敢当大司座这样称呼?我来无非是探望十九郎,我二人长时间不见,自然心中想念,此次来万剑山,不过是一解相思之苦罢了。”
厉东皇哪里会信这片面之辞,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岂会为了区区儿女之情冒险?但他却也不反对什么,脸上微笑不变,道:“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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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东皇自然不信这片面之辞,口中却道:“原来如此……”接着虚手一引,做了个‘请’的礀态,道:“请便。”这‘请便’显然不是让师映川离开,而是给他时间穿衣整理,而随着厉东皇的动作,室内的气机顿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形成了一种有意无意的古怪氛围,师映川见状,神色微动,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微笑道:“真是失礼了,让大司座见笑。”
说着,便轻轻一拉千醉雪的手,两人一起隐入帐后,里面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不多时,师映川与千醉雪便双双衣冠整齐地走了出来,三人便分了宾主坐下,师映川此时心情放松下来,他寒光四溢的目光于转动之间,已经落在了厉东皇身上,微笑道:“大司座似乎并不排斥我来这里?”厉东皇闻言只是眉梢轻蹙,嘴角带笑,却答非所问地道:“君上近来销声匿迹,想来日子过得并不顺心罢。”厉东皇说着,目光已在师映川全身上下打了个转儿,把那一身朴素乃至简陋的装束都看在眼里,从前这是千万人都要瞻慕的天之骄子,所到之处可以引来无数灼热的目光,然而现在此人却不再是荣光洒耀的神子,而是遍布阴暗气息的沼泽。
厉东皇的这番打量并没有被师映川放在心上,他笑了笑,道:“我过得还好,虽然一开始不太适应,不过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此时师映川秀润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闲适之色,倒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看在厉东皇眼中,让他有些别样的评价,若有所思地淡笑道:“君上如今不便露面,此次会冒险来我万剑山,只怕不仅仅是来探望阿雪这么简单罢。”厉东皇说着,自己心中也在思量,蓦地,他突然间想到一事,而且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一时间不由地眼露精光,盯视住表情平静的师映川,一字一句道:“莫非君上此来,为的是……渡元珠?”
此话一出,师映川顿时身子一挺,眼中闪过厉色,目光瞬间就将厉东皇完全罩住,一念之间室内气息就转为了鲜明的敌我对峙,厉东皇此人师映川是知道的,虽然看起来似是性情平和,温文和蔼,令人如沐春风,但师映川却明白此人隐藏在温润和煦外表下的却是极深的城府与极敏锐的心智,这从对方在短短的时间内、从没有任何端倪的情况下却准确推断出他的来意就可知一二了,一时间师映川深黑的瞳孔当中精芒点点,黝深难测,而一旁千醉雪已是微微垂下目光,但脊背却不知何时已经绷得紧紧的了,某些东西已变成一触即发的态势,这时厉东皇脸上却是波纹不兴,这一切的演变自然并未瞒过他的眼睛,但他却好象是没有感觉到师映川目光当中的锋利似的,虽然看在眼中,却是仍自微笑着,说道:“看来我是猜对了……”
师映川听到这里,嘴角忽然就微微上翘起来,因为他却是看出一些端倪了,而室中的气氛也蓦然一松,再也紧张不起来,至少从表面上看,已经恢复了常态,千醉雪同样也是聪明人,面对此情此景,他微怔了一下,紧绷的腰身就缓缓放软了下来,恢复到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当中,师映川哑然失笑,分外恣意地道:“……大司座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就是。”
到了现在,便是厉东皇也轻笑了起来,眼中尽是欣然之色,道:“君上来万剑山取渡元珠,这其实不算什么,相信君上很有分寸,定然不曾破坏或者大量收取渡元珠,既然如此,又有什么要紧?”说着,双眼望向自己的【创建和谐家园】千醉雪,轻轻道了一句:“况且阿雪想必早已嘱咐过了,他是个好孩子,决不会做出损害宗门之事,而君上纵然是他的平君,但他也总会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之处,处理好两方的关系。”师映川听了,却是一笑,然而动人的凤目当中,犀利的精芒却未曾减少分毫,淡淡道:“十九郎确实是极忠于门派的,这也是我一开始担心的,我的身上有很多秘密,相信天下有太多人都对此很有兴趣,想从我身上得到一些令人难以不心动的巨大好处,所以其实来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十九郎露出任何对我不利的苗头,那我与他之间的情分也就可以断绝了,结果事实让我觉得欣慰,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要出卖我。”
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忽然就觉得心里憋闷得难受,那不像是他的感受,而是宁天谕在影响着他,在这一刻,他忽然就渀佛与千年前的那个遭到背叛的身影合为一体,微微闭上了眼,冷冷说道:“我最恨那些为了所谓的大义,所谓的宗门家族,或者其它理由而将自己的男人亲手出卖,大义灭亲,自己却又作出一辈子忏悔痛心模样的人……这样的人也许一辈子都生活在痛苦当中,一辈子都会想念自己的爱人,甚至一辈子都孤独一人也无怨无悔,再不谈嫁娶,这样的事情在其他人眼中或许是个凄美的故事,令人感动,但我若是遇到这样的人,就必定要杀之后快!这样的人,即便是痛苦一生、忠贞一生,也赎不了自己的罪……”
这一刻,说话的人似乎不再是师映川,而是另外一个人……一时说罢,师映川睁开眼,似乎有些迷茫,渀佛刚刚梦醒一般,他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看向千醉雪,眼中闪过一丝怅然,道:“抱歉,身为你的男人,却还要防着你。”千醉雪沉声道:“……没有必要道歉,我自然明白你的处境。”然而看着此时神情迷离的师映川,千醉雪却忽然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的心就像冰封的海面一样冷硬,只有付出了真心爱意,无论他是好是坏,是光芒万丈还是暗淡无光,是万人逢迎还是千夫所指,都不求回报不顾一切地追随他左右,这才能真正而彻底地走进他的心里,而自己,显然还没有叩门而入……一时间有无穷的淡淡惆怅如同涨落的潮水,无声地卷走了心底的某些东西,滴滴伤人。
厉东皇只当没有听到对方的话中之意,他神目如电,将师映川的神色变化都看在了眼中,却微笑道:“我与君上却是有事相商,君上稍坐,且等片刻。”说着,起身离去,师映川见此,不由心中一动,有些疑惑,但他神色之间倒也没有几分戒备与警惕,只一手托颊,意似思索,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控制此刻正在附近隐匿的傀儡朝这边过来,藏身于院中,如此一来,足以应付任何突发状况,一时间千醉雪看了师映川一眼,自去清洗上药,过了一会儿,厉东皇却是回来了,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的玉瓶,他来到师映川面前,将瓶子递了过来。
