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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将二人托起,拉着他们的手,一时倒没了声音。隔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道:“我有个结义兄弟……”
火黎孤温和把汉那吉静静瞧着,听他说了这一句又复顿住,都有些不知所谓。
常思豪道:“我这兄弟……心地原本温柔善良,可是外表又常常显得骄狂任性,甚至偏激极端。很多事情,办得让人难以接受。我曾经几度想要与他断了这份情义,可是后来渐渐明白,只因为我们站的位置、角度不同,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也就都产生了偏离和差异。在我看起来是错的,在他眼中却未必不是对。”
火黎孤温和把汉那吉没有说话,一时各有所思。
常思豪望定二人,语速变得轻快了些:“其实国与国间、教与教间、人与人间都是一样,瓦剌和鞑靼既是兄弟之邦,兄弟间难免磕碰绊嘴,信仰不管红白黄黑,都是一花六叶,佛法分枝。想来杀生造业非佛所愿,兄弟相攻,有违人伦。不一样的人,彼此想法不同也属正常,又何必强求呢?劝服、说服、制服、征服,都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不免造作。大家各退一步,彼此尊重,求同存异,相安无事,这样不是更好么?”
把汉那吉道:“恩人好话!把汉喜欢!一克奶奶不要打,钟金奶奶不要打,把汉也不要打,出兵瓦剌、大明,爷爷要打,没办法。鞑靼人,追水草、云彩走,自在,把汉喜欢。【创建和谐家园】,住房种地,不动,死死的,你们喜欢,把汉不喜欢。抢来干什么?”
火黎孤温低下头,缓缓将手回抽:“侯爷开示,皆为至理明言,只是小僧虽身为国师,却也作不得绰罗斯汗的主……”
常思豪及时拉住:“其实谁又能做得了谁的主呢?做不了别人的主没关系,重要的是能做自己的主。国师放心,在下绝不是想让你们做出什么背叛本国的事,而是希望你们都能平静地坐下来,商谈问题,解决问题,不要一味地诉诸武力。”
也先死后,瓦剌国力早已大不如从前,加之近年来与鞑靼时有冲突,一直得不到休养生息。国中茶铁丝绢等生活用品匮乏,绰罗斯汗总是派兵到边境掠夺,火黎孤温认为这是大明禁茶无理在先,也觉得不算不对。但他毕竟是佛门【创建和谐家园】,对于将一切都诉诸武力的作法并不完全赞同。常思豪刚才虽然在给他两家劝和,没提大明,但他又如何不明白这言外之意?沉默良久,说道:“侯爷的话,小僧句句明白。这次五方会谈,小僧不再参加,这就回去,劝说绰罗斯汗修明养德,不再妄动刀兵就是。”
常思豪笑了:“国师奉命而来,半途而返,岂不是要遭你家汗王责怪?”火黎孤温一奇:“那侯爷的意思是……”常思豪道:“这次会谈也算一桩盛举,在下闲来无事,倒也想过去看看。”把汉那吉高兴起来:“明白了!咱们不打,别人底总是要摸的,国师,恩人,咱们坐下详谈!”常思豪笑道:“什么恩人恩人的?都是好朋友,兄弟相称就行了。”将剑收入鞘中。把汉那吉笑道:“好,好!以后叫你,一克常哥!”常思豪奇怪:“什么一克常?”乌恩奇笑道:“一克就是大的意思。”常思豪心想:“原来如此,那干脆就叫大……还是算了。大肠小肠,可都不怎么好听。”
三人在篝火边坐下,火黎孤温拿出药来给把汉那吉包扎了伤口,双方握手言和。众【创建和谐家园】、胡僧也都起身站好,消减了敌意。火堆边插着不少木棍,上面有鱼,此刻烤得又酥又香,常思豪拔起两串,分递给火黎孤温和把汉那吉,自己也拔起一串,忽然瞧见旁边那几个水贼,说道:“把你们几个倒忘了,刚才的账还没算呢,是谁伤了小王爷?还不出来请罪受死?”
方红脸、瘦子等人缩颈互瞧,各退一步,把女头领露了出来。
女贼回头瞧瞧,骂道:“没义气!”
胖结巴过来抱住了她肉滚滚的胳膊,泪流满面:“嫂,嫂,嫂子,你,你,你……”
女贼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打仗亲兄弟,患难见真情,好兄弟,嫂子总算没白疼你一回!”
胖结巴:“……你保重。”说着撒开她胳膊,躲到了方红脸和瘦子一边。
女贼头呆然望他一会儿,却又呵呵哈哈地笑了出来,扭回脸把小辫往后一甩,向前走了两步,在篝火堆前站定,道:“自打走上这条道儿,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来吧,给我个痛快!”
