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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回忆当时情景,自己那时想着长孙笑迟带领“三猴四兽”、“八大狗熊”开灵棚“聚嚎”,心中乐不可支,结果真气涣散,还道是分了心神致令功亏一溃,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回,没想到竟是件好事,而自己体内所历状况,这老先生竟能说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则令人更感惊奇,看来医道与武功,都是针对人体的学问,其间大有相通之处。
刘先生道:“小老儿初见侠士,束手无策,后来思得一法,便是用这银【创建和谐家园】你肩臂经络,通旺血脉,希望能以末逐本,令气血逆行,将散于腋后的真气沿旧路逼回丹田,可是刚才一摸之下,脉象如旧,唉,老朽无能,有负……有负主家所托,惭愧无地。”
常思豪心想:“如此说来,我筋骨肌肉都没事,那就如同跟我当初在军中时差不多,丢了内功,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多站站桩,再练回来就是了。”笑道:“我不懂内功成法,胡乱运气,搞坏了身体也是活该。既然死不了人,又不碍活动,便无所谓了,先生又何必自责?”
刘先生瞠目瞧他半晌,喃喃道:“都说‘丹田养就长命宝,万两黄金不与人’,这长命宝,指的就是内功了,用来抵敌,劲力倍增,养而不用,更可增寿延年。只因命是先天给,内功却是后天一点一滴努力练成,得来不易,所以武林人氏但有所成,看得比这条命都重要,没想到常侠士竟如此豁达,倒教小老儿佩服之至了。唉,可惜老朽医术不精,唉……”
思衣姑娘在旁问道:“刘先生,真个就再没办法了么?”
刘先生思忖一阵,道:“老朽是不成的了,要是我那东璧老弟在……”
思衣忙问道:“您说的‘东璧老弟’是谁?”
刘先生笑道:“嗨,他呀,想来今年也有五十岁了,他走的早,你年岁小,多半没听说过。医家针、砭、石、药四大神技,针法排在首位,东璧老弟便是用针妙手,医术之高,当世无人可及。还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十针锁阎罗’。其实他要救人,一针下去,也就从鬼门关拉回来了,说十针锁阎罗,一来是与他大号谐音,二来也算是给阎王爷一点脸面。我们医家敬鬼神而远之,这点恭敬总是要有的。”
思衣笑道:“你说莫不是丢针儿李?我可还记着哩,小时常听嬷嬷们说:‘再淘气?再淘气叫丢针儿李把你扎成【创建和谐家园】子、歪嘴子!’说的不就是他么?”
刘先生一笑:“正是。丢针李这谑称,是大伙儿和他开玩笑,因他总忘了自己的针搁在哪里,看起来丢三落四,有些滑稽,说起来可就不大尊重了。其实那是他整日想着医道奥妙,时常陷入深思之故。他大名叫李时珍,却是时光的时,珍宝的珍,东璧是他的字。东璧老弟的脾气是很古怪,不过世上的天才多半如此,也就见怪不怪了。”
思衣道:“我听说当年院里的人个个都被他说成是庸医,别人给他起绰号,他也编绰号赠回,像个小孩一样。好像就连院里当时的孙陆周王四大圣手,居然也被他叫成什么孙瞎抓,陆背书,周不顾脚,王不认药之类的,我记得那时候院里的嬷嬷们最爱聊他,说起故事来逗死个人。”
刘先生笑道:“是啊,老朽那时也蒙他青眼相看,受赠了个绰号叫‘半庸’。”
思衣道:“啊,原来您这‘刘半庸’的绰号也是他给起的,他说别人是庸医,说您是半庸,那对您可算是相当推崇。”刘先生道:“推崇谈不上,以他的医术,对小老儿有三分看得起,老朽就已知足了。”
说话之间,臂上银针已拔得干净,常思豪挥挥胳膊,心道:“刘老先生话里客气,多半是给那人留着面子,一个人的名字居然被老太太拿来吓唬小孩儿,又能好到哪去?”
思衣叹道:“可惜他十余年前离开京师,云游四海,治病救人,也不知道到如今身到何处了。先生,您和他还有往来联系么?”
