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醒:系统正在全面升级。您可以访问最新站点。谢谢!
第八章 盟主
殿内冷寂寂毫无声息。
沈初喃略提高声音又说一遍,仍是毫无反应。六女等候良久,相互间交换一下眼神,都觉奇怪。
于雪冰低道:“郑盟主耳目聪灵,明察秋毫,不安排人在外守把倒也平常,只是他行事向来光明正大,就算秘谈要事,黑夜间也该点灯才是。”江紫安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低低道:“咱们莫不是又被小晴给……”
一听她提到小晴这名字,其余五女脸上立时变做一副古怪表情。罗傲涵性急,张手推去,殿门无声滑开,籍着雪光瞧去,守中殿内黑森森半个人影也无,她挑眉道:“果然如此,又被那小丫头给耍了!”江紫安一抖暖氅,冷哼道:“这家伙实在可恨,害咱们前后院来回的跑。”楚冬瑾一笑:“只当是多赏了会儿雪就好了呀。”罗傲涵斜她一眼:“你倒看得开。”于雪冰摆摆手:“算了,小晴不过是顽皮罢了,何必往心里去?”罗傲涵急道:“二姐,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小晴干过什么你心里清楚,又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捣蛋鬼比荆零雨还可恶,我看她早晚也得惹出些事来!”沈初喃沉了脸色:“她再怎胡闹,自有郑盟主管教,傲涵,你别扯得太远。”罗傲涵撇撇嘴,甩开目光不再言语。霍亭云上前将殿门合拢了,几人又绕廊而回。
来到守中殿后的一所小院之前,距院门还有两丈左右,霍亭云忽然抢前伸手拦住,弯腰拢雪,捏了一个大雪团向前路扔去,只听“啪”地一声,雪渣四溅,两个老鼠夹从雪地中跳起来,崩簧响处打了个空。楚冬瑾道:“咦,云姐,你怎知这里有鼠夹?”霍亭云左右观察着,没有答话。
罗傲涵一声冷笑,指着地上的雪道:“现在雪小了不少,刚才咱们已经来过一次,雪地上脚印却不见了,小晴定是趁咱们去守中殿的时候,在这儿设下了机关。这等欲盖弥彰的把戏,只可唬弄小孩子!”她照着霍亭云的样子连捏了几个雪团直线打去,又引发了四个鼠夹,紧跟着纵跃而起,足尖点着雪团的落点快速掠过。那鼠夹簧力甚弱,本来被打一下也无关痛痒,可若踩上,未免丢人。沈初喃等五女亦都依法跳了过来。只见前面院门闭合,安安静静,罗傲涵上上下下打量,看不出有什么危险,仍是不大放心,回头道:“小晴恶作剧,绝不会只放几个鼠夹这么简单,这里前面看不出来,定有机关安在门后,大姐,你们先等等,我跳过去,没问题再给你们开门。”说着向西走了几步来到墙根,横向和院门拉开距离,提气纵身一越而过。
墙内侧的雪未经过清扫,宣白如棉,她身子落下时却感觉脚尖踩到了什么硬物,紧跟着眼前陡然一白!
其余五女在墙外候着,忽听蓬地一声,院中雪起丈余,仿佛云涛炸起,心下俱是一惊。于雪冰喊道:“傲涵,怎么了?”
墙内传来丧气的声音:“有机关!”
雪雾散去,罗傲涵抖着满头满脸的雪花定睛瞧看,地上六七柄大木锨从雪中突露出来,锨柄中间和末端都照兵器架子的模样用木条打横钉了。雪地上放有垫石,形成了一个连成片的杠杆。她刚才踩到的正是杠杆末端,这一崩起来相当于数柄木锨一齐扬雪,自是如同起了道雪墙一般。
“笨蛋!”
随着一声嗤笑,话出人到,一女从东墙外纵跃而入。脚一落地,蓬地一声,雪片纷扬,也弄了一头一脸。
罗傲涵瞧清是江紫安,嗤儿地一声笑了出来:“原来聪明人在这儿呢。”
江紫安自知嘲人在先,无言可对,气急败坏地吼道:“郑惜晴!你快给我出来!”
“啊哟,谁找我呀?”
