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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边清忙道:“掌爷不可误会!这事原也出乎我的意料!”将方枕诺如何有意投诚、如何把自己支开、如何骗姬野平一伙去打调弦、刚才又如何跟自己消弭误会,现在已是一家人等事备细说了。最后又道:“掌爷,咱们两系人如何行事,你是最清楚不过的,这次督公不在没有办法,但代号暗语我已和你确认过了,决然假不了,今天这事确实出了岔子,总归要我负责,但一码是一码,身份的问题绝不能含糊,你若还信不过我,咱们一起到督公面前对质便是。”
曾仕权冷眼瞄着他:“怎么,刚上完一回当,你还想赚我二次?像你这种臭狗莫说是乱叫冲撞,就是让督公闻着你身上一点味儿,也是我天大的罪过儿。”眼往左右一递:“还不动手?”
干事们又往前压,云边清还要再辩,方枕诺却在旁笑了起来,说道:“人传东厂其它几位档头都是真才实干,曾三档头却是欺上压下、不入流的货色,看来倒真不是空穴来风呢。云兄,你潜在聚豪阁多年,劳苦功高,这趟小小失手,责任也都在小弟身上,丝毫不【创建和谐家园】的事。如今曾掌爷这么做,无非是又犯了嫉贤妒能的老毛病,枝芽未冒,先剪了再说,这样一来,全歼姬野平一伙的功劳也都是他的了。既然人家已铁了心要治你,咱们又何必再和他争辩呢?”
官场上明是这回事也要让三分情面,这番话直接来个大揭盖,一点回旋余地不留,不动手也要逼得动手了。云边清正着急间,不料曾仕权呵呵一笑,使个眼色,干事们反倒退开了些。他扬起下颌来,眯起眼睛瞧了方枕诺一会儿,对他这好整以暇的姿态似乎还很欣赏,笑道:“好小子,细皮嫩肉的,刀剑加身还敢侃侃而谈,胆色倒是不错啊。”
方枕诺道:“有胆子不如有脑子,有脑子自然有胆子。”
“好。”曾仕权笑将双掌轻轻一拍:“我就爱听你们年青人说话,有朝气!这叫一个冲!呵呵呵呵,不过呀,这脑子一灵啊,想的事情就多,想的事多,就不容易管住这张嘴了。祸是向从口出,可要当心哟!”
方枕诺笑道:“祸从口出,祸就走了,我自然无祸,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可怕的是有些人,病存在心里,要吐却吐不出来,别人兜腹一拳原属好意,却又被他当做坏心。”
曾仕权道:“打得太狠,伤筋动骨的,那么好心坏心,可也就难说了。”
方枕诺笑道:“听说掌爷通晓歧黄之道,那么想必也知道‘陈疴应下猛药’的道理。人病得久了,也会迟钝,容易把安慰的话当作诊断结果来听。更何况人心难测,身边的丫环,可能早伺候腻了盼着他死,来看望的亲属,也可能等着分他的家。这样一来,欺哄的虚言、顺情的好话就像刨花一样塞满了他的耳朵,若没有一个人能震聋发聩地吼他一下,也许他就会这样在温水里渐渐睡去,要永远地闭上眼了。”
曾仕权听完这话,眼睛上上下下在他身上走,相了半晌,哈哈一笑道:“好,好,枝头飞来金丝鸟,陈年老燕也归巢,看来厂里这回要好好庆贺一番了。”作个手势——周围干事、军卒们都将兵刃放低,另有人到四处搜看。
云边清明白他这不是真转了念头,而是因为周围眼目太多。那些干事们虽然是他的亲信,难保其中没有二心。东厂不同别处,方枕诺当众已经把话捅开,若再行加害,消息一旦传进督公耳里,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此时此刻,危机虽然过去大半,却也不能说完全解除。忙躬身陪笑拱手:“掌爷这趟横扫洞庭,轻取君山,更拿下火黎孤温和索南嘉措两大外族宗教首领,要论功劳,自然也是以掌爷为大。”
忽听不知是谁喊了句:“掌爷,这有人!”
