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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剑》-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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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明绍笑着过去卸下锁头,箱盖一开,刹时间一股奇香弥漫开来,莫说厅中之人,就连外间廊下的婢女都“咦”了一声,提鼻直嗅。只见里面宣腾腾软软铺了一层白棉,秦绝响心中甚奇,捏起一片白棉闻了闻,奇道:“这是什么棉花?竟然这么香?”马明绍一笑:“少主且再往下翻翻看。”

        秦绝响依言将棉花掏起,只见白棉底下黄缎之中横向摆着一个长条黄杨木盒,上面刻着五个古怪文字。这才恍然:原来这棉花仅是作为缓冲物,为了保护里面的盒子。马明绍将木盒取出来道:“此香名‘渡因驱难香’,产自天竺,根根中空,内含异种香料,既可散发香气,又可延时,是以每支香点燃之后能六个时辰不熄,制作极为不易,便是在天竺本土,也是相当稀罕的物事。这原是天竺高僧伊诃莫给落摩寺主持长云和尚的赠礼,因路途遥远,一共才带来五盒,每盒内藏香六十支,平日只把木盒放在龛侧,便可令满室生香,长云甚是珍爱,不曾燃得一根。因属下曾施小惠与他,故而今晨命人骑快马赶去求恳,才分得其中的两盒。”

        说着话他将木盒打开,室中香气立时增了数倍,却不曾变得浓烈刺鼻,仍是清馨柔美,令人如沐春风。秦绝响嘿嘿一笑:“你那小惠,想必不小。”又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这香味让人闻了,真是每个毛孔都透出舒服劲儿来,不禁大为高兴,心想女孩子都喜欢香的,馨律姐肯定也不例外,连连道:“这个好,这个好。”忽又道:“嗳?不如再去买些胭脂水粉来一并送去,不知道哪地产的算名贵些?”马明绍一愕:“这个……”

        秦绝响笑道:“你可别说不知,这东西,咱们秦家上下再没有一个人比你还会讲究,你身上搽的什么香粉?我闻着这个味道就不错。”

        马明绍有些汗颜:“属下……嘿,属下用的不是香粉。”说着将香盒放回,从怀里掏出一个绿色小瓶:“此物名叫‘海兰娇’,是一种香水,稍滴一点,抹在耳后,气味淡雅,且清凉提神。”秦绝响接过来闻了闻,眼睛一亮,连声叫好:“嗯!嗯!这个不错!你还有多少?”马明绍尴尬一笑:“实不相瞒,此物产于辽北苦寒之地,十亩花田才能精炼出一滴,甚是珍贵,属下也是托人从外省购得,手里也仅这一瓶了。”

        秦绝响板起面孔:“马大哥,兄弟还能贪图你的东西么?暂借一点又不是白拿,原价多少,到账上支银便是。”马明绍道:“不敢不敢,实在是没有了。”见秦绝响仍一脸不高兴,又道:“少主,恕属下多嘴,佛门【创建和谐家园】视肉身为臭皮囊,恒山派的师太们平日里想必也是不化妆打扮的,这类东西,送去怕也无用。”

        秦绝响心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尼姑趁夜里没人偷着画画妆,照照镜子,恐怕也是有的,只不过这礼不能送到明面。”琢磨琢磨,马明绍说的却也在理,随手将那小绿瓶扔还给他,道:“师太们不用胭脂香水,不还是有俗家【创建和谐家园】嘛,我也是怕顾此失彼,丢了礼数,既然你这么说,那便算了。”

        他背起手继续往前看,又忖道:“馨律姐本来生得就好看,不知道妆扮起来,是什么样儿?”脑中想像着她薄施粉黛,笑颜嫣然的情景,两颊一阵阵发烧,嘿嘿地笑起来,嘴里喃喃嘀咕道:“好看,嘿嘿,好看。”隔了一隔,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又有些懊恼:“得先把头发留起来。”

        马明绍察颜观色,也已然明白了几分,微笑相陪。

        秦绝响由他引着再往下看,剩下的礼品各具名目,大都平常。转了一圈回来再不觉哪个算有特色较为突出的。道:“东西是不少,可是总感觉份量还差些。”