常思豪心想你抓住别人肆意折磨,轮到自己却想要个痛快,当真可笑。说道:“小王爷,你来处置吧。”把汉那吉对她这副“英勇就义”的态度倒很是赞赏,不管怎么说,对方毕竟是个女人,况且此刻又是当着常思豪的面,下毒手报复,未免掉了身架。当下摆了摆手。女贼头愣了一愣,明白了他这意思是不再追究,当下一伏身,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柴来,扯开襟子,露出丰肥硕大白花花的两片胸脯道:“王爷大度。今日奴家多有得罪,这些算是还你的!”说着哧哧连声,在自己胸前烫出三个大疤来。
把汉那吉对她本来还存着两分气恼,此刻一见她这举动,眼中立时闪出敬意:“好气概!值五百两!”打个响指,朝下人要了一袋马【创建和谐家园】酒递过。
女贼头接过来仰头咕嘟嘟喝了一大口,红着脸抹了把嘴,交还皮袋,将大肥手朝几人一拱道:“蒙王爷看得起,这可多谢了。小奴娘家姓张,小名爽儿,在家排行十三,因而人们都管奴家叫十三娘。因从小个子就大,又常常被人叫‘大爽’。也没啥子家当,就是这一条船、十来个兄弟,靠着江边干些吃老行的生意。在江湖上混迹几年,还得了个浑号叫‘六斤半’,本事没什么本事,就是因为奴家这两颗【创建和谐家园】,每颗都有六斤多的缘故。”
众人对她身世原无兴趣,可她这人自来熟,这么一通介绍,又是呢称又是绰号的,把大伙都逗笑了,张十三娘丝毫不以为意,又接着道:“本来长江这条线上,中下游一带属聚豪阁吃得开,奴家也多次想去投奔,却不成想他们打着除暴安良的旗号,居然里通外国做汉奸,那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去的了!侯爷若要对付他们,有啥子用得着处,倒可尽管吩咐!奴家一定尽力!”
常思豪向河湾望去,见她那条大船的船头侧面漆着奇相元珠【奇相是蒙氏之女,盗得元珠沉江,死后成神】四字,三桅五帆,甚是阔大,便道:“别说,你这船也不小,说用还许真用得着。不知你们最远能出航到哪里?”张十三娘大手往肚子上一拍,震得两只“六斤半”乱颤,打包票道:“那还有限制吗?几位只要坐,管是洞庭太湖、苏杭二州都无问题,若不是官家封海,送到东洋南洋,那也无妨!”
常思豪哈哈一笑,让她下去裹伤,自己和火黎孤温、把汉那吉围着火一边吃鱼一边商量下一步打算。聊了几句,倒忽然想起件事来,问道:“国师,你们收信和出发时间,总不能是同时吧?怎么这么赶巧,和把汉王子碰在了一起呢?”火黎孤温瞄了把汉那吉一眼,倒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把汉那吉笑道:“一克常哥问,国师就说嘛,奇怪哩我也。”
火黎孤温道:“实不相瞒,小僧未起身之前,便已收到了王爷的出行路线和随行人员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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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黎孤温摇头:“报讯者并非我们的人。”把汉那吉奇怪:“那是谁?”乌恩奇忽然脸现异色道:“还能有谁?”把汉那吉恍惚了一下:“赵军师?”乌恩奇道:“如今军政要务越来越多地转到钟金哈屯和您的手上,他和李自馨、王廷辅一伙岂能安稳?之前搞的那些小动作也不必提了,没想到这次居然敢下此毒手!”火黎孤温又摇了摇头:“也不是他。”这下把汉那吉和乌恩奇都愣了。火黎孤温望着他俩:“是大王子黄台吉的手下。”
把汉那吉霍然站起:“挑拨离间,你!”
火黎孤温望着篝火坐定不动,耳上金环液体般映火流光,与笃定的双眸形成鲜明的对比。
把汉那吉还想吵闹斥责,却被拉住了胳膊,侧头看是乌恩奇,猛一抖手,同时眼珠瞪起,大有嗔意。
常思豪在他腿上拍了一拍,笑道:“先坐下,有话慢慢说,何必如此急躁?”
