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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剑》-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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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思豪眼见弩到眼前,避无可避,拼力将头一拧,错过箭头,张口咬在箭杆之上,同时脚跟落地,身子一旋,稳稳站定。

        秦绝响手中一支黑漆漆的铁筒对着常思豪,目中满是惊骇之色,呆立当场。

        常思豪将嘴里的弩箭取下,拿在手中观看,只见这小箭不过尺许长,通体乌黑,乃是精铁打制,箭头不大,呈流线型,箭杆上面尽是些细小的倒刺,箭羽也是纯黑,极为好看。他连连被秦绝响陷害,心中虽怒,但见现在他手中弩箭射完,功夫又不如自己,倒一时不忙收拾动手,不如慢慢戏弄他一番。笑问道:“这箭羽是乌鸦毛做的?”

        秦绝响迟愣一下答道:“是。”

        常思豪道:“那弩也是你做的吧?叫什么名字?”秦绝响道:“不错,这弩叫‘比连弩强’。”常思豪甚是奇怪:“怎么叫这么个怪名子?”秦绝响道:“诸葛亮设计的连弩是一弩十矢俱发,发一次就得再上一次箭,而我这个可以同时发出,也可以单支连续射出,所以叫‘比连弩强’。”

        常思豪哈哈一笑:“那你叫强连弩不就得了?怎么叫比连弩强?这名字太也拗口。”秦绝响正色道:“连弩就是连弩,强连弩也是连弩,比连弩强却是比连弩强,绝不是强连弩!”

        他说得义正辞严,常思豪听起来却像是绕口令儿,笑道:“好好,比连弩强就比连弩强吧!”

        秦绝响怒道:“你不用取笑于我!我的比连弩强伤不到你,你自是比我的比连弩强还强,你功夫比我高,杀了我就是,我秦绝响岂能受人耻笑羞辱!”

        常思豪大笑不止,说道:“你的比连弩强,确实比连弩强,我心里佩服得紧,什么时候耻笑你了?再说我又杀你干什么?”

        秦绝响道:“你的笑容不怀好意,当我看不出来?我用机关算计你,又用比连弩强射你,你难道不想杀我报仇?”常思豪道:“我是觉得你这名起得古怪,别无它意。至于杀你,又有什么意义?”秦绝响道:“人做一事,必有他的目的,不做一事,也必有他的目的,你不杀我,定然一是怕我家人杀你报仇,二是想先获取我的好感,进而博取我姐姐的欢心。”常思豪冷笑道:“你这秘室连你大伯他们都不知道,我把你杀死弃尸于此,又有谁会知晓?我要博你姐姐的欢心,自向她献好就是,却为什么要先获取你的好感?你这人一向捣蛋,给她添乱不少,我看她对你多半是讨厌加无奈,理会你就不错了,你却在这里自作多情,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是可笑。”

        秦绝响痴愣半天,忽然把手中弩筒摔在地上,跺足哭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无心和我一起玩,哪是什么想情郎,根本就是讨厌我!爷爷看不上我,大伯、姑姑他们也瞧不起我!我爹几十年的纯功,却被萧今拾月一剑斩首,他们恨我爹让山西秦家在武林中堕了名声!我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续秦家香火的一个种猪种马,除了这一点,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我死在这里,他们连找也不会找的,只会以为我到哪里疯玩去了,念叨起来,全是我的不是!”他吼了一通,仍像有多少积怨未发泄出来似的:“我把自己做这些东西高高兴兴拿给他们看,除了姐姐偶尔敷衍我一下之外,别人从来没说过一个好字,竟然还说我不务正道,搞这些不过是奇技淫巧,劝我把心思放在念书和习武上,特别要好好练好武功,以免步我爹的后尘!我爹爹死——了!他已经死了!死了!可是他们,却还在以他为秦家之耻!他们想的从来都是自己,在他们心里,从来都是我爹爹让秦家抬不起头来!”他倚墙滑坐在地上,双臂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起,涕泪交流。

        见到这般情景,常思豪倒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傻小子。”他走到秦绝响身边,右手拢住他肩头,与他并坐在一起,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家人怎么想,不过,也许你想得太偏激了,其实,没有谁,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隔了一隔,他拍拍秦绝响耸动不停的后背,淡淡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家穷人,公公和小孙子、孙女相依为命,大旱荒年,连野草也挖不到,树皮也没的吃,实在饿得不行了,于是,有一天,公公趁着孙子出去挖野菜的机会,在家里把孙女煮了吃了。”秦绝响啊了一声,停止了哭泣。常思豪继续讲道:“孙子回到家中,发现灶坑里妹妹的头发,知道她是被公公吃了,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公公平时有多么疼他们。……他想,公公养育了自己,给他吃了也是应该,如果哪天公公饿了想吃自己,自己也绝对不会反抗。那天,他和公公都没有再说话,晚上他躺下睡觉,但是肚子空空睡不着,忽然听见轻轻的哭泣声,原来是公公在哭。”