伴着故作娇萌的话音,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在屋檐下现出身来,一对笑眼流波,两颗酒涡浅浅,头上单梳着条歪向左边的粗小辫儿,并不甚长,仿佛蕊苞初绽的花骨朵。身上衣衫单薄,却瞧不出有什么寒意,手里拿了串带桔瓣的糖葫芦,一瞧两人,笑起来道:“啊,紫安姐,傲涵姐,你们俩没跟沈姐姐一起去找我爹爹么?在墙头上跳来跳去的是在玩什么游戏?”
罗傲涵怒道:“你设了圈套捉弄人,又在这儿说什么风凉话儿!”
那女孩哈哈大笑,道:“墙两边安的机关是防贼的,正门处什么也没有,你们偏不走,那又怪谁?”罗傲涵怒道:“少废话!门外的老鼠夹又是谁放的?”那女孩儿一脸惊讶的样子:“啊哟,你看见啦?打到老鼠没有?”
便在此时,大门被缓缓推开,霍亭云眼睛上下左右一扫,确认无事,身子斜让,沈初喃、于雪冰和楚冬瑾走进院来。
罗傲涵见她们果然没中什么机关,心里这才明白:外面的鼠夹不过是个幌子,让人以为正门处也必有埋伏,自己从墙上跃过来反而落入彀中,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然而虽然想明此节,却也气得没脾气。
那女孩儿甜甜一笑:“初喃姐好呀!糖葫芦很好吃哦,哦,对了,最近院子里闹老鼠,所以我放了鼠夹在外面,你们要小心点,不要踩到哦!”罗傲涵抓狂道:“你现在说又有什么用!”那女孩儿低下头去,一脸委屈的表情,嘟哝道:“人家是好心嘛,干嘛这么凶巴巴的。”这时身后有男子沉着声音道:“小晴,你又在胡闹什么?”
说话间脚步声音由远及近,一人挑帘而出,大冷的天气,他身上只穿了件暗花交领云纹长衫,宽带扎腰,内衬素白单衣。往面上看,约莫四十多岁年纪,平眉正目鼻挺唇薄,燕翅须斜分左右,颌须呈山字形,中间连至承浆,头上青巾裹髻,发色尚湿。样貌甚是平常,只是神色中透着股严和庄正之气。
那被称作小晴的女孩回过头,嫣然笑道:“爹爹,你洗完澡了?初喃姐她们刚刚来找,听说你不方便,就在这儿一面等,一面带着女儿打雪仗玩儿,可有意思呢!”那男子面无表情地瞧着她:“是吗?”小晴笑道:“是啊,盟中其它人都嫌女儿小,不和我玩,只有初喃姐她们六个疼我,尤其是紫安姐和傲涵姐,总是呵着我,哄着我,可带才着呢。”那男子冷着脸道:“你过了年十二,也算个大姑娘了,别的没有长进,说谎的本事倒是与日俱增。”小晴嘻嘻一笑,浑不当回事儿,又吃起了糖葫芦。
沈初喃四人上前一步施礼道:“参见郑盟主。”江紫安和罗傲涵窝着一肚子火,听小晴那么说,又不好发作,也跟在霍亭云、楚冬瑾她们后面行礼。郑盟主点头受了,问道:“初喃,夜来何事?”沈初喃道:“禀盟主,我们在城中发现了荆零雨,但未见廖孤石同行。”郑盟主问:“出了什么枝节?”他清楚荆零雨的功夫远逊沈初喃,被发现而没有抓到,自是有意外发生。沈初喃道:“盟主明鉴。她现在拜在恒山派雪山尼门下,法号零音,而且我们相遇的时候,她和秦家少主的义兄在一起。”郑盟主微微动容:“常思豪吗?”沈初喃点头。郑盟主道:“进来,喝杯茶细细说。”
郑盟主家宅内分中旁两厅,旁厅便是茶室,地面略起一掌高,青砖垒就。上铺席毡毛毯,下通烟道,外接炉火,相当于低炕,周围搭有火墙,一进来便觉暖意融融。两排黑色条几分列左右,正中央主位陈设相同。主位后面墙上一幅长卷,绘的是绿野山川,两边各有一幅字,右边为“人情义理”,左边是“异路同风”,均为端庄饱满的隶书。