把汉那吉喘了几口粗气,缓缓坐了下来。这倒让乌恩奇有些意外,这小王爷乃是俺答的孙子,性急脾气又大,平时谁也不敢违拗,因为从小喜欢摔跤,便认了自己做老师。两人年纪相差不是很大,可以说亦师亦友,关系最好不过,平时说什么他都听,不想今天他对自己来硬的,却对常思豪如此服帖。
其实乌恩奇号称“至诚勇士”,名满草原,而自打去年和常思豪交过手后,回到草原便常和把汉那吉讲起常思豪的厉害,因此把汉那吉也是十分向往,今天相见之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崇敬,拿常思豪便当成了偶像一般。加之刚才又被救过,所以对他什么话都听得进去。
乌恩奇见他坐下来,心情也稍稍平复了些,这才说道:“小王爷,今日火黎国师交了底,咱们又是当着常侯爷,大家不如把国家、身份都抛开,说几句知心话。”把汉那吉点头。乌恩奇让手下走远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道:“大王子黄台吉是你的大伯父,也是我的好朋友,夹在你们之间,有些话我本不好讲。小王爷,远的不说,就说最近一次,大汗派你出兵瓦剌,你可知道背后的推手?”
把汉那吉道:“爷爷说带兵我去,为增加经验,亲近士卒,推手什么,哪有?”
乌恩奇道:“出征瓦剌并非易事,大汗本不愿让你亲去历险,此事是在大王子力荐之下,他才允可的。而且这之前,在大汗流露出要你接任汗位的意愿后,大王子曾派出人去与各部属秘密接触,还亲自来见过我,旁敲侧击,试探口风。”
把汉那吉两眼有些发直,一时没了声息。乌恩奇乃是祖父俺答汗的铁卫营大统领,忠心不二,和自己又好,纵是谁来挑拨离间,他也不会。
乌恩奇接着道:“其实大王子最初向大汗提请时,本来想要你带兵去攻打大同,报去年兵败之耻。明军火器厉害,他岂有不知?大汗极力反对,他这才又以锤练你为名,把攻击地点改成了瓦剌。那场仗双方打成平手,你没有出事,这一趟出使五方会谈,大王子便又撺掇让你来办。钟金哈屯看出其心不善,因此向大汗建言由我陪你同行,就是为了防备有人加害。不想大王子虽没自己动手,却又早派人把这消息传给了敌国,其意也就不问可知了。”
“原来如此。”火黎孤温沉沉地道:“看来我瓦剌倒成了借刀杀人之刀,小僧也糊里糊涂,堕入大王子黄台吉的计中了。”
把汉那吉霍然而起,瞪火怒道:“回去!算账找他!”
第八章 挽舟
常思豪一阵好笑,心想这小伙岁数不大,怎么沾火就着啊?脾气可是真够冲的。抬头问道:“怎么,难不成你还要带着这百十来人,去找他兴师问罪么?”
把汉那吉道:“怎么不能?”
常思豪道:“第一,到瓦剌传递消息这个人,现在必定是找不到的,即便找得到,也绝然不会出头作证。”火黎孤温和乌恩奇都点头同意。常思豪道:“第二,你毕竟是小辈,基础不牢,黄台吉带兵多年,部佐归心,大家拥戴这样一位大王子,总要比拥戴你这小孩子王爷要强得多。何况你们这情况,用【创建和谐家园】话说叫做废长立幼,就算俺答汗怎么护着你、喜欢你,在大多数人看来,仍都是于理不合。你想想若真回去辩理,是替你说话的嘴多,还是替你大伯父说话的嘴多?到时候有理也是没理,反而会陷入被动。”
把汉那吉脸上怒气渐渐消散,两眼发直,显得有些发傻。
常思豪拿柴枝拨着火,道:“退一万步说,真要和你大伯父理论,也不能选在现在这个时候。现在的情况是人家在内,你在外,真说翻了动起手来,寡不敌众不说,只怕更会引得某些居心叵测的人趁火打劫……”
乌恩奇道:“不错!到时候赵全他们……还有……”看了眼火黎孤温,虽然没说出口,那意思却也再明白不过:鞑靼一旦生出内乱,便是别国来攻的好机会。就算火黎国师不提这个醒,绰罗斯汗也不会放过。
“那,那……”把汉那吉瞠目半晌,忽然抓了常思豪的手:“一克常哥,事情你懂,主意你多。怎么办你说!”常思豪一乐,心想这两句话倒挺押韵,你这半语子一着急,反倒说出顺口溜了。然而对方来问计,自己也没什么好主意,何况疏不间亲,就算有主意,说出来也里外不是人。便道:“你现在羽毛未丰,还是谨守本分,低调一些比较好。派你带兵,你就把兵带好,派你办事,你就把事办好,一来展示了能力,二来也收拾了人心。另外对你大伯父一定要处处恭敬,不可缺失了礼数,这样避免激化矛盾,不至于使冲突扩大升级。他是做长辈的,看你这样,想来也不会做得太出格。本来是一家人,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
