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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一笑:“呵,不用掩了,刚才你已叫过好几声,只是一直没有意识到而已。”
阿遥惊道:“哪有!”语音忽又转低,垂下头去:“……哪有好几声,我只叫了……唉,我一时忘了,竟这么没大没小的,这,这可怎么好……”
常思豪笑道:“我却希望你一直这样叫下去,永远意识不到才好哩,只有你每天都像刚才这样和我说话,我才欢喜。整天价自称奴婢,奴婢的,好不恼人。”
阿遥长睫忽闪两下,轻道:“真的?”
她抬眼望见常思豪那满含笑意和肯定的目光,却又不敢碰触,斜斜地避开。
第九章 奇症怪谈
常思豪自去大同,守城不舍日夜,回归太原一路上又鞍马劳顿,身心俱疲,由阿遥服侍换了衣服,头沾枕便即睡着,一梦黑甜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隐约间似听到阵阵琴曲和歌之声,他翻了个身,欲待再睡,可是功力已深,耳聪目明,身体极为敏感,灵台稍清,那歌声琴曲便一丝不漏传入耳内。
他听声音极为熟悉,蓦地翻身坐起,心道:“是吟儿?”披衣下地,推开屋门,扶廊栏潜心静听,那音调一转,已换了曲子,唱的是:“秋风吹起《满庭芳》。雨也凑趣弹窗。金菊挂泪柳垂伤,草叶听黄。从来春是一梦,恼有回甜余香。怒将此身付野火。焚断情肠。”
此时夜色浓极,院内草木在暗影中如同焦墨皴点,森森郁郁,飒飒随风,哗然起涛声,这一曲琴歌,仿佛笼罩在木叶间的水气,飘飘渺渺,如雾似烟。常思豪大喜:“是吟儿在唱,是她!她好了!她好了!”蹬蹬蹬迈步下楼,往院外便冲,忽听身后有人急切喊道:“常大哥!”
常思豪止步回头,吱呀一声门响,阿遥身着月白小衣,手拢烛台走出屋来,忙道:“阿遥,快随我去水韵园,吟儿好了!她在弹琴唱歌,你听!”阿遥神色微黯:“不,她没好,她一直是这样的。”常思豪大奇:“你说什么?”阿遥道:“大小姐得病以来,就是这样,天交傍晚的时候,她最高兴,笑起来不停,昨天你和少主爷回府看望她的时候,正是她笑累了的时候,那之后她会有一段时间变得懒言少语,躲人怕人,再晚一些则要大发脾气,摔打物品,只要不拦着,让她把火发出来也就好了,待到后半夜,也不知是想什么伤心事,呜呜咽咽,一哭起来就是一个多时辰,劝也劝不住。现在已是凌晨,她哭够了,一定要唱歌的。”
常思豪瞠目道:“那,她一夜都不睡觉么?”阿遥道:“嗯,只有白天才她会安稳,我和阿香都曾轮班伺候值过夜,每天都是这样。”常思豪直愣半晌,心想她就算受到强烈的【创建和谐家园】,导致心志失常,又怎会变得如此阴阳颠倒?而且哭哭笑笑、发脾气,还有规律可循,简直奇上加奇。
“乞。”阿遥手掩口鼻打了个小嚏。
常思豪见她睡眼惺松,知是这些日子伺候秦自吟熬夜也没得休息,忙道:“秋风寒凉,晨潮露重,你快进屋去吧,她这病奇怪得很,我过去看看。”说着转身出院。阿遥叫道:“我随你去。”于后跟上。
二人来到水韵园,只见融冬阁二楼琴室数扇雕花落地长窗尽开,一排排如豆星灯映得满室光寒,室内壁上条幅字画诸般陈设俱在眼底,一张低窄的黑色条案斜置窗边,琴横其上。秦自吟身子微斜坐于案侧,乌发披肩白绫裹体,粉色肚兜在绫纱中若隐若现,左膝横,右膝立,足心相抵,右臂环于右膝之外,随手弄弦,曲调徐急不乱。
常思豪乍见她身着亵衣,肌肤隐约,一眼入心便血潮翻涌,目光怯收不敢直视,只是又急于想知道她的病况,关切间顾不得许多,收敛绮思才又再度瞧去。阿遥执灯在侧,见他眼神中兴奋、羞怯、急切、忧虑、爱怜和痛苦等诸般情绪一刹那间,迅速凌乱地交织闪过,心中一酸,长睫垂低。