郑盟主坐于主位,六女除了外衣,在玄关褪掉鞋子鱼贯上厅,于两侧几后软垫上跪膝坐了,小晴把糖葫芦搁下,托壶取碗,冲茶倒水忙来忙去。罗傲涵暗暗向她瞪视,她笑吟吟地只当没看到。沈初喃将几人到口福居去饮酒,结果遇上荆零雨,听她如何分辩,以及自己和常思豪赌斗败北之事讲了一遍,说到输手之时,愧色明显。由于郑盟主是武林圣手,瞒他不住,故而细节也未漏下。
小晴在侧听了,笑嘻嘻地,大眼睛在沈初喃胸前转来转去,仿佛在琢磨着她被常思豪摸到的是哪儿。郑盟主脸色一沉,她忙将笑容收了,手拢托盘,碎步退下,到客厅门边时似乎忍不住,哧地一笑。沈初喃在座上听了甚是尴尬。
郑盟主道:“初喃不必如此,高手无切磋,动手就是生死搏,女子本性温柔,就算习得上乘武功,临敌出手亦必有恻隐心动,下不得狠手,因此速度上终是差些。你这是输在了天性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沈初喃垂首:“多谢盟主指点。”郑盟主又道:“至于小雨么,她原无大过,漏过这一次倒也无妨……”说话间微瞑二目,似有所思,语速稍缓。江紫安向前微张着身子道:“郑伯伯,廖孤石心气之高傲,不在萧今拾月之下,他宁肯自己思悟剑理,也绝不会偷什么笔录,窃取它人智慧成果。这事实有可疑,还望伯伯详察。”
郑盟主手托茶杯,吁了口气,道:“是啊,这孩子从小就既傲且孤,不肯让别人说嘴,道他是跟着父亲得了修剑堂的秘奥所以武功才高强。廖大剑也依着他,只在幼时给他打了些基础,又将自用的一柄宝刃莺怨毒给了他,再没别的传授。武功方面,他大半都是靠与人切磋和观察自悟得来,短短几年间竟然能傲视同侪,可算我盟后辈中才智高绝的人物。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多半都是在愣愣地出神思考或练剑试力,论努力刻苦,你们几个女孩自是不如,就连虎履和凌川他们也差得远了。”
江紫安听他如此说,脸上愁意稍解,却听郑盟主又道:“少年人发大心力苦练苦悟,本是好事。但像他那般练法,终究不是剑道上乘。不入迷,难入魔,不入魔,难明道,道魔之间,原本就是反覆轮回。孤石由迷入魔,却难以再有突破,所以体悟的剑道便停留在那个层次,他自己心里或许清楚,或许迷茫,却无法可施,兼之执著作怪,越陷越深。昔时在盟里我看到他的眼睛,便知他心中的徨惑和焦虑,但是就如棒喝一般,层次不到,敲破头也是无用。时候到了,随便给句话就能上来,这是急不得的。那时我本待隔些日子,据他的进展情况适时点拨一二,没想到就在这段期间,竟发生了这等事。”
其余几女相互交换眼神,心知郑盟主为了照顾紫安的情绪,虽未把话说明,但意思已经委婉带了出来:廖孤石痴迷于剑学之中,不顾一切,入了魔境急于解脱,所以违性盗取《修剑堂笔录》的事并不是没有动机、没有可能。
江紫安垂下头去,无语默然。
郑盟主并不瞧她,而是转开了话题:“初喃,你们几个再遇上常思豪,不可鲁莽动手,免得坏了和气。”
罗傲涵道:“盟主,这姓常的曾助廖孤石摆脱我盟围捕,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引得百浪琴苍水澜退盟,如今与小雨这孩子搅在一起,更不知道怀了什么鬼胎,打着什么主意。他处处与咱们作对,又何必对他客气?”