“他既然向瓦剌通传消息,哪还顾念这份亲情?”乌恩奇摇头之余,目光也遥远起来:“大王子原本不是这样人,如今却真的变了……其实大汗原是想把位传给他,可是他追求战功不恤士卒,行事越来越残暴……想想小的时候……唉……”
把汉那吉道:“现在说这些,用处没有一点!一克常哥还是对,我要事情办好,他们给看!看够不够这资格我!要说被害我,容易也不那么!”他说了半天,见常思豪表情古怪,细问之下才明白自己的汉语颇不通顺,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常思豪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不用害臊,你还能说汉话,我却连半句蒙语也不会呢!”把汉那吉一听又乐了。
四人在一处商量了赴会的细节,当夜火黎孤温让随从僧侣退回边境待命,自己改走旱路先行,常思豪为避免目标太大,也让乌恩奇在带的护卫中挑了十几个最精健的留下,其余遣回。次日把三河骊骅骝牵到船上,自己也扮作从人,随把汉那吉一起坐奇相元珠号顺流而下。乌恩奇与他关系本就不错,把汉那吉听他聊说武功的事情更是开心。大家沿途饮酒畅谈,观赏水景,其乐无边。常思豪顺带着帮把汉那吉纠正汉话。闲着没事,俩人还要在甲板上划圈子摔上一跤。
如今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尤其吴道所传的鸡腿步上身之后,在原有的纵横劲路基础上,身上又多了几股斜向的劲,合起来一动,筋拧骨转,处处是螺旋,往往无须用手,谈笑间只用步子一趟便能拔了对方的根,甚至在双方身形相错之际以肩、胯、臀隐蔽地一个小蹭,便能将对方打得凌空飞起。把汉那吉屡战屡输,百思不得其解,却是越打越有味儿,越学越有趣儿。每天等常思豪歇息了,他就拿乌恩奇试手,本来他的跤法远不如乌恩奇,身材力量也相差得多,可是几天之间被常思豪摔开了窍,技巧上突飞猛进,到了后来,居然令乌恩奇每到关键时候都要以身体优势硬顶,否则还真有些支持不住了。他知道照这样下去,自己身体再长高些、体重再增加一些,乌恩奇便绝然治之不住,下一次那达慕大会上扬名草原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了,心里不禁兴奋之极。
这一日正行间,只见前方两岸崖起,悬危百丈,峭拔如壁的山峦将万卷清波挤夹得缩成一带,浩荡折东。水面上一条条大船小舟,都好似正流进一幅山水画卷里一般,众人看得心旷神怡,都禁不住啧啧赞叹。常思豪在船头观景,忽然感觉周围的船只都在减速,自己的船却愈来愈快。回头看时,船上水手观山望景,早都停止了划桨。他正在纳闷,却见右手边距离较近的一条船上,众水手们都在拼命地划船,越是加力,速度愈慢,转眼间已经落在了奇相元珠号的后面。
他一愣之间,蓦地意识到对方是在倒着划,心中正自奇怪,忽然间听得耳边涛声轰鸣如吼,猛回头,只见大船已经驶入一片布满礁石的激流之间!
此处乃是大江转折之处,加上两侧山崖收岸,将水流骤然加深加强,长江犹如一条被扼住咽喉的困龙,嘶号着挣扎前挤,搅得四周波涛涌怒,碧浪撑天。其它船队瞧常思豪这条船到这居然没有减速,开始愣了一下,继而有不少人站在船头,大声摇臂呼喊危险,可此时的他们又哪听得见?
张十三娘和手下的水手们一向只在宜宾附近行船,不知此处厉害,察觉出不对,已然晚了,忽然间都觉身子一轻,便被抛起,陡然又是一沉,追来的甲板又挨上了【创建和谐家园】,一个浪头过去还没等抓稳站直,船头大起、身子后坠;滑出去没两步,船尾挑高,身子又往前窜。掀山巨浪击峡成粉,挖天掘雨般泼将下来,将众人打得全身如透,船体上都笼罩上了一层水烟。眼到四处皆暗,刚刚还在万里青空之下,此时却像是忽然驶进了阴曹地府里一般。众水手奋力划桨都已碰不着水面,船体在巨浪涡流的推挤下失去控制,高速向前。
张十三娘毕竟经验丰富,就在这剧烈的浮沉颠摇之间,急往船头瞧去,只见正前方一块破江而出的黑礁石已然离船头不远,以如此高的速度冲力,真要撞上,船体就要粉碎成片。她赶忙往后疾奔,虚一脚滑一脚跌跌撞撞间到了船尾,只见两个同样发现了险情的舵手正拼命地抱着舵轮,想要往回扳,可是水流冲击力如此巨大,又哪里扳得动?张十三娘大喝一声:“闪起!”抢过去撞开二人,把两只肉胳膊往舵轮空隙里一插,眼盯着前面船头方向,齿咬下唇,提肺子闷吼了声:“走——”拼命向左一别——舵轮中轴嘎叭叭直响,底下两砖来厚、六七尺宽的大舵尾猛地斡转过来,翻波挤浪,“豁鲁”一声,带得船头微偏——然而江水流速实在太快,礁石瞬时已在眼前!