第二章 上云头
脚步声响,曾仕权、云边清和方枕诺三人同时看去,只见一军卒从庐后快步绕出,手抠腰带抓猫般拎来一个人。
那人全身耷软,头发手足如柳条拖地,领后露出一截雪嫩细白颈子,后背一颠一颤,到近前掼在地上,扑碌碌打了半个滚,原本湿痕点点的素白裙上又沾了不少土沙,停住之时,头颈正歪在方枕诺脚边,头发甩过来挡住了半张脸。
军卒道:“内外搜遍了,除小庐后窗根下歪着这女人,再没别的。”曾仕权摆手。
云边清看着方枕诺:“这可又是一桩功劳了,敢情兄弟还藏了这么个大宝贝,也没跟我说一声儿。”方枕诺也早认出是阿遥,抬脚尖在她肩上轻轻一碾,将她身子拨成平躺姿势,笑起来道:“哦,是我一时忘了,这算什么功劳?我抓她也不过是为留个后手罢了。若姬野平死在调弦,她也就没用了。”
跟着转向曾仕权道:“今日初见,枕诺没什么孝敬,就把此女送与掌爷,还望掌爷笑纳。”
阿遥像具尸体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曾仕权笑道:“敢情这是姬野平的女人?那可有用得很了。”云边清道:“姬野平惦记这肥羔儿还没到嘴儿,说起来倒也算不上是他的女人。不过,她还有另一层身份……”说着凑近压低了声音。曾仕权听完,沉吟道:“这倒有点复杂。”又微笑着向方枕诺瞧去:“小方兄弟,你这一份人情可不小呐。”
方枕诺拱手而笑:“大家既是自己人,自然要为彼此多多着想,将来一起为督公办事,才能同心同德,一往无前呢。”曾仕权点头,伸手轻轻拍着他肩膀笑道:“好,好。年纪轻轻这么懂事,将来在厂里前途无量啊。”方枕诺道:“枕诺一介书生,未经锤炼难堪大事,以后还要掌爷多多提点……”忽然肩头一疼,被曾仕权反臂拿住。
云边清惊声道:“掌爷——”身子刚一动,旁边的干事迅速前插,将他隔开。
曾仕权冷笑道:“他骗得了你,却骗不了我。他根本不是想来投诚!”
云边清奇道:“掌爷这话从何说起?”
曾仕权道:“既是侯府的婢子,到了我手里就必然要送回侯府,她回到侯爷身边,和回到姬野平身边有什么两样?看上去是我得了人情,实际上却是把她给放了!他这明明是在借我的手来救她!”方枕诺奇道:“侯爷和郭督公交情深厚,在京日日欢宴,天下尽知,您把人送回府去,侯爷高兴,督公也有面子,可照您刚才这一说,怎么侯爷和姬野平竟成一伙,和郭督公反倒像是仇人了?”
曾仕权摇着颈子冷冷道:“哼哼,这年头儿,是敌是我谁也难说。”
云边清道:“掌爷!仅凭这些,只怕有些唐突,还望掌爷三……”
曾仕权截道:“你知道什么?昨夜调弦驻军受袭,却不只有突围一伙,上游还有人放火船夹攻!显然是早就安排好的里应外合之计!”云边清怔住,若说是庐山的弟兄从下游赶了过来,总不至于绕个大圈子到调弦,忽然想起:之前方枕诺出去找长孙笑迟,带了卢泰亨、余铁成和冯泉晓三人和很多弟兄,而携常思豪回岛之时,却只有一条船,冯泉晓也不在。当时大伙儿只顾应付着丹增赤烈一行,也没注意别的,现在想来,莫不是他?若真是冯泉晓,给他下令的,也确实只有方枕诺了。
移目看时,只见方枕诺胳膊被拧到极限,正勉强忍痛将头向后扭来,问道:“掌爷,瞧你这样子,莫非姬野平他们已经冲出去了?”
曾仕权冷哼道:“怎么?称你的愿了?”