        秦绝响道:“他一定是良心发现。”

        常思豪继续讲着:“他不停地哭了好久,然后不声不响地爬起来,把小孙子也叫起来,领他到杀猪的张屠户家,把他卖了。”秦绝响骂道:“操,一个吃,一个卖,这老东西,真不是人!”常思豪道:“他收了张屠户的钱之后,拉着小孙子的手,要最后和他说几句话,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背着张屠户,将那串钱塞进了小孙子怀里。”秦绝响一愣:“这可就奇了,他卖了钱,怎么又不要?”

        常思豪道:“当时他孙子也觉得奇怪,于是在他走后,趁着张屠户睡着,偷偷溜了出去,回奔自己的家。走到半路,就见公公拎着一柄扁锄头,佝偻着身子正往土城外走,小孙子不敢和他招呼,远远跟在后面,只见公公一个人在月光下的荒地里走着,扁锄的尖晃来晃去,闪着锋光,他脚步无力,拖着腿,趟起一路的尘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片坟地,坟地边上生着几株枯槐树,光秃秃的,被月光照得像鬼爪子。”秦绝响听得毛骨悚然,心想:难道他要刨尸体来吃?

        “公公寻着一个坟头,扑嗵跪下,小孙子知道,那是自己死去妈妈的坟头,那坟头顶上有块砖,是他压在上面给妈妈挡雨的,他经常过来看一看砖头掉了没有,而别家的坟,就算到了鬼节,也少有人管。”讲到这里,常思豪深深吸了口气,“当时公公跪在坟前,放声大哭,那晚月光很足,逆光下他的身子远远看去也像一座坟。他嚎叫着:‘英子,英子!我把你闺女吃啦!我把你闺女吃啦!’”

        秦绝响听得激凌凌打了个冷战。

        隔了一会,常思豪才继续道:“他哭了很久,然后抄起那把扁锄来,一锄刨进自己的小腹!……他身形顿了一顿,像是十分痛苦,却连声也不吭,又【创建和谐家园】,拼尽最后的力气,发了疯似地在自己肚子上刨着,刨着,刨着!他的肠子、肚子,和着血,全都像泥浆一样崩碎出来。”

        他讲到这里,停下,长久地沉默。

        秦绝响感觉到,常思豪抚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手心里热乎乎的。侧头望去,只见两行清泪,挂在他脸上。

        他失声道:“你!那个小孙子是你!”

        常思豪未置可否,没接他的话。隔了好一阵,他淡淡一笑:“我想,你家人不会怨恨你爸爸,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想你。你还记得吗?那天在融冬阁二楼,你后退时失足滚下楼梯,你爷爷抢步到楼梯口向下探看,见你没事,才破口骂你,之前那一刻的关心却全在脸上,其实,大家都对你很好,只是你自己不觉得罢了。”他又拍拍秦绝响的肩头:“亲人在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对待他们,要不然,等他们不在了,你的心会很疼的。……好了,你自己想想吧,我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向门边走。

        秦绝响忽地拉住他的手,脱口叫道:“大哥!”

        “嗯?”常思豪回过头来。

        秦绝响流泪道:“从来没有人,和我这样说过心里话,自我爹爹去世以后,我也再没有哭过一次。可是今天我哭了,我哭得好舒服,心里好痛快!”

        常思豪听得心头一酸,伸出手去,替他轻轻擦拭腮边的泪痕。

        秦绝响道:“大哥,如果你不嫌弃,让秦绝响做你的兄弟,这一辈子,都做你的好兄弟!”

        常思豪瞧着他稚气的样子颇觉可笑,可是一刹间,却又似有一种阔别已久的暖意袭上心头。

        他展颜一笑:“好。”

        两人目光相对,眸中悲伤远逝,都闪出振奋的光芒,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第二章 试剑旧闻

        常思豪和秦绝响从暗道出来,雾气早已散尽,小楼似新,晨光如洗。二人绕到前院,婢女们也都已起床,正在收拾打扫,一见秦绝响,连忙招呼其它的姐妹们跑过来,整整齐齐站成两排,恭身行礼:“五德神君在上,婢子们给您老人家请安!”