        马明绍道:“属下倒是还有个主意,你看如今少林、武当虽人才凋零,成了武林中的破落户,那些和尚道士却都还过得悠哉游哉,所仗者无非是那丰厚的庙产,恒山派虽然威名素著,享誉武林,可经营上实在太过逊色,少主何不在恒山周围购些土地,赠予她们作为庵产?不过这礼可是不小,只怕馨律掌门不能收,到时需称是布施的才好。”秦绝响大笑:“妙!还是你有办法!”当下二人商量了需购土地的数目,马明绍着人快马先行去办。

        秦绝响心急,时至中午用过了饭,便命人备马套车,准备起程,忽有武士来报,说榆次、忻州两地舵主赶来奔丧,忙招呼了常思豪一起出去迎接,又引在灵前拜祭。

        榆次舵主何又南已近七旬,胡须斑白寡言少语,说话不多,瞧见秦浪川的骨灰,似乎联想到自己也同样到了风烛残年,颇感凄凉,口中不住叹息。忻州舵主雷明秀却才刚三十出头,目光刚毅,身体精健,一腔泪哭得泼放,收也快捷,在灵棚拜过便即和秦绝响拉手叙话,时有怒语,时起笑声。

        常思豪虽经引见,毕竟不熟,只于侧相陪,听他们叙了好一阵话,只说东厂杀仇,并不提秦自吟受辱之事。秦绝响道:“事情就是这样,东厂跟咱们的梁子,这回就算结下了,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两位先不可与手底下人言说,以免走泄。”

        雷明秀愤愤道:“是,东厂眼线极多,操他奶奶,指不定哪儿就猫着一个。”说着话眼睛四下扫着,仿佛这院子周围就有人潜伏着,他随时会跳过去将其揪出来,暴打一顿。

        何又南踱了几步,停下,负手扫望着院落,轻轻一叹:“老太爷这些年收缩阵线,由明转暗,原就是怕树大招风,哪料想最终仍是得了这么个结局。这仇,唉,难,难。”雷明秀眉毛一挑,大声道:“何舵主!你这是什么话!”何又南瞥了他一眼,平静从容地道:“少年人仗血气之勇不知天高地厚,非是老朽怕事,自古道:民不与官斗。东厂权倾天下,只怕老太爷在世,也对之莫可奈何,他们这回来暗的,咱们也不便挑明,依老朽之见,还是就此隐忍,以图息事宁人的好。”

        雷明秀脸有忿忿之色,正要说话,秦绝响一摆手,笑道:“是啊,仇报得了就报,报不了就算,大丈夫能屈能伸,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爷爷在日,常提起何舵主老成持重,能顾大局,而今观之果然不差。绝响年幼,冲动难免,今日得聆教诲,受益良多呀。”

        何又南颇感欣然,他本料秦绝响一个孩子纵然表面说要报仇,内心必对东厂怀有惧怯,自己年事已高,犯不上拼这老命,故有此一说,意在试探,见他顺着自己的话不敢反驳,大是得意,捋白须微笑道:“不敢当。”

        秦绝响笑道:“何舵主不必客气。”又道:“你们到时,我正要走,外面车都套好了,此事重要耽误不得,我现在就动身。两位在本舵多住几天,待我回来,还有事情和你们商议。”转向马明绍道:“何舵主年事已高,就安排在府中住下,拨几个机灵的婢子伺候老爷子。”

        何又南道:“这如何使得?属下还是照例到会宾楼去便了。”

        秦绝响作色皱眉:“老爷子是嫌府中有灵棚晦气么?那也不好勉强。”

        何又南连忙摇头:“不是不是。”秦绝响一笑:“不是就好。马大哥,你下去安排吧。”马明绍极利落地应了声:“是!”转身去了。

        秦绝响笑着上前,拉住何又南的手:“绝响初执秦家门户,可是素无威望,人轻言微,不能服众,现在手底下有些人,或是年青气盛,或是历久资深,很不把小子放在眼里,若是人人都拿我的话当成放屁,那令不能行,秦家岂不就要变成一盘散沙?何老爷子阅历丰富,见闻广博,做舵主这么久了,对处理这类事情定有不少好的策略办法,以后绝响少不了要向您请教,望老爷子念着与我爷爷秦浪川的旧日义气,届时能够不吝赐教。”