第二十二部
第一章 护院
刘先生摇了摇头,目光遥远,颇显寂寞。
常思豪笑道:“听起来这位李时珍先生有趣得紧,将来有缘得见,必当和他好好聊聊,治不治病的,倒也无所谓。”
刘先生道:“常言说‘治病治不了命’,世上多少痼疾难医,其实非医不好,皆因病人心性偏颇所致,常常治得其病,难改其性,故而医好又犯。性情二字,决定命理身心,常侠士性情开朗,能看得开,熬得过,那自然是好。”
常思豪点头:“是是。不知贤主人……”思衣道:“刘先生,来的时候我看您给孙嬷嬷的方子正开到一半,她的身子不碍的吧?”刘先生道:“哟,我倒忘了,她大冬天的沾了冷水,引起痰湿发作,咳得正厉害。”常思豪道:“如此先生快去给她开方便是,我这身子也不碍事,大晚上的惹得您又劳心费神来了一趟,可真过意不去了。”
刘先生收拾了银针起身道:“如此小老儿先行一步,待会儿完事再去找几个老朋友商量商量,查查医书典籍,看看还有什么办法没有,唉,书到用时方恨少,病至束手悔不学啊,惭愧。常侠士不须相送,恐再受了风寒。思衣姑娘,你也留步吧。”
常思豪言说自己并不碍事,坚持送至门边。待看思衣转身回来有些闷闷不乐,便逗趣道:“原来姑娘辈分还不小,连这老先生都要管你叫四姨。”思衣果然笑了:“什么四姨,我名叫思衣,思念的思,衣服的衣。”常思豪心想:“看来你也是穷人家的儿女,爹妈生你时多半连衣服都给你做不起,于是就起名叫思衣。”笑道:“你叫思衣,我叫思豪,我看你多半便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姐了。”
思衣冷冷含嗔哼了一声,随即明白他并非调笑,而是想借话认自己为姐姐,这样自己伺候他二便之事,便与自己名节无碍,一时间心头转暖,低头道:“我姓顾,可不姓常。”
常思豪拍着脑袋道:“哎哟,咱妈改过嫁的事我倒忘了,原来咱俩是异父同母,那也是血脉相连,亲近得紧了,只不过,咱妈把你生得这样白,太也偏心。”
顾思衣被他逗得一乐,掩住了嘴,嗔道:“你这人怎么连爹娘的玩笑也敢开?当真是大逆不道。”知他这么说是为了自己,心里仍是甜丝丝的。
常思豪瞧她笑眼盈盈,心里喜欢,又有些自责,转开话题问:“姐,你在这家做婢女丫环么?”顾思衣嗯了一声。常思豪道:“这家主人不好,明天见着他,我便把你赎出来如何?将来咱姐弟回山西过日子,总比这要强些。”顾思衣道:“主人怎么不好了?”常思豪道:“你又不是个老妈子,我躺在床上,我……他怎能派你来伺候一个年青男子的……”他吭哧半天,面对那一双明澈的眼睛,屎尿二字终是说不出口,道:“总之,你还没嫁人,他让你做这事总是不妥,一点也不尊重人,这样的主人不跟也罢。”
顾思衣忙掩了他嘴道:“你不可乱说!”