方枕诺眼睛直了一直,忽似想通了什么,说道:“这必是冯泉晓找到了长孙笑迟,然后他们在回来路上赶上此事!如今两边互通了信息,合兵一处,咱们须得早作准备,免得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云边清本不把他的安危放在心上,甚至有相图之意,但自己动手杀他是一回事,轮到曾仕权动他,自己反倒有了一种膀臂被削之感,尤其刚才连着被曾仕权截了两回话头,心里甚不舒服,有心冲撞,又觉没甚必要,便上前半步,和颜悦色地将姬野平之前如何要亲自去找长孙笑迟、如何被众人劝住、如何又派发方枕诺出去等事简述了一遍。
最后道:“掌爷,方兄弟号称‘人中骄子’,聪明才智是有的,可他也是人,不是神仙。厂里突如其来封锁洞庭,连我都不知道,何况别人?再说封锁之后,里面的消息也是透不出去的,在事发之前,方兄弟又怎能提前定下里应外合的计策?依我看他说的话倒也有理,长孙笑迟良贾深藏,经常不按牌理出牌,他知聚豪阁有事,不会弃兄弟于不顾,若真重出江湖,必来复夺君山,咱们真得要有所防备,别在他的回马枪下吃了暴亏。”
曾仕权定静片刻,鼻孔中“嗯”了一声,手头略松些劲,说道:“姓方的,你若是真心来投,咱们也有个法子来试,不知你愿不愿意?”
方枕诺道:“取信于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掌爷若有试金之法,枕诺如何不应?”
曾仕权将手松开,微微一笑:“好,这院如今也没有外人,都是自家兄弟,大伙儿平常都是吃在一起,喝在一起,玩也在一起,以后你过来,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儿。”方枕诺拱手道:“多谢掌爷。”曾仕权道:“不用客气,今儿就先偏你一个俏活儿,”眼神往地下的阿遥身上一领,“把这丫头上了,如何?”
两旁围的东厂干事们一听这话,脸上都露出暧昧的笑容,知道掌爷这是扔出来一份投名状,只要动了这女人,那便是假亦成真,这姓方的和姬野平想不决裂也不成了。
云边清没再说话,静观事态发展。只见方枕诺活动活动腕子,哈哈一笑:“这倒容易。”下腰将阿遥扯了起来,指背在她脸颊轻轻刮扫:“兄弟在云南时,身边相好的苗姐儿可也不少,这些日子处理丧事闷得很,倒也很久没开开荦了。掌爷既然见赐,枕诺却之不恭,可就不客气了哟。”说着将阿遥打横抱起,大踏步往洗涛庐里走,忽听身后喊了声:“等等儿!”回头看时,只见军卒们【创建和谐家园】重抬,刀枪并举,一颗颗刀头箭尖闪着光芒,齐刷刷指向自己,曾仕权两臂交叉,歪了脑袋,笑吟吟地道:“兄弟,喝花酒的时候猜拳行令儿,赢了的高兴,输了的有酒喝,这才叫皆大欢喜。如今你却到屋里去喝酒,让我们大伙儿干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啊?”
方枕诺的眼神瞬间空了一下,道:“那掌爷的意思?”
曾仕权腋下的指头冲着中庭白沙地一点:“席地幕天,行无遮妙法,岂非更好?”
方枕诺定在那儿,少顷,脸上的笑意又浮显起来,内中更添了一股子【创建和谐家园】味道,就把阿遥辍立在地上,笑道:“好。白日行淫,当众夺贞,斯文扫地,快意腾云。不瞒掌爷说,在下自小儿便不喜欢世俗拘勒、礼法纠缠。所以每做一事,偏都要别出心裁、独辟蹊径,女人更要玩个花样百出,才觉有味儿,没想到掌爷原也是同道中人。”
说到这儿,他目光转向阿遥那红怒炸跳、近在咫尺的脸,忽地低头伸出舌尖,仿佛牛油块划过热锅底般,从她颈下至上,贴腮到鬓地舔出一条湿线。