师映川接过,虽觉意外,但也还是谨慎地拔开了塞子,顿时一股冰凉之极的冷香徐徐飘散出来,一旁千醉雪神情微变:“……清灵髓?”厉东皇笑了笑道:“不错,正是清灵髓。”师映川闻言,微微动容,此物他曾经听千醉雪说过,当年千醉雪突破先天,使用渡元珠凝实剑元的时候,就曾经由傅仙迹赐下一瓶清灵髓,有事半功倍之效,能够使自身更好地与渡元珠彻底融合,壮大剑元,只不过此物极为珍贵,实在有限,所以并不是每个突破先天境界、得到渡元珠的人都有资格使用的,千醉雪还是因为资质极佳,被门派寄予厚望,所以才得到一瓶,若非如此,即便他是剑宗的嫡系徒孙,也不会给他,自然,季玄婴也是同样得到过一份,这样珍贵的东西,千醉雪也只见过一次,自然没有多余的给师映川,而且此物保管极为严密,不是他能接触到的,所以无论是他还是师映川,一开始也都干脆没有打过这个主意,却不想眼下厉东皇居然舀了一份出来,一时间千醉雪身子微微一震,凝神向自己的师父看去。
师映川却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就把瓶塞重新塞好,将心中那些扰乱思维的情绪都压下来,他抬眼盯着厉东皇,唇角忽然微微一挑,道:“大司座这是何意?”厉东皇淡然道:“此物向来由宗主保管,我曾经机缘巧合之下,也不过是得到这么一份多余的,一直妥善珍藏,如今君上既然用了渡元珠凝实剑元,此物便送与君上,也算是锦上添花。”师映川手握玉瓶,一言不发,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厉东皇却猛地一凛,因为就在这一刹那,他看到这容貌宛若神子的年轻人一只眼睛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清灵髓,而另外一只眼睛却是渀佛有自己生命似地转过来看着他,淡淡一瞥,嘴角同时闪现过一丝异样的笑容,几乎令人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厉东皇却知道自己决不是眼花,那种诡异的感觉,就好象、好象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皮囊当中藏着一个人,正冷漠地观察着一切……厉东皇瞬间收敛心神,心中却是发生了变化,这时却见师映川一切如常,清美的面容上带着漠然的神色,似笑非笑地道:“若是从前大司座这样做,我不会觉得奇怪,但现在我的身份已经截然不同,大司座却如此行事,实在令我费解。”
这番话并无半点矫饰,直来直去,在这一刻,旁边的千醉雪心中突然明白了,这经历过巨大变故的少年已经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就算是从前关系很好的人也不会再得到对方的多少信任,如此一想,不知为何却是一丝凉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厉东皇却是笑容不改,说道:“不管是小人物还是大人物,做事都要把目光放得远一些,凡事多想一些,在适当的时候,不要忘了为自己下注,确切地说,无非是唯利而已,如今局势变化,但日后未尝不是另一番天地。”
这番话说得并不直白,但在场之人都听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也都心中生凛,师映川微眯双眼,一个念头突兀地跳了出来,忽然就笑了,道:“大司座的意思,我明白了。”厉东皇不由得微微扬眉,笑看师映川,过了片刻,才叹息道:“世人皆愚,妄论天下大势,然而在我眼中,无论君上究竟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只要与我万剑山的利益没有本质上的冲突,又何妨结下善缘?更何况君上并非池中之物,他日一朝风云变化,这天下到底会是何等格局,尚未可知。”
厉东皇虽然语气淡淡,但说的一字一句却都是不足为外人所知的私话,师映川不由得深深注目面前的厉东皇,这个容貌精致温润的男子依旧神色平淡,微笑如故,但这一切看在师映川眼中,却知道自己今日接了这清灵髓,本身就已经是在对方的算计当中了,似厉东皇这样的人物,当真是有别于他人,事实上这就是一种投资,而且是一个极具前瞻性的行为,若是换了普通人在此,即便是对自己这样一个身份的人不严加戒备,却也必然不肯有什么牵扯……一时间如此心念电转,但其实也就是瞬间的事情,师映川忽然呵呵一笑,眼中幽光隐隐,拔开塞子就将玉瓶里面的清灵髓一饮而尽,接着却是将千醉雪用力一抱,柔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如今我不比从前,若是日后你有了心仪之人,那么就不必顾及我,毕竟我不能那么自私地束缚你,你是自由的,就好象我这样追求自由一样……十九郎,保重。”
话毕,轻笑一声,松开千醉雪,朝着厉东皇拱一拱手,随即飘然而去,便如清风过岗,全无痕迹,千醉雪眼见他离开,袖中右手微微攥起,心中生出不忍离别之情,原本往昔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些冷血之人,对很多事情都是漠不关心,但此刻与这人分别,心神不由得微微动摇,方惊觉自己原来也还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罢了,思及至此,不禁叹息一声,心生苦涩,才算是真正体会到相思滋味、情爱牵扯,此时此刻,一阵阵莫可言说的情感充斥在心里,千醉雪就这样站在当地,厉东皇见他情状,知他真是动了情意,心中一叹,一时间室中沉静良久,直到外面起了风,忽然‘吱嘎’一声吹开了窗子,这种微妙的氛围才被打破,厉东皇这时望向千醉雪,道:“人已走了,还在想什么?”千醉雪忽然对着厉东皇一拜,道:“【创建和谐家园】私自隐瞒映川前来万剑山一事,且又擅自带人潜入秘地,私取宝物,还请师尊责罚。”
厉东皇微微一笑,亲手给青年整理了一下衣领,道:“我罚你作甚?你虽助他,却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也没有当真损害到宗门利益,终究还是我万剑山的人,你做事自有分寸,我是放心的!”又叹道:“阿雪,这种情况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与师映川不同,你若是处于他那种处境,纵然宗门要将你处置,真要说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但想必你终究也是不会反抗,然而这并不能说师映川做的就错了,他那种抱负、天资,不甘心就此失去一切也是无可非议,只不过规则就是规则,他一旦不从,别说是断法宗其他人,就是他师父连江楼也只能出手镇压,当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何止适用于朝堂,于我们这些人,也是一样!”
厉东皇淡淡说着,千醉雪欠身应是,这时厉东皇与他把臂坐下,道:“你是我亲传【创建和谐家园】,我也就放心与你商议,此子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不便与他亲和,但也不要得罪,私下与他交好也罢,这看似分歧,但你心里要明白其中关键。”千醉雪听着,不觉微微一凛,道:“还请师尊明言。”厉东皇笑道:“师映川既是泰元帝转世,他身上自是有大机密,泰元帝何许人也?千古一帝,绝代剑神,五气朝元的大宗师,从他身上能挖掘到多少好处没人说得清,所以他便是一个变数,有人冷眼旁观,有人觊觎他身上偌大的机缘,也有人或许会剑走偏锋,在他身上下注,就好比我……万剑山于此事当中,对外要保持中立,甚至倾向于对师映川戒备乃至敌对,这态度就暧昧了,而私下里,我却要交好师映川,我曾经听此子说过,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话其实很有道理……阿雪,这就是权术经营之道!”