间不容发,忽然间就见那块凸起的礁石上多了个人,双足踏定身如猫弓,膝臂微屈,十指戟张,瞄准急速冲来的船头侧帮,刹那间托住一顶——那微小的偏角在这一记推顶和水流冲击的合力下迅速变大,船头蓦地向斜上方挑起,船帮微侧,“嚓——”地一声疾响,贴着礁石边缘滑过,带起水雾万千!
其它船队上的人远远瞧着,都以为这条船必碎无疑,却忽见浪花一现,那船竟如龙门大鲤般腾起在空,一时都惊得直了。
跳礁石上撑托船体的正是常思豪。他知道此处水流深急,乌恩奇、把汉那吉等人又都是草原汉子不习水性,若出事必然葬身鱼腹。因此见情势不对,他也顾不得许多,猛窜身提前跳下,以桩功撑顶船头,使其改变了方向。这大船乘风破浪速度又快,冲击力也相当之大,本非人力所能支撑,好在之前张十三娘拼力转舵,已然使船头偏侧了一些,改变了力线。常思豪的出手只相当于引导方向而非硬抗,因此除了手擦破些皮外,倒没受到内伤。
此时大船呼啸在空,张十三娘瞧得明白:船一落下顺水疾行,势必要把常思豪扔下了。她急切间胳膊一划拉,摸到旁边一团缆绳凌空抛出——她的本意是想让常思豪接住这绳子,然后把他带上船来。可是常思豪站在江心礁石上瞧得清楚:大船落点的前方相隔三丈左右便已是青岩崖壁,如果任由大船落水前冲,没撞上礁石,倒要撞上崖壁了。他心知不好,手一抄抓住缆绳迅速后扯,紧跟着身子滴溜溜打了两个转儿,把绳子围在腰间——与此同时“豁拉”一声,大船落水排浪如帆,浮起就势前冲——常思豪猛吸一口气,往下一沉身,鸡蛋粗的缆绳在人船之间迅速拉直,绷弹起嗡!
这大船虽是木质结构,重量却也不下数万斤,拖带之力何其巨大,常思豪身子一晃觉得不成,赶紧脚尖内扣踩定鸡步,周身纵力下拧,“哧拉”一响,碾得靴面布裂,两只脚仿佛两颗钻头,紧紧地钉把在这块黑礁之上。只见前方船体一顿之下,尾部猛地前摆,在涡流中打了个横,变成逆水之势,晃了两晃,停止不动。张十三娘回头看时,见崖壁上的青苔螺壳伸手可触,这才明白又逃过了一劫。把汉那吉和乌恩奇久在草原,遇此水险还是头遭,刚才满身力气无处使,此刻平静下来,各自欢喜之余,才觉出来身上肌肉早已紧张得发硬发酸。
此时其它船只也都并来救援,抛钩定缆,将奇相元珠号钩住,另有一条客船向江心礁石靠拢,把常思豪救了上来。船上水手乘客一个个满面惊奇地瞧着他,只觉此人神力简直匪夷所思到了极点。船老大笑着过来拱手道:“峡中男儿轻生死,力挽江舟数君雄。老朽在这江上行船多年,所历险情无数,如此惊心动魄而又能如此奇迹般化险为夷的,却从所未见。壮士真神人也!”常思豪道:“不敢当!”旁边有人托来一杯酒说要给壮士压惊,船老大笑了:“壮士神色不改,你我却胆破心摇,要压惊也该是咱们先喝哩!”一船人哈哈大笑。
常思豪觉得这船老大十分开朗风趣,也不客气,接过酒来一饮而尽,问过方知,原来此处名叫夔峡【音魁,即今之瞿塘峡】,乃出入四川的门户。此时轻舟缓过,回望江流,但见那片峡口处喧嚣贯壁,湍沸轰鸣,江风勾弩,水射千弓,其威之壮,其形之胜,真堪与黄河壶口并世称雄,回思往事,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此时船客背后闪出一人,负手冷冷道:“常大剑客,别来无恙?”