        常思豪听得一愣,心想:“五德神君又是谁?”

        秦绝响骂道:“不长进的东西!昨天晚上不是告诉你们了吗?现在我的绰号是天魔神尊!”一众婢子们吓得面如土色,身如抖筛,七嘴八舌地道:“奴婢睡糊涂了!”“五德神君对奴婢们的好处说也说不尽,奴婢叫得习惯,脱口便是,竟一时忘了。”“神尊的教诲婢子们永记心间,还是天魔神尊好。”“奴婢知罪,请神尊责罚!”“奴婢一天不挨神尊的打,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平时犯了错,少不了挨他一顿鞭子,偶尔一句话顺了他的意,兴许也就免了,所以众婢都战战兢兢地揣摩试探,捡他爱听的说。

        秦绝响道:“今天本尊高兴,且饶了你们!去给我备套衣服!”众婢子们一听今天犯错不打,心中高兴,脸上却是一副没挨着打很遗憾的表情,两个婢子施礼之后去了,又一婢奉承道:“还是神尊宽宏大量,比五德神君好!”秦绝响听着一乐,转念想:“五德神君不也是我吗?”骂道:“放屁!”那嘴笨的一缩脖儿,不吭声了。

        秦绝响又重重哼了一声,这才转过身来道:“大哥,到我屋里坐会儿,等我换完衣服,咱们一块儿吃饭。”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说话习惯了,有点命令的味道在里面,稍觉不好意思,补了句:“如何?”

        常思豪点头,随他上楼坐下,秦绝响自去内室,不大功夫出来,身上仍是那套红色衣服,常思豪仔细看去,才看出原来两套衣服款式虽同,现在这套却是新的。秦绝响见他疑惑,解释道:“这衣服我有三十套,全都是一样的。”常思豪问:“你很喜欢这衣服的款式?”

        “是啊。”秦绝响进内室拿出一个檀木方盒打开,拎出一件红色的小衣服,样式和他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数倍。说道:“你瞧,这是妈妈怀我的时候给我做的。”常思豪心想:原来他穿这衣服也是为了怀念母亲。将那小衣摆弄观赏一番,说道:“这衣服内里紧小外面宽松,看起来仿佛一只红蝶,穿在身上英武潇洒之至,想来她未生你之时,在心里便有了一个小武士的形象。”秦绝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拿着那小衣服又看了一会儿,这才放进盒中收好。

        楼梯声响,婢子们托盘进屋,摆上菜肴,一婢将托盘端走,另有二婢侍立于侧,伺候二人用饭。秦绝响执筷问道:“怎么全是素菜?”婢子答道:“今日八月初九,是五爷忌日,大爷吩咐厨下不可动荦。”秦绝响啊了一声,愣了一愣,道:“往年都是我去提醒,怎么今年,我倒忘了。”

        常思豪道:“你的心思全在如何捉弄陈总管,自是把这事忽略了。”秦绝响笑笑:“陈大胡子他是癞……嘿嘿。”常思豪道:“陈大哥对秦家很是忠心,我一个外人也看得出来,兄弟,你似乎喜欢把人往坏处想,这样可不大好。”秦绝响坏坏一笑:“你是我姐夫,可不是外人。”

        常思豪想到秦自吟关窗时的情景,沉默不语。秦绝响道:“姐夫,我姐是一时想不开,我看你们俩倒是般配得很,将来有情人必成眷属。”常思豪一笑:“你奶奶的,我可好像在某天听过有人喊:我不要黑姐夫!”秦绝响嘿嘿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常思豪沉吟一下,问:“那萧今拾月,究竟是何等样人,你知道么?”

        秦绝响道:“我只见过他一面,便是在四年前的百剑盟试剑大会上,那时我还小,吵着跟去玩,我爹拗不过我,也便把我带上了。百剑盟声势极盛,试剑大会上也是人山人海,武林人自是不必说,据说宫里也派了人去观摩,东厂的四大档头到了三个,给足了郑盟主面子。试剑大会是武道的圣会,不拘门派,只要剑术高超,通过选拔,自能进入百剑盟,更有机缘进入修剑堂,那可算是天下剑道最高峰。当时我只想看看热闹玩,对别的可也没什么兴趣,所以一味去寻那些奇型怪状的武林人物来看。”

