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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保率火铳手自楼梯处涌上,喝道:“长孙笑迟,还不束手就擒?”白发道姑转过身来,微皱其眉:“小保,你胡乱喊叫些什么?”这“小保”二字,是冯保年青时常被主子们叫惯的名字,他自入司礼监之后,大权在握,可是许久未曾听见过的了,登时不由一愣,仔细瞧瞧她面容,惊声道:“靖妃娘娘?怎么是您?”赶忙缩身施礼。常思豪更是一呆:“靖妃?这白发道姑是卢靖妃?”
黑发的老道姑道:“唉,还称什么娘娘。富贵荣华,早归尘土,如今她的道号洗心,早已入我玄门,做了贫道的【创建和谐家园】。”冯保抬眼瞧她,似乎觉得眼熟,揣摩半晌,忽然想起一人,试探问道:“恕奴才眼拙,您莫非是当年的王贵妃?”
黑发道姑微微一笑,甚是苦涩,仍是慢条斯理地答道:“这么些年过去了,亏你还记得。贫道如今道号无肝,什么王贵妃的,可别再叫了。”冯保道:“是,娘娘。”言罢略一缩颈:这娘娘二字原是说惯了的,未及改口。偷眼瞧去,对方却也没怪。
常思豪心想:“原来这老道姑便是王贵妃,那就是受了卢靖妃指使,去阎贵妃宫里藏偶人那个人了。怎么她反倒成了卢靖妃的师父?起个道号居然叫‘无肝’,更是奇怪之极。”
卢靖妃说道:“小保,你先带人退下,我和无肝师父有话要说。”
冯保面色微凝,迟疑不动。卢靖妃杏眼略睁,嗔容威肃:“怎么,哀家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冯保忙道:“不敢不敢!奴才只是担心娘……真人的安危,故此……”瞧了眼长孙笑迟。卢靖妃道:“我们和自己孩子说话,能有什么事情?你下去吧!”
无肝道:“洗心,你还当自己是他的主子不成?”卢靖妃一愣,垂首道:“师父教训的是。”无肝慈容转和,道:“咱们事无不可对人言,他们不走,便任凭他们听去罢。”冯保连道:“不敢,不敢。”向后使个眼色,率人下楼。身形在梯口刚刚隐没,传来低低的两声言语,似是在阻拦什么,又被断然喝斥,紧跟着又有两人走上楼来。
常思豪瞧见来人,却都认识,一个是刘金吾,另一个则正是那日在颜香馆放屁薰过自己的文酸公。
妙丰见二人上楼,微微点头,道:“你们来了。”很是和颜悦色。刘金吾和文酸公向妙丰、卢靖妃和无肝三人无声施礼,瞧见常思豪,都是冲他微微一笑,眼睛又都落在长孙笑迟身上,静静盯他,也不说话。安碧薰头低下去,脸颊微红。
常思豪回看窗外,郭书荣华早已跃下雨檐,与冯保所率人等静立院中。瞧这距离,冯保众人大概听不清楼上的谈话,但郭书荣华武功渊深难测,就难说了。
回过头来,却见无肝正瞧着自己,目有嘉许之色,问道:“你便是常思豪么?”