常思豪一见此人,惊道:“你……”抬手指去,忽觉眼前发黑,一跤坐倒。
第九章 沉江
与此同时,一张大网当头扣下,将常思豪罩在其中。
船老大哈哈大笑,回首向那人一揖:“总爷,还是您神机妙算,不费一刀一剑,让这黑炭头手到成擒。”
那人神色冷峻:“天教此贼落在咱手里,也是合该给迟、奚两位兄弟报仇雪恨!”从怀中掏出杏、红两色小旗一摆,后面堆满茅草的船队中顿时分出四艘向奇相元珠号贴近。常思豪身麻腿软,二目昏黑,伏在甲板上摸索着喝道:“姓冯的,当初刀挑迟正荣、腰斩奚浩雄的人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那船上并非秦家部属,你不要乱下毒手……”
冯泉晓向他瞧也不瞧,眼盯江面。那四艘草船堪堪贴至奇相元珠号近前,忽地草捆四散,无数【创建和谐家园】手就里现出身来,力到弓圆,箭尖斜指,将把汉那吉、张十三娘等人尽数逼住。他见形势尽在掌握,余光这才向足下略瞥,冷冷道:“先照看好你自己吧!”飞起一脚——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常思豪悠悠醒转,眼前漆黑一片。身子平躺着,嘴里勒了条像是布带的东西,脑中血管一跳一跳,两臂、手腕、腿膝足踝都被捆得发麻发木,手掌心破皮的地方【创建和谐家园】辣地疼。他试着尽量伸直身子,发觉头部能够到的是某种硬物,脚下蹬到的也是硬物,歪头一顶,发出“笃”的声响,显然是厚实的木板。衣衫上潮湿传来,周围尽是浓厚的腥气,似乎所在是一个封闭的船舱。
外面有人听到声音,过来敲了敲顶盖,像是在试探询问。常思豪犹豫了一下,又用头磕了磕木板以作回应,只听外面那人笑道:“总爷,这小子醒过来了,大概以为有人来救他哩!”冯泉晓的声音道:“醒过来正好,让他在睡梦中死去,岂不便宜?”跟着脚步声起,似乎走开了一些,道:“迟兄弟,奚兄弟,两位在天之灵莫散,兄弟这就给你们报仇了!”陡然喝道:“挂上!放!”
常思豪正奇怪,只听得有咣当、咣当的声响,似乎有重物压过来,紧跟着“嚓”地一声,身体失重,头顶在木板上,整个身子朝下坠落,与此同时外面脚步声奔近,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冯兄弟,军师有令——”跟着破水声响,四周忽然安静,一切声音尽数消失。
常思豪只觉自己在不住旋转,速度却很平缓,不像刚才坠落时那么急。同时身上一凉,感觉有微细水流淌到颈间。他努力挪动身子,用捆扎在背后的手往旁边摸索,指尖所触尽是涓涓细流,显然是从木板缝间渗进来的。登时明白:自己并非是在船舱里,而是被封在了什么木棺之类的东西里面,在往江水里沉。
他头低脚高,水流不住向下汇集,很快就已没到了额头,若不赶快破棺而出,势必要淹死在里面。他左突右拧,连顶带蹬,可是这棺木做得极合尺寸,让人无法蜷屈肢体发力。就这样挣扎两下的功夫,水平面已然没过眼睛直奔鼻孔了。常思豪想棺木三面接缝带楔,水浸湿后极其牢靠,在如此狭窄的空间中想要击破绝无可能,而正面的棺盖多半是用钉加固,应该比楔子好弄得多。当下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猛地将头向前撞去!
那木板极其厚重,加之外面有水压,被他连撞十数下,“梆梆”作响,仍是丝毫不动。此时水流加剧,已没过鼻孔,常思豪用嘴大口喘息,心下冰凉,暗道:“敢情我是死在水里。离开家乡后经常洗澡,这是报应……”想到报应二字,又觉无比滑稽,水位已至颌尖,他猛烈摇头,搅动水流翻起,趁机大吸了一口气憋住。
此时他整个头部都在水中,再撞也是徒劳。水流越来越快,很快没到了胸口。他靠搅动无法腾出空隙,肺中这口气渐消渐耗,已然支撑不住,绝望袭来,全身一懈间,忽然想到:“只要进入活死人的状态,就可以体呼吸代替心肺,争取时间……”赶忙凝神收意,想要定下来。可是如此生死关头,心乱如麻,又如何能进入那灵台明澈,不死不生的境界?数四五个数的功夫便已支撑不住,大嘴一张,咕嘟吞进口水来,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心头大亮,赶忙闭住呼吸调整脊椎,在狭窄的空间中猛地一抖——鱼龙震!