围观兵丁干事们看得心神一荡,纷纷伸脖前涌,好几个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只见方枕诺望定阿遥,似乎把她脸上的愤怒和屈辱都只当是调味的佐料儿,轻蔑地笑了笑,说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古人十个字,画就一副人间绝景。今日我方枕诺倒要以舌为笔,在你这小美人儿身上周游列国,来上一幅‘溪山行旅图’。”说着手掌缓缓滑下,沿着她细白的颈子插探入领,在胸前摩娑片刻,眼中闪出笑意,双手左右一撑——豁地将她的上半身整个儿从衣内剥脱出来。
东厂众干事以及所率军卒人等无不期待,心中又羡又妒,恨不得上去替了他,这会儿一瞧见阿遥的裸背,神色却都骤然同黯,移目扭脸,嗡嗡起来,大叫晦气。
¡¡¡¡ÔøÊËȨÁ½È§¹ÇµÄÈâÒ²¶¼¿´µÃÏòÉϽôÆð£¬°ÑÑÛ¾¦¼·³ÉÁËС·ì£¬¡°ÅÞ¡±µØßýÁËÒ»¿Ú¡£
皱着眉向旁问道:“你开什么玩笑?就这柴禾妞儿,拿秸杆扎一个也比她强啊!姬野平能看上她?”云边清望着阿遥,口里喃喃嘀咕着什么,注意力一时还没回 来。曾仕权问:“你说什么?”“哦,”云边清忙解释道:“嗨,姬野平挺挂着她倒不假,不过从我这儿看,可怜的成份可能更大些。您不知道,这丫头在岛上软禁期间,据说不怎么吃饭,也不活动,三两天对付个一碗粥,天天瞅云彩发呆,可能关出病来了,这趟回来,姬野平了解情况之后,已经多次和大伙提过想放她。我记得刚抓来时看她还挺匀称,想来身上倒也不至于这样,可是再好的人也架不住这么待一年,哪有不瘪的。”
曾仕权耳里一边听着,目光一边像过梯田般,一个棱一个棱地在阿遥身上缓缓攀爬着,听到最后摇了摇头,道:“不是病,不是病,这是条恋主的狗啊。”说到这儿,不知想起了什么事儿,又“哧儿”地发出一声冷笑:“嗯,也别说,秦家那俩孩子年纪不大,倒确实都很会拢络人心的。”
“掌爷!”随着这一声,李逸臣带人走进院来,扫见这场面迟愣了一下,眼底便有坏笑浮漾起来:“怎么,又在玩儿这个?也不叫上我一块儿瞧。”曾仕权问:“怎样了?”李逸臣答道:“岛上确无余党,寨子里的渔民住户也已都在控制之内了。俞大人正找您说要商量事儿呢。”说话时侧眼斜瞄,在阿遥身上细一打量,腮帮立时抽动了一下,露出一种吃了什么酸东西的表情,低声道:“咦……掌爷,今儿您这口味,有点儿重吧……”
曾仕权鼻孔中略带笑意地“嗯”了一声,过来亲手给阿遥把衣裳套上,扯过来交到他手里,又勾肩拢臂地拍了拍方枕诺,笑道:“小方兄弟,咱们吃公家饭儿的,临事不免考虑得多些,还望兄弟不要多想。”方枕诺笑道:“掌爷这话可就说远了,您这办事若不周密,考虑若不细致,又怎能得到督公的垂青呢?您这是在教我呀。”
曾仕权很是满意:“好,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我还要多亲多近。”方枕诺躬身道:“全凭掌爷栽培。”又坏笑道:“今儿这鸡架无味,不啃倒也罢了,等办完了大事,兄弟还要向掌爷讨一顿肥鹅哟!”曾仕权肩头乱颤起来:“哟嗬嗬,小猴儿崽子,你还惦记上了,嗯,别说,我这手里啊还真有一只大肥鹅,就怕你上了嘴,反倒嫌腻哩!”云边清见他和方枕诺臭味相合,情状亲密,反观自己这边倒冷冷清清,不由有些酸味,讪讪地陪了两笑。
几人提了阿遥回奔狮子口,俞大猷带着几名部将正在堡头等着,见曾仕权回来,身后多了两个人,一个身穿锦白衫,颈上束着伤布,刀裁飞鬓,眉如剑削,颌下山字短须,透着股英武庄严之气,乍一看有些面荒,似乎在哪儿见过。另一个身量矮些,穿青布长衫,头戴方巾,平眉正眼,像个儒生,一时想不出是谁,没人介绍,也便不问。
道罢辛苦,曾仕权先道:“我已得了确切消息,如今姬野平一伙杀出重围,已与部分同党汇合,极有可能来复夺君山,这岛子竟是弃不得。就请老将军在此暂守一时,再拨出几名干将陪我出城陵矶口拦江盘查,以策万全。倘若姬野平一伙从江上走,就请老将军派人出来帮兵助战,倘若他们来攻岛,那时小权便回兵来个内外夹击,不知老将军意下如何?”