        “江南萧府是老牌剑道名家不假,不过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萧府的衰落人所共知,他们已经连续很多届没来参加过试剑大会,这次来人,大家明显都感觉到惊讶。不过他们只来了两个人,一个很年轻,一个老头子,寒酸得很。那老头垂着手跟在年轻人的身后,有人认得他是萧府的老仆人萧伯白,当年伺候过老主萧郁拾烟的。人们都以为他在萧府与唐门一战中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年轻的人脸上没有血色,看上去像个病秧子,身形瘦削,却穿着很宽大的白纱袍,袖口禳着一掌宽的黑边,背后背着行李包,行李包上横着一柄旧得发黄的竹伞。他看人的眼神很怪异,让人不舒服,至少让我不舒服。在人群中行走的时候,就好像只他一个是人,旁人都是柱子、石头,没有生命的东西。”

        常思豪问:“那年轻人便是萧今拾月了?”

        秦绝响点了点头:“对。当时大家都很奇怪,以为他是萧伯白的子侄一辈,否则为何他自己背着行李,而萧伯白却两手空空?但是萧伯白对他恭敬的样子却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定是他的家仆无疑。头三出没好戏,很多人都在观望,他却第一天就上了台,并且连胜了十九阵,每一阵都胜得很轻松,中间也不休息,在比剑的过程中,他身上的行李也一直没有卸下,只抄着那柄竹伞与人周旋,印象当中,似乎没人在他伞下走过两招。

        后来有人说他使的不是剑,不该上台,于是大家就开始起哄,他一声不言语,就那样冷冷地站着,台下人山人海喊得响亮,却也没有一人敢上去拉他下台。萧伯白说:‘亏你们都自称是用剑的行家,岂不知草木皆可为剑的道理?再者说我家少爷出手哪一招一式不是剑法?’郑盟主和修剑堂那几位大剑当时点了头,承认他用的是剑法,也就没人再言语了。一天二十几阵的就这么打下去,后来上台的人越来身份越高,几乎都是成了名的大侠、剑客或接近剑客一级的名手,其中有些人,萧今拾月应付起来稍有些吃力,但也都胜了,试剑大会简直成了他一人浪炫的舞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东海碧云僧上台,才有了变化。”

        常思豪觉得这名字耳熟,似乎在哪听过,问道:“碧云僧是谁?”

        秦绝响道:“他是东海潜龙寺本焕方丈的师叔,辈份高,江湖上名望也不小。他轻功占着一绝,有一次他想到海南去看朋友,行到雷州半岛边缘,由于当时气候不佳,没有船家渡航,他便踏水而行,横渡了琼州海峡。人们都说,达摩渡江还需要一苇,而他连一根芦苇都不用竟能横渡大海,这份功力不知道要比达摩高上多少倍了。”常思豪心想:“大海是什么样子?虽然知道,我可还真没见过。”秦绝响继续道:“碧云僧轻功极高,身形飘忽,剑法奇绝,论起来也是大剑的身份,他或是出于慈悲为怀的心理,想阻止杀劫继续,出手并不留情,萧今拾月一上来便落在了下风,战了几合,跳出圈外,大家都以为他认输了,他却不下台,只是解下了身上一直背着那行李包。

        他随手将那行李包往台下一扔,落在一张枣木椅上,喀拉拉一声,将那椅子砸成碎片,两个百剑盟的汉子过去收拾打扫,其中一个想拎那行李包,居然一拎不动,两只手去搬,这才搬起来,想给那老仆萧伯白送去,走了两步,哧拉一声,行李包撕开,从里面掉出一整块铅板,少说也有六七十斤。”

        常思豪心中惊怖:“萧今拾月身负如此重的铅板,竟能连胜数十阵,简直是骇人听闻。”

        秦绝响翻着眼睛,似有所忆:“我猜那大汉定是心中奇怪,故意撕开看的,哼。当时萧伯白脸色也不好看,只不过看在郑盟主面上,什么火都得压一压。”

        “这么一来,萧今拾月可就翻过身来了,碧云僧快,他更快,我那时的眼力可不行,台上只见白影飘飞不见人,不出数十个数的功夫,就听啊地一声惨叫,一物飞上天空,人影分开,萧今拾月手里提着那把旧竹伞,直直地站在一边,脸上还是原来的样子,仿佛天地间就他一个活人。碧云僧单膝点地,拿剑的右胳膊已经没了,断肢处的血喷出来,像雾一样。隔了一隔,只听笃地一声,一柄剑从太阳里落下,刺入台板,半条抓着剑柄的胳膊随着剑身晃来晃去,把鲜血一点一滴,淋在台上。”

      第三章 秦默之死

        常思豪奇道:“他用的本是柄旧竹伞,又是如何砍断碧云僧胳膊的呢?”