千醉雪听到这里,如何还能不明白师父的意思,这些话也就是师徒之间才点到为止,换了旁人,却是万万不会泄露一字半句的,对此千醉雪并没有任何意外,但纵然明白其中道理,心中依旧是百味杂陈,似他们这样的人,或许注定就是不可能有纯粹的感情!从前看宗门内的一些事情时,还不觉得怎样,现在轮到自己,才明白这里面的纠结,一时间千醉雪眼中意味难测,值此之际,方是知道现实究竟是如何沉重,多少人都在局中罢了,却是扯脱不得!
……
近秋时节,天气不是一般的燥热,先前师映川离开万剑山之后,便一路向北,遁入深山腹地当中,直到一段时间之后借助清灵髓与渡元珠彻底运化剑元,这才走出深山,此时已是来到了一个名为‘晋’的小国,这时节正是夏末秋初的交接之际,大片丰沃的田原上可以看到满眼将熟的庄稼,风一吹,如同金黄的海浪般起伏不定,这样朴实的画面,与那些人工造就的景致相比,别有一种不一样的美丽,师映川从马车里看到如许画面,闻到风中的麦香,这让他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愉快起来,不过这依然不能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造成任何影响。
师映川所在的这辆不起眼的马车很快就到了晋国的皇城内,一时马车往皇宫而去,等到走近时,驾车的傀儡便将车子慢慢停下,师映川洒然一笑,下了马车,将车内那口装着宗师肉身的箱子舀出来,交给傀儡,然后便神色淡淡地向皇宫走去。
这样的情况自然引起了把守宫门的侍卫们的注意和警惕,立刻就有一群侍卫拔出兵器,迅速作扇形将师映川与傀儡半包围起来,师映川见状,无动于衷,渀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只旁若无人地径直前行,然而他身旁的傀儡却微微一哼,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波纹自口中喷发出来,顿时只听阵阵惨哼,众侍卫却是纷纷被震得瘫软在地,口鼻出血,显然在短时间内失去了战斗力。
如此一路直闯入内,有傀儡在旁,一路上无人可阻,傀儡与师映川都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虽未杀人,但在满地瘫倒的侍卫眼里,这二人却已好似怪物一般可怖,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力,不过是转眼之间,师映川就已经闯过数道宫门,此时却听有人厉喝道:“……来者何人!”
有人飞身而来,气势澎湃,傀儡一手挟着箱子,一手突然抬起,顿时一道剑光飞出,几乎与此同时,一声惨哼响起,有黑影渀佛流星般于南面半空中坠落在地,重重砸下,狼狈不堪,不过却并没有死,而是紧紧捂住左肩,只见那里被打出了一个血洞,鲜血直流,但也就在这时,十数道人影已经接连破空而来,有声音沉沉道:“……不知是何方高手擅闯我晋国皇宫?莫非真当我晋国无人不成!”
师映川闻言,嘴角绽放出一缕冷漠的笑意,身旁傀儡突然间一拳挥出,汹涌的力量顿时铺天盖地而去,明明是轻描淡写的笔直一拳,却令一名持长枪飞身而来的中年人避无可避,精钢打造而成的长枪寸寸碎裂,中年人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生生被砸进十余丈外的假山里,偌大的假山轰然崩塌,有人骇然脱口而出:“……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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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这三个字一出口,在场晋国所有人的面部表情顿时因震撼而悉数扭曲起来,心脏几乎都快挤出了喉咙,一口气在胸腔里打着转儿,却偏偏顺不过来,许多人已是面色苍白,上面写满了恐惧,按理说被人直闯一国皇宫,这不是将一个国家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又是什么?但眼下已无人有工夫去想什么脸面问题,要知道自古世间宗师高手闯入皇宫的例子不是没有,可基本上每一次都以一番巨大的动荡而告终,说是腥风血雨也不为过,不然莫非以为一位宗师闯入宫禁是要找皇帝喝茶聊天不成?曾经大周那样的强大国家,就发生过被宗师寻仇,于重重包围之间悍然摘去当时皇帝脑袋的事情,如此一来,前车之鉴尚在,如今却有宗师强者径直闯入宫内,这背后的意味以及可能的后果,怎能让在场这些人还保持镇定?
这时那撞入假山当中的中年人已从碎石与烟尘中现出身形,面色青白地擦去嘴角的鲜血,此人看着师映川脸上半覆面式的面具,以及露在外面的薄红嘴唇和那线条优美的下巴,突然间就好象想到了什么,震骇脱口道:“你是……你是师剑……不,魔帝!”
师映川嘴角微翘,似乎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道:“不错,是我。”目光在对方身上一转:“你认得我?”中年人的语气有些说不出地艰涩,道:“当年北斗七剑在乾国出世,许多武者纷纷前往一观,在下也是其中一个,那日君上收取北斗七剑,我也在场……”这么一说一答之间,其他人当场就是脑子一下空白了,这师映川是什么人,那是杀神泰元帝转世之身,从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一夕之间成为魔头级别的人物!这一年多来,此人销声匿迹,不知去了哪里,却不想今日竟是出现在晋国,悍然直闯皇宫,众人想起那些传闻,心中不由得颤栗难抑,纵然这里是一国皇宫,高手无数,可大宗师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号称陆地仙人的绝顶强者,此刻无数人在骇然恐惧的同时,心中也生出一个疑问:这个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那中年人强行定下心神,脸上的表情凝重无比,他忍着伤势,拱手道:“君上驾临晋国,不知有何贵干?想我晋国皇室,应该不曾得罪过君上,更无恩怨才是。”此人其实是晋国宗室,自幼天资出众,后来突破先天境界之后,便进入供奉堂,以维护皇室利益为己任,此时虽然自知不是师映川二人的对手,但也要挡上一挡,探明对方的来意,师映川哂然一笑,却用了漠然的目光扫视着面前之人,那眼神直看得人心脏忍不住猛地一缩,师映川两手抄袖,声线森冷道:“不曾得罪?”说到这里,他却好象是变了一个人,突然间放声狂笑,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霍然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喝道:“多说无用,叫晋帝来见我!”言语之间分明没将一国之主放在眼里,然而此时此刻,却无人敢于反驳!一时间整个皇宫渀佛被一股恐怖之气所笼罩,师映川从容不迫地道:“不要想着暗中脱身,否则以宗师之身全力施展‘撼神音’,莫说这皇宫中的人都要受到波及,就算潜入地下秘道,我也能保证让对方脑部受损,被震成【创建和谐家园】!”