俞大猷冷耳听完,略作一笑道:“好,都凭掌爷安排。”又吩咐两名部将:“老孙,老沈,你们带五千人马跟随掌爷,一切随听任调,也好戴罪立功。”孙成沈亮二将昨夜被火一烧折兵数百,沉了十几条船,颜面正自无光,一听这话连忙垂首称是。
曾仕权笑道:“听说老将军也有事找我商量?”俞大猷一笑:“就是追剿穷寇这事儿,掌爷既然料敌机先,谋划已定,那就按您说的办吧。”
下得山来,孙成沈亮率部于两翼护航,曾仕权的大船起锚离港驶入洞庭。李逸臣下底舱安置好了阿遥回来,忽听“轰隆隆”数声巨响,侧头看时,君山岛上多处浓烟腾起,直上云头,狮子口山林开处尤其真切,碉栏石堡被炸得分崩离析,石料垮塌滚落,流泻之声有若雷鸣,此刻船队离岛虽有一段距离,却仍听得清清楚楚。他愕然道:“咦!岛上有伏兵?”
曾仕权道:“你乱什么,哪来的伏兵?你下来时没看见四处正埋火药?那是老俞自己炸的!”
李逸臣恍惚着奇道:“这老俞,把工事都炸了?那他还怎么守岛?”
曾仕权冷笑道:“就你有脑子?老将军精明着呢,什么不懂?”
李逸臣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俞大猷这是料定了聚豪阁人必不会来复夺君山。姬野平昨夜带了全数人马突围,可见弃岛之心已定,昨天一场大杀损失不小,当时救他的三条船也只是趁了火势炮威而已,显见着没什么实力,也就更不可能回来鸡蛋碰石头。他们的主力在下游,剩这两千来人拖伤带病奔庐山的面更大。这些曾仕权自然也是料定了的,刚才对俞大猷那么说,是把他稳在岛上坐冷板凳,自己率大兵出城陵矶口横江一拦,正好以逸待劳,捞个大便宜。当下嘿嘿一笑:“掌爷,咱们刚出来,他就在那崩山,这是做给咱们看的呀。”
曾仕权笑了:“那就看呗,瞧人放花,又疵不着咱的手。”这时一旁的云边清也已明白了个中意思,同时也猜到他们之所以还会来岛上看一圈,是怕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抬头瞧瞧太阳的位置,道:“掌爷,姬野平一伙要是奔庐山去的话,这会儿恐怕早出调弦口到了江面儿上,这条路虽然要兜个大圈子,但顺流而下速度很快,咱们还得抓紧时间,可别错过才好。”
曾仕权道:“呵呵,好好,你想得很是周道啊。”却也不下令催促快开。李逸臣守在曾仕权身边,瞥过来了一眼,把下颌扬高,半声也不言语。云边清看他们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总感觉像卧在主家炕头瞧不起狗的猫,还有些话到嘴边,肚肠一转,又咽了下去。
曾仕权让他和方枕诺先下舱休息,自己登上船楼搭了座椅,一边凭栏歇腿,一边把洗涛庐中的事情和李逸臣说了,李逸臣迟疑地问:“掌爷,原来昨儿晚上你秘密会见的就是他?这俩人真的可靠么?”
曾仕权也不言语,背心实实靠上裹搭着豹皮的椅背,翘起二郎腿,放眼湖山碧水之间,浑身松弛下来,将手侧向略伸——旁边的干事赶忙将热茶递过,安在他手上——曾仕权捻动杯盖,瞧了会儿顺风飞逝的热气,低头轻轻呷了一口,哼嘿一笑。
李逸臣摸不清头脑,只好溜虚陪着。
只见曾仕权似乎摆够了谱,这才缓缓地道:“鬼雾的人向来和督公单线联络,很多我们都不认识,但督公传下来一些紧急时应用的暗号,昨天他都对得上,应该问题不大。至于这姓方的小子,有点浮灵,但是不会武功,闹也闹不到哪儿去。”李逸臣一愣:“不会武功?他不是李摸雷的徒弟吗?老李与游胜闲、燕凌云齐名,他的徒弟,怎么会呢?”曾仕权道:“他被我擒住时,身体毫无反应,练武人绝不会这样迟钝。不过这小子心跳倒一直很平稳,毫无武功却又有如此绝大定力的,可不多见,你对他还要留着点儿神,别大意了。”
李逸臣道了声“是。”暗自有些奇怪:若换在平常,曾仕权未必会这样细嘱,而且鬼雾的事十分机密,他向来是不肯对自己多说的,今天却为何一改常态?忽然明白:云边清这趟露相,多半要回归东厂,转入红龙了,那姓方的随他而来,也算是他的小爪牙,曾仕权这是感受到了威胁,所以要进一步提携自己,巩固他的地位,那刚才自己草草应这一声是,可就显得太不懂事、太过冷淡了,登时心头猛跳,忙接茶盘挤开了旁边的干事,猫着腰亲自捻起小银匙挖了块糖,撅【创建和谐家园】替曾仕权搅在杯里,忙不迭地又小退半步蹲了身道:“掌爷放心!属下全都明白!”
