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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剑》-第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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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绝响听到这又打了个冷战:“你们切死人脑壳做什么?”

        “这是你爹爹的设计呀!”

        陈胜一用手比划着:“切开之后,揭掉头皮,掏出大脑,便有了一个小瓢,然后割开死尸的颈子,把鲜血接在里面备用。再去把砍来的树枝从一头正中剖开成丫字型,缝隙间用短棍横向撑住,搁进先前挖好的土坑里,把盛满血的脑半壳放在上面,再在木棍腰部垫上一块小石头,最后上面覆上一层树叶和沙土……”秦绝响已经猜到了用意,眼中露出兴奋的神色,连连催道:“然后呢,然后呢?”

        陈胜一笑道:“我们一切准备停当,休息一会儿,扯死尸衣服的布条把刀绑在自己手上,我说:‘是时候了,老五,咱们杀吧!谁能冲出去算谁的!’你爹爹哈哈大笑,说:‘好!你小子陷在里面,就自己剃了胡子当小娘们儿吧!我可自己跑了,别怪我不救你!’我也哈哈大笑,一挺刀向东杀了下去,跟在你爹爹后面,底下匪徒吃饱喝足,一见这情景,立刻迎了上来,还没碰在一起,就听西面扑楞楞响,有人喊了起来,我俩一听,知道土机关得手,立马掉头杀向西面,这边刚冲上来的一批匪徒们踩到了杠杆,脑壳瓢飞起来,鲜血乱泼,迷了他们的眼睛,也有的是被沙子迷了,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在那闭着眼挥兵刃跟自己人乱砍。”

        秦绝响大喜叫道:“好!”

        陈胜一表情也极兴奋:“嘿!有这机会我们还能不抓住么?我和你爹爹可是拼了命了,抡起刀来这场大杀!嘁里喀嚓,就像进了甘蔗林一样,也是籍着夜色的掩护,乱马人花分不清谁是谁,趁势冲出豁口一举杀了出去,脚下没敢停,直奔到天亮,身后早没了敌人影子,你爹爹喘着粗气说:‘你小子还算有骨气,硬是不肯去当小娘儿们儿!’我撅起下巴瞧瞧自己的胡子,说:‘做小娘儿们儿倒也无妨,只不过我这副模样,怕是难找夫家,也就只好做罢了!’我俩相视大笑,扑嗵一声摔在地上,可就再也起不来啦!”

        说到这里,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秦绝响连连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第六章 东厂阴云

        陈胜一笑道:“我俩直躺了大半天,才遇上个下地干活的农夫,求他套车把我们拉进了县城,就近通知了灵石的兄弟,等大伙儿赶来的时候,我们俩睡得跟死猪一样,后来细细查验,你爹爹身背大小伤处二十六道,我是三十一道。”秦绝响觉他说得滑稽,拊掌而笑,待听闻伤处如此之多,又不禁唏嘘生叹。

        常思豪畅笑之余心想自己当初在城上,不过身中一枪三刀,已然支撑不住,陈大哥和五爷秦默受了那么多伤,仍能杀透重围,那可比自己强得多了,此战虽非亲历,但脑中一过,也已想见到当时的惨烈。只听陈胜一道:“将养几日,你爹爹来找我,说陈大胡子,怎么样了?我说好差不多了。你爹爹说咱俩栽了,得找回来,这回谁也不带,你敢去不?我也憋着火呢,说有什么不敢去的?走!刚要出门,老太爷到了,原来他到孝义办事,听人报说我们的情况,便赶了过来,一见面便劈头盖脸训斥一顿,我们连大气也不敢出,后来他带了我们去各处拜山,想把事平了,却处处扑空,原来那些匪帮当日折损不少,怕秦家报复,又为联合之事分责任起了内讧,大打一架之后有的散了伙,有的逃出晋境换了山头,此事也就搁下了。”

        秦绝响本以为下面便要讲到如何调动人马报仇雪恨,没想到结局如此,略感失望。陈胜一长呼一口气,语声中不无感慨:“那次中伏,想想也确实后怕,人的功夫再高,浑身是铁也碾不了几颗钉,逞一时血气之勇又有何用呢?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老太爷这话是一点不假呀!后来我年纪渐长,人也安分了不少,瞧得起的朋友自是爱交,瞧上不眼的却也维护,搁着他的,放着咱的,但凡能过得去的,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就这样,咱们的朋友越交越广,分舵越开越多,势也就成了。”

        秦绝响一直全神贯注听他讲述,最后这几句寓意明显,他怎会不明白,见陈胜一对自己殷切相望,忽然有些不敢正视,目光一软,侧开头去。

        陈胜一知他内心已有触动,也不逼视,垂下眼帘,语气也变得沉缓了许多:“东厂今次挑拨秦家与聚豪阁相争,可说是处心积虑,谋定后动,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遂了愿。”

        秦绝响略作沉吟,道:“聚豪阁的仇,可以暂且记下,东厂这一笔,却要搁在前面来讨了!”

