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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郭林恭恭敬敬行礼。
“喽,就是此地。不许上楼,不许在阁内喝水点烛。出阁门前必须与我通报,方允离开,就是出恭也需如此……”
郭林道:“是。”
“在此一切都是我说的算,尔等不可异议,否则赶出去!”职事狠狠地放话。
书楼有上下两层,他们在书楼下层抄录稿子。书室十分狭小,只摆了两张矮案,苇席及笔墨纸砚。在这里抄上一日书身子肯定受不了。
职事又吩咐了几句话,上楼取了本书,将门给锁了即离去。
面对一桌案的笔墨纸张,章越此刻感同身受地明白班超为何当年投笔喊出了那句‘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
章越先研墨倒水作准备的功夫的,一会职事来此,拿了一叠稿子让郭林抄录,而章越却并无一稿。
章越愣了一会心道:“这算什么?”
佣书是按页数日结,若自己不写一字,岂非没有收入。
“师兄,可要帮手?”闷坐半响,章越向奋笔疾书的郭林问了一句。
郭林看了章越一眼道:“不必。”
郭林言语里有些冷淡,看来还在生昨日的气。
章越受不了屋里积灰的味道,走到门外透气,正巧见方才那名职事正坐在阁门旁捧书细读。
年纪这么大了,还这等勤学!
为何从古到今图书管理员牛人辈出,章越算是有点明白了。
章越又走回了屋子,就听郭林皱眉道:“师弟,你可否别如此走来走去的……”
郭林又觉得自己话有点重,缓和下语气道:“我知道……昨日不该如此……你眼下没活计,可能得罪了那斋长,一会我与你一起去给他赔个不是。”
章越道:“师兄,咱不用赔礼。”
郭林道:“你不愿赔礼,我去赔礼。初来乍到,一切都要忍耐。”
章越忽道:“师兄,我近来读易有所心得。”
“如何心得?”
章越道:“心得就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易经以乾卦来象天,以坤卦来象地。乾坤之间,也就是一阴一阳,这彼此之间好比,夫妻,君臣,主客,师生,主雇……
“故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君子在主位时,你是丈夫,君主,父亲时,应自强不息,不可指望他人。地势坤,即君子处于客位时,比如你是妻子,臣子,儿子时,应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尽可能包容,配合于主位。”
其实章越这番话的心得来自,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郭林停下笔道:“你是想以坤卦来说你我现在的处境吗?”
章越笑道:“不愧是师兄,一听即懂,坤卦正对应着乾卦,正好可指如今。我们初来乍到,就是客位。”
“坤卦元亨,乃一个好卦,卦辞上有云,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意在我等贵在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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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越道:“从六爻之变化,乃道之易也。初六,履霜,坚冰至。如同咱们初入客位,就如师兄方才所言初来乍到,此时此刻似‘脚踩在霜上,下面就是坚冰’,你我都不舒服。”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你我虽初来乍到,但与主位暂无利害冲突,不会对你不利,大可放心。”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还是那句话我等身为客位,待人以厚德,贵在坚持,主人家叫你干嘛你就干嘛,不求有功但求有终。”
郭林拍腿大笑道:“师弟说得有道理。下面如何变化呢?【创建和谐家园】,六五,上六如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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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和谐家园】,括囊,无咎无誉。这时你我已是由客入主,如同半个主人,但反而要更谨慎,不要乱说话,无功无过才是最好。
“六五,黄裳,元吉。这时就已好比君臣中的宰相,代夫主持一家的女主人,老师的得意【创建和谐家园】,此乃主客最融洽之时。五爻为有功之卦也。”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时主客易位,臣临君上,牝鸡司晨,与原来主人家必有厮杀。”
郭林闻言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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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语可谓是坤卦的结论了。”
章越也没料到,自己只是随便说说,但自己背了一肚子易经的卦辞,文章,似反掌观文般,逐渐清晰明白。
章越记得这年头似昨晚在梦中一闪而过,而如今……
易经的学问,原来既不高深也不玄奥,竟是如此浅显明白。
正待章越与郭林说话时,门外的职事,站在屋外听了半响抚须微笑,露出此子有点东西的表情。
章越与郭林聊了一阵,郭林继续忙事了。他也是无聊,当即睡瘾发作,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但听砰地一声!
章越被吵醒,睁眼但见章衡站在自己面前。
章衡道:“居然昼寝?真不知你先生平日如何教导的?”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但见他满脸羞愧,很是无地自容。
章越道:“斋长,是我不知昼锦堂不可昼寝的规矩。斋长又不安排事,我只好养养精神。”
昼锦堂不可昼寝,这话当然可以反着理解。
章越不是不记仇的人,章衡昨日今日两次三番对己言语傲慢,一次还算了,今日不怼回去怎忍得?