曾仕权侧眼瞧着他,大白脸上的笑容缓舒缓现,像一团皱纸在蓬松展开,二人四目相对,哼哼嘿嘿,会心地笑了起来。
第三章 观自在
底舱之内,空气闷浊。
清漆味、新刨木板的香气和水的腥气混杂在一起,融聚成一股发酵般的特殊味道。
阿遥自打被扔进来就没再动过,此刻正侧躺在狭窄的小板床上,像一具被随意摆放在那里的偶人。
舱内黑森森地,没有灯光,她眼睁睁地望着这黑暗,有一种悬浮于夜空之上的错觉,仿佛目光能无限穿远,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但她很快就从这错觉中脱出来,因为有一种硌痛在漫延着,好像睡觉时身下压了根锄头把,她知道那不是锄头把,而是自己的右胳膊——此刻它正钝钝地发麻,倒好像真的在木质化。耷下来半悬在板床外的左臂则把肩关节扯开了些缝隙,里面微微地、持续地抻痛着,似乎连接处的筋被拉长、抻细了,欲断还连,若即若离,大腿和胯关节的连接处也是如此。
每一次船体微微的摇晃都会把身体带动,使得这几处地方的痛感忽高忽低,如微波绵绵伏起,形成一种既不过于强烈,又十分难以忍受的奇刑。
然而这摇晃,却又带来一种熟悉的感觉——是的,就像去往恒山的那架马车。
一年了。
那时春桃执鞭在前辕,常大哥抱着大小姐盘膝坐在自己对面。车厢在行进中微微晃动的场景,一如此刻。
比起南方的秋,北方的秋原更多几分爽利和清冷。而那时的秋色,却在回忆中煦煦地透出温热。
为何人生中总有这样的经过,不长不短,也许只是极其普通的一个瞬间,却能长久地留在心里,不受岁月的摧磨?
一年了,一年就这样凭空过去,而自己的记忆仿佛仍滞留在恒山,仿佛还和大哥、和大小姐在一起,没有随着岁月前进一步。
眼前这无尽的黑,不也正像那天山顶上的夜吗……还是现在的自己,就是在恒山不曾离开?看,雪,雪花飘洒下来了——她脑中一空,忽然感到这雪有了实感,回神细辨,原来那不是雪,而是被几缕光丝照亮的浮尘。
怎么会有光?
光线从上层地板缝中透下来,排针垂芒,毫毫锐细,随之而来的,还有几声轻轻的步音。
回想一下,这条船形制不小,下来的时候曾转过两道梯口,那么自己所在的位置应是船的底层,上面有一层舱位,再上面才是甲板。
“哧——喀嗒。”
上层传来木板摩擦相碰的声响。和自己【创建和谐家园】事扔下之后,关合拉门的声音一模一样,似乎上面也是和这相似的舱房。
静了好一阵子,几声唇皮吸茶的水响过后,终于有流沙般的话音从上层地板缝间泄漏下来:“呵呵呵,军师果然不愧这‘人中骄子’之名,看来以后在厂里,我还要多多仰仗你了。”
跟着是方枕诺的声音:“云兄说的哪里话?督公他老人家是红花,您和几位掌爷就是绿叶儿,像枕诺之流,不过是底下吸水的小小须根罢了。上面的总还有些风光,可教我们这些埋在土里的怎么办呢?”