她回头听听四周并无动静,这才略微放心,叹了口气,道:“我这一生,就是这个命,是不会嫁人的了。”常思豪问:“那你老了怎么办?”顾思衣呆呆地道:“老了……老了就做老妈子,做嬷嬷。”常思豪眼瞧她花容惨淡,心中一疼,拉了她手道:“姐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心地又好,生生地熬成了个老嬷嬷,可是天大的罪过,你是在他府里圈得久了,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大,我小时候也是和你一样的,还以为天底下都是四处风沙漫漫,旱得要死,大家都没饭吃没水喝,结果全不是那么回事。”
顾思衣听得茫然:“外面真的那么好么?”常思豪笑道:“当然。”顾思衣眼睛亮起,笑道:“那你给我讲讲。”常思豪见她好奇,自己也来了兴致,便将在家乡的旱苦以及后来流落江湖,去过些什么地方讲了一遍,并且专挑景致好的地方大肆渲染,且将黄河之壮美、山西之繁华和恒山之秀丽说得尤其细致,虽然没什么华丽词藻,大白话说得那些景致倒也一时如在眼前。顾思衣对什么山川景色倒也没什么向往,对他在江湖游弋、战场攻杀之事反而兴趣更多一些,末了叹道:“可惜我不是生为男子,要不然和你一样,出去闯荡江湖,快马长刀,多半开心得很。”
次日常思豪饭罢洗了个澡,换上顾思衣拿来的一套新装,对镜一照,倒也利落合体,原来自己穿的那套东厂干事服装也不知扔哪去了,不过怀里的银票火摺等杂物都收好放在桌上,一样不缺,还多了一块小木牌,他拿起瞧瞧,正是长孙笑迟那块济世令,不由一阵奇怪。回忆自己在颜香馆倒地之前,是感觉颈后先疼,然后才又中了朱情两指,忽然明白:“朱情不过是见机补手,之前挥灭灯笼,先行出手暗算的却是长孙笑迟。后来朱情抓我的脚拖往床下,这木牌多半就是在那时落进了我的衣缝里。”
他想明此节,捏着木牌恨得直痒:“这孙子嘴里不和我争论是非,暗里却嫌我碍事,跟朱情原是一个想法。只是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扮黑脸,不好的让朱情扛了,他这当老大的形象就永远光辉灿烂,即便将来重逢,我也只会记着朱情的仇,不会对他落下埋怨。”想到这儿嘴角勾起冷笑:“在那种情势之下还不把脸撕破,能想到要留出后路,行事果不一般。可惜你和水颜香又是调情又是想着下去杀皇上,忘了收回 暗器,该着了让老子看清你这张狗嘴脸!”鼻中冷冷一哼,当下把东西都揣在怀里。
他整理一番,提出想要拜见主人致谢,顾思衣自去通报请示。
这功夫左右无事,常思豪便推门出来闲看。只见这院子长方,中央是一方小坪,四周围一片竹翠掩住红墙,雪化之后,地面含湿,在晨光之下如微雨之初潮,令人一见之下便觉清新,大有春来之想。他试着活动一下肩臂并无异常,便试着练起秦家的“大宗汇掌”。原来练此掌法之时,体内气劲不须去运,一拳一掌击出,自然有一种流动感水银般直贯手头,如今这种感觉却消失无踪,倒是像有两大团闷棉花似地东西,鼓鼓囊囊堵在肩腋之间,出拳再猛,身体内部却有着肉肉的滞感,颇不畅快,若再加力,反而气紧生喘。
他顺着肋骨向后摸了摸,心想:“我还以为真气到这里散去了,可是这两处不是经络通行之路,真气不会散走,而是淤滞在了这里,像横背着两个无形的驼峰,真是难受得紧。看来武功确不是想当然的东西,我妄自引气,确是错到家了,还当回归原始,如宝福师言,松松静静,一心无想为好。”当下不再思内劲之事,一招一式柔柔练去,果然呼吸和顺。
如此练过一遍,又从头再来,连打了三趟,足有一个多时辰过去,见顾思衣仍是未归,心下不免生烦,瞧着院子东侧有一圆形拱门,便踱过来想到外面瞧瞧。到得门边,外面却闪过两名汉子伸手拦住。常思豪见这二人身着劲装,孔武有力,料是家丁护院一类,便拱手道:“两位请了,请问顾姑娘什么时候能回来?”那两人相互瞧了一眼,一人道:“姑娘办事,我等不知。”常思豪又问:“你家主人住的院子,离这很远吗?”那人道:“小人只看守这院子,别的不知。常侠士身体未复,还是在屋歇着的好,咱们家里房屋太多,容易迷路。”
常思豪心中不快,转身退往院中,只见自己一回来,那二人又复隐于拱门之后,他皱眉心想:“狗眼看人低,分明是怕老子乱走,偷你家东西!有钱了不起?房子能多到让人迷路,你当是原始森林么?”