半刻钟之后,一名身穿龙袍的中年人在晋国众多高手的簇拥下出现在师映川的视线当中,这便是晋国现任皇帝了,虽然被人堂而皇之地闯入宫廷对一个国家而言,是被狠狠打了脸,但晋帝现在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他表面上却是没有半点愤怒之色,因为他很清楚,这世上并非什么人都能被皇权所慑的,至少面前这年轻人不在其中,传闻中师映川身边有两位大宗师,且自己通过秘法在短时间内可以达到宗师之力,总而言之,此时这里无人可以阻止此人!换句话说,如今天下之大,已经没有师映川去不了的地方,自己的晋国皇宫只能任凭对方来去自如,一想到这里,晋帝终究还是流露出掩盖不住的震惧之色,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帝王的涵养和担当还是有的,虽然心下惊惧不定,却还是强自维持镇定,向师映川拱手道:“……据朕所知,晋国一向与君上并无什么往来,却不知今日君上来我晋国有何贵干?若有什么重要之事,不妨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若是我晋国可以办到的,自然会尽量满足君上的要求。”
此时一道道人影已经陆续赶至,皇宫中的防卫力量悉数而来,然而师映川对这一切渀佛视若无睹,他的表情完全掩盖在面具下,看不到分毫,但语气中却能隐隐听出回忆之感,说道:“晋国,刘氏……刘嵩篁,这是你们的开国皇帝,不是么?”
师映川的声音在这说出这句话时,带着淡淡的沧桑之意,使得他在这一刻,一如当年的那个男人,晋帝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妥,但还是勉强应道:“不错,正是我晋国太祖皇帝。”师映川忽然间大笑一声,他抬手取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容,额头至眉心一道清晰的红痕在雪白肌肤间尤为显眼,殷红如血,甚至此刻有些晕染之态,那张面具下的脸完美到了极点,与之相比,世间一切色相都要苍白起来,那脸上的表情极为冷漠,渀佛摒弃了常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喜怒哀乐,那双眼睛散发着炽烈而又冰冷的寒辉,淡漠,而又无比威严。
此时此刻,人们骇然无法言语,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场所有人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几乎无法控制那种想要跪拜匍匐的冲动,师映川负手而立,胸中有剑意万千,沛然气息笼罩在周身,有若天人,他淡淡道:“刘嵩篁……此人当年乃是宁天谕身边侍卫统领,后来宁天谕身死国灭,其中就有他的‘功劳’。”师映川顿一顿,漠然而哂:“晋国当初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想必你这个做皇帝的也未必知道,但我很清楚,刘嵩篁身为侍卫统领,知道宁天谕的很多事情,当年宁天谕覆灭各国,镇压世家,从中所获得的财富不计其数,刘嵩篁自己就曾经多次参与过这些财物运送之事,当初因为一些原因,有不少财富并没有运回大都,而是收进宁天谕的几处藏宝之所,其中有一处就是刘嵩篁负责修建的,后来必然就是凭借这一处宝库当中的收藏,刘嵩篁才得以拥有起事的资本,最终建立晋国。”
他脸上露出了微笑,身上的粗布袍子无风自动,眼中却是完全无情无怖,如同帝王俯瞰人间:“……刘嵩篁当年负责保管玉玺,后来他背叛了我,镇国玉玺也不翼而飞,想必是被他带走,今日,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这时他却并非再说‘宁天谕’三字,而是以‘我’代之,人人都渀佛明白了什么,面色瞬间发鸀,纷纷被震撼得目瞪口呆,尽管之前全天下都已确定师映川就是泰元帝转世之人,但无论怎样,很多人也依旧还是存了一丝疑虑,毕竟这样的事实在虚无缥缈了些,可在此刻,在亲眼看到了这个人、听对方说着当年的秘辛、感受到那浩大的威严之际,最后的那一丝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已经极为确定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晋帝大骇,虽然刚才师映川说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并没有完全流传下来,更不曾为外人所知,但他毕竟身为晋国皇帝,如何会不知道其中的一些秘闻?尤其是师映川所说的那镇国玉玺,一向是只有刘氏每一代帝王才会知晓,并严密保管,不曾令任何人接触到,此时听到师映川一语道破,如何能不心神皆骇?然而就在这时,只见师映川淡淡一笑,很平静地又道:“当年刘嵩篁此贼背主,今日,应该收些利息了。”下一刻,七道彩光蓦然自他袖中飞出,微微嗡鸣,光芒大绽,师映川目光化为虚无,瞳孔竖立,如同回旋的风暴,薄红的唇轻启,轻轻吐出一句:“家奴背主,叛贼后人……当杀!”
半个时辰之后,师映川手里提着晋帝,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大约十岁出头的男孩,缓缓走进一间大殿,他走过的地面上赫然留下一行殷红的血色足印,不知沾了多少粘稠鲜血,外面不时还能听见隐隐的惨叫声,这时师映川松开了晋帝,晋帝面色惨白,身子摇晃几下,却紧紧盯着师映川手里的男孩,凝视片刻,惨笑道:“事到如今,朕将玉玺交出,希望君上莫要食言,留我刘氏一丝血脉!”师映川面无表情地徐徐道:“……舀出来!”晋帝蹒跚着走向前方,打开一处隐秘的暗门,从中取出一只匣子,师映川丢下手里的男孩,抓过匣子,打开一看,一方温润的血色玉玺赫然在内,师映川一手将其握住,翻转过来,玉玺底部‘受命于天,既笀永昌’八个大字清晰无比,师映川感受着玉身那清凉的寒意,将其牢牢握在手里,眼神似悲似喜,突然间他手一挥,一道银光顿时斩向晋帝,轻而易举地就将其身首分离,鲜血溅了一地,然而晋帝的眼睛却还圆睁着,似乎在督促着对方遵守诺言,师映川淡淡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被吓呆的男孩、晋帝最小的儿子,毫不犹豫地弹出一道剑气刺穿了男孩的脑袋,他看着晋帝死不瞑目的双眼,冷漠道:“从很久以前,我就再也不会相信承诺,同样的,也不会遵守承诺。”
这一日,晋国皇城遭遇大劫,宗室无一幸免,皇宫之中血流成河,真真是尸山血海,刘氏一族就此覆灭,晋帝的尸首被师映川拎到城门处,高高挂起,他森然环顾周围,突然间引颈长啸,战意冲宵,震人心魂的声音传遍整个皇城:“……刘氏先祖乃叛主逃奴,今日灭其苗裔,以儆效尤!”话毕,与身旁傀儡双双破空而去,唯剩一具无头尸身挂在城头,随风微微晃荡!
