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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冯保声口一致,但冯保只说自己的叔父是病故,并没提是经小东子报复、挨打受气而死,显然还为程允锋加了遮拦。常思豪听得两眼发直,想这行侠仗义四字,在自己心中,原一直是理所应当之事,可是程大人当年所为,确是好心办了坏事,或许那时他不出手,冯保一家受些欺侮,也不过是每日失去一块豆腐,而反抗的结果却是家破人亡,究竟孰错孰对,哪个结局更好,一时恐怕还真难说清。
程连安道:“人生在世,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我父却不明白。他在南方杀倭寇,【创建和谐家园】叛,立下军功,做了官,脾气却还是没改。我娘说以他的脾性,对敌则可,做官可就不成了。果然后来在京任职时,冲撞了沈太监。还好被义父救下,贬至边关,捡了条性命。他为人正直,一般百姓、下层军士都敬慕他,本来能再度投身军旅,于他来说也算是得其所哉。可是后来番兵来战,势不能敌时完全可以暂退,重整旗鼓再来,他却选择了死守孤城,不让寸土。百姓军士无知,信他跟他,甘与同死,结果导致全城覆灭,城亦被夺。不但失了土地,连人也搭进去了。”
他声音稚嫩,讲起往事,并无悲伤,反多遗憾,俨然一幅小大人居高临下,看透一切的口吻。常思豪想起程允锋临终之时,亦悔此事,当时他满身血污泪洗双颊,颤抖说出“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的情景尤在眼前,一阵伤心袭来,默然无语。隆庆、长孙笑迟等人也是垂目凝思,各有所想。
程连安目光淡定,缓缓续道:“做官是为国家而做,为百姓而做,倘若让国家百姓都受损失,那是对也不对?我义父说,这世上的贪官并不可怕,因为他们只是往自己家里捞钱,危害还不算大,早晚一死,钱还是国家的。可怕的是有些人满腹学问,一腔抱负,对世上一切,处处看不顺眼,这种人一旦掌握了相应的权力,便按着自己心中理想去建构,明明走错了方向,可是偏偏还认为自己是最正确的人,其意在拯救万民,却害得天下受苦,搞不好还要弄得国家败亡,分崩离析,又难说他不是出于好心。西汉改制的王莽、北宋执行变法的王安石都是这样的例子。奴才也觉得,还好我爹的官小,若是大些,说不定还有多少人跟着枉送了性命,那样一来,罪孽可就更加深重。”
隆庆见他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倒很成熟,点头之余轻轻一叹,说道:“这识见也对,但变法改制,倒也不全是坏事,然非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能行也,所以古来成者廖廖。咱们后世之人,比不得开国伟士、匡正奇才,能专心务实,守成不亏,也就不错了。”
程连安低头:“皇上说得是。义父常说皇上以仁德修政,谦厚俭省,是天下少有的好皇帝,眼见国库空虚,小民贫苦,也曾想过召治世能臣改革变法,振堕起衰,然而想到变法事大,连涉极广,而且成败未知,不愿以民生做赌,故未成议。这是皇上体恤着天下百姓,有一颗慈爱之心。能在您这样一位明君身边伺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奴才听了也觉得,皇上您心眼儿真是好得很。”
隆庆点头微笑:“嗯,朕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胸无大志,哪算得上什么明君。你起来说话吧。”侧看冯保一眼,目光颇含嘉许之意。
常思豪问道:“那你又为何来做小太监?”