常思豪点头。卢靖妃一笑:“刚才在暗室中我们对你的来头很是奇怪,小哀便笔述了一番。你舍生忘死,杀退俺答,这份赤胆忠心,十分难得,有你这样的侠烈之士,是我大明的福气。”
常思豪道:“【创建和谐家园】到处杀人害命,坏事做绝,我只是觉得应该应份,就去干了,胆是有的,什么忠心,倒从来没寻思过。”
无肝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好,这是实话,你是好孩子。”
常思豪这些事迹传开之后,人们见面总要捡精忠为国这类词夸上两句作为客套,他做事前本没想过那些,是以比较反感。倒是无肝刚才这句“你是好孩子”,如同大人见小孩无心做对事,奖的一块糖,让他听来,大觉舒服。遂向无肝点头一笑,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卢靖妃点头移开目光,道:“当年之事,我是罪魁祸首,虽然换了一身道装,又怎能洗去当年的血债?小哀,刚才在静室之中,我向你表明身份,便是没想再活过今天,不过在临死之前,还有几句话,你务必听我讲完。”
第十章 慈亲
常思豪见卢靖妃虽清修已久,然而说话时眉目间锋芒犹在,言语之中仍是命令式的口吻,自是多年积累下来的习惯难改,可以遥遥想见当年的威势。
长孙笑迟没有言语,静静瞧她,等待下文。
夕阳渐下,余晖入窗,从常思豪和妙丰二人当中照来,将卢靖妃的脸庞涂得耀目澄金。
她瞳仁收紧,缓缓地道:“当年我以为害死了你,可高兴了一阵子,不过回想起来,事情办的并不周密,若真被老皇爷查了出来,那可糟糕得紧,很是提心吊胆地过了些日子。后来看着没事,也便不再担心了。可是没想到,生第二个皇子的,却仍不是我,而是这王姐姐。”
听到“第二个皇子”这几字,无肝慈容转苦,皮肤收紧,仿佛脸上每条皱纹都是泪水垦就的沟渠,而今泪水已枯,沟渠尚在,却吹满岁月的风沙,令人不忍卒看。
卢靖妃望着她,目光里满是心疼。道:“王贵妃心地仁善,一直是我的好姐姐,当初害阎贵妃的事,是我逼的她。可是她的儿子、二皇子载壑出生之后,她也成了我的敌人。有阎贵妃的事在先,老皇爷对她和二皇子着意加护,一时难以下手,我只有等待机会,可惜,姐姐知我歹毒,早有提防,每日不离二皇子左右,在她眼里,宫女太监没一个可信,每个人都可能会被我买通,所以载壑的穿衣、梳头、沐浴、饮食等等,一切巨细杂事她都亲自动手,就连如厕也要亲自跟随守望,有新枕、新被拿来,她都要拆一遍仔细查看,怕里面藏了毒针。就这样生生地守护了二十年,没有给我半个机会。”
常思豪和长孙笑迟脸上都露出讶异之色,向无肝瞧去,护子是母亲天性,可是能够二十年如一日做到这般令人发指的地步,只怕世间还没有几人。
无肝干枣皮般的枯指起了颤抖,不住捋扯自己的衣袖,精神开始在回忆中失陷。
卢靖妃黯然抽回目光,低下头去叹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载壑一开始还很顺从听话,后来被姐姐看护到难以承受,常常情绪难控,一阵怒火冲天,一阵沮丧无言,一阵又大哭大嚎,每日都在崩溃的边缘,到了这第二十年头上,终于一病不起,不治夭亡。”
常思豪瞧着无肝失神的样子,心想:“这神情好是熟悉。娘见我和小妹饿得哭时,也是这般模样……”想起母亲,心中不由得闷闷痛了起来:“这二皇子每天有娘在身边,自然不知道没娘孩子的苦处。他是烦娘烦得要疯,我却是想娘想得要死。娘若能够活转回来,我被她这样日日夜夜看守着,定然也不觉苦,我不要征杀战守,也不管什么国家百姓,我宁愿在她怀中,没羞没臊地撒一辈子娇。”