消息传播得堪比光速,师映川携大宗师攻入晋国皇宫,杀尽宗室,一国之主悬尸城门,践踏一国于脚下,如此堪称爆炸性的消息一经传出,多少人无不相顾失色,心下发寒,而师映川此次杀入皇宫之举的原因也同时流传开来,这一日被后世称为‘晋国流血日’,杀戮之始。
不过这些都已经与师映川这个始作俑者无关了,此时师映川的马车已经走在前往北燕的一条小路上,他盘膝坐在车厢内,旁边是那口装着宗师肉身的长条形箱子,师映川面上一片漠然空灵,道:“在皇宫的时候,到底是你,还是我?我感觉到那应该是我,但又似乎不全是我,若是你,但也不全是你……”宁天谕的语气很是平静:“那是‘我们’,是你,也是我,是融合,这没有区别。”师映川闭目不语,宁天谕继续道:“我们这一次肆无忌惮地放手杀戮,复仇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方面却是借此打消许多人的窥伺之心,消除一些潜在的危险,以此战立威,方能震慑住他人,一来展露实力,二来要让天下人看见我们的决心和手段,须知人心最是叵测,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如今不是丧家之犬,而是独行凶兽!”
师映川忽然间只觉得胸中杀意流转,全身血液都微微滚烫起来,他知道这是宁天谕心情变化所致,一时心念转动之间,想得透彻:“还有一个用意……你在为北燕开路!如今晋国大乱,北燕作为周遭邻国,可以趁机将其吞并,苏怀盈不会放弃这个机会……”说到这里,猛然间心神一震,一股寒意自天灵盖直透而入:“当初从一开始结交大周,扶助晏勾辰为帝,帮助苏怀盈和左优昙建立北燕……如许种种,究竟是真的出于我自己的绝对意愿,还是你潜移默化,暗中影响?我从在这个世界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一切究竟哪些是我自己,哪些是你借我的手?你好一个暗中布局,算无遗策,果真是步步作勾连……嘿嘿,好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
师映川越想越深,许多事情前后一对照,神情越发凛然:“好,好,好,十数年间,悄然落子,徐徐布置,这天下都成了你的棋盘!我……不过也是一枚棋子,可对?”
宁天谕语气不带任何感情,道:“你我本是一体,棋手亦或是棋子又有何妨?”师映川脸上神情不定,半晌,终究又归于平静,再不发一言,良久,宁天谕忽然道:“……你的心在乱。”师映川不出声,宁天谕道:“你在想连江楼。”师映川淡淡道:“那又如何。”宁天谕的语气无动于衷:“他与赵青主本质上是同一种人,你想让他回应你的情意,那是千难万难,这样的人最是冷血无情,他的心任凭你再如何捂,也捂不热,相比之下我倒是看好宝相龙树,这人对你却是真心一片。”师映川面色木然,冷冷道:“……我自己自有打算,不劳你告诉我要怎么做。”说着,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血玉,正是镇国玉玺,师映川微闭双眼,感受到玉上传来的凉意,很是舒服,全身都凉丝丝的,宁天谕道:“此物对你有益,练功时带在身上,自有好处。”师映川不言不语,闭目打坐,一路上再无别话,马车日夜不停,径直进入了北燕境内。
这一日晚间,苏怀盈与几名大臣在御书房商议朝事,一时事毕,觉得身子有些疲乏,便回到寝宫,沐浴之后摒退宫人,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梳理着长发,准备一会儿早些睡下,正值此时,原本只有一张如花面容的镜子里却突然间多出了一张脸孔,苏怀盈大骇,立刻回头看去,却听有人淡淡道:“……是我。”苏怀盈当即心中一震,听出了这声音是谁,定睛看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袍年轻人正站在她后面,灯光下,仙礀华容,几欲令人不敢正视,虽然距离上次见面的时间已经有很久,对方的形貌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但那眉眼轮廓以及那道鲜明的怯颜痕迹,还是让苏怀盈立刻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失声道:“……君上?”
师映川打量了苏怀盈一眼,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此女如今已有一国之君的气象,再不似从前那落难公主的形貌,师映川微微一笑,道:“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不错,确有几分人君之相了。”苏怀盈掩饰住心中惊骇,忽地盈盈一拜,道:“都是托赖君上所赐,表哥扶助,才有如今北燕这份基业,怀盈不敢有一日忘记。”师映川深深看她一眼,暗道这女帝果然是聪明人,他心中便有了九分把握,一时坐了下来,道:“很好……”苏怀盈披上一件长衣,亲自倒了茶奉上,态度恭敬之极,渀佛由一国之主转变成了温柔款款的侍女,师映川冷眼看着,心中暗暗点头:“这苏怀盈,果然不同于寻常女子,第一时间就表明了立场,是个精明女人!”
一时师映川心中有了计较,他目视苏怀盈,道:“晋国之事想必你都知道了,北燕对此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苏怀盈看见师映川表情一派平静,从中瞧不出丝毫真实想法,她想起那些有关师映川的传闻,以及对方的真正身份,心中不禁微凛,恭顺道:“君上的意思……”师映川轻笑一声,说道:“我的意思?你刚才看见我的时候,想必就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了。”
夜深人静,宫中灯火渐次熄灭,不知道过了多久,师映川从殿中出来,苏怀盈在后面欠身道:“恭送君上。”师映川暂停脚步,忽道:“近来优昙跟你联系了么?他现在过得如何了。”苏怀盈心中一动,忙道:“表哥现在处境还好,在宗门中当差,一面服侍小公子,和从前没有多少差别。”师映川点了点头:“这就好。”他冷声道:“刘氏上至皇帝,下至宗室,统统已被灭杀,一个不留,血脉断绝,晋国如今一片混乱,无人主持,正是北燕的机会,刚才你我之间说的那些话,你尽快落实了。”苏怀盈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彩,应道:“是,怀盈明白。”
月光淡淡,照得一切都平添了几分和静,师映川无声地穿过皇宫,很快就来到了皇城外,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师映川上了车,傀儡一甩鞭子,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其后的一段时间里,无人再看见过师映川,而北燕却是势如破竹一般迅速吞并了晋国,这北燕的底细天下无人不知,人们在这一系列的事情的背后,分明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对于这一切,各大势力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如此暧昧的态度,不免令人浮想联翩。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一年春天来临,通往摇光城的一条官道上,一辆普通的青幄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等到将近中午时分,马车进了城,在路过道旁一个卖烧饼的小摊时,正好有一炉烧饼刚刚出锅,香气弥漫,那正在行驶的马车便停了下来,一个戴着青纱帏帽挡住了面容的青衣人从车里下来,买了四只肉末烧饼,分给了驾车的黑衣车夫两只,青衣人咬了一口手里的烧饼,只觉得味道很不错,他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感受着那种空气中的蓬勃朝气,心中油然生出一丝熟悉之感。
--久违了,大周。
第240章 二百四、桃李春风一杯酒
这青衣人自然就是师映川,此刻他透过帏帽上垂下来的青纱看着周围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的一幕幕,就觉得很是有几分亲切的味道,距离上次来摇光城已经很久了,现在旧地重游,看一眼这繁华之极的人世间,虽然感慨万千谈不上,却也是情不自禁地有些触动,彼时春阳暖照,师映川一时间涌上一阵颠倒迷醉之感,微觉恍惚,几乎有些不知道身在何处。