        他说话时始终保持着微笑,显得极是彬彬有礼,常思豪在侧瞧着,却感觉到他那黑亮的眸子中,隐隐透出一股锋锐的寒芒。

      第二章 威权渐树

        何又南怎会听不出来话中意思?胡须颤抖,脸色变了几变,偷眼瞧瞧常思豪,又瞧瞧雷明秀,心想:“他话说的已是相当不客气,但没有毛病,终究让人发作不得,况且刚才看马明绍的模样,似是对他极为服贴,只怕这小子还真有点门道。”又想:“这姓常的武功家数看不出根底,但其外表有如岳峙渊停,年纪不大却颇有些大宗匠的味道。听介绍说是他的结义大哥,当不当正不正的时候哪里会忽然冒出这么个结义大哥?定是他新拢络的能人异士。从这人腰间挎着大爷秦逸的雪战刀来看,少主对他的器重非同一般,一朝天子一朝臣哪!风向变了!我可别倚老卖老,栽在这里。”登时火气消散,满面笑容,垂首道:“不敢不敢,少主爷有用得着属下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

        秦绝响见他态度变得倒快,微感意外,随即会心一笑。

        马明绍进来禀道:“何舵主的下处已然安排妥当,礼品也已装车完毕,随时可以起程。”秦绝响嗯了一声,向何又南和雷明秀道:“两位鞍马劳顿,且下去休息,待我办事回来,咱们再……”忽然外面有人高声叫喊:“响儿哥哥!响儿哥哥!”声音悦耳,甜生生的那么好听。

        几人向外瞧去,只见一个绿衫小女孩儿蹦跳着跑进院来,她约摸十来岁年纪,头顶两条小辫盘成环形立起,仿佛两只大耳朵,面上眉目清秀,煞是好看。

        秦绝响仔细瞧着她,微觉眼熟,只是想不起是谁,这小女孩儿早瞧见他,笑着过来拉了他的手道:“响儿哥哥,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此时有武士来报:“禀少主!临汾舵主陈志宾、霍州舵主周继乡到!”秦绝响一听陈志宾到了,登时记起,讶然道:“你是暖儿?”

        那小女孩笑吟吟地道:“是啊。”忽又一撅小嘴儿:“好啊,原来你把我忘了,哼,那年你说池里有小乌龟,骗我去捞,结果淹了个半死,这个大仇我可永远忘不了。”秦绝响哈哈一笑:“我也没骗人啊,你跳下去之后,池里就有小乌龟了。”暖儿噗哧笑出声来,嗔道:“好啊,你又拐弯儿骂我是乌龟。”秦绝响道:“你若真是小乌龟,只怕我便要在洗莲池边搭个草棚住了。”暖儿眨眨眼睛:“为什么?”秦绝响用手指刮着她脸上的酒涡笑道:“有你这般漂亮的小乌龟,我早也想看,晚也想看,天天看也看不够呀。”暖儿轻啐一口,面上却喜滋滋地甚是受用。

        秦绝响心中暗笑:“你个傻鸟,骂你是乌龟也这般高兴。”又想:“看起来这小丫头倒是没记旧仇,不过他爹爹可就难说了,骗她落水大约是四年前的事儿,爷爷很喜欢这小丫头,陈志宾若是心里没有计较,这几年到本舵年会时,不会不带着她。”

        暖儿伸出小手摸着他的衣服,道:“响儿哥哥,以前我见你便是穿着这身红衣服,怎么现在还是这个款式颜色,一点都没变呢?”秦绝响想起母亲,心内微酸,口中笑道:“你倒是变得多了呢,正应了那句俗话:乌龟大了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配上这身绿衫,那就更……”说话间见陈志宾和周继乡已到廊下,忙迎了出去。