        秦绝响道:“我开始也不知道,后来才明白。当时在场的人几乎都呆了,大部分的人也都没有看清,有的人惊恐,有的人奇怪,有的人羡慕。碧云僧交游极广,几个剑客身份的朋友当时也都在,他们碍着郑盟主的面子,没有发作,把碧云僧救下去之后,便按照规矩上台和萧今拾月比剑,但是内里下了杀心,出手毫不留情,一点也不是切磋剑法的样子。萧今拾月也发了狠,出手就见红。那些剑客中的好手几乎没有谁能在他手底下走上十个数开外,轻的残肢断臂,重的就是一命归西。他杀伤的人越多,脸上也便越平静,鲜血溅到眼睛边上也不眨一下。”

        “试剑大会早就规定好了,刀剑无眼,在台上伤了死了都各自认命,况郑盟主和九剑一天十名大剑以及百剑盟中三大总长、数十名剑客押着阵脚,谁也不敢造次。

        当天的比剑结束后,百剑盟的武士刷洗台板,血水横流,离着很远都能闻到那股血腥气。我爹爹说,这萧今拾月太过邪狂,恐怕这样下去他会伤及更多人的性命,实在不行,明日上台将他截击下来得了。你不要以为我爹爹是在说大话,其实家中事务多数是我大伯作主,我爹爹三十几年来专心武道,实有大成,论实力甚至在我爷爷年轻时巅峰状态之上,他说能将萧今拾月截击下来,自是能截得下来。当时我爷爷点了头,看起来他也是觉得我爹爹对付得来。

        第二天萧今拾月上台,又连杀数名剑客,我爹爹就上去了,第一招出手,萧今拾月不闪不避,只将竹伞撑开向前抛甩而出,同时身子化成一团白影射过来,那竹伞打着旋地飞向爹爹,就在边缘要削在他身上的时候,却忽然拐了个弯绕开去,而萧今拾月那时却不知怎地竟到了爹爹身后,就仿佛迎面来一阵风,从他身体里透过去了似的。他这一招出手太快,身子几乎要冲到台下,使了个顿劲才堪堪停在台边,那古旧发黄的竹伞打旋飞回,又落回他的掌握。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看清了,萧今拾月的右手拿着那把旧竹伞,左手里却有一把剑。那柄剑又窄又细又长,通体黝黑,上面刻着极古的花纹,阳光照上去一点光也不反。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似还带着不屑,缓缓地将剑插回那柄竹伞的末端,原来那黑剑的柄,就是竹伞的柄。他之前杀人全是用这柄剑杀的,只不过收剑太快,加上大袖黑边遮眼,根本没人看得见他的剑。当时我爹爹在台上仍那么直直地站着,一动不动,我在台底下喊:‘爹!你去打他啊!’爹没吭声,忽然间颈子上划出一道横线,有血,像磨盘边研出的豆浆似地,溢出一圈,紧跟着脑袋突地跳起来,齐刷刷断掉的颈子喷着血,嘶嘶有声,他的脑袋便是被血喷开的。”

        常思豪见他眼睛有些发直,仿佛那情景就在他眼前似的,不敢惊动,静静地听他继续回忆讲述:“当时台下的人们一声也没有,太阳豁亮豁亮的,晒得人头皮刺痒,耳朵里只听得见风吹动萧今拾月衣角的声音,忽然有一个人喊起来:‘穷奇!他用的是穷奇剑!’”

        “冰河插海,莺怨穷奇,穷奇剑是四大名剑之一,自是武林人觊觎的至宝,当时会场大哗。萧今拾月的剑一出即收,不让人捕到影子,大概就是怕露了白,招惹许多麻烦。他的武功了得,来多少人夺剑也不在乎,但总有人来惹事,日子过得不消停,自是烦心。他杀我爹爹这一击,是出了全力的,否则会留有余地收剑,不会几乎冲到台下去,可见当时他已将自身速度提到了极点。或许他看到我爹爹一招出手,知道厉害,所以出其不意下了杀手。我爷爷总说,顶尖的高手间对敌,虽然各家心法招式不同,但到了顶上,大道归一,人体都有极限,练到最高处其实各人相差不远,这样的高手相斗,比的是临敌经验、心态和机变,往往就是一招致命,几百招那样斗下去,那不是高手,是蠢牛。高手几招可以分得出高下,死缠烂打成什么样子?