云边清笑了一声,道:“我看你倒像个蚂蚁,攀枝扯叶儿的,只怕几步就要登天了。”方枕诺笑道:“枝头再高,又怎么能高得过云去?枕诺还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云边清没了动静。阿遥聚神听着,过了片刻,上层地板上传来硬物摩擦声响,似乎是谁拉椅子落了座。
方枕诺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笑声里带着些含糊和困倦:“听说京师各处馆院网罗了天下美女,繁华无比,这趟办完事情回去,可要请云兄带小弟好好逛逛。”云边清道:“你若想逛,找三档头同去最合适不过,我就算了。”方枕诺呵呵一笑:“到了这会儿,云兄不必再如此了罢?”云边清冷笑。方枕诺闲闲地道:“都说云帝潇洒高逸,不近女色,原来倒是真的。其实食色性也,活来活去,无非也就是这两样,还是不要亏待了自己才好。”
云边清沉了一会儿,道:“奢而生骄,容易坏事,我们出来带着国家使命、督公的重托,理当自律自尊,岂能自甘堕落、去沾染江湖上的不良习气?”他长吸了一口气,原本威慑性的声音里又多了点感慨味道:“其实,什么又叫亏待呢?吃喝玩乐那些事情做多了,也无非是那样罢了。”
方枕诺道:“看来云兄倒是大彻大悟之人呢。”
云边清叹道:“早年在厂里,我还是很热衷于抓揽权柄的,后来……咳,毕竟年轻吧。出来这些年在聚豪阁里一待,原也打算立下惊天伟业,回去镇他们一镇,谁知厂里的变化翻天覆地,我也享惯江湖风月,时不时的倒有点乐不思蜀,错把他乡作故乡了。唉,冷下来想一想,倒是督公说得对,人这一生一世,只要常能自在就好。什么大彻大悟的,谁能做到?还不都是笑话。”
“自在……”方枕诺重复了一句。
跟着问:“何为自在?”
云边清笑了:“你可是李老的【创建和谐家园】,学贯中西,理通三教,这两个字,会不懂得?”
方枕诺道:“自在二字总在嘴边,可是细细想来,便会有种极陌生的感觉,仿佛忽然就变得不认识了似的。”
云边清道:“督公曾说,人生在世,总是充满了欲望和恐惧,会想要财物、害怕病痛、忧惧未来。为此孔门传下慎独二字,学者凡事做来‘正心诚意’,则能大勇贯身,破除此惧。道门讲逍遥,想让心不为外物所拘,核心反而全在一个律字,唯心伏律,方得逍遥。而佛门中,察看并消除它的方法,则是‘观自在’。律心、正心、观自心,都是要找见‘我在这里’的状态,我在这里,就是自在,那么自在一时,就是一时的仙佛,不自在一刻,就是一刻的俗客。能观自在,方能【创建和谐家园】,今之愚民将【创建和谐家园】三字日夜念颂,希他救苦救难,却不知【创建和谐家园】就是观自在,结果磕头亿万,焚尽檀林,苦无灵验,都成一场笑话。”
方枕诺心下暗惊,忖道:“之前我受荆零雨的影响悲风失意,忽听水鸭寻岸之声,遂骤然而悟,想人生在世如水鸭立于孤岛,当它发现自己的孤独,便遥望远方,希翼世界外还有一块更大的陆地,可是它们错了,这世界其实只有这一生,并无第二个彼岸。佛家讲放下,是让人先明此身虚幻非实,早晚朽坏,因此不要执著,放下生死,以一种无畏的心态来面对世界,换得无限从容。道门也是让内心不为外物所牵,求得灵性自由,再回头以此安宁之心做自己该做的事,孔门‘慎独’心法,其意也在于此,可见三教其理原一并无二致,没有哪个是让人消极避世,那么听他刚才这话,郭书荣华的想法,岂非与我暗合?”
云边清道:“怎么?瞧你的表情,似乎不大认同?你师李摸雷号称‘不吃猪肉’,那自是以自己为替往圣继绝学、抑且特立独行于尘俗之外的奇儒了,不知在你师徒心中,对这自在二字是何看法?”
方枕诺笑道:“不敢。家师这几年专心著书,很少讲这些道理,至于我么,读书不求甚解,凡事随遇而安,一切但凭我意,活得轻松,也颇有几分‘自在’的样子。至于和督公所说的‘自在’有几分相符,倒有点儿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