程连安刚起身,闻言又把头低了一低,道:“本来义父要奴才多读些书,将来考取功名,可以在朝为官。可是奴才思来想去,爹爹当年读书刻苦,学业有成,可是脑子还是那个脑子,脾气还是那个脾气,这一辈子错得不能再错,连性命都搭了进去。可见读书虽然有用,决定命运的却是性格,性子不对,就像骑马走错方向,马越快,离目标越远,书读得越多,能办出的错事也就越大。所以奴才对义父说,不愿读书。义父又说,那么你便习武,将来考武举,做武将,也算子承父业。奴才觉得,假如奴才有功夫在身,看到不平之事,难免像父亲一般自恃有能,妄动刀兵,惹出祸事。若是什么也不会,遇到像菜霸欺人那类事,躲得远些也就好了,这样人我不伤,至少落个平安是福。”
隆庆听得失笑:“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全看人怎么去用,怎能因噎废食呢?你这小子,定是太懒,才什么都不愿学。”
程连安躬身道:“多谢皇上夸奖,奴才可不敢当。”
隆庆道:“我怎么夸你了?”程连安笑道:“皇上刚才夸奴才懒。”隆庆不悦:“懒是夸人么?”程连安双膝扎地向上参拜:“回皇上。孔子述而不作,是懒,只因天下学问,前人都已说尽了,孔圣人也只有阐释一二而已,连孔子都如此,奴才不敢与圣人较智。老子曰: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又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行、不见、不为、不争,都是懒,皇上刚才说奴才懒,那岂非在夸奴才是小圣人吗?奴才自不敢当。”
隆庆笑道:“哈哈哈,原来你这不读书是假的,前人经典,也看了不少,却来说反话与朕打趣。”
程连安听他高兴,也陪笑低头:“奴才自小便被娘逼着读书背书,向来求不出甚解,也知自己无辅政治国之能,奴才觉得,这世上有些人,天生便是来做大事的,还有些人,天生便是来做小事的,我爹无才德而当大事,以致兵败垂成,害人害己,奴才有自知之明,断不能走他的老路,只求能在皇上身边伺候,做一片伴日的红云,也就心满意足了。”
隆庆喃喃道:“原来伺候朕是件小事。”
程连安眼睛偷瞄,瞧出他这是含笑佯嗔,连忙陪笑:“皇上说笑了。伺候皇上对奴才来说便是天大的大事,只不过皇上您是圣天子,什么样的大事搁在您眼中,自然也都是小事了。”隆庆果然微笑点头。
常思豪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谄媚纯熟,俨然天生就是个奴才坯子,又是恼恨又觉可惜,向冯保道:“他年纪还小不懂事,慢慢教化也就是了,纵然愿意伺候皇上,也用不着做太监。你一把年纪,怎能就依顺着他,让程家就此断子绝孙?”
冯保苦着脸道:“千岁不知,我义兄只此一子,全靠他继承后代香烟,他提出要净身随我进宫,我哪能允?劝他几日,他也不听,后来不知从哪里寻了柄刀子,竟然……竟然就自己动手,将人道割了去。”
“什么!”
常思豪回看程连安,只觉此事离奇透顶。
隆庆、长孙笑迟和刘金吾也都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这孩子小小年纪,竟然对自己下得去如此狠手。
程连安点头道:“本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损伤不得,然而我娘是个妇道人家,我爹又是个浑人,听他们的话未必就对了。我奶奶常说:‘长全翎毛自己飞,认得爹妈谁是谁?’人终究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活。自我来到京师,义父待我极好,如同亲子一般,我想到天下间忤逆之人甚多,就算亲生父子,血脉相连,也未必父慈子孝。既有了进宫的念头,还在乎什么后代香烟?大不了将来再认养一个义子便是,只要情投意合,多半还比亲生的要强些。于是便自己动手去势,以绝义父杂念。而且我义父入宫,其因也在我父铸错当年。我行此事,一则遂了自己心愿,二来也是为父还债,图的是孝义两全。”
长孙笑迟吸了口冷气,眸里失神,不知想起了什么,隔了好一阵子,这才缓缓道:“好一个孝义两全。”
几人不再说话,偌大屋中,一时静寂无声。
程连安见气氛压抑,似有些忐忑,他不敢往上偷瞄,只低头转着眼珠思忖,回味着自己刚才话中是否有失,神色变得恭谨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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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离得暖炉最近,瞧着程连安,身上却一阵阵发冷,走近去将那块雕龙玉佩递过道:“这是你家传家之物,你拿去吧。”
程连安双手接过,收在怀中,退到一边。
常思豪问:“你不想知道它为什么会在我手里?”程连安低头道:“奴才心里好奇得很,只不过做奴才的,要知道的第一件事,便是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千岁若愿说,自然会告诉奴才,如果不愿意说,奴才乱问起来,怕会惹千岁爷不高兴。”
常思豪盯着他半肿的小脸,眼中情绪复杂,不知是该气、该笑,还是该哭,胸口里堵闷了好半天,终于吁出口气,心里一凉到底。想起廖孤石“忠良之后,未必忠良”的话来,没想到还真是让他不幸言中了。眼前这程连安,不就正像荆零雨所说,是一个摇尾乞怜的小尾巴么?淡淡道:“很好,这事我不想再说,你下去吧。”
程连安瞧瞧皇上,见隆庆挥了挥手,便施礼退出。
长孙笑迟望着他远去背影,回过头来对隆庆低低道:“此子其性太狠,留在宫中必成祸患,不如及早除之。”
第八章 双虚梦
常思豪一听此言,心头震怵,忙道:“这孩子还小,只要好好管教,料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怎能害他性命?”