        当时我有些发呆,看见爹爹的脑袋掉下来,并没有意识到从此以后他就死了,还直勾勾地望着台上,盼着爹爹继续和他打一场,却忽然被人用手蒙住了眼睛,我挣扎着喊了些什么,爷爷说:‘梦欢,放开他,让他看着吧。’四姑就放开了我,我看见有两个身材魁梧的武士上去,把爹爹站在那里的尸体放平抬下来,另有一个武士捧着我爹爹的头,他们把头和身子对在一起放在台下,和那些被萧今拾月杀死的人并排放在一起。试剑大会仍在继续,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再上台,大家的眼睛都盯在萧今拾月手中那把发黄的旧竹伞上,会场里安静得很,我看见爹爹躺在那里,忽然明白他已经死了,脑袋里澎澎地有几根筋在跳,我像发了疯一样喊起来,却听不见自己喊的是什么,只记得当时整个会场都是我的声音在回荡。

        我爷爷是老一辈的大剑,被邀参与盛会,自是不便与隔着一辈的后生动手,再者说那时上台,自有报仇之嫌,试剑大会成了仇杀场,就乱了。郑盟主也很为难,大家都看得出,萧今拾月是为了名声来的,萧府自与唐门一战后,衰落有年,他挑在试剑大会上出头,自可重振声威,郑盟主后来和盟里几名大剑商议,特许萧今拾月入修剑堂研习三月,为的是以剑道正气化化他的邪气戾气,没想到他却拒绝了,这样一来,他的名头反又高了一层。”

        常思豪心想:“我在武则天庙里听百剑盟的武士们说,是因为郑盟主爱才,才让萧今拾月入会研习,秦绝响口中,原因却又不同,虽然说秦浪川不便与后辈交手,其实却是顾忌着秦家再不能有失吧?秦默在萧今拾月剑下只过一合,秦浪川年纪大了,纵然武功再高,未必抵敌得住。武林中人心眼多,同样的一件事情,不同的人讲出来,差距如此之大,可真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该相信谁才好。”

        秦绝响见他神情郁郁,劝道:“姐夫,萧今拾月是很厉害,但他不管什么时候都面无表情,平静得跟具尸体一般,哪如你这样生龙活虎的好?自古美女爱英雄,那英雄可没有一个油头粉面,也没有一个木头疙瘩。姐姐心里有他,未必心里没你,况且,况且你们已经……嘿嘿,其实还是你占了上风,实在不必忧虑,现在爷爷喜欢你,大伯没的说,四姑也小豪小豪的对你颇客气,二姑三姑远嫁唐门,自不必管了,再加上兄弟我的支持,还怕不能把我姐姐娶到手么?”

        常思豪苦笑:“娶到手和得到心可完全不同,身在心飞,又有何用。她喜不喜欢我,全在她自己,可与别人无关。”秦绝响仿佛听到了什么天下间最希奇古怪的事儿:“咱大明什么时候变得跟那些番邦【创建和谐家园】一样了?两人在一起还要管喜欢不喜欢?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个扁担也得抱着走。”常思豪笑道:“你小小年纪,知道的却不少!”

        秦绝响道:“大伯他们越责我不好好练武,喜欢搞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便偏和他们对着干,既然认了你这个哥哥,我也就不瞒你,其实我身边的婢子,就有很多收用过的,女人这东西,实在不必太过放在心上的好,什么情啊爱啊,心不心的,又有什么用?”旁边还有婢女在侧,常思豪表情有些尴尬:“你才几岁,竟然做了这些?”秦绝响一笑:“周岁十二,虚岁十三,你当武功是白练的?自有妙处。哈哈。”说着向边上那两个婢女瞧去,二婢羞得满面通红,显然与他有过合体之好,她们都是十五六年纪,听秦绝响大咧咧与别人谈及此事,自是颇感耻辱。

        常思豪摇了摇头:“虽然我也不大懂感情,但我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不该是那样子的。你把这些婢子当玩物,更是不好。”

        秦绝响道:“大丈夫纵横四海,岂能让女人牵绊了脚步,再这么说,兄弟可要笑话你了。”听他这么说,常思豪也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二人用罢早餐,秦绝响提议:“姐夫,我做的小玩意儿不少,另有一部分大家伙都放在楼下,我带你去看看如何?”