只听卢靖妃道:“姐姐心痛欲绝,来找我拼命,可是载壑之死,确然和我无关。她又数度求死,皆被救下,她认为是自己当初害阎妃,造下罪孽,求死不得,便执意要剃度出家。老皇爷被她闹得无奈,却仍不许出宫,只秘密准了她到西苑三清观来。她来了之后,让人在楼上打起隔断,给自己取道号‘无肝’,就此于室内面壁自囚,不读经,不学道,只念一句‘无量天尊’,这一坐,到如今,已是第十一个年头了。”
妙丰惨然道:“老皇爷没想到她待下便不走了,最后只好对外瞒称她病薨。无肝师姐终日面壁,受尽孤独,才明白二皇子当年在她看管下,二十年的生活是如何的痛苦,因此追悔更深,曾说假使她能早一日明白这苦楚是何等难熬,哪怕给载壑一天的时间,让他尽享自由,也不枉来人世活这一回。”
无肝慈容含笑,喃喃道:“十年了……你长大了……长大了……”说话时八字眉微微抽动,两只浑浊昏黄的瞳孔于泪水间浮沉,光芒难聚,看得众人胸中无不酸楚。
常思豪见她声线嘶哑,浑粘的老泪一时盈于眶中滞久不落,脸上浮起的却是淡淡的笑意,似乎眼中瞧见了儿子一般,一时间只觉一股母爱罩身,荡气回肠,眼前早成模糊一片,心道:“儿子便是她的心肝,她死了儿子,便是无肝。可是起了这等道号,别人称呼起来,她却又如何清静?也许她根本也没想过要清静,而是在这静室之中,每日里思念着儿子罢!娘,您若是活着,一定和这无肝一样,爱我呵我,拢我在您的身边,不会让我流落江湖,做这样一个野小子。娘,不知您的坟长草了没有?顶上压的砖还在不在?小花,我把你剩下的骨头和公公的肚肠一起埋在娘的身边,你有没有好好陪她?”
自投军之后,每日里便是刀光剑影,生死搏杀,此刻回想起母亲在世时种种关怀亲切,以及自己和小花在她膝下顽皮的情景,生命里那一段贫穷却充满平和美好的时光骤然浮现眼前,泪水再忍不住,奔涌而出。
卢靖妃探袖在颊边略按,继续说道:“二皇子载壑出生后不久,杜康妃和我都接连生了皇子,便是载垕和载圳,其实当时我生了孩儿,心性也变了一些,觉得皇子若接连出事,老皇爷始终要怀疑到我头上来,多半得不偿失,孩子还小,一切也无需操之过急,还须以培固根基为上。于是便连络内外,着意经营,谁知愿不遂人,最终我儿封景王定藩湖广,大好皇位,还是教老三载垕得了去。我失落之际,痴坐对镜一照,满头青丝,竟是黑少白多,才知青春逝尽,容颜尽老,哪里还是那个受尽皇王宠爱的靖妃娘娘?回想当年在宫中痴嗔种种,谋划条条,无非痴人话梦,一颗心也不由冷了。直到前年,我儿死在藩地,我这白发人送了黑发人,这才彻底明白:人自以为能,其实老天睁着眼睛。早知一切竹篮打水,这些年来,又何必杀生害命,苦苦相争?”
长孙笑迟目光收低,若有所思。
卢靖妃继续道:“当时我已有自尽之心,临死前想与老姐妹道别,便到此处来见妙丰。谈起以往,她打开暗室,我才知道原来王姐姐当年未死,我便拜她为师,取道号洗心,准备抛却已往,重新做人。妙丰又说起江湖武林的事情,我才知道我儿景王载圳,原来不是病死,竟是你杀的。”说到这目光停在长孙笑迟脸上。
长孙笑迟略感茫然地应道:“不错,四弟死在我手。”
卢靖妃道:“你娘和你都是我害的,和我儿无关,你本不该杀他,不过,既是我当年造孽在先,我也不配责怪于你。”
长孙笑迟低头默然。
卢靖妃移开目光,探袖替无肝擦了擦眼角的粘泪,继续道:“我们老姐妹相见之下,相约做伴,度此余生,老皇爷那边我连信也没给,他派人在宫里四处寻我不到,也想不出我会在这三清观里,后来他自己也病重,也便顾不得我了。现在我对你讲这些旧事,也没想要你饶我性命,而是临死前还有三个要求,希望你能答允, 第一个,便是要你饶了我这无肝师父。”
无肝仍自怀念儿子,对她的话听而未闻,其状如痴。常思豪看得心中大痛,握紧手中小剑,心想若是长孙笑迟执意仍要杀她,自己便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维护她老人家的周全。