所有武功都要脚下有根才能得以完全施展,鱼龙震却是以丹田为核心的中节发力,即便身体浮空也丝毫不影响发挥。这门武功常思豪只是在修剑堂中见识过一次,并未得到传授,但天下武功说穿了无非都是在脊椎带动下的四肢动作,何况他自从随梁伯龙学戏时悟得借假修身的真意后,无论外在形态还是内在神意,都能轻松模仿融贯。此时四肢被绳索束固如茧,整个身子却合成一体,俨然一条大鱼的样子,头脚微微一勾,便正好形成鱼龙震蓄力时的身弓形态,此时又正值生死关头,内劲起处,发出的抖绝劲力虽比不得廖广城,却也澎湃浩然,颇有摧枯拉朽之威。
“蓬”地一声闷响,棺盖边缝欠开一线,水流迸入,气泡咕咕上浮!
常思豪大喜,攒足力气,第二记发——又一声响,同时棺盖边缝嘎吱音仄,大钉已被撑起,水流迅速加强!
此时棺内空间已然稍稍开阔,常思豪努力回想廖广城发力的形态,头脚后拉,将臀胯绷紧,用尽全身之力,向上一弹——“卡叭”一声,棺盖崩开,常思豪全身脱出,在水中一翻,已是头上脚下,只见周遭一片青森森的混沌水色,被惊动的鱼群正向礁石间四散游开,原来自己早已身在水底。他不及多想,足下拼力一蹬,身往上浮,可是刚起来二尺来高,便浮不上去,感觉脸上有细细丝线勒着,回头看,那副棺盖也是半斜在水中不倒,底下还挂着巨大的石块。这才明白:原来周围有一层纤细的渔网,想来下水之前便已罩在上面,一则用来网住石块,二来也可防止自己破棺脱出。
这网看上去并不强韧,平时或许手撕可破,然而现如今身上被缠得如同纺锤,肺中呛水,气息用尽,如何才能得脱?他奋力挣扎两下,想往下沉,找块礁石来磨,可是在水中上浮容易,下沉却难,全身奋力摇搅两下仍然沉不下去,实在忍耐不住,大嘴一张,咕嘟嘟喝起水来。
遇溺之人一旦喝进水就停不住,连呛了十几口后,他腹中渐满,意识也变得模糊,光影浮动间就觉有两条大鱼飘飘摇摇从上方游来,迷迷糊糊中想:“这可倒大霉了,在棺材里淹死,还能留个全尸……”然而鱼影渐近,却恍惚有手有脚,显然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手往背后一摸,拔出一柄窄刃分水刀来,刃锋被水面投射下来的光线一打,明晃晃又白又亮。常思豪口里咕嘟嘟冒泡,眼珠憋得往外直鼓,心想:“他妈的……还怕老子……死得不实,特意下来补刀……”可是事到如今,已无半分力气反抗,眼中的世界暗去,似乎对方游到近前正将刀挥起,他想最后奋力啐对方一口,然而嘴一张,江水涌来,灌得他两眼翻白,终于失去了意识。
一座高阔的厅堂外,有武士快速奔来,在门下单膝点地,向堂中的一老一少大声禀报:“启禀军师,人已带到!”见堂上老者打了个手势,便转身退出,不大功夫,引冯泉晓和另外一个人把常思豪架了上来,扔在堂口。
老者走下来两步,道:“咦,这厮身条果然好生长大,都要赶上咱们阁主了。冯兄弟,这便是你说过的常思豪么?”冯泉晓道:“哼,可惜了这张人皮,换条狗托生在上面,只怕还好些。”
堂中正位放着一把太师椅,椅上的年轻人安坐未动,见常思豪捆得结实,额头带血,浑身湿透,便问:“怎么回事?”和冯泉晓同来那人道:“哦,刚才冯兄弟摆设香坛,想拿他祭奠迟正荣、奚浩雄两位兄弟的亡魂。属下传令晚到一步,见人已经断绳沉江,因此潜入水中,将他搜救了上来。”
那老者目光平移,皱眉道:“此人性命干系重大,你怎地未听军师号令,又擅自行动?还好余兄弟将他救了上来,否则岂不坏了大事?”冯泉晓道:“老卢哥,这话别人来说,我还不在乎,由您口中出来,做兄弟的可就真不爱听了。想当初迟、奚两位兄弟和咱们一个槽子吃饭,并着膀子杀敌,八个人誓同生死,如今害他们的凶手落在我手里,杀之祭奠又有什么不对了?”
