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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了,我选李邺,便是因为他在改,我要你们知晓,人非圣贤,岂能无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孩童们静了下来,唯有低低的抽泣声还在响,众人向哭者望去,哭的人,正是李邺。
注1:古人重宗族,往往按族中长幼排序,称呼时也常以此序称。
注2:宋时已有比较成熟的工商业行会,行会首领称为行老。《庆元条法·为政第八》中载:茶坊、酒肆、妓馆、食店、柜坊、马牙、解库、银铺、旅店,各立行老。
注3:宋周密《武林旧事》中所载。
十七、冬至(上)
冬至节在宋时是极重要的一个节日,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有载:京师最重此节。他说的虽是南渡之前的汴梁,但在现今的行在临安亦是如此,无论官民,对于这个节日极为重视,甚至有“冬至大似年”之说。
这一日绍兴府,虽是店家关门歇业,却有的是游商小贩沿街叫卖,加上耍把式的摇货郎的牵猴儿的,在城隍庙一带极是热闹。
霍重城拎着一串糖葫芦,大模大样地走在街上,背后还跟着两个庄丁闲汉。
“大郎,这街上的热闹咱们都看厌了,前方有处柜房(注1),何不进去试试今日手气?”一闲汉走得无聊了说道。
霍重城翻了那闲汉一眼,又看了看另一个闲汉:“你二人便是有三两个铜钱,也要留着奉养,柜房这等去处,旁人不知,你二人到我家久了,怎不知其中底细?若是钱多了烧手,便是施与乞儿也算是积了阴德,去那柜房做甚?”
两闲汉被他这十二三岁的少年斥责,却都笑嘻嘻的,没一个尴尬的。霍重城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咬着牙道:“俺今日出来时应承过俺爹,不去柜房关扑的。”
两闲汉只是跟在他身后,也不多说话,当他们走过那柜房时,一个闲汉将遮着门的布帘子挑了起来,顿时,柜房里特有的躁热和声浪冲了出来。霍重城身子一颤,两只耳朵动了动,鼻翼又抽了抽:“俺说不去柜房关扑,却不曾说不去柜房看热闹,罢罢,就依了你二人。”
他虽是如此说,脚下的步子却是极快,转身便钻进了柜房中,两随从的闲汉忍着笑,跟着也进了去。
过了半时辰,三人被人推了出来,霍重城则双目无神额头冒汗,就连鼻尖也腾腾地向上冒着白汽。
“俺说了不进去不进去,就是听你两个混话!”霍重城埋怨了一声:“今日回去,若是被老爹知晓了,少不得又要禁足半月!”
两闲汉也自是面色苍白垂头丧气:“小的只是想过过瘾,大郎却将口袋里的银钱全输了,还将小的身上的钱也都拿了去!”
霍重城呆了呆,然后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是俺的错,若不是俺自己好赌,你二人又如何说得动俺?男子汉大丈夫,是自己的错便要认,怎能推托到旁人身上!”
他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你二人的钱,俺定会还……咦?”
他见到一行人鱼贯而来,走在最后的,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赵与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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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后世繁华的赵与莒,原本对小小绍兴府的热闹没有什么兴趣,只是随行的孩童们却都不曾经过,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赵与莒心中颇为高兴。他带这些孩童出来,便是让他们多经历些世面,多了解些这江南风情,唯有这般,他们才会真正对江南产生归属感。
当听到有人叫他时,他怔了一下,不知怎的会有人认识自己。见到霍重城这才恍然,对这个少年,他也有结交之心,便含笑招手:“霍兄,你也在这里?”
霍重城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拱手:“赵大郎,难得在外头遇上你,听闻你极少出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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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与莒微微一笑,霍重城比起同龄的少年来自是聪慧早熟,这激将法都使得轻松自如了,但在他面前,却是讨不了好。被他的笑容弄得有些发毛的霍重城又道:“是了,你才这点大,那里不是你去的地方!”