长孙笑迟摇头道:“寻常孩童恶作剧,弄死弄残小动物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像他这般对自己能下如此狠手的,只怕万中无一。而且我看他瞳眸不定,机灵诡诈,说出话来又满口歪理,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做小事的,只怕内心里却另有一套,暗藏狼子野心。”
常思豪道:“他幼遭变故,家破人亡,性子受些影响,也是常情,可也用不着杀了他。”
隆庆问冯保:“这孩子平时对你怎样?”冯保道:“挺孝顺的,奴才说什么,他便听什么。”隆庆点了点头,道:“你说他现在东厂?”冯保点头:“是。”隆庆道:“那也挺好的,就让他在那边待着吧,别到宫里来了。”冯保瞧他表情冷淡,知是心有嫌忌,躬身道:“是。”
常思豪瞧着冯保,自己对他怀恨已久,没想到真相如此,心中觉得过意不去,唤了声:“冯公公。”一时赔礼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觉满腔满腹都是叹息,闷闷的让人吸不进风,喘不出气。
冯保躬身:“奴才在。”常思豪眼帘垂低:“你是程家的恩人,我却对你又打又骂,实不应……”说着膝头一软,便欲跪下,冯保慌忙跪倒相托:“千岁不可,奴才担当不起!本来不知者不怪,何况千岁爷又是一片侠烈心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那俊亭兄若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了。咱们一点误会,也不打紧。”
隆庆道:“好了,起来吧。程允锋为国捐躯,堪称烈士,应当追封受赏。永亭,明日着吏部……不,还是告诉张太岳,让他拟办此事。”冯保道声:“是。”缓缓站起。
席上杯盘已冷,刘金吾着人换过,又重烫了酒,经了程连安这事,常思豪只觉以往内心的一切都在崩塌、沦陷,思绪杂乱郁郁难欢,懒得说话,也不吃菜,只一味喝酒。酒入愁肠,喝得又猛,接连几壶下肚,便即醉倒。只觉迷眼难睁,昏昏沉沉间被人抬起,身子浮空,飘飘荡荡,荡荡飘飘,不知过了多久,这才躺下落实。然而身子落停,脑中仍在晃来飘去,腹中便阵阵翻腾难抑,忽然喉头酸涌,‘呃叽’一声,口鼻中秽物流窜,阻滞了呼吸。
大醉之人若仰躺在床,于半昏半迷中呕吐,常有因身体麻醉不灵,窒息而死者。常思豪便是处于这种状态,心里想要翻身,手上无力,一切似已都不听使唤,隐约知道,自己这便要死了,却没想到是这种死法,实在可笑之极。想着程连安席间所说的话,仿佛有一天星流如雨,拖着长长的帚辉向自己落来,每一颗流星上,都写着“浑人”二字,将自己砸得烂如腐泥,刹那间此身已化去在天涯海角,人间的尽头,世上再无可争之事、可辩之词。精神就此一懈,放弃了挣扎。
难过的感觉很快过去,眼前起了一片光明,一切变得美妙而舒适。程允锋从光明中缓缓走来,身上无盔无甲,白衣干净整洁,脸上带着微笑。自己想要对他诉说小公子的遭遇,可是又难出口,程允锋似乎知晓了一切,淡淡而笑,就如同那日在城头瞧见自己焚颅时的样子,虚无飘渺之间,传来了他那云淡风清的声音:“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
一句话令常思豪沉重了自己,身子在光明中急坠,破风入水,沉向无尽的深渊。眼见水面之上一片浮动的光影,越来越远。他挣扎,呼喊,有了求生的信念,两脚猛地一蹬,踩水向上,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猛地潜出水面。
意识回归体内,麻木的唇皮上有了种柔滑的暖意,一股清新的气息正向口中吹来,像一片薄荷清凉着肺管,令他轻轻一咳,恢复了呼吸。唇上暖意消失,一个充满欢喜的声音道:“活过来了,可吓死我了。”常思豪迷糊中感觉右手压在身下,便伸左手去划捞,口里道:“妈,妈……”那人被唤得有些羞,拉了他手道:“是我。你醉得厉害,吐了不少。刚才好些。不要乱动,好好躺着吧。”常思豪迷眼半睁,只觉一个人影逆光坐在身边,看不太清,隐约知道是顾思衣,心头一阵酸,却笑起来道:“你是我,那你知道……我似谁?”顾思衣听他舌头还自僵硬,吐字不清,忙道:“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别走,”常思豪挠着指头想抓紧她,眼泪流了出来:“姐,你知道我是谁……”