琴室中阿香随侍在侧,髫发微乱,困得不住点头,侧过身来小小打了个呵欠,正瞧见他二人,笑容立现,不敢声张,招了招手,回头看秦自吟仍自弹唱不休,仿佛神游物外,无知无觉,这才悄悄退身,碎步下楼。待到近前,常思豪见她额上贴了块药膏,大是奇怪,阿香苦着脸道:“是大小姐,她发脾气那阵扔砚台,该着我倒霉,没躲开。”阿遥探出手去:“出血了么?不碍事吧?”阿香侧头避开道:“怎么不碍事?碍事得紧!你贴一张试试?难看死啦!哼,小恶妇,你还盼着我出血。豪哥回 来你便去伺候他,却留下我在这遭罪,这会儿又来说风凉话儿。”阿遥道:“哪有!你又来歪我。”阿香嘻嘻一笑。常思豪见秦自吟这样子有无人陪侍也都一样,便道:“你回去睡吧。”阿香道:“是!”施了一礼,乐不得儿地去了。
阿遥在头前执灯引路,常思豪跟在后面往阁上来,没走几步,就听身后“啊!”地一声,是阿香的声音。回头瞧去,原来她困得迷糊,出园门时被一人撞上。那人个子比她矮了一头还多,奔的也急,脑袋正撞进她怀里。阿香双手掩胸,满脸通红,大怒叱道:“这是哪个不开眼的……”忽然声音发颤:“天,天魔神尊!”
原来那人正是秦绝响。
阿香从前早被打得怕了,一见是他,脑子轰了一声,哆哆嗦嗦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秦绝响笑嘻嘻地,看起来心情正好,见她下跪,笑骂道:“好丫头,竟敢冲撞起我来了?”伸手将她额上那块膏药揭下,糊在她左眼上,道:“今儿一天就这么待着吧,敢揭下来,咱就照老规矩。”
阿香睁一目眇一目,知他说的“老规矩”,不是扒光了衣服当马骑挨鞭子,便是往身上放什么毒虫、蜘蛛之类的恶心东西,相比之下,糊这一贴膏药已算是开了天恩了,忙叩头道谢。
秦绝响伸手在她胸前抓了一把,笑道:“还挺软的,今日若撞疼了我,可没这么容易饶你!去罢!”
阿香生怕他反悔再加重惩罚,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常思豪见他顽皮,只有苦笑。秦绝响走过来笑吟吟地道:“大哥,我听见歌声,就知道你肯定跑在我前头,所以没去叫你,呵呵,大姐好了罢?我瞧瞧她去。”常思豪摇摇头,把阿遥的话转述了,秦绝响愣道:“不能!不能!哪有这样的病!”几步上楼,见秦自吟仍自弹唱,叫道:“大姐!”秦自吟恍若未闻。又叫几声,仍是不理不睬,自弹自唱。秦绝响上前伸掌按在弦上,琴音立止。
秦自吟抬起头来瞧着他,隔了一隔,道:“你干什么?”
秦绝响见她说话,不由大喜,道:“大姐,你看我是谁?”秦自吟道:“你自然是我弟弟。”秦绝响哈哈大笑,回过头道:“我说她好了,你们还不信,你看她这不是恢复了神智么?”常思豪大喜过望,阿遥极感诧异。秦绝响蹲下身子,道:“大姐,我且问你,当日进府杀大伯的人是谁?”
秦自吟侧头瞧瞧窗外,眼帘垂低眉头轻蹙,思索起来。秦绝响心下狂喜,手心微潮,知道只要她记得凶手样貌,那寻找起来报仇就容易得多,道:“不用着急,仔细想想,若不知道姓名,便说相貌特点和所用兵刃也可以。”
隔了一隔,秦自吟摇了摇头,也无言语。
秦绝响压着心火,道:“大伯被害这等大事,你心中都没理会么?怎会想不起来?”他已努力平复着情绪不致吵叫,但声音仍是大了许多。秦自吟眨眨眼睛:“你大伯是谁?”秦绝响道:“你糊涂了?他便是你爹爹啊!”秦自吟道:“原来我爹是你大伯。他死了?怎么死的?”秦绝响怒道:“大姐,这是玩笑的时候么?他死的时候你在现场,我正要问你呢!你能记得起我是你弟弟,如何记不起别的?”