他一甩袖子,进屋闲坐,回想起之前在颜香馆里的事情,心中有种种疑窦难解,尤其觉得长孙笑迟的话最为奇特,忖那水颜香说给他生一窝小猪,长孙笑迟却说她不该拿自己姓氏开玩笑,那就怪了,长孙和小猪又有什么关系了?小猪……朱?难道他这长孙的姓竟是假的?他原本是姓朱么?难道他真是皇上的亲哥?他一个黑道老大,又怎么会和皇上是亲兄弟?绝无可能,可又总不会是义结金兰罢?
他想来想去,总不可解,心下更是烦了:“奶奶的,我看是长江水产丰富,大鱼大虾的把他吃坏了脑子,又或是想造反想瞎了心,光是底下兄弟喊大哥不过瘾,整日妄想着皇上也管他叫大哥。什么这妃那妃的,杜康喝多的时候撒酒疯,多半倒管自己老婆叫过‘杜康妃’,哈哈!”
待了一阵,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床铺、烛台和小桌,再无一物,实在没什么可看,无聊之余又来到院中,回看自己所住这小屋漆色明红,顶上琉璃鲜亮,门窗各处漆画精美,比之秦府屋舍少了几分雄壮,精致却远有过之。料想客房若都如此,主人家定是有钱得很,可惜房子盖的倒好,屋里空空如也,就算不摆古董,搁几个花架花瓶装饰一下也是好的,这么做多半是怕客人偷东西,未免太小气。
瞧着院中也没什么景致,便走到墙边看竹。
这一片竹植得错落有致,粗细均等,他手抚竹身抬头瞧去,竹冠顶部枝叶繁茂,织幻层叠,高近三丈,小枝上窄叶如削,虽是隆冬之际,叶片仍是绿而不黄,不禁暗暗称奇。
脚步声响,一个年轻男子笑吟吟地信步而来,常思豪侧头看去,只见他身上穿象牙白色暖袍,蓝绒边打底,上有用银丝簪成的浪线,美而不花,随着他前进步伐掀来落去,动感十足。腰间斜挂着一柄汉装小剑,白鲨皮镶珠剑鞘,虎面剑格,珍珠母贝的柄片,精工细作,一见之下便知价值不菲,料是主人到了,忙拱手为礼。
这男子仰面一笑:“常侠士可别误会,在下刘金吾,是这家护院武师的小头目,可不是主人呢。”拱手之间长袖垂落,露出白白净净一段手臂,左腕上戴着串青黑色的珠串,工艺粗糙,更衬得他肤如细瓷。常思豪微觉意外,见他身材比自己为矮,年纪倒和自己也差不多,说道:“原来是金吾兄。”刘金吾见他盯着自己手看,便又特意把左腕前伸展示,一笑道:“这是我从白塔寺请的骨珠,是三十六位修密上师的眉心骨所制,常侠士也很喜欢吗?”
常思豪心想死人骨头有什么好?你弄这东西戴在手上,岂不晦气?摇头应付道:“还好。”
刘金吾笑道:“听底下人说常侠士等顾姐姐等得不耐,正好我也没什么事儿,就过来陪兄台聊聊天,免得你一个人闷了。我们大户人家规矩多,主人又忙,事情通报起来慢些,也没办法。”常思豪听他说到“姐姐”,正是昨天和顾思衣说话那年青人的声音口吻,见他和和气气,心中亦生好感,拱手道谢。
刘金吾扬颌笑道:“常兄在看竹么?”
常思豪也抬头一起来看:“大冬天的,这竹子还绿着,真是难得。”
刘金吾笑道:“这竹子是年初从江浙之地掘根植来,路途太远,中途要保持根部湿润可是不易,是以到得京师,十棵之中也只活一二棵而已。咱北方干燥,本来冬季叶片也是要黄的,好在咱们这院子临水,土质也好,又安排下人细心伺候,所以便无衰象。”
听他语中颇有自豪之意,常思豪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心想你家主人富贵,爱怎么布置院子是他的事,人家有钱,你跟着美个什么劲?
刘金吾手敲竹节续道:“此竹名为‘雷竹’,阴干之后点燃,裂声如电,咱们院子里存着不少,这眼瞅着离过年也不远了,等到了除夕之夜,咱们一起烧来听听,比纸卷的鞭炮还要过瘾哩。”
常思豪脸上讪笑,心里寻思:“老子和你家主人道了谢就该走了,又怎会和你一起过年?”