长孙笑迟道:“世上没有解不了的冤仇,她老人家心地仁善,纵然做下错事,这十年囚居也都可抵了,我再杀她,便是不仁。娘啊,娘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说着话在无肝面前跪了下去,咚咚磕头。
常思豪没想到他这一统江南黑道的大枭竟能如此,一时心神激荡,扔下手中小剑一同跪倒在地,流泪说道:“长孙阁主说得好!这般慈爱母亲,世间少有,常思豪也当相拜才是!”也是咚咚叩头,口中叫娘。
无肝被磕头之声震醒回神,一见二人如此,心中大欢大喜,无可名状,登时老泪纵横,颤巍巍伸出手来:“好,好,好!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儿!哈哈,哈哈,哈……”
她笑了三声,呼吸中停,身子一晃,向前栽倒,长孙笑迟和常思豪赶忙伸手扶住,同声叫道:“娘!娘!”只见无肝眼皮缓缓垂落,脸上犹含笑意。
夕阳逝尽,天地间一派浑沉,夜色袭来,将每个人身上涂冷,院中亮起了盏盏红灯。卢靖妃跪伏于地,哭道:“师父!”
常思豪紧紧搂住无肝身子,泪如雨下,口中嘶喊:“娘,娘!”直觉得母亲又在自己面前死了一次,地恸天悲,莫过于此。众人见了,都面色惨然。
妙丰长长而叹,也是难过之极,过来劝慰常思豪,想把无肝接过,手抓到她腕子之际,目中一亮:“还有救!”赶忙在她掌心劳宫穴连拍几下,将几股阴劲打入她体内,又取银针,在她十指尖上急刺。安碧薰取火石点燃了蜡烛,众人团团围看,只见无肝指尖鲜血淋淋而下,过不多时,喉头呃地一声,恢复了呼吸。
众人悲喜交集,莫可名状。妙丰释道:“她这是喜极中风,身子太弱,以至昏厥,现在我刺她十宣放血,去其心火,已无大碍,只是须得静养。碧薰,来帮我搭手。”两人在常思豪怀里把无肝缓缓接过,送入密室。
卢靖妃流泪道:“好人有好报,老姐姐命不当绝,可见老天有眼!”向西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向长孙笑迟道:“杜康妃当年只是在我的授意下做过一些小事,跟你娘阎贵妃的血债关联不大,又早薨多年,我这第二个要求,便是希望你放过她的儿子,当今皇上,你那三弟载垕。”
长孙笑迟闻言怔住,久久不语。
卢靖妃殷切瞧他,等了好一阵,见仍无反应,蓦地杏眼睁圆,厉声道:“孩子,你们是皇家的儿女,可也是亲兄弟!有什么事情是说不开,讲不通的?这万里江山,花花世界,好则好矣,可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纵然全都教你握在手里,百年之后,又待如何?坐拥华堂万间,睡卧不过一席之地!什么天之骄子,什么龙种王孙,还不都是个人!那深宫大殿空空荡荡的,一个人躺在那里,要多冷清有多冷清,要多凄凉有多凄凉!把人的心都睡空了,睡冷了!想那些年半夜无眠,我时常爬起来瞧瞧星月,又躺下,再起来,反反覆覆,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时刻间提心吊胆,怕有人夺宠来害,没人害我,我便先下手去害人,好像少了个对手,就安心一些充实一点,这哪里是人该过的日子?我们这一辈的人相互残杀,已经够了!难道你们这辈还要继续下去?你杀了我儿景王,难道还不解恨,非要再杀了三弟,这才甘心?”
“住口!”
一声大喝,吼得卢靖妃收声愣住。
长孙笑迟眼中精芒闪烁,顿了一顿,盯着她说道:“你可知道,我见你儿景王之时,是怎样一番情景?”
卢靖妃顿生忐忑,迟疑道:“怎……怎样?”