顾思衣止住动作,在他手上握了一握:“你是英雄,是男子汉,是我的好弟弟。”常思豪翻身躺平,在枕上不住摇头,泪水像画偏的眼线,直流到耳里:“不,我是浑人,程大人是,我也是,我们都是……”顾思衣微笑哄他:“是,是,你是浑人。”常思豪:“对,我是浑人,我不是东西……”顾思衣轻叹:“别人喝多了爱唱,爱睡,爱哭,你这孩子,喝多了却来骂自己。”替他掩了掩被子,只见常思豪不住叨念着:“我是浑人……”流着泪渐渐地睡着了。
待到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常思豪两眼睁开,头疼如裂,摸向颈间,锦囊仍在,却是空的。他心下猛惊,又忽然想起,昨天已将玉佩交还了程连安,心头也不由空了,仿佛一头拉了半世车的骡子,忽然间卸车除套,被主人释放,面对千山碧草,竟觉无尽茫然。
眼瞧四周,便是上次自己在西苑南台岛上住的那间屋子,床头小桌上放着拳头大的香薰水鼎,底下小烛跳动,燃去了多半截。顾思衣脸向自己,趴伏在床侧睡得正香,呼吸均匀平和,像一只惫懒的小猫。自己的左手还被她轻轻握着,不曾分开。帷帐将阳光滤软,柔煦透来,在那一张白馥馥的面孔上均匀铺洒,皴出亮色,腾起辉晕,映得帐内温馨无限,暖意动人。
常思豪安静地瞧着她,目光里泛起疼爱与怜惜,右手微抬,向她的秀发探去,忽然眼前浮现出自己在恒山上手拢阿遥的小脚,看着秦自吟静静睡去的画面,这只手登时空中停住,渐渐收回下落,轻轻放在一边。
他肌肉松驰下来,静静躺实,合目倾听,只觉寂静已将屋子填得满满,这寂静是如此美好,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不必要的波澜,甚至不忍用自己的呼吸,去打扰她的呼吸。
良久,外面响起脚步声音,有人到了门边,喊道:“姐姐在吗?”顾思衣一惊,猛地睁开眼睛,低低应声道:“在呢。”抽回了手。常思豪长吸口气,作势打个哈欠,说道:“是金吾吗?进来吧。”门一开,刘金吾走了进来,离床边还远便躬身作揖:“千岁睡得好么?”
常思豪坐起来揉揉脖子,偷瞄了顾思衣一眼,挠头道:“喝得太多,迷迷糊糊,好像做了个梦,梦见我是个皮筏子。”刘金吾奇道:“哪会有这样的怪梦?”常思豪道:“就说哩,确实怪得很。我梦见自己多年没人用,弃在河边,一个仙女要过河,便往我肚里吹风。”刘金吾笑道:“那定是嘴对嘴地吹。”顾思衣脸上通红:“你又乱说话。”
常思豪道:“嗯,我心里享受得紧,可是,吹了半天也鼓不起来,仙女过不去河,吹得又累,就很生气,责怪我说:‘你这筏子也怪,怎就吹不起来?’我也觉得很对不住,对她说:‘仙女原谅小弟,只因小弟不是羊皮的,而是驴皮的。’仙女笑说:‘原来如此,驴皮自有驴脾气,那不能吹,得抽。’说着拿出条鞭子,对我一顿猛抽,我一生气,果然就鼓起来了。仙女乐不可支,笑骂道:‘你就是欠揍。’”
刘金吾觉得他这梦莫名其妙,顾思衣却知他是在变着法儿的向自己道歉,笑道:“她抽得你生气,也不是好仙女。”常思豪笑道:“我说得简略了,姐姐有所不知,这仙女心地善良得很,鞭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甩得虽响,却只抽在我身边的地上,我恨她不肯往我身上抽,因此才大大生气。”顾思衣抿嘴一笑:“让你生气总是不好,她若等河上冻冰时来,说不定打几个滑出溜儿就过去了。”说到这儿两人目光相对,同时想起昨日湖上滑冰的情景,俱都会心而笑,只是常思豪的笑容中带着几分内疚和被原谅之后的欣然,顾思衣的笑颜里却充满甜蜜与怀念,两份心情,又是各有各的不同了。
刘金吾夹在当中,笑说道:“我看我还是待会儿再来。”顾思衣道:“那干什么?你有事便说吧,我走就是了。”刘金吾忙笑道:“不用不用。也没什么事儿,皇上给我一个美差,让我来陪千岁爷吃喝玩乐。”顾思衣又听到千岁二字,目光中有些失神。喃喃道:“是了,我差点忘了,昨【创建和谐家园】上认了他做兄弟。”刘金吾笑道:“是啊,本来之前我听千岁讲江湖之事,还曾想与他结拜兄弟,却让皇上占了先,现下却不敢高攀了。”常思豪笑道:“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还是我,你不用如此客气。我看他认我当兄弟,图的是把封官和赏钱都省了,这皇上抠门儿得紧,让厨子挖泥鳅,给大炮封将军,咱们若真随便起来,只怕要吃得他肝儿都疼哩!”