小孩子家,自懂事起就怕被人小瞧了,霍重城只道自己这样一说,赵与莒定然会生出逆反之心,偏要跟他去瞧瞧。却不料赵与莒只是拱了拱手:“既是如此,霍兄请便,我就不去了。”
霍重城轻轻撩了下眉,又仔细看了看赵与莒,从赵与莒神情上看出对方识破了自己的用心,他颇有些沮丧:“罢了罢了,这等伎俩,对你果然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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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重城脸色立刻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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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象他父亲那样的人物识破了,他倒不怎么惊奇,但识破他的是个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孩童,这让他既是惊讶又是好奇,还隐约有些妒忌。
“你如何知晓的?”霍重城相信赵与莒并没有看到他从柜房里出来,因此问道。
赵与莒笑而不应,霍重城心中痒痒的,又想起那件事,便道:“你若是告诉我,我便告诉你一事,这事可关系着你们郁樟山庄的安危!”
最初,赵与莒只当他是虚张声势,过了会儿,却发觉他神情不象是在骇人,便解说道:“说破了也简单,你见着那两个人么?”
顺着赵与莒示意,霍重城回过头去,见两个人被从柜房里推出来,面上的神情都是讪讪的,目光乱瞄,仿佛地上哪儿能捡着铜钱一般。赵与莒又道:“初见你们,你这两个随从便是这模样,想来是在柜房里输惨了的。”
其实赵与莒还有话未说出来,他在后世见多了那些将钱都扔在网吧或游戏机厅里的学生,当他们身无分文地从网吧或游戏机厅里出来时,便都是这副模样。
“原来如此……”霍重城眉头又挑了下,想起自己出来时也是这般狼狈模样,心中大惭:“俺再也不赌了,竟然如此狼狈!”
赵与莒笑而不语,霍重城颇有些泄气,觉得自己在这个赵与莒面前总是束手束脚,似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神。他咽了口口水:“那事俺告诉你,若是你应付不了,尽管来找俺!”
十七、冬至(下)
在这绍兴府左近,霍家绝不是泛泛之辈,霍重城的父亲霍佐予为邻近有名的讼师,乃绍兴业嘴社(注2)最出名的讼师,传闻几乎可与当年名嘴张槐应相提并论。霍重城家学渊源,自幼就聪明过人,加之霍佐予又不是什么迂腐书生,将个儿子养得精灵古怪。
只不过在赵与莒这后世穿来的人面前,霍重城的精灵古怪才施展不处来,几次都被堵了回去,让他胸中好生憋闷。他将事情告诉赵与莒,原本也有少年人争胜的意思,想见到赵与莒因为官司而惊惶失措的模样。
“罗村的罗大有?”让霍重城再度失望了,赵与莒只是露出些微的惊讶,而且是一闪而过:“寻着了令尊?”
“他原本是请俺爹爹的,听闻是要对付你,俺便让爹爹推了。”霍重城嘿嘿干笑着,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几分表功的意思在里:“那罗老儿不死心,又去寻了司绍宁。”
司绍宁也是邻近著名的讼师,罗织罪状替人官司是把好手。赵与莒虽然不曾听过他的名头,却也知道,那罗大有既是去找他,便是肯定他能给郁樟山庄带来麻烦。
罗大有应当就是罗村的那个族长,他背后是临安城大粮商丰余堂,上次罗村的人来生事被赵与莒顶回去,安稳了不过月余,他们便又来了。
想到这,赵与莒有些烦躁,北边铁木真的大军正在蚕食鲸吞中原,自己还在为华夏培育元气,可那些醉生梦死的小人却在背后对自己施放冷箭。
他不怪这些人,比起身为穿越者的他,这些人目光只能看到鼻尖前一点。正是因为这些人存在,所以才会有此前的宋金海上之盟,才会有此后的宋蒙联合攻金。他只是觉得有些疲累,有些悲怆,那种不为人所知的孤独感,让他几乎要落泪。
可是他不能落泪,他要领着那些孩童们去力挽狂澜,就不能在那些孩童们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因此,他只是短暂的沉默,然后又展眉一笑:“多谢霍兄告知此事,若是……不知令尊明后日是否有暇?”