µÚ¾ÅÕ ÷Ï¿Í
沈初喃和于雪冰都略有见责之意,将目光向罗傲涵投去,怨她说话直硬,语气有些冲撞。
郑盟主并不在意,呷了口茶,缓缓道:“据传聚豪阁之前多次派人与秦家接洽商议合并之事,秦浪川在日,始终拒绝。加上袁凉宇的事,直接导致长孙笑迟于今秋出手,杀得秦家大伤元气。现在秦绝响执掌门户,他虽然有少年人的机灵,但论智谋武略,想要与长孙笑迟周旋,恐怕还差一些。聚豪阁若卷土重来,威压之下,他们便不弃械投降被其并吞,也有土崩瓦解的危险。如此,则江湖失衡,聚豪阁必将进一步坐大,将触角直插京西。长孙笑迟野心甚巨,得陇岂不望蜀?兼之江湖多有趋炎慕势之辈,望风归顺,汇川成海,席卷天下之势一成,届时我盟实力再雄,亦难抵挡得住。”
几女闻言面面相觑,虽然也知聚豪阁在逐年壮大,却未料在盟主心中,事态已如此严重,危机一触即发,如今大祸竟只在旦夕之间,到了要顾虑生死存亡的地步。
郑盟主续道:“前番高阁老的事情一出,计划被打乱了不少,咱们要在朝野上开展布局,实现剑家宏愿,江湖这一方面绝对不能出岔子,当今时局动荡,你们要懂得分辨大是大非,以大局为重。常思豪深受秦绝响的尊崇器重,也可以说是秦家未来的二号舵手,这人血心仗胆,英雄了得,咱们大家自然该要多亲多近。”沈初喃几人尽皆点头称是。事情既已禀毕,再无闲话,起身告退。
小晴出来送了客,回来将杯盘收拾下去,又捡起那串糖葫芦吃起来。
郑盟主瞧着她吃得津津有味儿,忽然道:“取西贡团龙、秋池茶砚和藤壶来,还有那套滚雪杯。”
小晴微愕:“爹爹,你茶瘾动了,今日竟舍得动这几样宝贝,女儿可要借光一饱口福了呢。嘻嘻。”
郑盟主轻轻哼了一声,道:“当我是要请你么?”
小晴嘟了嘴道:“小气鬼,莫非你要独自享受,却让女儿在一边瞧着,闻香止渴?”郑盟主道:“胡闹!还不把两位朋友请来相见?”小晴道:“什么朋友?”郑盟主道:“还想欺我不成?你下厅去后,半途步音有变,由原来的平稳,转作急促沉重,忽又变轻,继而脚下虚浮,可不差吧?”小晴笑道:“我走路向来跑跑颠颠,那又怎地?”郑盟主道:“今次须与往日不同。步音急促之时,乃是发现什么,向前急赶,步音中透出欢喜之情。忽又变轻,则是怕我发觉,提起了气。脚下变得虚浮,便是前抄时东张西望,鬼鬼祟祟,身体平衡受到影响所致。你向后堂绕去之时,又有两个步音与你的脚步同频响起,虽然轻微,岂能瞒得过我?”
小晴叹了口气:“爹爹,你这‘伏地龙’的功夫可真不能再练了。”郑盟主静静瞧她。小晴道:“你知觉这么灵敏,竟能从步音中判断出女儿的心绪和身体姿势,半分不差,再练下去,只怕要变成妖精了。”郑盟主道:“你这孩子,整日里没个正经,还不请那两位朋友出来?”小晴道:“什么朋友啊,你这回倒猜错了。告诉你吧,好不容易下场大雪,刚才小虎和小川两位哥哥找我来玩打雪仗,我说初喃姐和爹爹正在商量大事,所以告诉他们轻声退去了,明早再来玩。”
郑盟主哈哈笑了两声,道:“还在瞒我!来者分明是荆零雨!”
小晴干巴巴地眨眨眼睛,似乎脑中急速转着弯。
郑盟主道:“来人之一的步音飘渺轻盈,明显带着恒山派的痕迹,虎履和小川的步子是这样么?荆零雨要替他表哥查明真相,自然要到案发的所在,难道还能到什么不相干的地方去查?她知道沈初喃回来后必会向我禀报,岂能不趁夜尾随而至探听虚实?但她又知我耳音灵敏,不敢靠近,平日里你二人交情最好,经常联合起来游戏别人,她入总坛,信得过的还能有谁?你刚才去而复返守在厅外探听,必是受了她的委托,若是以常态走路,倒也罢了,偏偏提着气加了小心,反而露出破绽!”