顾思衣道:“你现在虽是御弟的身份,说话也得有些遮拦,可别什么都乱说。”刘金吾笑道:“没关系,昨天千岁说了不少犯忌的话,可是皇上什么都爱听,昨天他们兄弟相谈,皇上都自称我而不称朕,俨然还是在裕邸的口吻,随意得很。”顾思衣道:“皇上以往接触的人都对他太恭敬,偶尔遇上不一样的,自然会觉得新鲜喜欢,不过他总要有皇帝的威严,凡事还是注意些好。”刘金吾笑道:“是,是。”又向常思豪道:“千岁也不必担心,昨【创建和谐家园】上发大财了,咱们猛吃猛喝,一时半会儿也吃不穷他。”
常思豪奇道:“他发了什么财?”
第九章 进身阶
刘金吾道:“昨天你先醉倒了,皇上他们谈论以往还有国家军政等事,聊得很久,皇上说到要封哥哥为王,请他留在京师辅理国政,他说什么也不肯,天晚了又不肯在宫里住下,告辞时说他本己是个死人,兄弟相聚一场更是福分,今日别过之后,他便想五湖泛舟,过散淡日子去了,要皇上安心治国,勿以他为念,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搁在桌上便向外走,皇上喊他不住,追到殿口,就见他几个纵掠,便消失在夜色之中。我们回来看那沓纸,竟都是大额金票,兑换成银子,怕要超过三十万两。”
常思豪寻思:“长孙笑迟皇位也不争,钱也不要,看来是什么都看破了,却不知这聚豪阁主,还会不会再做下去?”一想起昨晚的事,程连安那张小脸便浮现出来,登觉胸中发堵,心说再琢磨他的事,我非憋疯了不可。大笑道:“皇上哭穷,他信以为真了,再穷也是皇家,用得着他的银两?正好,他不爱花,咱们帮他花,我到京中之后也没四处走过,你知道什么好去处?等我换了衣服,咱们一起逛逛。”
刘金吾笑道:“要说到玩乐,我可是京城活地图了,待会儿出行,包准千岁满意。”说罢施了礼退出候着。
常思豪由顾思衣服侍着换了衣服,吃了两块茶点,便随刘金吾出来。两人离岛踏上桥头,刘金吾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双手递过:“千岁,这是皇上给的一万两银子,您收着吧。”常思豪心下一震,脚步定住。刘金吾笑道:“您犹豫什么?”常思豪摆手道:“无功不受禄。”向前走去,刘金吾追上道:“您怎么没功?俺答……”常思豪猛地扭身:“皇上出手既然这么大方,又何必干那些封大炮抠泥鳅的事情?”刘金吾一笑:“这您就不知道了,咱们皇上有个特点,什么都省,就是不省军费,肯赏功臣。这是从嘉靖老皇爷那就落下的传统。戚继光沿海平倭,杀一个倭匪便赏三十两银子,这赏格是他定的,银子却是国库出的,那年国库总收入平账之后还剩不到二百万两,军费就多给出去一百四十多万,老皇爷当时疼得不行,可还是咬着牙给啊!要不然哪来那么好的战绩?拿您知道的来说,大同城上光佛朗机炮就有五十二门吧?那可都是从红毛子手里买的技术,制作起来花的钱更海了去了,身为京师禁卫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才配备了十六门而已!钱还不都是皇上出的?这点银子不过是些零花,以后还有呢。”
常思豪自知脑子不比京城这些人鬼,生怕上当,见他说得流利,多半不假,这才释然,却仍不肯收银票,刘金吾只好代他揣起。
两人下桥前行,常思豪远远瞧见三清观,便又向这边折来,让刘金吾在外候着,自来与妙丰相见。叙礼已毕,问起病情,妙丰笑道:“你这孩子也真有心。无肝已然无事,说在这里静养清修,皇上已经许了。”常思豪来到床前探视,相见之下,无肝也是异常欢慰。
两人说了会儿话,常思豪怕影响她休息便又退了出来。料想妙丰和冯保话不投机,多半不是东厂一伙,便直接了当询问五志迷情散一事。妙丰听罢始末缘由,也感奇怪,回忆道:“吴祖师确曾制过此药,不过因些旧事伤心,再不进药室,甚至连药字也不愿听了,制药用过的东西都交安师兄打理,药方什么的,想来也不致流落在外,让东厂拿了去。”
常思豪问:“无忧堂有多少人?仆从杂役之中,有没有可疑的人物?”