        陈胜一吃了一惊:“莫非你又想纠集人马,与东厂决战?”

        秦绝响翻起白眼向他瞪去,忽意识到这表情未免无礼,便即收敛,却仍止不住冷嗤了一声,道:“陈大叔,你也太瞧不起我了,现如今是朱家天子,东厂天下,反对东厂就是叛国造反,就算再傻,我也不会傻到要公然去挑他们啊!”

        陈胜一这才心下稍安:“那就好。东厂和江湖帮派大大不同,要对付他们,可来不得半点明的。”

        他二人说话,常思豪一直静静相陪,在军中之时,他从众人口中听到过些谈论,说什么东厂专权,宦官误国,感觉上他们虽然势大,可也只是下臣作乱而已,并不算如何强势。适方才“朱家天子,东厂天下”这八个字入耳,却不由内心剧震,暗思:“照这么一说,大明便是太监的天下,那皇帝还有何用?不就成了傀儡了么?东厂势大不假,但这话只怕有点过了。”转念又想起冯保提督东厂,里控朝堂可以拦奏本,外控兵权又督军,确实是军政齐管,大权独握,又不由得让人不信。

        秦绝响悻悻道:“古人说‘侠以武犯禁’,眼下这帮王八蛋倒成了法、成了禁,犯他们居然还要畏畏缩缩,躲躲藏藏,这叫什么世道?”

        陈胜一叹道:“皇上信不过大臣,便以厂卫监督诸人言行,而东厂和锦衣卫却无人监管,弊端也就由此而来,连当官的面对他们都战战兢兢,何况平民百姓。可怜的是那些以圣人门徒自许的朝臣们,在内阁中争权夺势,互相倾轧,为抢那首辅的位置,费尽心思,打破了脑袋,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去做些真正利国利民的实事。民间接触不到宫廷,所以只知东厂的可恨,其实朝廷积患已深,沉疴难治,东厂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要说他们欺上瞒下,混淆黑白倒也是有,不过最终,还不是皇上说了算?”

        秦绝响对此丝毫提不起兴趣:“什么利国利民,沉疴难治,反正天下又不是我的,可用不着费这脑筋,谁给了我一把掌,我就踢谁一脚,谁泼我一脸水,我就把谁按在缸里浸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多简单?东厂是不好惹,但只要查出这次策划的是谁,执行的又是哪个,咱们找机会暗下刀子,都给它抿了也就是了。”

        陈胜一道:“东厂番子们在外办事,忽东就西,忽聚忽散,人手并不固定,可能一件事由京里专人专办,也可能令到之后由本地驻人负责,血洗秦府的番子中,退却之后,可能就有人被调派别省公干,一扎下去,永远都查不到他头上。”

        秦绝响愣了一愣,道:“那说不得,只有见番子便杀,杀干净为止,反正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陈胜一苦笑:“江湖上贪财慕势之辈在所多有,想投靠官府的还少了?东厂以朝廷为后盾,设下【创建和谐家园】厚禄的诱饵,征召人手要多少有多少,杀是杀不绝的。”

        秦绝响陡然提高音量:“那依你的意思,这仇便不报了呗!”

        常思豪见他又开始放横呛火,忙道:“杀不绝慢慢杀。冤有头,债有主,只须先诛首恶,这仇便算报了一大半。”

        秦绝响一拍大腿:“正是!设计咱们的现在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个,但肯定跑不出曹吕曾康这四大档头去,再不就是郭书荣华这妖人,待我逮了他们,也扒了皮,【创建和谐家园】穿钉烤着……呸,妈的,呸,呸!狗才吃呢,对,喂狗!烤熟了喂狗!”