        陈周二人望见他出来,远远站定,恭身施礼:“参见少主!”秦绝响还了一礼。陈志宾瞥了女儿一眼,面色微沉,道:“小女未经通禀便四处乱闯,是属下管束不周,望祈恕罪。”

        秦绝响笑吟吟地瞧着他,道:“暖儿和我,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玩伴,这秦府就是她的家,四处玩玩逛逛有什么打紧,陈伯父何必如此客气?”说着话一只手抚着暖儿的肩头,将她半拢在怀里,显得十分亲热,动作虽然轻描淡写,五指却罩尽了她肩颈胸数道大穴。

        暖儿丝毫不觉,她不过十一岁年纪,对于男女之情也是似懂非懂,但听他话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一句,隐约会意,心里却是甚甜,脸上红扑扑的更添娇艳。被他拢住只道是对自己亲近,羞怯中又有几分欢喜,身子没有避开,倒向他偎了一偎。

        陈志宾眉头微皱即舒,似未在意。

        秦绝响心中冷笑:“老小子隐忍不发,定力不错,待会儿摸你闺女【创建和谐家园】一把,看你发不发作?”心思一转到暖儿身上,立觉手掌所触之处,香肩柔若无骨,隔着衣衫似已体会到少女肌肤的嫩滑,心神不由一荡,偷眼瞧去,臂弯内这娇女细颈如玉,面似凝脂,【创建和谐家园】的耳垂上刺着一根小棘,前胸已然微微坟起,曲线微妙,身子裹在绿衫之中,仿佛沾雨挂露水灵灵的一棵小白菜。暗想:“娘了个腚的,小乌龟生得不赖呀,四年前还是个瘪茄子,女孩子变化可真是大,哼,有机会把你也收用了,看你老子敢不敢炸屁!”当着众人不便多瞧,转过目光道:“周舵主,你霍州分舵距离较近,照说应该先行抵达,因何与陈舵主赶在了一起呢?”

        周继乡道:“禀少主,紫荆山一伙贼人在麻姑头一带劫了咱十车湖丝,属下派人拜山,谈判破裂,故而亲率人等前去理论,回到分舵后才得知消息,正好陈舵主行至,我们便结伴齐来。”秦绝响冷冷道:“是离上庄不远那个紫荆山罢?石栏寨孙寨主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大了?”周继乡面色微变,没想到他居然也知道绿林中这么一号小角色,道:“少主明鉴,确是这孙临树这厮率人干的,他近来队伍有所扩充,寨中人数超过了三百。”秦绝响冷笑一声:“理论的结果如何?”周继乡道:“属下无能,虽然扫平山寨,但贼人最后放火烧车,咱们的货物全部不保。”秦绝响面色缓和了些:“嗯,东西倒在其次,让人知道绿林道上的宵小也敢打秦家的主意,那咱们还有的混么?你维护有功,应该嘉奖,但又有失货之责,两相抵扣,也便罢了。”周继乡施礼道:“谢少主开恩!”秦绝响微笑而受。

        何又南在侧瞧着,忖这孩子年纪不大,时而阴森伪善,时而浮滑浪荡,却也有肃重威严,条理清晰的时候,倒是有点让人琢磨不透,心中暗自讶异。当下与雷明秀过来,众人相见。秦绝响道:“前者我发下号令,命各分舵选拔好手充实本舵,你们都将人带来了么?”何、雷、陈、周四舵主都道:“带来了!”秦绝响道:“好,让他们先各自休息,等候分派划拨。”又引陈周二人至灵前上香。

        在灵棚之中,秦绝响虽是少主身份,也要与来宾磕头还礼。拜祭一场出来,日头已经微微偏西了。他瞧着天色,面上略有迟疑。马明绍会意,上前道:“少主,收到讣告后各分舵人等近日必然相继赶至,府中若无人主持答礼怕不合适,您看恒山一行是否应该暂延?”