霍重城微微一愣,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赵与莒第几回出乎他意料了。他原本以为赵与莒会说上两句话便扛起此事,绝对不会出言求助,可赵与莒询问他父亲何时有空,不就是委婉地向他求助么?
霍重城虽是个聪明的少年,但毕竟还只是个少年,有些事情他并不真懂,因此心中未免就对赵与莒看轻了几分。不过他为人是极爽快的,一愣之后道:“这几日冬至,俺爹天天都在庄子里,今日回去之后,俺会跟他说。”
在赵与莒想来,自己虽是有穿越者的优势,但论起对此时律令与官司之熟悉,远远比不过此时的讼师。既是如此,由专业人士来解决专业问题,才是真正用人之道。他虽然未曾听过霍重城父亲的威名,但也从霍重城口气中知晓,他父亲定是附近有名的讼师,加之又颇喜欢霍重城的性格,便生了招揽之心。
“明日我便遣人前去拜见令尊。”赵与莒拱了拱手:“多谢了。”
两人道别之后,那些孩童神情都有些惶惶,特别是两个女孩耿婉、韩妤,更是惊得面色苍白没了血色。
“在咱们庄子过得好么?”赵与莒领着他们走了几步,发觉便是平日里话最多的李邺也静悄悄的没吭一声,他笑着唤住众人问道。
“好。”经过这半年,孩童们都知道他不喜罗嗦,因此回答时简洁明了,就是一个字。
“若是有歹人要夺走咱们庄子,不让咱们过自己的好日子,咱们让么?”
“不让!”
“和他们拼了!”
大多孩童都是斩钉截铁地说了“不让”,李邺则说“和他们拼了”,唯有龙十二捏着拳头一声不吭。众人都知道他不爱说话的,因此倒无人以为他是惧怕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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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他这话,众人心中大安,方才的惶恐尽数抛开了。他们终究是少年心性,没多久,便将烦恼忘却,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赵子曰在旁,见孩童们没有注意,便悄悄对赵与莒说道:“大郎,小人愿跑一趟,回去请老管家到霍家去。”
赵子曰是赵与莒的近身长随,人也极聪明,知道这等事情向来是老管家赵喜出面的。赵与莒摇了摇头:“也不急在一时,回去与老管家商议过了,再去霍家不迟。”
顿了一顿,他又道:“况且,他们难得出来一趟,我答应过让他们玩得尽兴的,怎能为了这一二小人扫了大伙兴致?”
赵子曰过了冬至便算是十八岁了,比起那些孩童自然懂事得多,听了赵与莒之语,禁不住蠕动了两下唇,再看到赵与莒那明明幼稚却偏偏象个大人般神情的脸,他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大郎果真是受了吕祖指点,才会如此……”想到家中暗地里流传的传闻,赵子曰不由自主地呆了呆。
这些孩童们除了欧八马外,都是北方中原一带买来的,若是家中活得适意,如何会被卖为僮仆!这半年来的日子,虽说是吃好穿好,终究是关在郁樟山庄那般闭塞之处,因此,他们大多未曾见过这么热闹的情形。一日嬉游,转瞬便过,到了未时,他们便依依不舍地踏上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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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你们见识着了绍兴府的热闹,比之你们在故乡见到的要好么?”回庄之后,孩童们在赵与莒面前一字站开,赵与莒问道。
“是!”在这里回答,孩童们比起在街上声音要大得多。
“若是有人想来夺走咱们这热闹,咱们让么?”
这个问题他在街上问过一次,只不过这次稍做了改动。
“不让!”孩童们肃然回应。
赵与莒微微一笑,他在这些最出众的孩童们心中,已经种下一颗种子,今后好生看护,这种子迟早会长成大树。
到那时,当他面对要夺去华夏国运的凶徒暴虏时,他身边,将会有一队心如铁石的同伴!