        听他话中又冒孩子气,陈胜一不禁苦笑,暗想那东厂四大档头哪个是易与之辈,就算武功最差的四档头康怀倒茧双臂送上门来,搜遍秦家,也无一人是他对手。又想起这康怀正是燕临渊的师弟,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忖道:“梦欢啊梦欢,此刻你可到了蜀中了么?”

      第七章 苦心孤诣

        常思豪怕话再说多秦绝响又要闹翻,影响陈胜一休息疗伤,便道:“绝响,夜深了,咱们走吧,对付东厂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咱们尽可慢慢谋划。”

        “好,明天再说。”秦绝响站起身来,“对了,还有事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我已提马明绍为大总管,命长治分舵调来的人全部留下充实本舵。”

        常思豪心想自己对秦家的组织情况也不了解,算是半个外人,谁来当大总管也不放在心上,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陈胜一听了却表情讶异:“怎能用他?”

        秦绝响心中老大不愿,立时反问道:“怎么不能用他?”

        陈胜一道:“马明绍表面气度雍容,恭谨有礼,能力在后辈中也算出众,但其喜钻营,好浮夸,逢年过节四处献礼,无不投其所好,嘴上功夫远胜其才,原长治舵主罗信斋暴病身亡之后,老太爷一时无选,便将他提上来,意在观察培养。这两年此人看起来城府深了不少,人亦稳重了些,不过要他来做大总管主持本舵,只怕还太年青。”

        秦绝响心想马大哥和人关系处的好,当然就知道人家喜欢什么,送礼不送人喜欢的,难道还要送讨厌的么?这很平常的事情,到你口中却变成了“投其所好”,十足贬义。我以十三岁的年纪来做秦家之主,岂非更年青?你说他做大总管太年青,那自是指桑骂槐,跟我过不去!

        他心里的火翻了几翻,冒了几冒,又想到若自己动不动就张口骂人,岂非正称其语?大胡子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想我年纪小脾气大,压不下火,不够稳重。可不能让他瞧扁了。当下哈哈一笑:“陈大叔和我爹爹年青时都做过莽撞事,后来不也都变得老成持重,能够独挡一面,支撑大局了么?可见年青不是缺点。我们后辈人更需要煅练的机会,在磕磕碰碰中不断成长,不也是一件好事么?你看朝堂上那些大臣们无不是六七十岁的老朽之辈,结果在国事上有了什么建树?人老奸,马老滑,都顾自己的功名富贵,总想着稳稳当当,混吃等死,便懒得做事了。”

        他料得此番话说出来,必定气得对方老羞成怒,没想到陈胜一听后琢磨一阵,居然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有理!算起来,安舵主、迟舵主他们也都五十开外了,齐舵主更是年至六旬,雷明秀、陈志宾他们虽然年青,但各自的分舵倒也都管的不错,这次到大同,看见引雷生,也不像从前那般楞了,唉,秦家声势日衰,和没有下力气培养新力实在大有关系。”隔了一隔,又道:“少主,你提拔马明绍,不能说错,只是这事至少该提前知会,让各分舵舵主知悉才是。一来是郑重其事,不会显得过于仓促,二来也是对几位老分舵主的尊重。”

        秦绝响点点头,心想:“这倒像句人话。”道:“当时箭拔弩张,为了压事,我便临时下了决定,没考虑到这一层。”当下便将花厅内谷尝新与马明绍手下顶牛,自己又是如何拍板等事说了,他学着当时各人的语气表情讲述,倒也惟妙惟肖。

        常思豪笑道:“绝响,行啊!想不到你这小脸绷起来,倒也很压茬!”

        秦绝响大笑道:“爷爷处理事情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恩威并济,我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心下却是一沉:“悔了悔了,应该单独和大哥说才是,我得意忘形,竟当着大胡子讲出来,以后可就难压得住他。”

        陈胜一轻轻叹了一声,道:“你令谷莫二人协助马明绍也就罢了,怎地又加了他们副总管的头衔?我知你的用意是让他们相互协制,不致令哪个独断专权,可是这样一来,很多事处理起来便易起争议,再者说,你想想马明绍是什么心情?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别人见此情景,难免内心有所猜度,他号令起来恐怕就不那么顺当了。如此,上层没有威信,管不好人,中层相互争宠,【创建和谐家园】分力,办不好事,下层一片茫然,无所适从,稳不住心,岂非乱得很?”