第二章 老主
只听刘金吾又道:“人都说竹临风有节,亭亭玉立,古来高士,无不爱其形之秀美和内在节操,其实若以内外神形论之,紫皮甘蔗色泽高贵,味道又甜,岂非比空心竹子强得太多?所以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人们把一些美好的东西往竹子身上套用附会罢了。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竹为笋时‘嘴尖皮厚腹中空’,长大了却集正直、坚韧、虚心、淡泊、清丽之性于一身,那不太也出奇了么?”
常思豪微微一笑,心想那些文人对竹吟诗倒很风雅,要是每人拿根甘蔗嚼,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金吾笑眼瞧着他:“咱这些年给【创建和谐家园】欺负得苦了,这回常兄你百骑冲营,杀得俺答落花流水,可给咱大明出了口恶气。哈哈!在小弟眼里,常兄既不是这空心竹子,也不是那甜心甘蔗,你乃是一根硬硬实实的大柱子,撑起了咱大明的志气哩!”
常思豪道:“可不敢当,其实当时还有位陈胜一陈大哥也和我一起冲营,只不过我在后驱动畜群,又碰上俺答,杀了一场,可能传扬出来,更易为人所知,也让我凭空落了个虚名。”
刘金吾笑道:“常兄客气,那位陈大哥想必也是英雄人物,将来有机会,定当结识才是。唉,说起来小弟练的都是些家传武艺,后来借着长辈的名头做了这护院武师的首领,对混江湖、杀【创建和谐家园】的事很是向往,却一直没有机会到外面走走,阵前杀敌是更不用想啦,常兄若是有兴,给兄弟讲讲,让我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常思豪初来京师遇上江晚和朱情,便将旧事讲过一次,当时品着壁上题诗,喝酒吃肉,谈得倒也痛快,昨日和顾思衣在一起,又讲了一回,却是为了劝她。现在这刘金吾又要自己讲,那是无论如何也没了兴致。但瞧他如此热情,自己若是不讲,多半会让他以为自己持功自傲,瞧不起人。只好硬着头皮,摘其简要说了一遍,饶是如此也听得这刘金吾兴高采烈,拉着他手不时追问细节。两人又聊了会儿闲话,常思豪道:“昨天我醒来之时便想问来着,不过一直错过机会,贤主人在东厂番子手中将我救下,在下感激得很,却一直不知贤主人的名姓,刘兄能否赐告?”
刘金吾笑道:“这件小事,对我家主人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实在算不得什么。主人说过,常兄英雄了得,他能与你结识,欢喜得很,筹划着准备一件什么礼物,想要给常兄一个惊喜,吩咐我等下人不可先行泄露,那就不好玩了。我家主人绝无恶意,这点常兄倒大可放心。”
常思豪嘿嘿一笑:“贤主人玩心倒重。”心中暗骂:“奶奶的,老子白给你讲得热热闹闹,原来我这条性命只是小事。就算是客气也未免过分。”又想:“他这种人没经过杀阵洗练,生死在心里就只是一个词而已,活得没有畏惧没有痛感,怎能知道此时此刻,这一呼一吸对我来说已是天大的福份?没有经历不必强求,还是算了。”
两人闲聊良久,顾思衣仍然未归,刘金吾说要问问,便告辞离去。隔了一阵快到中午,顾思衣这才回来,说道临近年关,主人事忙,自己等了半日也没瞧见他。常思豪一听便道:“如此我先告辞,改日再来登门拜谢便是。”顾思衣不住相劝,眼看已是中午,又吩咐人摆酒上菜。常思豪心想杀冯保暂时是不可能了,也不知长孙笑迟和郑盟主是否相会,谈的结果怎样?郑盟主有盟中诸剑护持,应该出不了大事,眼下最关心的便是荆零雨和廖孤石兄妹的安危如何。而这兄妹二人是和自己同时落入方吟鹤之手,他俩的情况,这家主人多半清楚。这一面终是要见,现下无非等等,倒也无妨,当下也便听劝落座吃喝。
餐罢撤席上茶,顾思衣问道:“你早上和金吾聊天来着?”