秦自吟嗤儿地一笑,容态嫣然:“你这人好呆,你叫我大姐,那么自然是我弟弟了,这还用什么记起记不起的?”
秦绝响直勾勾盯了她半晌,回过头来看看常思豪,又瞅瞅阿遥,知是被他们说着了,大姐仍在病中,还是什么事儿都不懂,不由得大失所望,神颓意懒,一【创建和谐家园】坐在案侧席上。
秦自吟将他按在弦上的手拨开,又自弹唱起来:“情丝万里长,缘梭一寸短,鸳鸯锦帕织方半,藏枕侧、绣泪斑。见争如不见,不见又怀念,梦里郎君仍试剑,几分真、几分幻……”歌声柔靡悠长,如烟之起,如雾之飘,如雨之朦,如溪之潺。
常思豪早瞧见她纤指揉弦,极尽绵巧,两只手腕部却各有一条深深疤痕,显然是当日绑在桌上惨遭【创建和谐家园】时痛苦挣扎,勒出来的,至今未好。待听到这曲词,他身子微微一僵,双拳收紧,心中喃喃叨念:“梦里郎君仍试剑,梦里郎君仍试剑。如今她神智不清,唱的却仍是思念萧今拾月的曲子!她心里爱的最深的,仍旧是他……”
“哈哈哈哈!”
秦绝响忽然纵声长笑,“几分真,几分幻,【创建和谐家园】!这病他妈的还真有意思!”脸上忽现怒相,单掌一立,狠狠向琴身劈去。
秦自吟双眉一挑,两掌齐按,七根琴弦中段忽地上向鼓起,形成一个圆拱,铮地一声,将那一掌弹开。
秦绝响被震得身子腾起,由坐转立,单脚后挫,晃了一晃这才稳住身形,只觉手上隐隐作痛,翻看掌缘处,已现出几条血印。他愣了一愣,失笑道:“嘿!这可绝。神智已失了,琴倒会弹,歌也能唱,功夫还没丢,那不是出了奇了么?大姐,我明白了,你遭了一场大难,心里苦到极点,不敢面对现实也属正常,于是就想到要装疯卖傻,是也不是?当着外人也便罢了,咱们是自家姐弟,你这又是何必呢?”
秦自吟瞧着他:“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不许你拍坏我的琴!”
“我偏要毁你的琴!”
说着话秦绝响肩头一耸,上前使了个鹰爪手来扣琴弦。
秦自吟单手伸在琴底一托,将琴身挑在空中,同时出指格挡,二人煞时间连拆数招,使的都是擒拿的手法,谁也没能扣得住谁。
琴身在空中翻滚,升到极限,转为落势,秦自吟手法一变,双掌齐出,滚滚内力有如洪流贯海般向前压来,秦绝响知道擒拿手法克制不得内力,仓促间只好也运起内功与她对了一掌,嘭地一声,身子被震得向后倒退出去五步开外,脚尖将地面擦起一道尘烟。
与此同时秦自吟轻轻扬手,琴身沾上她指尖打了个转,稳稳落回桌上,琴弦兀自颤动不已,发出单调的韵音。
秦绝响笑道:“大姐,你还不认么?刚才最后一招,你使的正是大宗汇掌中的‘推云迫雨’,你可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
秦自吟纤指在琴上一抹,颤音消止,瞧着他眨眨眼睛,问道:“大宗汇掌?那是什么?”