        秦绝响琢磨琢磨,觉得极是有理,忙道:“那么,我命令撤去副总管一职就是。”

        常思豪笑道:“撤不得。大伙儿见你朝令夕改,以后便没人把你的话当回事了。”

        陈胜一点头道:“小豪说的不错,既然事已如此,也不便更改,只将他们的司职权限和责任分得清些也就是了。”

        秦绝响本以为处理得当,没想到经他这一分析,产生的问题和毛病都不少,感觉颇堕锐气,扫了脸面,低着头,怏怏不乐。

        常思豪笑着拍了拍他肩膀:“绝响,我看哪,这真正的老江湖,都是历练出来的,而不是凭空想出来的,不过也不妨事,你以后多跟陈大哥学学也就是了。”秦绝响一听这话脸上抽动,常思豪看出他内心还是不甘,怕他在这儿又再吵闹,影响陈胜一养伤,便道:“陈大哥,你好好躺着吧,我们先走了。”说着挽住秦绝响,告辞而出。

        两人并肩前行,此时月朗云开,屋舍涤尘,微风吹过,带来被秋雨润湿的泥土芬芳,常思豪伸臂长吸,甚是欣悦。道边园艺种的是滴水观音,宽叶上无数水珠儿闪着幽光,明澈澈,亮晶晶,仿佛每一颗里面都含了个月亮,府内环廊翘脊,白壁青檐,在夜色中好一似刚刚挥毫画就,墨色正新,令人望之心畅,秦绝响情绪却始终低落,仿佛这般景致半分也没看在眼里。

        常思豪见他不乐,便笑道:“绝响,咱们喝酒去?”

        秦绝响吐了口闷气:“唉,不喝了,那破玩意倒进嘴里,根本不是味儿,什么汾酒、绍兴,状元红,都是一个熊样。”

        常思豪道:“我看你喝酒之时,举杯就干,仰头则尽,不亚于老太爷的豪气,模样喜欢得紧呢。”

        秦绝响道:“那是装的。”脸上神色颇苦,又道:“那鬼玩意含在嘴里久了还受得了么?只好大口往肚里咽,越快越好。”

        常思豪心想:“你既然不喜欢,又何必违心强喝?”忽然明白:“府中上下武士少有不喝酒的,他定是觉得大口喝酒,自己便更像个成年男子,不再会被人当成小孩了。”不禁失笑。

        秦绝响斜了他一眼:“大哥,你不用笑我,这里面是有道理的,爷爷以前给我讲过,他说,江湖中人,戒心甚重,往往交了很久的朋友,相互之间也有提防,要取信于人,或是表示自己与对方坦诚相见,便需要几样手段,头一个便是酒。比如我与你对酒喝得大醉如泥,那时你若怀有歹心,可以轻取我性命,我却全然不顾,自然表示内心毫不防你。再一个呢,便是浴,爷爷说,人穿着衣服,都是道貌岸然,说的话里也穿着衣服,不露本相。到了澡堂脱得光溜溜,防备心自然大减,不知不觉间便能亲近几分,再推心置腹地把话说开,什么事情都好办。”

        常思豪听得有趣,琢磨琢磨,这歪理倒也真是那么回事儿。想起跟陈胜一初见不久,他带自己去洗澡的事情,忖道:“陈大哥当日,是不是也有意用这手段拢络我的心来着?”这念头一闪过,立时心里大感别扭,暗想:“常思豪啊常思豪,你胡思乱想,结果把吟儿对你的一番情意都解错了,难道还不知悔改,现下又来怀疑陈大哥么?他当日是怕酒楼伙计瞧不起你衣衫褴褛,受了冷眼,才请你洗澡换衣,你老是把人往坏处想,岂不是自心生邪?”

        这时秦绝响嘿嘿笑了两声,继续说道:“还有一个手段,可就有些下流了,那便是嫖。爷爷说,江湖上英雄好汉不少,可是不好色的也不多,整日里刀光血影,四海为家,人到中年不娶妻室的有的是,去娼窑妓馆自是平常,但毕竟这帮人或是什么侠,或是什么剑的,名声在外,说道起来不大好听,所以到堂子里都装成别的身份。结伴下堂子叫了窑姐儿,那自是有丑事一起陪着丢人的意思,江湖人好脸,所以一起嫖出来的交情,倒比前两者要瓷实得多啦。哈哈。”