长孙笑迟长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当日……我潜入景王府,与四弟相见,表明身份,四弟上前抓住我双肩,流泪问道:‘大哥,真的是你?’我默默点头,他将我一把抱住,哭得泣泪交流,说道:‘大哥!爹生了咱们哥儿四个,因为你死的早,那狗屁方士陶仲文说二龙不相见,爹信了他的话,这么些年来,这几个孩子他谁也不瞧一眼,连话也没有一句!哥,你瞧我这胡子!我二十八了!可是这二十八年来我连爹长的什么样都不知道!偶尔有机会见着也是远远的,根本看不清楚!可是没想到,你还活着!哥,这是真的吗?哥,你没死!’”
此时无肝安然睡去,无需人来看护,妙丰母女也走出了密室,听他转述景王的话声泪俱下,情境如在眼前,妙丰不禁鼻头一酸。
当年嘉靖皇帝确是如此,早年宫妃无人生养,他一直盼子心切。好容易大儿子出生,又在卢靖妃的策划下“被夭亡”,卢靖妃为遮掩此事,暗里递话给当宠的方士陶仲文,搞出一个“二龙不相见”的鬼话,意思是皇上是龙,皇子也是龙,天无二日,两龙亦不并立,见则相冲,必有惨事,不是父死,便是子亡!嘉靖悲痛之际深信不疑,自此发誓不再见自己的儿子,生怕一见之下,再行应谶。
此时此刻,卢靖妃心里十分清楚,儿子景王二十八年没能见着亲爹,全系自己当初为掩盖罪行而弄出的一个小小谎言,多年来大事未露,早已安心,这些细枝末节更是忘得差不多了。儿子在自己面前,也从没抱怨过二龙不相见的事情,没想到在内心里,他的痛苦竟有如此之深。
长孙笑迟继续道:“当时我有手下跟在身边,指骂他不要假情假势,装得再亲,也难逃今日!四弟不解,问我:‘哥,你要杀我?你是来杀我的?’我点点头,说出当年母亲惨死根由,四弟听得愣了,说道:‘大哥,你不但要杀我,还要杀我娘,是不是?’我点了点头。他眼睛直直,退后了几步,从书案上猛地抄起一支凤翅金钗来。”
卢靖妃忙问道:“那金钗上可是在大凤右翅底下,镶了一只翠玉雕的小凤?”
长孙笑迟道:“正是。怎么,你识得此物?”
卢靖妃脸露欢容,凝目回忆道:“那钗上有一大凤,有一小凤,便是一对母子,本来是在我四十岁寿诞之日,他送了我的,我一直喜欢得紧,每天都在头上戴着。他临去湖北德安就藩之前,到宫里来告别,把这钗又要了去,我还笑说:‘你这孩子也太小气,送娘一支钗,却又要回去。’他说:‘娘,这钗您戴得久了,上面有您的味道,您的魂灵。儿子这一去湖北,不知道今生今世,还回不回得来,带这只钗在身边,就跟您在儿子身边是一样的。’我听他说得可怜,二人还抱头哭了一场。唉,等他走后,也不知是不是真应了这话,我这心思,总在想他,仿佛这三魂七魄,早分了些附在钗上,随他去了。”
长孙笑迟脸色惨然,说道:“是。当时这支钗就搁在书案之上,多半是他看书之余,便常常拿起瞧瞧。”
卢靖妃欣喜点头:“嗯,你说他拿起这支钗来,便又怎样?”
第二十三部
第一章 钗头凤
长孙笑迟面色迟疑,似乎一时难以出口。
卢靖妃料知不妙,急道:“你,你快些说,他拿了金钗,便又如何了?”
长孙笑迟瞧着她眼睛:“他握紧那金钗……抵住了自己的咽喉,对我言道:‘大哥!我娘当年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我,虽然许多事情办得有差,可是在她看来,只要是对儿子好,便是对的,所以必须要做,不得不做!她不是你亲生母亲,可是毕竟也是咱两兄弟的娘,咱们做儿子的,怎能对娘亲动手!大哥,当年的血债,是她为我犯下,便该由我来偿。今日我死在这里便是,只是求你放过我娘!大哥,你肯是不肯?’”