妙丰道:“师父迁至海南之后,身边就是我那几个师兄弟,我自进宫以后,再没回到师父身边,其它的事情便不知道了。”
常思豪心中迷惑,料想此事与她无关,也不多打扰,起身告辞。妙丰唤住道:“你只问他人病情,倒是你自己的身子怎样了?”常思豪一笑:“我的伤由一位刘老先生给看过,他在我两臂上刺了不少牛毛小针,但是效果不大,他说是又回去找别的办法了。”妙丰道:“嗯,给你看病的是刘太医罢?小针调气,大针调形,他能想出以末逐本催逆回流的法子,也算是明研医理之人,然而你运气串经,真气淤滞,岂是医家所能调理?咱们练武出的偏差,还得靠武功调整回来。今日我便教一套导引法门给你,算是对日前那一掌的补偿罢。”
常思豪大喜,忙垂首道:“真人言重,我可多谢了。”
妙丰摆了摆手:“我这法子,也是以末逐本的路数,你且看来。”她说着站起身,两手自然下垂,调匀呼吸,十指尖缓缓向两侧翘起,扳到极限,然后双臂平抬外撑,整身如十字状。常思豪依样照学,只觉指尖及两臂中筋络抻紧,手心微热。又随着妙丰左右拧足转掌,臂上筋络连扯渐渐由肩连背,往足下绵延,体内产生了一种流动感,顺身体动作的引导而行,背上淤滞的气血亦如一团厚闷的绵絮,被四肢丝丝缕缕分别扯开散去。
妙丰见他露出惊喜之色,知道有了效果。一套动作教完,淡笑道:“此术名为‘禹王流’,通经疏络之效最宏,你依法练习,多则三日,少则一两日,便可将淤滞化去。不过须要注意,一开始由肢体引导气血,不可加丝毫意识,呼吸更要纯任自然,等内部走顺了,就不必再拘于动作,靠意识一带,就起来了。”当下为他纠正过细节之后,又将自己所存治伤灵药“鹰筋火凤烧”取出一瓶相赠。
常思豪心知此药极是灵验,连连拜谢。出了西苑便扔了两颗药丸在嘴里,心情大好。
刘金吾引着他一路东行,两人过了前三门来到闹市之中,只见买卖铺户喧闹异常,摊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鞭炮,花花绿绿甚是好看,此时年关已近,人们都忙着购置年货。
常思豪一边走路一边暗运妙丰所教导引之术,活动身体气血,背上淤滞弥漫摊匀,渐渐化开,身上大感舒适。心想:“医学武术都是基于人体,可是相同又不同,便像是一块木头,可以做筷子,也可以做牙签,可是拿筷子剔牙,就万万不能了。那刘先生能把我的病症说得分毫不差,可是扎了那么多针也没治过来,妙丰这导引的法子一行开,立刻感觉大好。看来还真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刘金吾一进商街眼睛便不够使,买卖家瞧他衣着华丽,也都着意奉迎,有的与他熟识,不住寒喧。刘金吾左褒右贬,指东道西,瞧见套八角灯笼不错,便提起来让常思豪来过目,听他说好,便告诉那商家:“给我包了,送到江米巷东头老严宅子。”一会儿又瞧见个脸盆不错,也拿来让常思豪瞧,如此一条街从头走到尾,也不知东西买了多少。
常思豪见他笑忒嘻嘻,嘴碎如婆,听得阵阵发烦,心想这小子借着我的引由买东西占便宜,到时候和皇上报账,真是小儿心态,没甚出息。一时懒得理他,又自琢磨:“程连安的事已至此,也便由他,可是吟儿的病要治,仇也不可不报。小雨说东厂厂务都交郭书荣华打理,冯保多在宫中,怎知江湖事?我找他去问解药在谁手上,多半也问不出什么来。对付郭书荣华来不了硬的,别说是他,就算是那四大档头随便哪个出来,我也不是人家对手,何况眼下内功受损,更不如从前?”