        秦绝响沉吟起来。

        常思豪道:“绝响,吟儿的病不能久耽,由我带她护送礼物前去便是,馨律师太此时应该还在为晴音、凉音两位师太守灵,继任掌门的典礼不会安排这么快,等这边事情忙完,你再上恒山也是不迟。”

        秦绝响心里自是不愿,但自己一走,秦府内一个嫡亲没有,毕竟说不过去,思来想去,也只好答应。考虑到一路上不能没个人料理杂务,便吩咐马明绍:“传我令,让张成举暂时代掌会宾楼,命于志得和常大哥同行,一路照应。”

        春桃早起时听阿遥说了求医之事,大是欢喜,应用之物早于上午便收拾完毕,常思豪过来接人时,秦自吟仍未睡醒,他也顾不得许多,亲自将她抱上大车,春桃和阿遥拿着东西陪护于侧,其余的婢子一个不带。

        那些布匹和礼物足装了四十多辆大车,前一半,后一半,将秦自吟这辆车护在中间,由于一路所经都是秦家的地盘,故而每辆车仅安排两名武士,保护起来已算是绰绰有余。辞别了秦府众人,于志得在头前引路,常思豪骑马押在中间。

        车队缓缓启动,出太原直向北行,走了一顿饭功夫,城郭渐远,日落山隈,已是黄昏时分,就听大车中传出秦自吟的声音:“咦,这是哪里?”

        春桃道:“大小姐,你醒啦?咱们这是去恒山求医。”

        秦自吟咯咯一笑:“求医?求什么医?又是要找人给我治病么?那些医生连脉也看不好,只顾摸我的手。”

        常思豪听她说话,似乎以前请来的大夫里面竟有人趁她神智不清,行猥亵之事,不由大怒。只听春桃道:“这次求的医生可不是世俗中人,哎,不说这些了,大小姐,你睡了一天,吃些点心吧。嗯?……不吃怎么行?待会儿一笑起来,又吃不下了。”秦自吟道:“你骗我,这是药,我不吃药!”车中吡里啪拉声响,似乎在挣扎反抗。春桃道:“唉,这不是药,【创建和谐家园】么骗你?”秦自吟道:“啊哟,我要小解!”声音甚大,前后几辆大车的武士们都将目光投来。常思豪更是听得闷真,极感尴尬。

        车帘一挑,春桃探出头道:“孙姑爷,咱们……,咱们停车休息一下。”她声音越来越低,红晕上脸。

        常思豪点头,纵马前驰,止住车队。荒野之间他担心秦自吟的安全,本想跟随相护,又意识到男女有别,只好目送她下车由春桃领着,进了道边的树林,才移开目光。瞧瞧前后的车仗,忽生一念,拨过马头,来找于志得。

      第三章 林中月影

        于志得机灵透落,早瞧见他有话要说的样子,忙上前恭身道:“常爷有什么吩咐?”

        常思豪微还一礼:“不必客气。唉,你也瞧见了,咱们才刚刚上路而已……吟儿这般病症,与大队同行,实在尴尬。不如你引礼车队伍先行,她们三个由我一人护送便是。”

        于志得心知以他的功夫,料也出不了什么岔子,思虑一二也便应允,道:“如此也好,我便打个前哨。”自引车队行去。

        常思豪靠在车辕之上候着,阿遥不知何时也从车上下来,站在一旁,天色已然暗淡了许多,秋风卷地叶飞黄,吹得道两边枯草刷啦啦直响,远处于志得的车队下了一处坡道,便看不见了。阿遥向常思豪瞧去,忽见他目光也正望向自己,忙侧头避开。常思豪笑道:“阿遥,你在想什么?”

        阿遥摇摇头:“没。”隔了一隔,微微叹了口气,道:“大小姐若治好了病,未必……未必比现在快活。”

        常思豪一愕,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心道:“阿遥说的不错,她若恢复了神智,忆起自己受辱以及父亲在面前死去的惨景,情何以堪!我们只想到要为她医治,治好后要她指认敌凶,却没有想过她清醒过来之后,要面对些什么。这一切对她来说是何等残酷,可是……难道还能让她就这样病下去,放任不管?”