那姓卢的老者脸色不愉,正要说些什么,却被那年轻人拦住,笑说了句“算了算了。”起身到常思豪近前蹲下,见他昏迷不醒,便伸指拉开他衣襟口,往里瞧了瞧,口里问:“搜出什么没有?”冯泉晓道:“就是一把剑,一柄胁差,还有些银票之类,没什么重要东西。”卢姓老者见常思豪靴底开线半张着嘴,有些奇怪,冯泉晓便把船过夔门,常思豪力挽江舟之事细细说了。姓余的愣然道:“奇相元珠号,是停在栈桥中间那条么?”见冯泉晓点头,更有些不敢相信:“夔门之水急如轰雷爆雪一般,那么大的船竟能被他扯住不动,岂不比……”冯泉晓道:“嗨,你懵住了,船在水面上毕竟是滑,只要脚下踩稳总能拽得住,这道理简单得很,你在桌上钉个钉子,拴绳拉拉就明白了。”二人说话的功夫,年轻人瞧常思豪颈子旁边有条红绳,一扯之下,带出来个锦囊。二指拨开,见里面是块玉佩,当时腕子一翻,悄然收进袖里,擦擦手指,道:“救过来再说。”自己转身回到椅边坐下,端杯啜茶。
那姓余的伏下身去将常思豪翻转,在他背心推拿。过不多时,常思豪哇哇吐出不少脏水,缓醒过来,睁眼瞧见身边站着冯泉晓。远处正位椅上大八仙似地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一个灰衣老者站在他身边。另有一个下巴很大、腮骨生棱的中年人按着自己的后背,偌大厅堂空空荡荡,一时有种搞不清东西南北的感觉。
那年轻人搁杯笑道:“盟主安好?得罪得罪。”含笑略拱了拱手。
常思豪见他肤色白腻,头戴方巾,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衣,腰带旁坠红绳,上面系着个口含金钱的小玉蟾,足下薄底布鞋,俨然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在这厅中倒像是个首领,心里暗自奇怪,说道:“既知得罪,还不把绳子解开?”
年轻人笑了:“正因得罪,才不能解开,否则阁下动粗报复,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岂非自讨苦吃?”
常思豪瞪着他:“你是什么人?”
年轻人站起身来缓缓走近,笑道:“身为阶下囚,竟然张口便审起了堂上客,侯爷如此不识时务,居然在官场也能顺风顺水,这倒也是个奇迹。”常思豪瞧瞧左右,心头一动,道:“姬野平?你是姬野平?”年轻人哈哈一笑。常思豪道:“果然是你!”年轻人摇头:“就知道你会猜到他头上,不过却猜错了。我二哥在君山日理万机,哪会轻身到这三峡之畔呢?”
常思豪听说姬野平勾连外国的事后一直火大,此刻见他这兄弟态度傲慢,心里更是反感,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哦,原来你只是他的兄弟而已,那管是叫姬野猫还是姬野狗什么的,都无所谓了!”
年轻人蹲了下来,捏了他下巴饶有兴味地端详:“要挖苦人,便只想得到猫猫狗狗,看来传闻说你是个老粗,倒也并非空穴来风。”常思豪虎眼一瞪:“我有多粗,你去把【创建和谐家园】洗干净,回来试试就知道了!”话尤未了,后腰上重重挨了一脚,那下巴很大的中年人同时啐了一口:“狗东西,嘴里放干净些!”眉头紧皱,一脸的嫌恶。冯泉晓抱臂冷哂道:“余兄弟,你别忘了东厂是谁在当家,这厮能在京师站住脚,身上哪一处能是干净的?你这要求对他来说,可有点勉为其难了。”
年轻人缓缓站起,撑直了身子:“江湖上名实不符的甚多,可这差距却也未免太大了些。以沈绿的阅历,照说不会走眼,看来江师兄他们也被你……”
常思豪斜眼瞄来:“江师兄?是江晚么?”
年轻人不答,像是默认了。常思豪道:“你是江晚的师弟?真是笑话,江晚在推梦老人四大【创建和谐家园】中排名最末,游老剑客什么时候又收了徒了?”年轻人道:“游老剑客和我师情同兄弟,他的【创建和谐家园】,自然也就是我的叔伯师兄了。”常思豪道:“嘿!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想必姬野平也不是你的亲哥,最多是拜个把子罢了!”年轻人哈哈一笑:“侯爷这抬杠套老底的花招玩得不错,看来深得东厂番子的真传哪。”常思豪道:“东厂番子再坏也不过是欺压良善做些小恶,可不像有些人只顾自己成事,毫无大是大非!”
冯泉晓冷哼道:“姓常的,你说我们不懂是非,难道你又懂了?你觉得自己是在为国出力,其实还不是皇上脚下拴的一条——”常思豪大声道:“不是!”冯泉晓:“——狗!怎么不是!你护的国是他朱家的大明,可不是我们的神州华夏!你和东厂沆瀣一气,祸——”
“等等!”年轻人脸上笑容收敛,拦住了冯泉晓,道:“先别吵,”说着再度蹲下来,观察着常思豪的表情,问道:“你口中的大是大非,所指为何?”
第十章 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