自己就算没有脾气,也有起床气。
章衡没料到章越竟敢呛自己,不由惊怒。
这时候门外职事入内道:“斋长,先生似有事找你!”
章衡点了点头,然后将一叠纸张掷在章越桌上道:“这些你都抄好了,若今日抄不好,明日就不用来了。”
说完章衡拂袖而去。
一旁郭林上前劝解章越道:“方才如何说得?履霜,坚冰至。初来乍到,咱们以客适主,要慢慢来。你与他动什么气?”
“师兄说的是。”
章越然后又向职事行礼道:“方才多谢老丈解围。”
职事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也不否认而是道:“小郎君是个聪明人,但我劝你还是收敛着些脾气,否则在此不久。”
“多谢老丈,小子记住了。”
第二十六章 火把和灯笼
章衡走后,章越看着这厚厚一叠心道,终于有事做了。
郭林道:“你将此写好了,他人再如何也挑不出错来。我看看,若是你写不完,我也替你写些。”
“那如何省得,师兄你写一页三钱半,我一页才一钱。”
郭林道:“你知道就好,不过你写慢些无妨,最要紧是不许有错字漏字,否则一日就白写了。”
章越道:“果真师兄对我最好了,不过若是一页错漏一字扣一钱,那么一页我就白抄了。若是错两字,我岂非要倒找钱给他们。”
郭林闻言拍腿笑了笑起来道:“师弟,你这时还会说笑。你这性子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章越微微一笑,当即往磨好的墨里倒水,调匀墨色后当即提笔抄起书来。
郭林站在章越身后看了一会,他有些担心章越的字仍是不合意,或是求快而有所潦草。郭林但见章越一笔一划勾画清楚,写得是正正规规的楷书,且还有些许的古雅之意。
郭林不由问道:“师弟近来临得是《宣示表》?”
章越一听很高兴,郭林能看得出来,说明自己的字经过昨夜一番苦练,虽说没有得意,但也有几分得起形了。
“师兄果真好眼力啊,你看看可还行吗?”
郭林道:“有些许长进吧,看来平日我让你抄经终于见成效了。照着如此写,功夫下久了,笔力自到,筋骨自成。”
“好的。”
于是章越继续抄起书来,如郭林所言,抄书也是练字嘛。
宋朝是一个文化登峰造极的时代,士大夫们沉醉于文墨之道,而忽略了武功。宋朝皇帝也是如此,几代皇帝都是书法大家。故而从上至下形成对书法一等追求,写一笔好字是算是人的另一张脸面吧。
趁着抄书的机会练字,还有免费的笔墨用,尽管只有一钱,但何乐不为。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心平气和,继续将抄书当作一项技艺来锻炼。
章越与郭林二人抄的不同,郭林抄得是赋策,应该是由学堂上的学子所作,现在仍有唐时行卷的习气。学生平日的得意之作都要抄录下来,由本人或亲朋师长请【创建和谐家园】过目,代为延誉。
比如政坛上的大伯乐欧阳修,提携了王安石,苏轼,苏家三夫子。
王安石就是曾巩推荐给欧阳修的,王安石与曾巩是同乡,曾巩之妹嫁给王安石的兄长王安国。而曾巩又是欧阳修最得意的【创建和谐家园】。
曾巩向欧阳修推荐时言‘巩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称其文。虽已得科名,然居今知王安石者上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
以王安石性子,若没有欧阳修的提携,曾巩的举荐会艰难许多。
郭林字写得好,故而族学里学生行卷邀名用的。
而章越字写得差,抄录的都是些已经及第过读书人的文章,然后给每个学生都抄录一份如此。因为字丑所以不能外扬,只能内部消化。
章越所抄的是赋。
进士考试中有诗,赋,策,论等体裁,但分量最重的是诗赋,赋又在诗之上。
一篇赋的好坏,决定考生去留,其余则定上下。这篇赋都非名家所作,而每篇要抄录三十六份,也就说族学里一共有三十六名学生。
章越算了算大约是一页多些,不知是按一页算,还是一页半算。
章越认真写来,这才抄了两篇。
这时候职事已端着一案到来:“不可在书室吃饭,要吃去室外。”
“可有桌案?”郭林问道。
“没有。”职事这小老头甩下这句话即走了。
这是要他们蹲着吃。
章越倒是没那么多讲究,小时候饭厅没有电视,为此端着饭跑到客厅吃饭也是经常。
但他见到郭林有些愤怒。他虽是家贫,但自小也是承诗书之教的。吃饭必用桌案,且必须‘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
眼见摆在地上的饭食,郭林不由犯难。
章越想了想道:“师兄,我们初来乍到,应并非书院薄待你我之处。坤卦上不是有云‘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你我刚到族学,他们最多不搭理,彼此又无利害冲突,非逐我等之意。”
郭林点点头道:“说的对。我们一并找职事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