“别在作戏了!”秦绝响心头闷极,吼音如雷。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常思豪拽住了胳膊。他回首问:“大哥,你干什么?”常思豪道:“你看看她的眼神,这东西做不得假,她确是什么都不知道了。”秦绝响依言瞧去,秦自吟虽然面容与往日相同,可是眼中却无神采,确是异样得紧。他皱眉道:“可是,她能使出大宗汇掌的招式……”
常思豪道:“武功练到身上,随用随有,琴艺也是一样,调子一起,歌也就随之而来,这些平时她常做的事情,已经变成本能了,根本不需要通过意识。”
秦绝响直愣愣瞧着姐姐,感觉实在难以相信。
秦自吟淡淡瞥了他一眼,背过身去,缓舒身体慢慢躺倒,以臂为枕,就此不动。
她所穿肚兜原只挡着前胸小腹和私处,背后仅系有细细一根红锦带,如此背向三人横陈席上,白绫下纤体流香,姿态曼妙,腰臀曲线轮廓毕露无遗。
纵然是秦绝响,以十三岁年纪,面对自己姐姐这等诱人身姿,亦止不住心跳加速,血脉贲张。
第十章 妙手良医
常思豪表情沉静,心中并无半点情欲。
女体阴柔,处处以曲线勾成,然而背部如同刀身血槽般的凹处,却隐藏着一道刚线。
那是她的脊梁。
秦自吟的脊梁直而挺拔,此刻的卧姿令它微显蜷曲,却不改本色。
思考令常思豪的视线变得模糊,只觉得,她的身体随着呼吸,在橙色的灯光下,只剩一片温暖在起伏。
阿遥取了一袭白绒暖裘,给秦自吟缓缓盖在身上,回来轻声道:“她睡了。”
琴室中光线转亮,远处隐有鸡啼长鸣,常思豪侧头向窗外望去,一缕晨光幻作七彩,自檐角射来,清泠炫丽,澈透澄明。
秦绝响直愣愣瞧着姐姐的背影,半晌,回过神来,长长地呼了口气,垂下头去,甚是沮丧。
常思豪声线微嫌嘶哑:“绝响,你可曾想过,东厂的人为何将府中人全部斩尽杀绝,却惟独留下了她?”这话问得突然,而且大有意味,秦绝响一听,立时直起了腰身,眼珠瞪大闪出光来。
“你也感觉到奇怪吧。”
常思豪踱至窗边,水韵园中竹车吱呀运转,水瀑激流,假山树木诸般景致皆被一场夜雨荡尽尘垢,幽幽似新。
看了一会儿,他说道:“我想的是,东厂既然要激化秦家与聚豪阁的矛盾,便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也许会想,对于秦浪川这样历经风雨,沉稳老练的一代人杰来说,杀死他的儿子秦逸,也许只会让他痛心,不会使他愤怒到失去理智,老年人对隔辈人分外怜惜,于是他们便在大胜之余,命人【创建和谐家园】了吟儿并且留下她,以便让你爷爷观其惨状,好激他愤起出师,立刻去找聚豪阁报仇。”
秦绝响点头道:“有可能。只是爷爷在云冈一战中身受重伤,虽经裁发接脉治好,但在知悉此消息之后心神大震,伤迸而亡,这又是他们想不到的了。”
“是啊,”常思豪回过头来:“不过你想想,吟儿受此摧残,或许当时神智已然不清,但只要她有一线恢复过来的可能,便会揭穿敌人是来自东厂而非聚豪阁的事实,我想东厂的人办事精细,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秦绝响感觉真相和答案似已在接近,不由兴奋起来,搓着双手,眼珠乱转:“他们要想放心,就必然会……啊!如此说,大姐的病,并非什么病,而是他们弄的!”
常思豪见他额头青筋跳起,探出手去按了按他肩头道:“绝响,你放松些,敌人用心深沉,他越想让咱们愤怒,咱们便该越冷静,万不能因心乱失了方寸。冷静才能有思考的余裕,愤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秦绝响点头:“是。”按桩中姿态松了松肩膀,胸口微含,气便沉了下去,心跳也渐趋平和。
常思豪道:“我不通医道,又不是江湖中人,对于他们害人的手法一无所知,依你看,她这病是怎么造成的?”
“两条道,”秦绝响伸出二指:“不是用药,便是用毒!”
常思豪一愣:“用药用毒不都是一样么?”