        阿遥见他面色数变,忙道:“我是胡乱说的,你别放在心上。”常思豪道:“你没有说错。我是个粗人,没有替她想过这些。”轻轻一吁,又道:“治与不治,只有让她自己拿主意才好,可是她现在即便做出决定,也非出于理智,又怎作得了数?”阿遥见他面容惨淡,欲待相劝,却一时找不到说辞,垂下头去,两人静静无声,各想心事,谁也没再说话,忽然林中一声轻叫,正是春桃的声音:“大小姐,你去哪儿?”继而语声转为焦急:“哎哟!小姐!你别跑啊!——孙姑爷!孙姑爷!”

        常思豪几步抢至林中,深入数十步,才看见春桃,只见她软倒在地,正以目示道:“她往那边去了!”

        林中幽暗黑沉,光线远比外间差得多,竟瞧不见半点秦自吟的影子,常思豪不敢怠慢,直追过去,忽想到她虽神智模糊,但功力未失,忙运起天机步法向前急抄,由于速度快极,黑暗中一株株大树迎面而来,仿佛当头砸到的一般。他一面规避,一面放眼搜寻,刹那间追出里许,已到了这小树林的边缘,放眼望去,前面地旷山远,草漫荒原,丝毫不见秦自吟的踪影。

        常思豪记得她下车时身上还披着那袭白绒暖裘,内有白绫裹体,纵然在黑暗之中,也应该相当明显,难道她的轻功如此之高,竟然越过前面那道山梁去了?不能!决计不能!此时身后树林中木叶被风吹得哗哗直响,阿遥呼唤的声音隐约传来:“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哪儿?”中间还夹着细微的笑声。

        常思豪一愣:“怎么阿遥在笑?”忽然意识到:“不是她,是吟儿!”

        他细辨笑声来处,仍在林中,似在自己右手方向,提气追去。

        不多时听得笑声越来越响,竟像是有件什么天大的喜事,把人欢喜得岔了气,合不拢嘴来似的,急追几步,眼见前面白影闪动,步履如飞,正是秦自吟。她笑的声音渐大,脚下也变得滞重,终于一跤跌坐在地,回头瞧见常思豪追至,眼中露出哀凄乞怜之色,口中仍笑个不停:“呵呵……求你,别追我……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常思豪心中一阵难过,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柔声道:“吟儿,别怕。”秦自吟呵呵笑着:“我不吃药。”常思豪道:“没人要给你吃药啊。”秦自吟道:“真的?”脸上笑意不减,看不出来是问询的样子。常思豪点点头:“当然是真的,我怎会骗你?”

        秦自吟笑道:“你为什么不骗我?你长得这么黑,又不管我叫姐姐,你是我什么人?”

        常思豪听她的问题,实在混乱,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

        秦自吟也不理会他如何答复,又自顾自地大笑起来,音量越来越高亢,过了好一阵子,忽然间失了声,只剩下肌肉抽动的笑容,有出气没进气,脸上憋得发红。

        常思豪忙抢过去扶住,轻轻拍打她的后背,秦自吟咳了几声,略歇一歇,气息才缓和一些,身子软软靠在他怀里,瞧着他眼中的关切神情,嗤儿地一笑:“你叫什么?为什么对我好?”常思豪张口欲答,忽想起她在琴室之中唱的曲子,心中一翻,转过脸去。

        秦自吟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着,你姓赵。”见他不理,又道:“那么姓钱?姓孙?”

        她仿佛个刚启了蒙的小儿,照着百家姓一路历数下去,常思豪听得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无奈,忽然闪过一念,脱口道:“我姓萧!”

        秦自吟忽地愣住,眼中流露出十分迷惑,又有些熟悉的神情来。

        常思豪道:“记起了么?你想一想,我叫什么?”

        秦自吟凝视着他,微光下,眼角的泪痣仿佛落在凝脂上的一个微小墨点:“萧……萧郎?”常思豪咬牙点了点头:“对,萧郎。那么,我的全名呢?”秦自吟半张着口,似乎努力在想着什么,偏生想不起来的样子。常思豪急道:“是萧今拾月,你记得了么?”