        常思豪一时少年兴发,对他做那些精巧玩意也来了兴趣,问:“嗯,你做的东西很有意思,只不知这大家伙又是些什么?”秦绝响一笑:“你看了就知道,拿不出手的东西,怎好让姐夫玩赏?”常思豪笑道:“好,不过,称呼上么,你还是叫我大哥好些。”秦绝响斜眼笑道:“挺大个男人,偏偏害羞。”二人并肩下楼,一楼左面是婢子们的住所,右面是秦绝响放东西的仓库,此时婢女们四处擦拭打扫,窗子开着透气,常思豪看见那仓库中有帆布盖着什么东西,底下隐约露出一角,似是黑漆木架,安有转轮,还有巨大的椎形物体,正自好奇,忽然一婢奔来,禀道:“孙姑爷,老太爷有事相召。”

      第四章 深情如许

        秦府正厅之上,几人端坐。

        正位是老太爷秦浪川,祁北山、陈胜一侍立于侧。大爷秦逸和秦梦欢侧座相陪。秦自吟穿了件黑色的素服,显得紧俏秀丽,坐在秦梦欢下首,低着头,常思豪和秦绝响进得厅来,她看也不看一眼。

        常思豪给各人施礼,秦绝响却嘻笑道:“爷爷,今日要给姐姐订亲么?”

        秦浪川面容冷峻:“又没召你,你来做什么?”

        秦绝响笑道:“看看热闹不行么?”秦逸喝斥道:“绝响,这么没规矩!成什么样子!还不与爷爷见礼?”秦绝响皱了一下鼻子,这才恭身:“孙儿秦绝响,给爷爷大伯四姑请安,祝你们几位老人家今日里气爽神清,顺心顺意,祝我的好姐姐越长越好看。”几人听着前半句还像样,对秦自吟说的后半句倒像是调侃了。陈胜一摇了摇头,心想这孩子终究没个正经,不过若在往日,说他没规矩,他定要说些“我没爹没娘,自然没规矩。”这类的话来顶撞,今日这样服贴,已经非常难得,见他跟常思豪倒似十分亲近,亦觉奇怪。

        祁北山笑着打起圆场:“少主聪慧过人,确是一猜即中,老太爷今日召大家来,就是为了商量大小姐订亲之事。”常思豪闻言心中怦怦乱跳,向秦自吟望去,只见她低头不动,并无半点欢愉之色。

        秦逸道:“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几日前发生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府上府下传开,连丫环下人们也都清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自是越早定下来越好,名正言顺,免得外间传得风风雨雨,什么话都有。”

        秦梦欢淡淡一笑:“是啊,省得脸面上不好看。呵呵。”

        她的话不阴不阳,让人感觉到一股嘲讽的意味。

        秦逸瞥了她一眼,继续说了下去:“小豪虽非出身武林世家,但经天正老人一脉传人授艺,也可算系出名门。来日大婚之时,对各位武林朋友有个言讲,也算说得过去。”

        “是啊,门当户对,没折了秦家的威风。”秦梦欢说话时目光投向窗外,眼神中无限忧思,又带着淡淡的不屑。

        常思豪道:“我已答应那位前辈不可谈及他传艺之事,何况我仅从习两日,算不上是人家的传人。此事不提也罢。”

        秦梦欢目露欣然之色,笑了一笑:“守言重诺,好孩子。你当记住了,你就是你,男子汉大丈夫,靠自己本事在江湖上行走,可不能贴着别人的边,靠沾人家一点光过活,那时旁人纵高看你一眼,也是敬的别人,可不是敬你。”秦逸闻言面上有些难堪。

        常思豪听得出秦梦欢话外有音,似乎是说给秦逸听的,也不知他兄妹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恭身相应:“是。”

        秦绝响笑道:“四姑说得太对了,常大哥英雄了得,岂能做那欺世盗名之事?以他的人才武功,在江湖上闯下一片天地自是轻而易举,爷爷他老人家当年立马横刀,打下秦家这份家业,凭的便是身上的能耐,咱们秦家如今虎踞山西,成了一方雄主,难道还能行那些武林世家的路子?”