秦绝响摇头道:“不一样,大不一样。药是药,毒是毒,药可能有毒,却仍是药,毒可能治病,却仍是毒,毒药是毒药,药毒是药毒。”
常思豪听他说话又是解释“比连弩强”的口吻,简直和绕口令一样,不禁皱眉。
秦绝响道:“你还是没明白,这么说罢,毒病好治,药病不好治,毒一般是破坏性的,药却多是功能性的,人被下了毒,一般来讲起效迅速、症状明显,只需分析出毒性,再用药解去就好了,但药导致的病,却不那么容易了。”
常思豪听得糊涂,仍是不大了了,阿遥道:“嗯,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比如看那些山里被毒蛇咬的,被虫叮的人,救的及时便无大碍,但庸医使药,慢入脏腑,病人身体全面地垮下去,到最后就算神仙想救也救不回来。”
秦绝响笑着点头:“对对,你的比喻很好,比我说的清楚多了,虽然仍是不很准确,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武林中人,有人善使毒,有人善使药,使药的更为难缠,中毒轻的倒可以用内力逼出,被下了药,那是绝无可能,越是催逼,药性反而越深入。”
常思豪道:“那依你看她被下的是毒还是药?”
秦绝响瞧瞧姐姐,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悄悄凑过去摸其腕脉。常思豪和阿遥也都止语观望,见他神色颇为郑重,眯着眼细细体会,隔了好一会儿,挠挠脑袋,脸现苦相,道:“大姐身体么……,不像是中毒,可是症状怪异,又有点像,要说是被下了药,她脉象如常,又不见异动,可能……唉,我学的那点儿实在有限,实在说不太准,若是二姑夫、三姑夫在这儿,肯定能看出端倪,他们唐门是制药的行家,使毒的祖宗,再怪异的病症,也能瞧出来。”
常思豪喜道:“既然亲属中有能治的那是最好不过,何不现在就去请来?”
秦绝响咧了咧嘴,苦相更苦:“那可远了,而且请也请不来的,二姑夫、三姑夫从小就被管着不让出门,即便天塌下来,只怕他们也宁可死在泪竹林自己屋里。”
常思豪失笑道:“哪有这等事?你姑夫至少也该人到中年,怎会现在还被管着不让出门?”
秦绝响道:“你不知道,二姑夫、三姑夫的奶奶,便是唐门故主唐将飞之妻,鼎鼎大名的唐太姥姥。这老太太今年没一百也有九十七八了,功力高绝自不必说,使毒用药的能耐搁在当世,更无人可出其右,不论是从武林论还是从亲属论,她比我爷爷都高着一辈,她老人家脾气是出了名的怪,若不想给治,就算把人抬上门去,磕多少头也是白搭。”
常思豪皱眉道:“你们是至亲骨肉,她脾气再怪也不会不理吧。”
秦绝响一声冷哂:“唐门遗世而独立,岂恤俗世人情,二姑三姑嫁过去之后,就没回过门儿,近两年连书信也少了,她们生的那两个孩子小夕姐和小男姐,我也只知道名字,连面也没见过一次。听说我爹爹娶我娘的时候,唐太姥姥只派人送来一封信,打开里面只有俩字:好啊。我爷爷还说,她老人家居然能赏下字儿来,而且赏了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高兴得不得了。”
常思豪暗忖武林中人有些怪癖也便罢了,这老太太不近人情到了这种地步,真让人感觉匪夷所思,想了一想,道:“那么唐门最近谁在江湖上行走,通知了他过来帮忙医治,瞒着唐太姥姥也就是了。”
秦绝响叹道:“要能那样还说什么,我早派人动身了。唐门昔年与萧府一战之后,死伤殆尽,只剩下唐太姥姥和三个小孙子,就此隐逸,绝足江湖,派出门去办事的也无非是些仆役,哪懂得治病解毒……”他说到这儿微一迟愣,忽然“哈!”地笑了一声,把常思豪和阿遥吓了一跳,还没等他们相询,便已大叫出声:“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常思豪道:“谁?你把谁给忘了?”
秦绝响笑道:“刚才我还提裁发接脉、裁发接脉的,居然就没想起来馨律姐!看她给爷爷治疗之后,我便知道,她的能为绝不在我大姐之下,且懂得祝由十三科,相比而言,这又是尤有过之。恒山派的用毒虽远不如唐门,但医道上也算一时瑜亮,各有所长,说不定大姐这病,就要着落在她身上了。”
常思豪闻听此言也是不由得一拍大腿,愁云尽扫,胸中豁亮。心想馨律师太那医道堪称妙手,不怪绝响这么高兴,怎么这么半天,自己也没想起来呢?