常思豪点头。顾思衣道:“这孩子喜好热闹,人是很不错的,只是一阵阵丢三落四,主人喜欢他,倒也不怪。”
常思豪笑道:“倘若那丢针儿李在便好了,正好收个好徒弟。”
顾思衣一笑,说道:“你也别心焦,李时珍暂时是找不见的了,但咱们京城之内,要说医术,只怕没人高得过刘老先生。他认识的朋友,都是些医学世家,大家一起参详,说不定还能想出法子医治你的。”
常思豪道:“我都交待【创建和谐家园】成了,病还治它干什么?”顾思衣惊声道:“你说什么?”身子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常思豪笑道:“你别担心,我不是说身子不舒服,而是说这屋里院里空空荡荡的,我待一上午,已经闷个半死,再待久些,只怕这条命也就全交待了。”顾思衣缓缓落座,喃喃道:“哦,是这样。”隔了一隔,又说道:“你有所不知,咱们这边本是老主人原来住的地方,老主人喜欢德道之说,爱好清静,便在这边醮斋。后来老主人故去,他那些东西都被清走,仆从护卫也都撤了,所以冷清下来,每个院子也就留上一两个老下人打理。”
常思豪笑道:“你也算是‘老下人’么?”顾思衣点头喃喃道:“怎么不算,我来那年十四,十五、十六……嗯,可不是,一晃已经十年了。”常思豪见她神色有些黯然,心想她这十年最好的青春都在伺候别人,滋味多半不大好过,应当逗她开开心才是,引开话题打趣道:“你说老主人在这边搅灾是什么意思?”
顾思衣一愣,随即明白,笑道:“什么‘搅灾’?是醮斋,就是禁酒,素食,不沾女色,在这里烧香祭祀,礼敬神仙。”常思豪道:“原来是在家做道士。很多有钱人都是到庙里给钱就得了,你家老主人倒也虔诚。”顾思衣道:“光给钱有什么用?老主人说,道是要修的,别人代替不了。就算把天下金山银山都搬到庙去,自己也成不了神仙,今人把修心扔了,只剩下求心,对着木雕泥偶拜上万年,也是无用。”
常思豪笑道:“说得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是这个道理。你家老主人看来是个明白人。”
顾思衣点头道:“老主人对《德道经》中之玄理研究极深,旁人都说他已得老子真意,现在多半在天上位列仙班了。”
常思豪心想:“道在屎溺,你家老主人在家研究屎尿也能成仙那就奇了,哈哈!”本想说出来逗她,想到拿人家故去主人开玩笑恐怕不大好,勉强忍住。笑道:“是,是。大道无边,高深莫测,能学明白这东西自然是很厉害的。不过你可能也有说错,老子的学问不是叫《道德经》吗?你好像说得反了。”
顾思衣摇头:“这倒不是的。老主人说世人印行之书都错了,《道德经》,实为《德道经》,这经分为两部,一部《德经》,一部《道经》,多半是后人传抄整理时,弄错了次序。道法乃是登天的梯子,最为讲究次第。养德而明道,是以德在道先,不修德则不能明道。而世人以为明道而生德,是本末倒置,大错特错。德是积来的,不是突然一悟就凭空生出来的,所以千年之中,少有人能修成得道,其因就在于此。”
常思豪心想人要是多积德行善,内心平安,自然其乐融融,对于世间大道,多半就能豁然贯通。而一心想当神仙,捧本书修炼,多半是缘木求鱼,走岔道了。看来他家这老主人研究屎尿,还真研究了点名堂出来。笑道:“怪不得姐姐如此漂亮,原来是老神仙身边的人物。我听说道士们讲究一人得道,家里的鸡啊,狗啊都会跟着上天,老仙家知道我日后有难,须得有人救助,特意留下姐姐,没把你带回天庭,常思豪罪过不小。”
顾思衣笑道:“幸好没带了我去,否则我还不成了小鸡、小狗么?”