        秦浪川道:“你小子活到一十三岁,就数今天说的话,算是稍对我心。但咱们秦家能有如今的局面,可不是一人之力,而是靠众人相帮。逸儿,平时大小事务都交由你处理,免不得沾上世俗的眼光,这一点你可差了。”

        秦逸默然不语。秦浪川道:“吟儿,理学家那套狗屁,你爷爷向来不屑,你若要另嫁旁人,只要是自己喜欢的,爷爷给你作主,亦无不可,但小豪这孩子,我看哪样都不错,你们之间先有了些肌肤之亲,又算得了什么?你看如今街上引车卖瓜,都可先尝后买,江湖儿女,又何须扭捏作态,受那俗礼所拘?感情之事,婚后慢慢相处,也是一样。”

        秦逸皱眉,心想爹爹越老越张狂,无所顾忌,举止大有魏晋遗风,言语放荡越礼,尽说些荒诞风话,婚姻大事怎么拿卖瓜的来作比喻?那样一来,我女儿岂非成了大西瓜?再看秦自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从额头红到颈子,倒真如西瓜瓤一般了。

        秦梦欢语带微嗔地使了个眼色:“爹爹,女儿家可也有女儿家的矜持,您这么说话,教人如何回答才是?羞也羞死了。”

        秦浪川颇不以为然:“我和你娘倾心相许是在杀场上,那时面对刀枪剑阵,数不尽的强敌,我二人背心一靠,相互之间眼神一领,她小嘴一抿,我哈哈一笑,俩人也就成了,数年下来,你们几个丫头小子不也生龙活虎?时代真是变了!就这么点简单的事儿,偏弄这许多麻烦!”

        众人为之莞尔,就连秦自吟面上也有了笑容,只是及时察觉失态,便又收敛去。秦绝响岂能放过,蹲到她面前歪头眨眼睛:“姐姐,你笑了,原来你一直在绷着,哈哈,我知道了,你怕一笑会出皱纹,常大哥见了不喜欢,是不是?嗯,那你就继续绷好了,要绷住哦,绷住,对,就这样,嘴角千万不要翘起来,嘻嘻……”秦自吟扭脸不去看他,秦绝响讶道:“啊哟,姐姐,你的侧脸更加好看,是怕常大哥看不见,故意扭脸让他看的吗?”

        秦自吟嗔道:“谁故意要让他看!我是懒得看你!”

        “懒得看我?”秦绝响笑嘻嘻地:“嗯,我面目可憎,懒得看就对了。那你喜欢看谁呢?你面冲着祁大叔,啊呀,难道是喜欢看他?不能不能。女孩儿家脸皮薄,喜欢看的人,一定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正面地去看,这么说来,你从来不看谁,自然心里就是喜欢看谁了。”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说道:“嗯,自打进得厅来,你唯一不看的就是常大哥了,原来你心里喜欢看的是他。”秦自吟满面通红:“你胡说!”

        秦绝响斜着眼睛:“我怎么胡说?那你为什么不敢看他?定是心里有鬼。”秦自吟道:“我怎么不敢看他了?我……我有什么不敢看的?”秦绝响一把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到常思豪面前:“你敢看他,便看看试试。”

        秦自吟心中忿忿,赌气怒目视去,忽觉不妥,脸上腾地一红,待要侧头避开,又想起与秦绝响在赌气,只好硬生生挺住,二人近在咫尺,只见常思豪眉如宽剑斜飞,玉柱高贯挺拔,栗色的皮肤细腻闪亮,脸庞棱角分明,虽非俊秀之辈,却有一股浑厚阳刚的男性气息压倒性地袭来,她目光不由得一软。

        这目光一转为柔和,可就再也硬不起来了,身子也随之渐渐发软。一直以来,萧今拾月傲立试剑擂台之上的影子总是在她面前闪动,令她念兹在兹,可这几日来,一闭上眼睛竟都是这黑小子【创建和谐家园】的形象,怎么甩头也挥不去、逃不开,一个大姑娘每天脑中都是这些,真是羞也羞死个人,偏偏恨他又恨不起来。萧今拾月那目中无人的形象高洁若仙,相隔弥远,而这常思豪却有血有肉,近在眼前。此刻看着他厚实的嘴唇,脑中更浮现起被他痛吻的情景,一时红霞上脸,心慌意乱,又羞又恼间,挥手“啪”地一声,一个嘴巴打了过去。

        在场诸人见二人对视之时颇有情意相投之感,正为之欢喜,见此变故,都是一愣,秦绝响寻思:“完了,这下可没戏了。”

        常思豪颊边肿起,胸中怒火腾燃:“你……你……”

        秦自吟一掌打出,心中后悔:“是你自己乱想,却干人家什么事?”只是此时又岂能退缩认错,咬咬下唇道:“我怎样?”

        常思豪本想臭骂她一顿,然而堂堂男子汉骂女人,总有些说不过去,怒到极点,反而转作了笑意,说道:“不怎么样。你手不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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