        他说得轻松写意,常思豪却听得渐渐心惊,暗想这手段看似简单却紧叼人性,摸透了人心,连结交朋友都耍这么些花样,若要坑人害人,更不知要诡诈到何种程度了。又猜想道:“绝响不过一个少年,秦浪川竟对他讲说嫖院之事,在寻常人家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想是为了让他把这些早早记在心里,将来遇上也好从容应付,不致上当吃亏。”侧头瞧去,见他谈起这些东西简直是毫不在意,浑如唠着家常里短,心里一阵不是滋味,说不清他这是幸还是不幸。又忆起他那院的婢子原来有很多都被他收用过,当时他还说什么女人这东西,不必太过放在心上的好,什么情啊爱啊都没什么用,俨然一副小大人嘴脸。现在想来,秦家是有规矩的人家,此事秦浪川岂有不知之理?看样子却未对他进行任何责罚,那又是什么道理?难道,是故意放纵,让其早尝男女之事,减其好奇,以图他长大后便浑不在意,不为此情所羁么?

        秦绝响道:“这一路上我没断了回想,忆起不少以前家里的事,仔细琢磨之下,才明白爷爷他老人家的深意,大姐是个女孩子,秦家这副担子早晚要搁到我肩上,虽然不成器,可也没有办法,所以平时他们就穿插着训教我,爷爷往往一句话就指出我的错处,骂个狗血喷头,这便是教我如何规束部下,大伯呢,总是和风细雨,这又是教我如何安抚人心了,他们从不给我直接讲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大概也是知道我听不进去,却在日常生活中,把这些一点一滴地渗透到我的脑子里了。”说着话目光放远,空空若失。

      第八章 杯内长天

        常思豪心中感叹,暗想昔年公公将【创建和谐家园】钱暗塞给我,岂非也是一样的心情?对于年迈体衰的他来说,那便是惟一能为自己做的事。秦浪川为绝响做的又岂止这些而已,长辈们替孩子想到的东西,有很多,可能孩子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绝响若能体会到他苦心的一半已算是难得了。联想到他对自己的错解,多半便是源于长期受此培养,防人心重,形成了思维定式,却也不能怪他。此刻他和自己讲的这些东西私密得很,不就很明显地还是把自己当作他的知心人么?想到这里,前者的一点隔阂也便烟消云散了。忽又想起一事,从腰间解下两柄长刀递了过去:“绝响,这雪战本是你大伯借给我的,现在战事已了,应当物归原主,奔雷刀则是祁北山的遗物,你也一并拿去吧。”

        秦绝响眨眨眼睛,把刀推了回去,道:“大伯已死,这刀不还也罢,你带着吧。”

        常思豪一愣:“那怎么行?”秦绝响道:“怎么不行?人在江湖,总要带着兵刃防身。”常思豪失笑道:“我哪算什么江湖人。”

        秦绝响笑道:“你刀挑迟正荣,腰斩奚浩雄,大名早已传播开去,还说不是江湖人么?这圈子踏进一步,往后可就由不得你了。”

        常思豪闻听此言,怔怔然无以对之,沉默下来。

        秦绝响道:“大哥,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圈子,或者说是一个世界,接触哪方面的多,便进入了哪个世界,把这世界二字换为江湖亦无不可,说书唱戏的,有说书唱戏的江湖,经商买卖的,有经商买卖的江湖,咱们的江湖,无非是接触武林人多些,动动手,过过招,势力相争,和两个厨子同台较技也没什么区别,你大可不必想得太多。”

        常思豪笑道:“你说的倒也不错,只是厨师较技,便不需每日将脑袋摘下,别在裤腰带上。”

        秦绝响大笑:“哪有那么邪乎,只要咱们手底下硬,腰上挂的,总是别人的脑袋,自己的脑袋啊,可稳当着哩,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什么也不耽误!”说着话晃晃头,一副得意的样儿。

        常思豪若有所思似地凝了阵神,喃喃道:“我在军中时,听徐公说过一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见皇帝宰相也跟厨子没什么区别,天下的人不管干什么,总归到头,都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你瞧那些买牛贩马的、煮茶卖酒的、耪地种田的,日子过得或好或坏,总是心里平安,相比之下,江湖中人可就差得多了,同样一口饭,何必用命去拼呢,真是犯不上的。”