秦绝响想到馨律,笑吟吟的表情仿佛定住了,脸上红艳艳地,痴痴然露出瑕思向往的神色来。阿遥还从未见他有过这等模样,不禁又是讶异又觉好笑,听他说什么“馨律姐”,料是一个女子的名字无疑,心里便猜到了个大概,只是想他十三岁的年纪,喜欢的女孩子年龄又能大到哪儿去?十来岁小女孩儿的医术,真的有那么高明么?
常思豪见他失态,轻轻唤了两声,秦绝响这才回过神来,嘿嘿讪笑,挠挠脑袋,道:“那个……大哥,咱们在大同的时候,要没有馨律姐帮忙,就算没被攻破城池,疫病也能要了咱们的命,救治爷爷的恩情,更不能忘,这回我准备亲去恒山一趟,一则请她诊治姐姐,一则备些礼品答谢前情,并贺她继承恒山掌门,你看如何?”
常思豪笑道:“自是应该。”又道:“她现在执一派掌门之职,事务想必繁多,太原到恒山虽然不远,但让她以一派掌门之尊,往返奔波也不合适,咱们既是求医,不如备车马将吟儿带着同去。”
秦绝响连连点头:“对对对,还是大哥考虑周到。”他一想到很快能见着馨律,真个心花怒放百爪挠,紧走两步向楼外喝道:“来人哪!快给我召大总管马明绍!”
第十五部
第一章 礼下于人
马明绍办事利索,不到半日,物品源源入府,派人报称礼物已经筹措完毕,院中雨过地湿,故而礼品暂堆置在花厅。秦绝响大喜,要再筛选一遍,便亲自来看,一进门只见厅中头一排便是几百卷黑布,摞得整整齐齐,如同一座墙山,黑布后面是灰布,灰布后面是青布,三色布匹垒成了三列墙。
他登时脸色发青,老大的不高兴,冷着脸道:“马大哥,咱们号里没钱了还是怎么着?就算没现银,城中下属店铺极多,古董珍玩应有尽有,蜀锦苏绣一应俱全,需用什么直接调配就是,我上恒山是去要送礼,你弄这些垒坟砖似的破布来干什么?”
马明绍笑道:“少主爷息怒,非是属下舍不得置备金珠宝贝绫罗绸缎,只因恒山派的师太们都是出家之人,避世出尘,清静持修,岂贪那些俗物?便是置办了送上门去,人家也未必收下。属下琢磨着,馨律师太既然要继任掌门,那么在就任大典上,上下人等势必要换新衣,恒山派尚黑,门下俗家【创建和谐家园】也都服色素淡,故而属下便作此准备,料想馨律掌门断不能却收门外。少主也莫小瞧这些布料,这都是‘贵连常’的精纺,全部为一等上品,另有五匹送给馨律掌门本人的,更是贵连常专供皇室的贡布。”
秦绝响心想也对,恒山派历来生活清苦是出了名的,若收了贵重珍玩,江湖上难免会有人讥讽新掌门贪财好货,馨律姐就算喜欢,也定是不肯收的了。尼姑们每天吃素念佛的,也没有什么需求用度,耗费的除了身上穿这一身衣服还真想不出什么别的。恒山派上下才不过百十个人,这些布匹做成衣服够她们穿一辈子的了。笑道:“马大哥这办法不错。”转过三面布墙继续往后看,地上摆着两口小箱子,外包红菱蛇皮,箱盖接缝处微露着些黄绒布边,封得严严实实,已经系上了黄绫礼花。问道:“这是什么?”
马明绍笑着过去卸下锁头,箱盖一开,刹时间一股奇香弥漫开来,莫说厅中之人,就连外间廊下的婢女都“咦”了一声,提鼻直嗅。只见里面宣腾腾软软铺了一层白棉,秦绝响心中甚奇,捏起一片白棉闻了闻,奇道:“这是什么棉花?竟然这么香?”马明绍一笑:“少主且再往下翻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