“啪,啪,啪,啪。”
厅后荆零雨拍着手儿,现出身来。轻笑道:“郑伯伯明察秋毫,小雨可真是服了。”
郑盟主瞧见她光头戴暖帽,虽听过沈初喃的禀报,却也打了个愣神,随即作色道:“哦,原来还在。你不是说什么也不愿见我么?”
荆零雨道:“哪有,侄女儿在外面,天天想的都是郑伯伯,我就想啊,郑伯伯是胖了呢,还是瘦了呢?照说您每天处理的事太多,必是瘦了,又一想,有小晴在身边照顾您,哎,那是多么贴心的大闺女啊,俗话说,闺女是爹的小棉袄,嗯,肯定是伺候胖了……”
小晴道:“咦,我只听过闺女是娘的小棉袄,什么时候又变成是爹的了?”
荆零雨嘻笑道:“啊,对,闺女嘛,确实是娘的小棉袄,不过,也是爹的小坎肩儿啊,小棉袄小坎肩儿一样的暖和,不分彼此。”
郑盟主一笑:“你这丫头,还这么顽皮!在江湖上走这一圈,个头可是窜起了不少啊,怎没历练得懂事些?”
荆零雨故作忧容道:“漂亮的女孩子走到哪里,都有人殷勤照顾,侄女儿也想要历练历练,偏没遇上这机会,也苦恼着哩!”
郑盟主瞧她展袖遮额半扶鬓,故作姿态,仿佛那里仍长着头发似的,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荆零雨身边转过一人,道:“小雨,咱们走吧。”
郑盟主搭眼扫去,只见此人生得眉目棱岸,栗色皮肤黑中透红,一对眼白泛亮生蓝,衬得眸瞳恍若黑星。随随便便这么一站,却显得气壮神雄,浑身上下散发出强烈的雄性味道和异常旺盛的生命活力。看在眼里,不禁暗暗赞了声好。又见他腰间挎一柄长刀,白鲨鱼皮鞘,银龙吞口,柄上盘花,雕工精细,一望便知是秦逸的“雪战”。当下起身笑道:“常少剑雪夜光临,郑某未曾远迎,失礼之至!”
常思豪在秦家时候,对往来迎送这些事体耳濡目染,也记在心上不少,知道怎么应对,然而此刻却面色冷冷,说道:“什么迎不迎的,在下不请自到,闯了你家的空门,对不住啊!”
“哈哈哈,”郑盟主道:“常少剑说话真是直爽!来,请来近坐。”常思豪不再理他,只是想走。荆零雨使个眼色笑道:“小黑,你也不用太客气,今儿这雪下的不小,咱们来之则安,也不着急的,跟郑伯伯讨杯茶喝聊聊天儿。”小晴也笑道:“是呢,是呢,这么大个人,还腼腆,自家人客气什么呢,快来坐下,我去泡茶!”说着过来拉了常思豪胳膊,帮他款衣褪鞋。常思豪表情不悦,但见她一个小女孩如此热情,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顺着荆零雨的眼色行事,入厅坐了。
小晴自去内室取茶具,郑盟主也转回主位,在软垫上盘膝坐下,笑道:“小女顽皮,让少剑见笑了。”
常思豪用鼻音冷冷陪了一笑,不再作声。
郑盟主觉得他这势头有些不对,眼神定了一定,却也没作声张问疑,见荆零雨还站着,便笑道:“小雨怎不一同就座?”荆零雨道:“我是带罪之身,盟主家中,哪有我的座位?”郑盟主作色佯嗔:“癫丫头,刚刚捧完,又来讽刺我么?”荆零雨这才笑嘻嘻地坐了。这时帘笼起处,小晴背身钻入,手中捧着个托盘。