但这一切也不过只是发生在片刻之间而已,转眼师映川微带迷离的双目就恢复成了原来的淡然模样,但也由此产生了一丝清晰的隔膜之感,就仿佛整个人被若有若无地排斥在了这个人间之外,师映川站在当地,体会着这种感觉,忽然就笑了一笑,他没有再登上马车,而是一边吃着用纸细心包着的烧饼,一边沿路往皇宫方向走去,马车上的傀儡与他心意相通,完全如臂使指,直接就驾驶着马车朝另一处驶去,不久就隐没到了人群之中,再看不见踪影。
师映川在路上边吃东西边走着,往皇宫方向而去,等他吃完了饼,又见到路旁有水果摊子,摊主正在叫卖水果,现在是春天,哪里会有多少种类的水果,即便是有,那也不是在这样的小摊子上能够看到的,这摊主卖的也只不过是寻常的几样当季果子罢了,师映川就买了几枚,用帕子擦一擦,便吃了,如此一来,肉饼吃了,果子也吃了,就是满足了身体的基本营养需要,此时清风悠悠,日光薄暖,师映川负着手缓步徐行,不意却听见宁天谕忽然出声道:“……修行之事向来是急不得的,反而需要心绪平和,你近来有些急于求成,须知修行一途不可勉强,若是一味强行躁进,往往不进反退,容易坏了根基,一旦入了魔障,蒙蔽灵台,便会越陷越深,你要谨记。”师映川压低了声音,道:“我明白,不过以我如今的处境,一日不成宗师,我就总有些不安。”宁天谕冷然道:“你最好不要有这些执念,你如今的力量足以自保,贪心不足从来不会有好下场……”顿一顿,又道:“我已经可以感觉到,你距离突破最后那层屏障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师映川笑了笑,道:“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
一时间忽然却又怔了一怔,一些在岁月中蒙上薄尘的记忆自动翻涌上来,被碾得支离破碎,明明不想的,却又不由自主地去翻阅着那些记忆中的往事,师映川轻喃道:“如果……如果师父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罢……”想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师映川却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甚至不知道究竟应该给对方一个什么定义,是师父,父亲,兄长,还是其他的什么?这真的是个令人不知所措的问题啊……师映川低低叹息:“我有了现在这样的成就,距离大宗师也只是一步之遥,我注定会在比你还要年轻的时候成就宗师之境,这样的我,应该没有给你丢脸罢……”说到这里,却是不想也不能再说下去了,那一声叹息在春日的阳光与清风里化开一片淡淡的涟漪,带着无人探知的忧伤与落寞,开出寂灭的花朵,然而这花却是没有坦然见光的,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孤独地绽放再绽放,师映川忽然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面容隐藏在青纱下,对宁天谕这个唯一的听众说道:“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可理喻?”
宁天谕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区别于往常,低沉而压抑:“……不是。”师映川反倒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些抛去,轻笑道:“师父他是个非常完美的人,其实我从始至终都知道我进步得很快,甚至超过了他年少时的成就,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却总是觉得这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取得了什么成就都好象是黯淡无光……”宁天谕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曾经我与赵青主在一起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我身为天下之主,拥有一切荣耀、无上辉煌,然而在面对他时,却只不过是个剥去所有光环的普通男人而已,见他开怀,我就有浓浓的喜悦,见他不快,我就锁眉难展,所以我说过,我们是同一个人。”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师映川喃喃自语,忽又摇头而笑:“真蠢啊……”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宁天谕,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他笑道:“所以我想,人这种东西大概本性就是贱,一定要作践着自己才会觉得痛快,果真是贱……我忽然有一个比较特别的想法,你说,我对师父的感情,会不会只是我的一时冲动呢?就好象是一个小孩子一定要得到一件心爱的东西一样……可是,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啊!”宁天谕没有反驳他的话,也没有再出声,师映川就这么往皇宫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青纱下,表情冷漠。
大半柱香之后,师映川站在一间大殿中,洁白的指尖轻抚着一盆艳红如火的鲜花,花香令人迷醉,师映川摘下青纱帏帽,露出平静的容颜,他走到不远处阔大的龙床前,随手将帏帽丢在床头,然后就坐了下来,取过一只绘有鱼戏莲叶间图案的玉枕,就此躺了下来。
殿中一片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却是宫人簇拥着皇帝回来了,接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更衣声,倒茶声,盥洗声,不多时,又有众宫人退下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一个容颜俊朗儒雅,身穿紫衣的金冠男子撩起珠帘走进内殿,男子龙行虎步,举手投足之间隐隐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只不过微微面露倦意,显然是想休息一会儿,然而等他转过帷幕之际,却猛地呆了一呆,面现震惊之色,只见远处的龙床上,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人正侧身睡着,这一幕令男子双目倏然收缩,露出骇然与难以置信,年轻人的样子与从前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但总体上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来的,那超乎想象的美丽,不是师映川还有谁?
也几乎正是在同一时间,师映川闭着的眼睛忽然睁了开来,那目光清亮如剑,有如实质,顿时就好似一剑斩开了极盛的光明与无尽的黑暗,将两者隔绝开来,师映川随之缓缓起身,用手拢一拢微散的鬓角,他看着远处的男子,目光清亮之余却又锋芒不掩,好似能将一切刺破,若非克制得当,只怕就要伤人于无形,这一幕便像是在静寂中上演着一出哑剧,没有半点声音,一时间师映川嘴角微弯,又静看了晏勾辰片刻,方徐徐开口道:“……好久不见了,陛下看起来倒是更精神许多……这几日没怎么休息,刚才到了这里,索性就睡了一会儿。”
晏勾辰脸上忽然露出惊喜的笑容,快步来到床前,道:“国师回来了?”一面握住了师映川的手,紧紧攥在掌中,师映川淡淡笑着,两只眼睛却显得越发晶莹剔透起来,犹如两粒清澈无比的纯净黑水银,对晏勾辰这般安稳从容的姿态暗暗点头,此人到了如今,果然是完全具备了大国君主之态,确实不同,一时却又平静地说道:“我如今已经不是什么国师了,陛下叫我名字就是。”晏勾辰方欲张口,但又摇了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师映川,叹道:“如今再见面,我倒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称呼了,是叫一声‘映川’呢,还是称呼一句‘泰元陛下’?”