他想到自己不过是引气串经,身上便如此不舒服,那么秦自吟五脏气血俱乱,不知会是怎样一番痛苦,心中又是一阵难受。然而明知多思无益,也就努力移开精神,眼见前面有一家成衣铺,便甩开看家具的刘金吾,独自进去躲清静。店家见他穿着富贵,相待甚殷,常思豪转来转去颇不好意思,正待离开,瞧见旁边有女子服饰,便选了一件比甲,一领襦裙。付账出门,刘金吾追来将衣服接过替他拿了,笑道:“我瞧千岁选这尺寸,好像与顾姐姐身材颇合。”
常思豪自顾自地往前溜嗒:“是啊,便是给她买的,她待我很好,送点礼物自然应该。”
刘金吾跟上一笑:“她是伺候过老皇爷的,在宫里年头多了,心思养得老道,伺候起来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常思豪道:“这么说她对谁都是一样的了?”刘金吾道:“也不尽然,也差不多。”常思豪侧目轻笑道:“你这么年轻就当上内廷总管,很了不起啊,心思只怕比她还要老道得多了。”刘金吾一笑:“我也是托了祖宗的福罢了。我祖父是正德三年的进士,讳天和,以前在朝为官,做过一任兵部尚书。他老人家懂得医学和治水,文武双全,当年也曾在黑水河设伏歼敌,杀过【创建和谐家园】的小十王。”
常思豪肃然起敬:“原来老人家如此了得。”
刘金吾道:“是啊,他老人家是很了不起,我也常常引以为傲,不过我就不行了,靠着祖宗余福,荫了个锦衣卫的差事,既无战功,又无政绩,想去考武举,这身功夫又拿不出手。所以听千岁讲杀【创建和谐家园】的事情,羡慕得紧哩!唉,可惜愿不遂人,天不假手,若实在没辙,我也学学小安子,去做个太监得了。”
一句话说到常思豪心中痛事,皱眉道:“当太监比你现在还好?”
刘金吾笑嘻嘻地道:“其实太监也分三六九等,您也不必替那小安子太伤心了。他有义父冯保在皇上身边,自己又在东厂干事,前途决非一般人可比。东厂那些干事苦争苦熬,将来不过当个档头掌爷。像厂里的掌刑千户、百户什么的,现在惯例都是直接从锦衣卫抽调派任,不用太监。所以太监进东厂,将来必入高职。冯保若真愿意让他跟在皇上身边,一开始就应该让他进宫里学大内的规矩,可实际却把他安排到东厂,目的还是很明显的。”
常思豪感觉这里头有很多东西自己想不明白,一时陷入沉默。
刘金吾叹道:“相比之下,我们锦衣卫的地位可是远远不如从前了,您别看我是侍卫总管,见了郭书荣华还不得是规规矩矩的?他对我客气,是冲着我是皇上身边的近人,一比手中权力,那可是天差地别。进了宫,他听皇上和冯保的,出了宫,还有谁能管得了他?各大衙门都有东厂干事坐班,谁一天干了什么都有记录在案,除了皇亲国戚和几大阁臣,他想逮谁杀谁,可以直接抓捕,一律不需上报皇上。这京师之内,哪个官员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郭督公’?这等威风,可是实实在在,没有半分虚头。程连安若真读书科举,能否考上且在两说,便算考上了,封官升迁又得多少年?就算做到六部侍郎、尚书,还不得看东厂督公的脸色?若换了我,狠一狠心,说不定也给自己来上这一刀。”
常思豪听他说话,表情渐渐凝重,暗思:“他说的不错,当文官如此,做武将就更不用提,不打仗的时候没军功,打起仗来若有命回来,封个什么官,多半也和程大人差不多,程连安对自己的父亲很瞧不起,当然不会走这费力不讨好的老路。他之所以下得去狠手,说不定正是看到了这条可以最快掌权发达的捷径。可他小小年纪,要那么大的权力干什么?实在无法理解。”
回想昨夜之事,难过之余又自失笑:“程连安说的对,血缘算个什么?程大人是他爹,他却算不上程大人的儿子!我找到他便算完成了程大人的遗愿,难道还能管教他,陪他一辈子?只怕在他眼里,我还没他活得明白。罢了罢了!他爱学好便学好,爱学坏便学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就让他做他的明白人,我做我的浑人吧!”想到这里,心情也便开朗了一些。
眼瞧刘金吾说到后来竟也动了当太监的心思,虽是玩笑,也未免窝囊。不禁笑骂道:“把小鸟一割,撒出尿来贴着【创建和谐家园】转、顺着裤裆流,成天以尿洗腿,还不如个好老娘们儿,算他妈的什么玩意儿?你也是将门虎子,大好男儿,怎么说这般丧气屁话?没的给你家老爷子丢人!”