她来至厅中,面向常思豪跪下,将托盘放在几上,托盘中有一只倒扣着又糊了泥的鸟巢,旁边是一只黄泥壶、一只白瓷壶、四棵胖墩墩桔子大的小白菜、一个极小的竹筒、一支竹镊和一方黑色石砚。常思豪瞧那鸟巢有些奇怪,也不言语。只见她提起白瓷壶冲洗了石砚,打开竹筒用镊子小心翼翼夹出三个褐色圆球来放入砚内,又提起黄泥壶来。这泥壶边缘有一圈荷囊炭室,仿佛莲瓣包蓬。内中盛有橄榄核炭,蓝焰绵绵幽幽,恍若莹光,故而虽离炉火,内中水仍是滚开热烫。她往砚中注入少许,顿时热气蒸腾。
那圆球表面皱皱巴巴,一遇热水冲入,立时如花朵绽放开来,缓缓伸展成叶片形状,脉络不伤,异常完整。小晴目不转睛盯着这三片叶子,待到叶脉稍呈绿色,立刻夹出晾在砚边无水浅处,只将叶柄仍浸入水中。
只见那三片叶子仿佛由叶柄入吸收着水分,绿色如水洇宣纸般由叶脉处扩展开来,片刻之间恢复了生机,翠色盎然,仿佛春日里刚摘下来的一般。这时小晴已将那鸟巢用白瓷壶水冲过,捏着顶部一个小枝向上一提,露出洞口,原来这鸟巢也是一只茶壶,壶壁似乎是先用小藤枝编插成型,又内外糊泥烧制而成,简陋中透着古朴的趣意。小晴将壶涮过,放入三片叶子,提黄泥壶将热水注入,然后扣上藤壶盖,仍在外面用缓流冲着壶身。
一时室中但闻水声微响,清音悦耳,令人顿生思古之幽情。郑盟主面带笑意闲闲相候,荆零雨心怀期待目不转睛。
常思豪瞧瞧她,瞧瞧冲水的小晴,眉头微皱,颇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小晴搁下泥壶,又取白瓷壶冲那四棵小白菜,水流到处,嫩色盈盈,常思豪原无心看,此时方才瞧出那是四个浅浅的小玉杯,只不过雕成了白菜的模样。小晴将这四个小杯一字排开,提藤壶柄略倾,水出如线,凌空三沥,略覆杯底。她放下藤壶,翘指捏起小杯,挽花略涮,一一将水泼掉,这才侧壶口对向无人处,正式斟茶,每杯只斟到二分即止,捏起其中一杯,双手呈奉,先送至常思豪面前,荆零雨在旁故意正襟危坐,笑着等她伺候。
常思豪接过来,只见杯中茶水澄明透澈,直若清泉,闻不到半点香味,仿佛未经泡过一般。更奇者,自己两手虽未颤抖,可是这水却在杯中自行流转,形成一个小涡,边缘处滚雪翻银,浪花朵朵,似一片自有潮汐起落,缩小了千万倍的海洋。
此时小晴已将两杯茶分别送到父亲和荆零雨手上,郑盟主托杯微微一笑:“请。”
常思豪扫了他一眼,低头又瞧瞧这一小汪茶,皱皱鼻翼,嗤地发出一声冷哂,扬起来往嘴里一甩,把杯还给小晴。
荆零雨接杯闻香时便闭起眼来,因此没有瞧见常思豪的动作,轻呷之间,只觉热流入口舒暖自由,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要跟着香起来、暖起来,享受良久,发出长长一声感叹,这才睁开眼睛赞道:“藤壶冲滚雪,秋池起团龙,这茶家四神物,果然不负其名啊!”