        秦绝响闻言大感滑稽,笑了起来:“哈哈,治大国如烹小鲜,那哪是他说的,明明是老子说的,他不过是引用罢了。”隔了一隔,笑容微敛,似乎内心有了些许认同,轻轻一叹,道:“哎,江湖么,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像你说的,拼来杀去的,可不也就是为了口饭么?只不过饭和饭不一样,你狠就是狼,你孬就是狗,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虽然吃肉要拼命,但总好过沿街去吃人家扔的那些残羹剩饭野狗食。你觉得那些做小生意的、种地的过的好,你就没想想,这世道是人善人欺,马善人骑,一天苛捐杂税有多少?地痞流氓勒索给不给?拼死拼活地干,挣出来的银钱都给了别人,自己就混个半饱勉强活着,这种日子,窝囊也得窝囊死人了。在江湖上怎地?腰里插着刀呼风唤雨,地痞流氓怕着我,三山五岳的豪杰敬着我,土绅富商供着我,官府衙门不敢碰我,就算有一天混栽了被人砍了脑袋,至少我该吃的吃了,想喝的喝了,大把的金银花过,漂亮的小娘们儿玩过,活着的时候舒心畅意,死了这辈子不算白活。所以说呢,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半死不活地活受罪,最怕自个儿憋屈了自个儿。”

        常思豪出身农家,自然知道他说的不假,僵在那里无言以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秦绝响见他仍拿着两柄刀不收回去,便道:“这样吧,祁北山的奔雷刀,原就是我爷爷所赠,代为收回也罢。大哥传我功夫桩法,还未答谢,雪战刀就算我送给你的谢礼。”常思豪道:“教一点功夫算得什么,可也用不着谢礼。”秦绝响一再坚持,他这才点头将奔雷刀递过,又把雪战插回腰间。秦绝响转着刀鞘耍了个花儿,道:“唉,虽无心饮酒,却还得去花厅主宴哪!大哥,一起来么?”常思豪摇摇头:“算了,我累了,你也尽早休息,还有,东厂的事不能急,最好告诉马明绍也不要声张,底下人知道的越少越好,至于如何对付他们,咱们明天再谈吧。”秦绝响笑道:“好,那我领着大狼小狼们,吃肉去喽!”挥挥手,径自去了。

        常思豪回到北跨院,阿遥仍在檐下守望,见他归来,赶忙迎前伺候。常思豪道:“夜这么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阿遥盈盈地施了一礼:“奴婢伺候过孙姑爷便去。”

        常思豪听到孙姑爷三字,眼前立时现出秦自吟的病容,内心一阵烦燥,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孙姑爷,以后也不要再等我了,我有手有脚,不用人来伺候!”

        阿遥听他这话说得冷硬,身子一颤,后退半步低下头去:“是。”语声低细,几不可闻。

        常思豪见她这副柔弱可怜的模样,心下甚悔,暗想:“她一个娇弱婢女,只因跟了我能脱离绝响,免受打骂欺负,便心存感激,对我关怀倍至,体贴之极,又招谁惹谁了?我心里憋闷,不知不觉中倒拿她当了出气筒。嘿!常思豪,你算个什么东西,受久了恭敬,难道内心里竟真的变了性,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也把她当个没有尊严的下人,笑骂随兴、呼来喝去吗?”忙上前来拉了她的手:“阿遥,对不起,我……唉,可不是有意呵斥你。”

        阿遥涨红了脸,侧头斜斜瞧着地面:“不,是奴婢错了,您早吩咐奴婢好多次,不许那么称呼,可是奴婢却总当耳边风,惹您生了气,是奴婢不对。”

        常思豪道:“我倒不是为这个。”

        阿遥问:“那是为什么?”

        常思豪叹了一声,心想:“我恨东厂权势遮天,想救小公子程连安难,报吟儿受辱之仇,更难,在苍茫人海中寻找程大小姐,难上加难。这几桩事情,跟你一个柔弱女孩子讲了,又有何用?”将目光投往夜空,淡淡道:“没什么,我也没有生气,只是心里闷罢了。”

        阿遥抬起头,睫毛闪动,两颗大眼睛一眨一眨瞧着他,隔了一隔,见他并没有往下再讲,知是不愿让自己知道后共担这份愁苦,却也不便多问,劝道:“常大哥,人生在世,苦乐随心,有很多事情,想改变它,是改不了的,一切尽力而为,做到无愧于心也就是了。你看那茶杯,里面若倒进清水便是清水,若倒进茶水,便是茶水,人心岂非也是一样?多想那些快乐的事,把心装得满满的,也就不会有愁闷了。”

        常思豪苦笑:“只怕人心不似茶杯,倒像这天空一样,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喜,亦自有乌云遮日,暴雨倾盆的时候,由不得你左右,令人无可奈何。”

        阿遥笑道:“错啦,错啦!心中若是欢喜,便被淋个透湿也觉畅快得紧,看见乌云遮日,还得高兴呢。”

        常思豪眼中露出笑意:“是么?”