        秦自吟摇了摇头,忽又一笑,双手环搂了他的脖子:“虽然想不起,但是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常思豪面容僵住,不知她连萧今拾月都忘掉,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秦自吟道:“你不高兴,是不是因为我忘了你的名字?”常思豪摇了摇头,他本以为秦自吟四年苦恋,对萧今拾月用情极深,指望用这个名字来让她恢复一点记忆,哪料想一点用处也没有,侧目斜望树梢间初升的明月,不由叹了口气。这时林中嚓嚓嚓脚踩枯叶的声音传来,常思豪喊道:“是阿遥么?”那人欢叫一声,道:“在这儿了!是我。”快步赶来。待到近前,籍着月光瞧去,她的衣裙多处已被划破,膝盖处还有湿泥,显然摔了不止一跤,看见二人,这才如释重负,缓了脚步,手扶胸口不住喘息。常思豪道:“你还好吧?”阿遥点点头,笑了一笑,问:“大小姐没事吗?”秦自吟这会儿却不笑了,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淡淡道:“我没事。”常思豪将她抱起:“咱们回去吧。”阿遥知道她是笑累了,这会儿又到了安静的时候,便不再问。

        林子边缘处,树影切烂月光,撒得碎银满地,春桃仍自躺在枯叶之上,见三人回来,甚是高兴。常思豪道:“你怎么不起来?”春桃脸色甚苦:“我被大小姐点了穴道,身子动转不灵。”常思豪道:“吟儿,你给她解了罢。”秦自吟却搂定了他的颈子,将头缩在他胸口,又往深埋了一埋,一副慵懒惫赖、小鸟依人的样子,也不吭声。常思豪脸上一阵发烧,只好叫阿遥先将春桃架起。

        回到车边,待要放下,秦自吟却仿佛怕冷似地缩在他怀里,不肯松手。阿遥先将春桃在车内安置了,又点起灯来,挂在内顶壁的小钩上,道:“孙姑爷,你们坐在里面,我来赶车吧。”说着拿起鞭子坐上车夫的位置。常思豪无奈,只好钻进车内。

        这大车十分宽敞,铺着暖绒毛毯,有枕有被,角落摆着一个木制小鞋架,春桃穴道被封,身子软软躺在右侧,常思豪先替秦自吟脱了鞋子,随后自己也脱掉,放进鞋架,盘膝坐在春桃对面。秦自吟头如婴儿般枕在他臂弯,身子瑟缩蜷躺在他腿上,仿佛猫儿钻进了摇篮。

        阿遥放下车帘,只听鞭梢儿轻响,车子缓缓启动。

        顶壁的小灯随着车轮的行进微微地晃着,光线飘忽。春桃身不能动,眼睛一眨一眨,把常思豪瞧得越发窘迫起来,往怀中看去,秦自吟并未睡着,两只手儿扯着自己胸前的衣服,眼睛也正望着自己,那目光就像一个可怜的小动物被人捧在手里,不知道命运如何。

        他心中一叹,轻道:“吟儿,你将春桃的穴道解开罢。”她却毫无反应。

        春桃道:“没有用的,这个时候,她谁也不理。有时连人也不许近前的,今天居然肯……肯钻在你怀里,倒真是奇。”

        常思豪面上一红,随即想到:“那是不是因为我自称是萧今拾月的缘故?”一颗心不由得冷了。

        四人沉默不再说话,耳鼓中只听马蹄得得,鸾铃轻悦,偶尔有一声抖鞭的脆响。过了一会儿,春桃的脸上抽动起来,额头渗汗。常思豪道:“你怎么了?”春桃道:“穴道被封久了,气血不通,麻痒得让人受不了,孙姑爷,我一个婢子下人,也不讲什么避讳了,求你动手帮我解了穴罢,要等大小姐好转过来,还不知道要多久时候。”

        常思豪一愣,心想:“她这半天忍着痛苦,原来以为我会解穴,只因我是个男子,不好碰她身子。”说道:“你误会了,我不懂解穴。”春桃道:“你的武功那么高,几乎和大爷打了个平手,怎不会解穴?”常思豪哑然失笑,道:“我哪是什么高手,我只会一套桩法,一套步法,还有简单的发力原理而已,确实不懂别的。”春桃苦道:“那,那可糟了,这罪……哎哟……”她忍耐不住【创建和谐家园】起来。

        常思豪见她痛苦,心下着急,忽然想起在解剖秦逸尸身时陈胜一说的话,心想:“这穴道也不过就是以外力点戳,使筋肉错位,气血阻流,要解开想也不难。”便道:“你别急,我对人体结构倒是有些了解,但没有把握解开,只可一试,你记得她点的位置么?”