注1:柜房即宋代赌场。
注2:宋时讼棍们的结社,以包揽诉讼为己任,颇让地方官头痛,当时江西路、浙西路最盛。后面的张槐应便是其中侥侥者,写《梦溪笔谈》的沈括曾记下他的大名。
一十八、志向(上)
石抹广彦伏在雪地上,无声无息地咒骂了一句。
已经是冬至了,往年这个时候,他或者在中都(注1)拥着皮裘抱着火炉煨着酒,或者在密州听着东坡遗曲品着江南香茗,便是去年此时,他还身在大宋行在临安,准备家族南迁事宜。
不过短短一年,情形便崩坏如此!
石抹广彦是极有头脑的了,否则也不会看到大金朝的摇摇欲坠,更不会劝说父亲将生意转向宋国。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想到大金的崩塌会来得如此之快。
冬至时分的中都郊外,天寒地冻,便是呵口气,也可以看到冰碴子向下掉。石抹广彦伏在地上,更是觉得寒冷彻骨,但他却不敢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
就在离他不足百尺处,一队兵士懒洋洋地围着火堆,小声说着话儿。
这队兵士是大金将士,但如今却是来追拿石抹广彦的。
蒙古人此次南征,为先锋的是哲别和耶律阿海,耶律阿海原本是大金之臣,出使蒙古后为铁木真所折服,便投靠了蒙古。这次铁木真南征,金帝得知耶律阿海为先锋之后大怒,下令缉捕阿海家人。偏生石抹家在大都的生意,多仰仗于阿海家,那奉命缉拿的女真权贵,早就对石抹家的生意垂涎三尺,因此将石抹家也牵扯进来。石抹广彦之父已经被捕杀,全家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想到惨死的父亲家人,石抹广彦眼圈便红了。他定了定神,如今不是哭泣悲嚎的时候,若想报仇,先得脱身!
他悄悄拔出短刀,一寸寸向外爬去。因为雪下尽是雪,人压在上面,便会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好在寒风呼啸,那些个金兵又都无精打采的,便是听到了声音,也只当是风刮着树枝的声音,没有谁起身。
绕过两棵树后,石抹广彦向手上哈了哈气,刚哈的时候,手上还能觉得些暖意,但片刻之后,便只余刀割般的疼痛。
比起这般疼痛,腹中的饥饿反倒可以忽略不计了。
费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他才爬出几十丈,回头看了看,金兵围坐的火看上去是那般温暖,让他有种化身为蛾的冲动。还有酒的香味,更是让他馋虫大动——那种劣酒,以往他是瞧也不会瞧上一眼。
咽了口口水,石抹广彦终于来到他的目标处,拴在一棵老槐树上的马。
金兵不知为何把马拴在如此之远,这给了石抹广彦一线生机。他割断了一匹马的缰绳,想了想又将其余马的缰绳一并割断了。
马不安地打着响鼻,用力踏着蹄子,似乎是在提醒主人。不过石抹广彦家中生意里常有用到马的地方,故此他对马性极是熟悉,小心安抚下,那些马未曾发出更大的声音。
将马的缰绳都牵在手中,石抹广彦还不敢大意,拉着马又行了一段。他想离得远些再纵马疾驰,但正这时,一个金兵站起来活动手脚,恰好看到他,立刻狂怒着冲了过来。听得身后传来叫骂声,石抹广彦在马【创建和谐家园】上分别捅了一刀,只留有一匹自己骑乘,翻身上了马鞍后便纵马急驰。
“兀那狗贼,敢偷爷爷的马,还不回来,爷爷杀你全家!”
金兵在他身后狂吼着,石抹广彦头也不回,马蹄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这原本是追踪的最好痕迹,可金兵失了马,便是找回那几匹受惊的马,因为石抹广彦那一刀的缘故,也无法追上来了。
隐约之中,金兵听到石抹广彦凄厉的笑声远远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