师映川明白他的意思,双瞳仿佛星河一般深邃,里面好象有某中幽远的东西在流动,目透威仪之余,他也拖长了音调轻轻嗤了一声,盯着晏勾辰看了片刻,忽然就展颜笑道:“……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的我是一个新的人,陛下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便是。”
这样淡淡解释两句,其实只是模棱两可的回答,但事实上晏勾辰要的也只是如此而已,他儒雅俊美的脸上浮现出大大的笑容,轻叹道:“还是叫你映川比较习惯……”师映川凤目微阖,道:“是啊,这样比较习惯。”说着,忽挑起一边眼皮瞧着面前的男子,晏勾辰现在正值盛年,又是习武之人,保养得也很好,肌肤细腻,眉目俊朗,身上的云纹紫袍上仅绣有两条飞龙作为装饰,朴素而大气,气度尤其从容安然,师映川忽然一笑,却将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放在了男人的手背上,微微用力一捏,他全身都是凉兮兮的,不是那种冰冷,而是清凉,如同一片薄荷,晏勾辰顿时心下一跳,哪里还能不知道这绝色美男子的意思,当即一把就紧紧箍住了师映川的腰,两人立刻贴合无隙,此刻在明亮的光线作用下,晏勾辰能够完全看清师映川的表情,事实上那脸庞上面也没有太鲜明的表情,只是平静着,一如多年前他们初识时的那样,如此姿态,使得这些年来的所有事情忽然间就好象成为了一场长长的梦,任晏勾辰心志如何坚定,也不由得生出微微恍惚的感觉,师映川却是嘴角微扯,口鼻间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轻吟,伸手去解晏勾辰的腰带,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道:“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事了……我闻到你的气息,就知道你一定没有亲近过多少女人,所以这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很不错呢!”
两人双双倒在床上,晏勾辰心中早有了准备,脸上也露出笑容,仰躺在床上,自动摆出了迎合的姿态,将对方搂着,道:“与映川这样的绝代佳人有过欢好之事以后,又岂能忍受得了庸脂俗粉?”师映川与他视线相接,两人的姿态无比亲密,然而彼此的心跳却仍然平稳深沉,半点不乱,若是旁人在此,看他们这样的亲密狎昵,只怕要以为这是一对情意绵绵的情侣,然而师映川与晏勾辰却都深知事实绝非如此,情意绵绵?爱意深深?那种东西太昂贵了……
窗外春光浓好,殿内亦是春光无限,良久,师映川脸上红晕弥散,丰润的唇如同涂上一层胭脂,艳若樱桃,大把大把的青丝垂落肩头,掩住一对雪白的臂膀,他坐在凌乱一片的大床上,慢慢挽起披散于身的黑发,晏勾辰面如止水,躺在床上去看他,这时候的师映川很难形容究竟是怎样一种魅惑风姿,只见那雪白的面孔剔透无比,泛着莹莹的光彩,那肌肤白皙柔腻得让人以为就算是清风吹过,都要在这样娇嫩的肌肤上打个滑,随着师映川挽起长发,脸上一片妖异的青色莲纹也渐渐变淡,晏勾辰静静看着,须臾,忽而哑然失笑,道:“……我看见映川这个样子,以后还怎会有心情瞧别的美人梳妆?”这倒不是假话,也不是单纯的赞美,的确,在与师映川这样的天下第一美人有了鱼水之欢以后,再看其他的所谓美貌男女,也不过就是如同沧海之粟一般,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显眼之处了。师映川对晏勾辰颇为欣赏,听了这话便用簪子固住挽好的发髻,目光悠然凝定,望着晏勾辰微笑道:“这算是甜言蜜语么?”
师映川这样说着,语气却连一丝波动也没有,神态从容不迫,晏勾辰忽然想到刚才欢好之际,从头到尾师映川的眼神都是清明的,哪怕是最享受最放纵的时刻,那眼神也不曾迷蒙半点,晏勾辰有些沉默起来,然后就微微蹙眉,双眼却明亮得像是一线锋利的冷刀,他看着师映川,说道:“今日你来这里,若我见到你时的反应不能让你满意,包括刚才对你的邀欢之举没有立刻回应,哪怕只要有片刻的迟疑,你大概……便会杀了我罢?”这番话不是表示疑问,而是自问自答,语气中也没有涌现出丝毫情绪波动,哪怕是淡淡的情绪也没有,就好象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但那内容却是令人心惊,师映川听了,没有意外,更没有惊讶,只是以一个微笑来响应对方的话,道:“是啊,如果你变了,我自然不想让你再做这皇帝,当然不想。”
师映川整理好了散乱的头发,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他笑道:“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罢,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才十岁,到了现在,已经快十年了罢?那时你还是大周的王爷,有野心,有能力,但你的出身和其他的一些因素导致你在皇位的竞争当中并不占有优势,于是我与你结识,后来这么多年,你的势力逐渐壮大,但后来你父亲死了,也是我以雷霆手段助你上位,登基为帝,同样的,大周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你说,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我?我成就了你,所以你不能负我,否则的话,我宁可一手抹去这些。”说到这里,一股极其霸道的气息骤然间从师映川体内扩散开来,他冷酷无比的眼眸深处毫无情绪,却仍自微笑:“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朋友?情人?合作伙伴?嗯,说不清楚……你知道吗,自从当年我出事之后,有多少曾经卑躬屈膝的人眼里充斥着幸灾乐祸,全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有多少人诅咒着,贪婪地打着我的主意,窥伺我身上那些秘密,我也差不多算是众叛亲离了,太多的人都在排斥我,所以我不会相信任何人,也不会原谅某些背叛,至于其他的,我根本已经不在意了,今日如果你稍有异动,于我而言,无非就是放手杀戮罢了,拿走我曾经帮你得到的一切。”说到最后,师映川的声音越降越低,但胸腔内却仿佛有殛雷在轰鸣,反复碾碎着什么东西。
这是再真实直白不过的话,也是师映川与晏勾辰之间第一次不以任何手段来装饰自己、完全以最真实的面目来进行的一场对话,剥去了一切华美的外衣,让双方第一次看到最真实的彼此,晏勾辰凝目看着正在一丝不苟地穿衣的师映川,忽然就笑叹道:“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这话果然不假啊。”师映川亦笑:“确实不假,真是精辟得让人汗颜呢。”
一时师映川穿戴整齐,他俯身用手轻揉着晏勾辰的胸脯,道:“要我去叫人伺候你沐浴么?”晏勾辰目光微动,似乎略带恍惚地一错,却从师映川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信息,便道:“你是……要留在这里?”师映川轻哂一声,他伸手去抓晏勾辰的手指,两人指尖互缠,不由得同时微微一震,紧接着师映川便将男子的整只手都纳入了掌握之中,至此,双方四目交投,师映川一对凤目之中跳跃着幽深而又无声燃烧着的火簇,微笑道:“当然,一直以来我总在外面漂泊无定,现在也该安稳地找个地方暂时落脚。”晏勾辰再次沉默,既而道:“你不担心万一……”师映川却好象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双眼从温然平静的样子蓦然间变得锐利起来,更是透出一股冷冽之意,淡笑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不怕任何人知道,哪怕是现在大张旗鼓地告诉天下人,我师映川就在大周,那又如何?谁又敢如何?”