常思豪道:“啊呀,若真如此,只怕要天下大乱。”顾思衣道:“那为什么?”常思豪道:“若是小鸡小狗都长得姐姐这般好看,天下百姓只怕田也不耕了,地也不种了,整天都要去偷鸡摸狗。”顾思衣扑哧一笑,手里茶碗拿得不稳,水都泼了出来。
这夸人的话头本是常思豪从长孙笑迟那听来的,只是稍加改变而已,没想到竟逗得顾思衣这么开心,忖道:“看来女人都是一样的,夸她们好看,就什么都好办。”当下哈哈一笑:“姐姐,咱们在这闷着也没意思,你家主人富贵,想必楼阁屋院修的都是不错的,今天日头倒不错,不如带我出去逛逛如何?”
顾思衣犹豫一下,说道:“倒也可以,不过各院有人,相见不便,房子大同小异,也没什么可看的。咱们倒不如去园子外头瞧瞧景色,你可得跟着我走,若看到哪儿好便胡闯乱撞,只怕连累我要挨罚。”
常思豪笑道:“我是粗人,可也知礼,姐姐放心,我出去只听你的,决不会冲撞了贵府的女眷就是。”顾思衣点头,两人加披了暖氅出得屋来,又和护院武士交待一番,这才领着常思豪离院。
常思豪本以为这院房子就不错了,哪想到出来一看,这外头墙院往错勾连,更为繁复精致,院中多植竹木,有的苍翠如新,有的萧零凋敝,在屋舍周围错落参差,看似随意,却有着精妙的布局。这里房子大都建的不高,偶尔一角殿阁飞翘墙头,直指青天,上面所雕狮龙怪面,诡异雄奇,令人敬畏。心想若是荆零雨在,她懂得土木之学,定能说出这是什么殿顶什么卷棚歇山或是加柱造、减柱造之类的,自己也只能是看个新鲜。眼瞧顾思衣似乎怕人瞧见,脚步走的偏急,然而这一路行来,也没见什么人影。倒是院落相通,道路错杂,曲折不尽,心想若真让自己行去,只怕还真找不见来去的方向,当下紧紧跟随在她身后。
一路也不觉行出多远,竟然走得晕头转向。过了不大功夫,脚下离了砖路,踏上青石小径,只见两边苍黄遍地,凄草埋萧,一团团落叶灌木小丛似乎久未修剪,在残雪中支离疏乱,连肩扶傲,犹可让人想见往日风光。几只小雀正在荒坪中跃动啄食,见有人来,惊得振翅腾飞,落下几片羽毛。常思豪觉得有趣,凌空抄得一根,插在头上,看得顾思衣掩口而笑。
两人走过这片庭院,前方一排矮墙当中起拱,下面是一道圆形小门,顾思衣看看左右无人,推门而出。常思豪随后跟出,眼中忽然一痛。
第三章 旧婢
只见前方晶光耀目,白茫茫一派平广,如扇面状向远处延伸,竟是个巨大的圆弧形雪场。常思豪抬手掩额,定睛瞧去,自己所在地三面环雪,似是扇柄轴心,此处向阳雪化,而这雪场之中却不见消融,就仿佛天地间有神仙扔下一块整玉,无翳无瑕,连个脚印也没有。
顾思衣道:“冬天水面上都结冰了,要是夏天来看,这里又有水鸟,又有莲花,还有鱼儿跳来跳去,可要热闹多了。”
常思豪这才明白,原来这是一片大湖,怪不得一平如镜,底下有冰,上面的雪自然是化不去的了。目光放远,遥见雪连对岸,云走高天,胸怀立时一畅,点头道:“夏天繁盛,冬天干净,都好。咱们走走。”两人在岸边缓缓而行,阳光煦软,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很是舒服。小径两侧种着许多柳树,顾思衣指着一株道:“你瞧这些树干巴巴的,像是死了,其实开春之后,芽新叶绿,好看得紧。我小的时候,便常常偷跑出来拽着柳条打秋千。”常思豪笑道:“你倒淘气。”顾思衣笑了一笑,道:“都说草木一秋,其实树木逢春之时,生机勃发,年年有个新的气象,人却只能一年老似一年。”