常思豪心想:“天地间多是母慈儿不孝,忤逆子满大街,可这卢靖妃意狠心毒,景王对她倒孝顺得很,知道自己娘干下坏事错事,却不肯在娘身上加一个‘错’字,只说她‘事情办得有差’。”
卢靖妃听得儿子对自己如此孝心,胸中大生酸楚,喃喃道:“这孩子……”
长孙笑迟眼神渐冷:“我当时痴痴愣住,一时不语,四弟脸上变了颜色,说道:‘哥!咱皇娘死得太惨,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有冤,委屈难过!兄弟这便让你解恨,让你痛快痛快!’说着扬起那钗,猛地向下落去,扑地一声,扎进大腿,登时鲜血直流。我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看得呆了,他见我不说话,当是不够,便一钗钗如疯似魔地向自己腹间、胸前刺去,血流如注,眨眼间半身衣服一条裤子全都染透了,流了一地腥红。他双目流赤,望定了我,一面猛刺自己,一面在口中喊道:‘哥!你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
他连吼七声“痛不痛快!”声嘶力竭,身上带着动作,便如同景王本人在眼前喊出来的一般,直听得卢靖妃肝肠如裂,跌坐在地,身子不住颤抖,好像那每一钗都扎在她的心上,她喉头哽咽着:“别……求求你,别说了……”声音断断续续,几乎细不可闻。
长孙笑迟吼完这几声,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悲凉而压抑,盯着她续道:“他连刺三十几钗,后来渐渐没了力气,滑坐于地。看起来呼吸很是困难,料是刺坏了肺子。”说着手掩胸口,仿照当时的场景,发出低沉而费力的咳嗽声。听得卢靖妃不住摇头、去掩抓自己的耳朵。
长孙笑迟继续说道:“他咳了两声,口中涌出一汪血沫,已经说不出话,头无力地靠在书案边上,眼皮有些撩不开,却仍努力向我瞧来,眼睛里满是乞求凄哀,呼吸渐急,等着我答应他。”
常思豪瞧他这副模样,真不知当时就是这副场景,还是他在故意折磨人。再瞧卢靖妃,脸上泪水扑簌簌滚落,一只手不知所谓地摆动着,仿佛此刻长孙笑迟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在她身上往复割锯。
长孙笑迟肩头起伏,竟也喉生哽咽,额头颈间汗水涔涔而下,道:“我当时脑中轰鸣,头皮炸起,身子动弹不得,心下一片空白,就这样呆呆瞧着。不知过了多久,四弟长长出了口气,眼皮落了几落,终于在半开半合间停住,就此不动了。”
“儿啊……”
卢靖妃满脸是泪,大哭数声,音如嚎鬼,忽然一跃而起,吼道:“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两手连抓带挠,把长孙笑迟身上扯得布片纷飞,嗤嚓作响。众人见她如此,心酸之余无不骇异,一时竟不知拦。
长孙笑迟身如柱石,任她发泄,一动不动,眼中闪过快意,更多悲楚,感情复杂。
卢靖妃毕竟年迈,只疾扯了十数下,力气便衰,一头顶在长孙笑迟胸前,揪着他破碎的衣领抽泣,肩背起伏,哭得呜呜嘤嘤。少顷两腿打战,身子缓缓滑坠,哧拉一声,又扯下一条衣衫来。
长孙笑迟胸口处肌肤【创建和谐家园】,现出一块红色胎记。
卢靖妃跌坐在地,见之一怔,情绪平复了许多。她仰头喃喃指道:“不错,不错,是这块记。当年你生下来,我们姐妹几个都过去看,杜康妃说,你这块记是心形,长在胸口,又红又正,便是心迹外露之象,长大必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我可也不以为然。”
长孙笑迟道:“四弟为证实真身,曾要我解衣给他看此记,莫非是你对他讲过?”