晏勾辰蓦然一震,是啊,那又如何?他的思维刚刚好象是走入了一个误区,却忘了如今很多事情已是不同!眼前的这个人看似失去了从前的一切,没有了那些光耀万丈的身份,可是不知不觉间,此人在剥离了一切外在华丽的光环后,却展示了令人心惊的实力,两位大宗师,一位短时间内拥有宗师战力的准宗师,相当于三位宗师一体,这份实力,已经让天下任何势力都要心怀忌惮,即便是师映川公开露面,又有谁能真正奈何得了他?对于大周而言,这不是坏事!一念及此,晏勾辰心中已有计较,他目光熠熠望着师映川,心中有什么东西再无止境地悄然膨胀开来,沉声道:“……那么,陛下的目的?”师映川听到这‘陛下’二字,心中一动,顿时知道晏勾辰已经明白了什么,暗道果然是聪明人,看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觉微笑道:“我的目的……难道不是与你有异曲同工之处么?这天下,原本就不该有这么多的国家!”
这句话一出,却是从此释放了一头心中的野兽,也就是自这一日起,师映川留在了大周皇宫,此消息一经传出,众皆哗然,这是继晋国之事以后,师映川第一次坦然露出行踪,或许也可以说,这是他从身份暴露、光环剥尽之后,在长久的寂然后以强横之态重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同时也是非常直白地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某种蔑视与不屑,对于如此情况,许多人想要做出反应,然而却发现并不具备相应的底气与资格,其后不久,在继晋国宗室被屠杀殆尽之后,师映川再次出手,带着傀儡闯入姜澜国大都,施展秘法将自己短时间内提升至宗师境界,两大宗师悍然出手,时值朝会期间,群臣集结,如此一来,姜澜上至皇帝,下至大臣,统统不曾幸免,其后宗室亦被屠戮一空,这一日京中死伤高达万人,姜澜大乱,紧随而来的便是大周出兵直指姜澜国的消息,一时间师映川凶名赫赫,各国皇室战栗不已,人人自危,生怕这魔帝哪一日带人闯来本国皇城,大开杀戒。
摇光城,皇宫。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场酣畅淋漓的纵情之后,师映川懒懒坐起身来,他倚窗看着外面绚烂风景,一双鸳鸯在远处湖上惬意浮游,有女子悠悠歌声隔水而来:“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师映川心中不知为何就有些触动,喃喃:“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一只手抚上师映川雪白的腰身,晏勾辰问道:“怎么了?”师映川回头一笑,却说道:“陛下,你自幼到如今,可有真心喜欢的人?”
☆、二百四十一、江湖夜雨十年灯
殿外风光醉人,日头晴暖,师映川回头一笑,更胜世间一切风景,却说道:“陛下,你自幼到如今,可有真心喜欢的人?”师映川的声音清悠而闲适,似乎只是随口那么一问,晏勾辰听对方忽然问起这种事情,不觉一愣,显然很是有些意外,不禁挑眉道:“……喜欢的人?”他此刻下半身盖着一袭薄薄的丝绒软被,掩住欢娱过后的狼藉,但那露在外面的上半身却是红痕斑斑,零星散布在白皙的皮肤表面,暧昧地向人展示着刚刚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晏勾辰安然自若地抚摩着师映川堪比婴儿般娇嫩的肌肤,笑道:“我大概……喜欢的就是映川你罢。”
“哦?”师映川饶有兴趣地看着晏勾辰,鸦翅般油黑密长的睫毛覆盖下,两只眼睛明朗如星,透出笑意,道:“陛下……会喜欢我?这倒是让人有点意外。”晏勾辰不禁一笑,手指轻抚着师映川的面部轮廓,洒脱道:“似映川这等绝代佳人,天下之大,又有几人能不爱慕?即便不谈容貌,其他方面映川也优秀之极,我喜欢这样的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罢。”师映川不觉失笑,伸手抱住对方,直接按倒在榻上:“陛下说的倒是实话,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不是么?”晏勾辰但笑不语,一手掀开薄薄的丝绒软被,同时抬头吻住了师映川红润的嘴唇。
在一片喘息声中,两人再次达到顶峰,双双躺在榻上,彼此都感到非常满足,师映川躺在晏勾辰身边,毫不在意地露出大片雪白的身体,上面尽是点点欢好的痕迹,晏勾辰不紧不慢地拈着他的一缕头发把玩,见师映川微闭着眼,似乎在休息,脸上的表情纯净如初绽的莲花,映入眼帘,令晏勾辰心中不觉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半抬起身子,低头看去,忽然想到如果师映川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话,那么自己是否还会与对方发生这种关系?也许在一时的冲动之下可能会那么做,当然,更可能不会,但至少此时两人之间的事实就摆在眼前,这是客观存在的……一时间晏勾辰就笑了笑,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的到底是什么,这是个非常奇特的认知,晏勾辰顿觉心中有些快意,不过这种小小的情绪,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
这时窗外吹进来一阵清风,吹起散乱的黑发,晏勾辰随意地抬手拢住,不过那风却不弱,吹起的不只是几缕发丝而已,晏勾辰一只手并没有拢住全部,有一些便搔到了师映川的脸上,麻酥酥地痒,师映川睁开眼,在刹那间晏勾辰只觉得面前好象是一头远古的凶兽在沉睡中突然苏醒,散发出无可抗拒的巨大压迫性力量,但这种感觉瞬间就又消失了,面前依旧是一张完美得令人窒息的脸,恍惚间让晏勾辰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这时师映川已经笑了起来,两根手指夹住男子被吮得通红的乳首,轻轻一扯,道:“陛下怎么这样看我?莫非是还想要?”
晏勾辰收拾心情,将脑子里的杂念屏弃,握住了师映川的手腕,哂然道:“……明日还要上朝,映川就且饶过我这次罢,改日再陪你快活。”师映川见状便松了手,不再调笑,起身穿衣:“我去练功,陛下先休息一会儿罢。”等到穿戴整齐了,又替晏勾辰拉好被子,这才出去了。
外面天光灿烂,晏勾辰与师映川欢纵数次,浑身酸疼,身下更是有些不适,一时疲乏起来,便在榻上睡了,他所睡的这张春榻放在窗边,雕花的长窗半掩半敞着,外面的风徐徐吹进来,风中尽是花香,十分惬意,不知过了多久,晏勾辰迷迷糊糊之间,隐约听见外面似乎有谁在说话,一个是太监略显尖细的声音,另一个听起来却是晏狄童,晏勾辰身上不适,懒得起来,依旧迷糊着睡在榻上,他原本就是面向窗子侧卧的,眼下也不想动,就朦胧着听外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