      第四章 夜路暖心

        春桃道:“自然记得,现下这几处地方都难受着呢。”

        常思豪道:“那就好办多了,你说吧。”

        春桃道:“第一处便是云门穴。”

        常思豪伸出手去,却又停住,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在哪。”

        春桃说道:“锁骨下,正中旁开六寸。”她伺候秦自吟久了,对于医道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虽然没有武功在身不能点穴解穴,但认穴倒是极准。常思豪点点头:“得罪了。”探出手去:“是这里么?”见她点头,便细细摸索起来。春桃见过小姐点穴解穴都是点点拍拍,干净利落,哪有这样抚摸的道理?只道是他趁此机会大占便宜,可是穴道受制,对方又是大小姐的夫婿,自己一个婢子如何敢反抗?自打【创建和谐家园】进了秦府,这身子性命便不是自己的了,就算让主人强【创建和谐家园】辱,也只有忍耐的份儿。然虽知如此,毕竟难过不甘,不由咬紧了下唇,急得眼泪直在眶里打转儿,俏脸涨得通红。

        常思豪摸着那被点之处,也没感觉有什么孔洞,心想:“我还道穴位就是有个小坑,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儿,对嘛,我剖过那么多尸体,怎没见一个身上有洞呢。”摸索一阵,找不出哪里特异,又伸右手入怀,去摸自己左面锁骨下相同的位置,找准之后,一点一点加力地按下去,忽然内部有一条线状地带麻颤起来,就仿佛肘尖处的麻筋被磕到相仿,这条线连到肩头,一按之下,臂上便感觉困乏,心中不由一喜,知道是找对了,原来这穴道在表层肌肉的底下。

        他力凝指尖再继续按下,感觉一条细小筋肉慢慢错位开来,左臂更加无力,但指劲一松,便又滑回,心想:“点穴和打穴都是要有个顿劲,力量才有穿透性,按劲太柔,看来难以奏效。”于是提指疾速一戳,顿时,左臂一软,肩峰正面一片肌肉完全脱力,意识上能动,但是一用力则麻痒酸痛,难受之极,仿佛一扇门在折页处被别住,如硬去关它,势必要把门轴别坏,让人不敢动,同时内心渴痒,好像被人挠着脚心时,既欢喜又不想太重,轻了又不够味的感觉,犯贱般不舍得动。

        他初识点穴之妙趣,顿时大感兴奋,觉得造物神奇,实在不可言说,莫可名状。

        春桃瞧着他高兴的样子,初时还以为他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大畅【创建和谐家园】,心中大骂:“这黑鬼!在人前卓然不群,一副值金值玉的样子,原来心底也这般龌龊!大小姐现在神智不清,他竟敢当着她的面对我行此禽兽之事!”后来见他若有所思,又自摸自点,似乎真是在潜心思考解穴之道,那神情绝非出自淫邪,看来是自己多心,不由一阵惭愧,面上红潮退却,低下头去。隔了一隔,见没动静,忍不住偷偷向对面瞧上一眼,看到常思豪那专注的模样,心中莫名一阵慌乱,赶忙抽回目光,两颊飞红,却尽是娇羞,与方才又耻又怒的情景大不相同了。

        常思豪闭上眼睛,在军中解剖过的一具具尸体仿佛都浮显出来,每一条肌肉的走向,筋腱的位置,连接的关键点……这些对他来说,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略一回味,便想到云门穴内部深处这一条肌腱的大小和形状,知道它错位之后,压迫了哪些血管,忖道:“只要让它恢复到原位,肌肉便可再度聚力传力,气血也可恢复流通,这便是解穴了。”想到这闭目内视,手指深按下去摸索到这条筋腱,轻轻揉拨,果然酸麻感渐渐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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