刘金吾眼睛一亮,猛拍大腿坏笑:“哎!说得好!他妈的!老子最损不济,至少撒尿还走直线!”
常思豪大手在他肩头一拢,笑道:“这就对了!该说说,该笑笑,怎么痛快怎么活,有屁得放出来薰别人,可不能自己憋着!”
刘金吾大乐:“谢千岁!也不知怎么着,听您说话,就是个痛快!”常思豪笑道:“千个屁岁,又不是王八,论年纪你比我大吧?叫我常兄弟就行了!”刘金吾问:“您几月生日?”常思豪道:“九月。”刘金吾道:“我十月,比您小,您瞧得起我,我也不和您客气,高攀一步,叫您大哥!常大哥!成么?”常思豪失笑,心想年岁大小哪有不论生年论生月的道理?也知他心意,不与相争这烦俗细节,点头应道:“好兄弟!”
两人有说有笑逛了半日,眼见天到中午,前面有间酒楼,常思豪道:“饿了饿了,咱们进去,照顾照顾这老肠老肚吧!”却被刘金吾一把扯住,只见他神秘地一笑:“大哥,我带您去个好地方。”
第十章 沙上墙
刘金吾在前引路,两人穿街过巷,走的都是些小胡同,过了半盏茶时分,周围变得墙高路窄,抬头只见一线天,更为狭闷逼仄。又行一段,忽地切入一条宽马道的中心,左右看去,直线通途,瞧不到边。正对面一幢建筑白壁青檐,红漆显柱,十分雄伟,门匾上红底黑字,写着:“贡院”。常思豪料想他说的好地方便是这里了,向前走去没几步,刘金吾却停下转过来,指向身后道:“你看。”
常思豪依言回头,一幢高楼撞眼,看得他身子微微一晃,颌尖不由自主地仰起。只见这楼起架便比一般楼宇为高,第一层上下已是三丈有余,门口六根巨柱,撑起勾角单檐,檐侧一架四旗红灯笼大幌迎风摇转,上书四个字:“天姿独抱”。二层楼外基向内收束,退出环廊,高下又有两丈,檐下悬灯,灯垂彩穗,花窗雕扇,穗满飞檐。最上层形制与二层相同,高约一丈,顶上檐挑碧空,脊过浮云,真如琼楼落地,仙阁临凡一般。
刘金吾笑道:“这独抱楼名冠京城数十年,收得川闽湘桂各地的美女,养着齐鲁、吴越、巴蜀、岭南四方的名厨,楼上楼下,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有姿有派有气魄,而且价钱公道。所以这么些年来,一直红火得很。他们这儿大窖里存的名酒可是不少,今儿个咱挑几样好好尝尝。”
两人由伙计迎进楼来,只觉暖气烤脸,异香扑鼻,四下里高朋满座,喧声如潮,热度尤胜温度。女侍微笑迎前将衣服接了,询问所需,头前引让。常思豪不愿去包房,两人便在一层散台选了位置坐下,点菜吃喝。
几杯下肚,身上生暖,刘金吾道:“大哥觉得此处怎样?”
常思豪侧身放眼,但见四处花灯吊顶,穗如血剑,翰墨缀壁,画满华堂,很有过年的喜庆,北方中央有个戏台,一歌妓正自唱曲,彩声此起彼伏。周遭女侍们清一色的十六七年纪,红衣如火,乌髫亮丽,往来之际,扬洒着笑意,穿梭着青春,点头道:“很好,热闹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