小晴笑道:“秋池茶砚有回春之妙,古藤泥壶有解秽之能,滚雪杯夺造化之机,团龙茶凝天地之神,可是若缺了一样东西,亦冲不出这等好茶来。”荆零雨泛起眼白望着屋顶,眼珠转了一转,忽然落下:“是水!”盯着她道:“莫非你取了郑伯伯珍藏的腊雪水?”小晴嗔道:“什么他的珍藏?明明是我攒的,他白白拿去待客人,我倒喝不着。”荆零雨眼里闪出光芒,甚是欣喜,道:“寻常雪花都是六瓣,而腊月雪则是五瓣,腊雪之中,又以腊月十五夜子时,天地阴阳交泰时所降的雪为最佳,其性寒凉内敛,能将茶香含住不散,今次亲口得尝,果然不虚。”又冲身边一笑道:“郑伯伯这些茶家宝贝是外邦友人所赠,平时少见动用,没想到我今天借别人的光,倒一饱了口福。小黑,这可得谢谢你哩。”
常思豪喝得很急,当时并没感觉到什么味道,然而香茶入腹,气返重楼,此刻也有了一种贴心暖肺的舒服,觉得这茶确实非同一般。但听她们这样大谈讲究,心底又颇不以为然,淡淡道:“什么茶叶、茶具,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渴了有口水喝便成。你觉得好就喝你的,可也不用谢我。”
郑盟主手抚膝头笑吟吟地道:“哈哈哈,本来么,解渴的东西,花样过多,也确是不胜其烦呀。”
荆零雨点头:“嗯,伯伯说的是,我爹也说过,茶字是草上木下,人在中间,取的是人在草木间与自然相处,其乐融融的心情,只要喝出了这份心情味道就行了。什么茶道,都是笑话。”
小晴笑道:“说笑话,可也真是笑话。本来大唐年间曾有烹茶道,讲究灸、碾、罗、煮,使茶色呈黄绿之色,出的是真味真香。宋时有点茶道,所制茶汤呈白乳状,茶沫成面,并借此判定茶质优劣、茶道艺能之高下,故谓茗战。等到了咱大明啊,一切简化,任是什么茶,什么水,什么手法,都不那么讲究了,冲了泡,泡了喝,简简单单‘泡茶道’,嘻嘻,没了文化,可不就成了笑话了么?”
郑盟主见常思豪表情仍是冷淡,坐在这儿有一种疏离隔心之感,便微笑着直了直身子,转开话锋:“郑某在京师早闻消息,说山西出了位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一出世便斩了聚豪阁八大人雄之二,与明诚君沈绿拼了个势均力敌。又远赴大同府助守城防,抵御鞑靼西侵,水夜跳城,舍身炸掉尸堆,令【创建和谐家园】望城兴叹,无功而返。俺答仗铁骑势猛,横行无忌,数十年来未尝受挫,却被这少年率百骑冲营,杀得大败亏输,堪一堪丢了性命。如此英雄了得的人物,江湖上谁不称赞?在下只以一杯清茶相款,还怕嫌简陋了些呢。”小晴在侧点着头,笑眼盈盈地打量常思豪,似乎对这些也早就耳熟能详了。
常思豪冷冷道:“我久居边城,深受番邦欺凌之苦,遇到外族入侵,当然是有一分力便使一分力。军旅之中,如我这般的人放眼皆是,更不知有多少好男儿荒山为冢,草掩残躯,不曾在世间留得一个名姓!这些人里,有的武功或不及我,但各自胸中那一腔热血却不比常某人冷了半分!若论英雄二字,除了他们,别人又有谁能当得?我自认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但偶尔想来,这世上多的是【创建和谐家园】虚伪、豪杰自命的小人,嘴里头境界纷飞,牛皮乱吹,背地行的却是龌龊之事,表面侠剑客的声名在外,暗地里却亲近官府谋结权柄,干些肮脏勾当!这样一算起来,我在军中虽只充马前一卒而已,却也自觉着比这些人强得多了!”
郑盟主二指摸挲杯缘默听,目中光芒闪忽不定,待常思豪说完,淡淡一笑:“郑某与秦老太爷乃是望年之交,不论是武功还是做人的道理,都在老爷子身上受益良多。百剑盟与秦家数十年友好往来,同损共荣,亲如一家。大爷秦逸以及当年的五爷秦默都是郑某人的至交好友,常少剑既是绝响的结义兄长,郑某也就讨个大不多客气。刚才贤侄所说言语,似乎话中有话,既都是清水淘心磊落光明的汉子,何妨讲在明处?”
“呸!”
常思豪霍然而起:“谁是你的狗屁贤侄!你想找骂,老子可不客气!”
第十章 襟抱
荆零雨急忙扯衣相拦:“小黑,我都跟你说了,你怎还恁地火大?我盟身在京师,与官府结交亦是必要的生存手段。太原府诸级官员有几个好人?秦家不也照样上下维持?”
常思豪大手在空中一挥,愤声道:“官府之人也罢了,只是与东厂勾搭在一起,须不是好汉的作风!绝响说到试剑大会之事时,曾提到会上东厂四大档头到了三个,当时我尚未留意,现在想来,若无绝大交情,东厂的头目又岂会那般赏脸?郭书荣华连当朝阁老的面子也不给,却能为百剑盟办事,只因郑盟主与冯保有交情,递了话去。这些可都是你盟中人物所言,不是旁人胡说!那冯保是何样人,你不清楚?当日太原城外,程大人家中,你说甚话来?”