卢靖妃点头:“没想到他还记着。有一回他洗澡,看到自己身上有块小记,嫌它难看,非要割了去,我自然不让,说有记是好事,有记就能当太子,于是也就提到了你。他那时才七八岁,整日读史入了迷,说道你可能是比干转世,只因被妲己挖去了心,是以千年之下,伤不去痕。我当时不愉,教谕他说:‘儿啊,你可不要把人都往好里想,没有防人之心,莫说取得皇位,便是在这皇宫之中活下来,也不容易……’”
她回忆往事,一阵苦笑,喃喃续道:“当娘的这么教儿子,只怕这天底下也只有我一人了。难得我儿明辨事非,却又孝心,知道我是错的也不来反驳,每次都假装听进去了。”说到这眼中目光一虚,仿佛又看见儿子小时候捧书大声诵读的情景,不觉间喃喃念出声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两只手轻轻打着节拍,脸上淡淡浮显出一丝失神的笑意。
众人见她如此痴态,只怕要成癫症,各有忧惧之色,却又一时不忍打扰她的回忆。
长孙笑迟在衣内摸索,掏出一物,向她递过。
卢靖妃一见心神剧颤,眼前这一物,正是自己那根金钗!
她颤抖着双手接过,捧在掌心观看,只见那钗上凤头已被捏扁,花饰也早已变形,上面曲折之处隐约尚有干透发黑的斑斑血迹,本来展开的金丝凤翅打了折弯,压在翠玉小凤身上,反而像是将它呵护在了自己羽翼之下。联想到儿子为自己惨死,而自己却无力呵护,心中大痛,登时几滴悲泪落在掌心。喃喃道:“是我做下了孽……你没有杀他,杀他人是我,是我……”
长孙笑迟道:“当时他自残自戗,我没有出手阻拦,便和亲手杀他没有分别。”
卢靖妃咬了咬牙,十指收紧,握住了金钗,抬头问:“小哀,我说要你饶过三弟,你答不答应?”
长孙笑迟道:“四弟之死,亦非我所愿,我又怎忍心杀害三弟?”
卢靖妃盯着他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面上露出微笑:“好,这就好,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说话不会不算。”侧头唤道:“皇上,还不来见过你大哥?”常思豪见她瞧向刘金吾那边,心中大惊:“原来他竟是皇上?”然而却听文酸公应了一声,上前两步,向长孙笑迟跪倒行礼:“小弟载垕,见过兄长!”
这下不单常思豪讶异,就连长孙笑迟也是意外到了极点,迟愣愣问道:“你是皇上?”
文酸公抬起头来:“小弟正是当年的康妃之子,大哥,这些年来你飘泊在外,可苦了你了!”说着话以袖掩面,啜泣出声。
长孙笑迟心想那日在馆中,他还曾对水颜香曲词大加品评,出尽风头。哪料想他就在面前,自己三人却又茫然不知,反而到厅里四处去寻,又哪里寻得着?这一趟阴错阳差,他这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一些。讶异之余,不由得又想起一事。
那是嘉靖十八年,嘉靖皇帝要册封二皇子载壑为太子,同时也将三子载垕册封为裕王,在册封大典上两位皇子各领册宝回去,结果打开一看,两人的册宝居然弄错了,太子的册宝错给了载垕,裕王的册宝,却给了载壑,于是又快马加鞭地对调,换了回来。结果二皇弟终究早亡,皇位还是落在了这三弟载垕的头上。
此事传得天下皆知,都说冥冥中自有天意。看来人是终不可与命相争的了。眼见此刻他贵为一国之君,居然跪在地上向自己施礼,可见心中兄弟情谊尚在,而自己却始终有恨他之意,心胸之别,实在相差天地,赶忙上前扶起道:“三弟……不,皇上请起。”
隆庆皇帝站起身来:“咱们自家兄弟,不用多说,况且我代娘向大哥赔罪,也是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