        阿遥道:“是啊。你看柳宗元,当年在柳州任职,心情不好,便写下‘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的诗句,让人一看,便生愁闷,而陆游陆老爷子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同是诉雨中心曲,却又何等激昂慷慨?雨便是雨,不会有什么不同,可是如何看待它,又全凭人的心情而定了。”

        常思豪点了点头,想起昔日那老军讲的话:“人活一天,便算一天,脑袋里的念头多着去了,想它百八十天,又能想出个屁来?”这话虽粗,可是道理是一样的,救孤、报仇、寻人这几样事情虽难,可是想有何用?愁有何用?一切如阿遥所说,尽力去做就是。

        他笑道:“你说的对,既然愁闷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何不让自己活得快乐一点呢?一个人开心,他身边的人也会跟着开心。看来是我心太窄了,和你一比真是远远不及,以后,可要你这个先生多多开导啦。”

        阿遥神色忸怩:“哪有,奴婢的心是个小茶杯,常大哥的心却是万里长空,广阔得很哩,一点也不窄。”

        “万里长空,万里长空……呵呵,我的心真的有天空那么广阔吗?”常思豪喃喃道,“那可真是笑话了,不过,心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一个大草包,倒是真的。”

        阿遥笑道:“才不是呢,你舍生忘死,奔赴大同抗击【创建和谐家园】保护百姓,便是心系国危,大义凛然,你为了大小姐的事,闷闷不乐,愁容不展,便是爱之所致,心中有情。既然心中有情有义,自然不是空空荡荡。”

        常思豪听她提到秦自吟,心内一阵别扭:“我长了这么大,脑子里从来都只有吃饭才是大事,别的东西想也没想过。番贼【创建和谐家园】不是好东西,杀他们又有肉吃,就杀呗!什么情啊爱啊,倒有些让人不懂了,我对她算得上是有情么?得知她出了事儿之后,我总觉得不大可能,一则是阿香一向轻佻,说的话未必是实,二来认为明诚君不会杀回,做出这种事情。见了面才知道这一切都已成真。我对她,心疼可惜是有的,她长得漂亮,人也好,娶做婆娘当然不错,可是如果时光能倒转回去,我倒愿意和她的一切都没发生过,这样她可以去想他的萧今拾月,我也可以安心去找我的小公子,大家相安无事,谁心里也不难受。”

        阿遥见他神色惨然,轻问道:“常大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常思豪一笑:“没有。”心想:“事情已经这样,也改不了了,改不了的事还想个屁呀!刚才阿遥如何劝我来着?她一个小丫头看事都看得这么明白,我可更要打起精神,不能再情绪低落了。”想到这儿故作肃容道:“原来我愁容不展,便是有情,可现在满心欢喜,高兴得很,便是薄情喽?”

        阿遥连忙摇头:“不,不是的……”

        常思豪瞧她急着辩白的样子异常有趣,笑道:“不是就好。嗯,我的‘万里长空’里有情有义,你的小茶杯中装了些什么呢?”

        阿遥脸上腾地一红,微侧过身去,扁扁小嘴儿想了想,轻声道:“我的小茶杯里,装雨点儿。”

        常思豪甚奇:“装雨点做什么?”

        阿遥一笑:“当然有用啦,每逢下雨,我的茶杯里接满了雨点儿,便要对云彩说:‘喂,你羞不羞?看看哭了多少泪出来?’云彩一见,自然掩面而逃,天也就晴啦。”

        常思豪大笑:“哈哈哈,这倒是个好主意,就怕云彩是个厚脸皮。”

        阿遥扁扁嘴儿,似是稍有些失望,见他笑得高兴,却也不再乎了,抬头瞧瞧天色,道:“可不早了,常大哥,我伺候你休息吧。”

        常思豪笑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叫你常大哥呀……啊哟!”阿遥心里一惊,想伸手捂嘴,却忘了两只手儿仍被常思豪握着,登时大窘,轻轻抽回。

        常思豪一笑:“呵,不用掩了,刚才你已叫过好几声,只是一直没有意识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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