荆零雨道:“冯保贪财好货,干涉内政不假,我盟虽与他有些交情,可那也不过是为了实现剑家宏愿,逢场作戏罢了。”
“哼,好个逢场作戏!”常思豪冷笑道:“逢场作戏的最终目的,便是拢络人心,培植党羽,控制内阁,登上权力的顶峰!什么剑家宏愿,还不是给争权夺势换个名称!”
荆零雨见劝不得他,叹了口气,回头将在守中殿内如何听到罗傲涵她们谈话的事简述一遍,解释给郑盟主听。
“呵呵呵,”郑盟主听完淡淡一笑,向后仰直了身子,倒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道:“常少剑稍安勿躁,且请坐下听我一言。”他顿了一顿,见常思豪仍然直直站着,也不再坚持,搁下杯道:“我想先问一句,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算得上是好汉?”
常思豪负手向窗,不去瞧他,甩声道:“也不须如何了得!国难当头能挺身而出,路见不平能拔刀相助,就够了!”
郑盟主击掌道:“好!这般人物侠勇义烈,确是很了不起。不过,国家危难之际,并非多少义士舍命就能挽回大局,民间不平事多,纵然每天拔刀救苦,又能助得几人?所以你眼中的好汉义士虽然难得,但目光眼界未免不够开阔,看不清天下的大势。”常思豪回身直视他道:“看得清也罢,看不清也罢,总之他们做着实实在在的事情,总比你率着盟中人物每日里琢磨着如何钻营,如何攀权显贵,甚至勾结东厂这般行径强得多了!”
他这话已是说得极不客气,直如破口大骂,荆零雨和小晴的脸色都变了几变,甚是难看。
郑盟主哈哈大笑,道:“孔明不出山,安能治得蜀国天下?我不是在自比诸葛丞相,而是在说明一个道理:要真正地利惠世民,必须要主动地去掌握权势,绝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权柄如刀,本无过错,关键在于握着它的是什么人,又用之来做什么事。试问连说话的份都没有,如何能将你的想法颁布出来,传播开去?更遑论能够执行实现了。”
常思豪愕然一怔,猛忆起自己在酒楼上与那两文士的对话,心想不错,若是无权无势,纵然如朱先生那般胸怀锦绣,岂非也只能在酒桌上空发议论而已?心念这一转,怒容稍稍敛和,仍冷冷道:“你们这些人以剑家自命,口口声声说要革弊布新、安邦治国,也无非是空口白话罢了,若真有金石之见,只怕早就传扬开来,怎在市井中听不到一字半句?”
郑盟主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微笑道:“革弊布新、安邦治国,虽只是我剑家宏愿的初步,却也是一切未来之根基。此非空口白话,而是有着具体的实施方略和切实的执行办法。然而这一切只有在朝野间取得了相应地位和话语权,才有意义。宣之于外,并无益处,反倒成了真正的空谈。这本是我盟一项重大秘密,但观常少剑性情直爽,心系国民,实与我等殊途同心,此间更无外人,讲来亦是无妨。”
他搁杯于桌,继续道:“国泰则民安,此二者互为因果。要令天下苍生能生活稳定,安居乐业,不是抱打不平,行侠仗义,杀几个贪官污吏就能办到的。我大明自世宗以来,积弊已深,沉屙难起,非以大魄力执行变法,难以改变。但遍观诸史,历来变法所遇阻力极大,均难以贯彻执行,多半中道失败,改复旧制,导致国家进一步衰落,百姓生活更加火热水深。”
他说到这里,眉锁心愁,神情透出深深的忧意。略吁了一口气,续道:“我盟中诸剑在论会上集思广益,都觉变法树大招风,不易成功,而国家旧制,仍有可取之处,只是在各阶层实行有差。与其冒险变法,倒不如在旧制基础上略加改动,另外加大贯彻力度,使得纸上空文能真正落到实处。这样虽然不够彻底,却是现阶段最为实际、可以真正拿过来实施下去的治国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