常思豪瞧着她笑道:“你这么年青,偏有许多老年人的感慨。”顾思衣娇容微涩,扭过头去,隔了一隔,犹豫问道:“你说想和主人说赎了我去,可是真心?”常思豪点头:“那是自然。”想自己临来京之时,从于志得那拿的几千两银票远花不完,只要主人肯卖,赎买一个婢女,自然不成问题。
顾思衣止步面向冰湖,遥望对岸的灌木丛林,让雪色掩去眼中的泪光。说道:“以前老主人喜好清静,我们底下人之间总想聊天,又不敢说,怕惹得他生气发怒。可是这一年来,老主人不在了,我和其它的姐妹、嬷嬷们常常聚在一起想说说话,却又没话可说了。唉,人都是清静多了,就想热闹,热闹过了,又会想清静。热闹是一时的,清静才长久。”
常思豪微微点头:“这和吃饭一样,人吃饱了还会饿,吃饱是一时的,饿才长久。”
顾思衣笑道:“你这人说话有趣,我见你这一天多来笑的次数,只怕比过去十年里都多。”常思豪道:“你定是夸张,之前还唬说我要卧床一年,后来又说三五个月,现在我站在这还不是好好的?”顾思衣笑道:“我怕你胳膊变成干腊肠,所以要你躺着多养养。”常思豪笑道:“养出一肚子熘肥肠,只怕更是不妙。”顾思衣大笑。常思豪道:“姐姐,其实你性子应该是很开朗的,大概是环境的缘故,待得久了自然心里闷,咱们出去以后,我先带你逛逛街,买两身新衣裳穿,心情必然大好。”
顾思衣微微一笑:“你有心就好,我是不会离开这的。”
常思豪问:“为什么?”
顾思衣仰望蓝天,喃喃说道:“我一个人寂寞久了,已经习惯寂寞,渐渐的,寂寞就变成了性格,你能逗我一时的开心,却给不了我长久的欢乐,刘先生说‘治病治不了命’,是一点也不差的。”
常思豪一时无语,不知该怎样劝她才好。
两人静静瞧了一阵景色,顾思衣忽然回首笑问:“我美么?”
常思豪愣了一愣,点了点头,见她眼波流转,仍在期待,忙说道:“美,姐姐很美。”
顾思衣低头浅笑,轻声道:“说起来让你笑话,我自小便觉得自己生得很美,常常对镜照上半天,越看心里越欢喜,虽然没像现在这样问人求夸,那也是恬不知耻得很了。”
她说话间回思往事,颊现红晕,在阳光下犹如桃花初绽,更显艳丽无俦,常思豪心想:“你比起水颜香来,怕是要差之千里,不过为人温柔,却又比她强得多了。”口中赞道:“这姐姐的福份恐怕就不如我了,天底下的镜子磨得再亮,照出人脸来也是黄泱泱的,哪像你真人这般白生生粉嘟嘟的好看?我看这一眼,只怕抵得上你自己照十年镜子。可惜我是茶壶煮饺子,心里知道你美得不行,却不大会夸了。”
“你这还不会夸?这嘴简直巧过鹦哥儿了。”
顾思衣大是开心,笑了一阵,又道:“本来人该时常感恩。我已得天赐,不应再要求更多。只是来这人世一回,我最美这十年都给了寂寞,从未听一个男子对我亲口夸赞,总是不甘,今日总算了却一桩心愿。”她手扶枯柳,向冰湖外远天瞧去,眼神中大生萧索:“在这青春尚未逝尽的日子里,能有你陪着走过这段湖边小路,对我来说已是足够……这段路,不管往后的十年,二十年,还是这一生,我都会记得。”
她说到后面几句,情柔声切,脉脉含伤,听得常思豪几乎流下泪来,忍不住拉了她手道:“姐姐,你这又是何苦?”还想再劝,一阵旋风起处,削得湖面雪雾如烟卷至,他急忙撩起暖氅,替顾思衣掩住头颈。这一低头间,眼角余光忽然发现左手边远处灌木丛中,有人探头向这边瞭望,依稀便是看守自己院门那武士,心道:“这人鬼鬼祟祟,莫不是在监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