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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道:“你哪知道,我将当初郑盟主的治国设想写了一份给他们看,李春芳支吾应付,只说如今局面不稳,举步艰难,这些事还当细加研究、慎重考虑。陈以勤则不阴不阳,有他自己的一套。张居正当面叫好,可是又暗地表示他权力有限,徒有雄心,只能扼腕。其它的人只是来献媚讨好而已,对此更无兴趣。徐阶虽倒,可是情况始终还是没变啊。”
秦绝响笑道:“这几个家伙都不是好饼,尤其这个张居正,明显是想让您再把老李、老陈弄下去,好扶他上位哩!”
常思豪舒气一叹:“唉,不少事情想来简单,做起来实在艰难。若是郑盟主他们在……”秦绝响最不愿听他提起这事,赶忙接过来道:“人哪,不管什么时候还得靠自己,事呢,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往前看,咱们两兄弟携手到现在,这局面开创的不也很好么?别看兄弟我这不成器的整日价东游西逛,可不管是生意、江湖还是官场,哪个也没扔下,反而还都搞得红红火火。其实事情都是看着难,干上就不难了,这就叫手是勤汉,眼是懒蛋。”
被他这一劝,常思豪心情也好了许多,道:“别说这些了。馨律师太办事,早回来了罢?整天与这些官员们吃喝,心里怪烦的。过些日子就是中秋了,咱们找个机会,自己家人也聚一聚。”
见秦绝响打着沉吟,他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胳膊。秦绝响心猛地一提,瞧他脸色不善,正自忐忑,却听常思豪道:“这日子可也不短了,她是不是假说办事,去江南寻救你大姐去了?”秦绝响心头放下一块大石,满脸惊讶状:“咦?我怎么没有想到?”常思豪移开目光,眼睛直直地:“你大姐被劫,她一直心怀内疚,养伤那阵就想出去寻找,让咱们死活按下了,其实她也是个热火的性子,比咱们谁都着急。”
秦绝响小心翼翼睃着他表情,口里哀叹:“这会儿大姐的孩子也该生下来了。她在聚豪阁的监牢中纵然不受虐待,只怕也是度日如年。说实话,馨姐跟咱们的交情也不算有多深,却肯泼出自己性命去救她,相比之下,小弟过去做的那些事情……唉,没出世的孩子有什么罪过?我真是禽兽不如!”说着以手掩面,呜呜哭了起来。
见他如此,常思豪也是一阵难过,轻轻拍着他后背道:“这世上连通感情的其实并不是血脉,而是想法和心思。说起来,亲人也不过是与生俱来的一场相识罢了。有了长年累月的相处契合,夫妇间没有血缘,也可以成为至亲的家人,若是缺乏交流,父子间纵有血缘承继,彼此的想法作为却仍会相忤相抵。你以前不懂,现在明白了也不算晚,如你所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
秦绝响道:“是,是。”连打了几个抽噎,止住悲声。
常思豪拢住他颈子摇了摇,见绝响在自己臂弯里噙着泪,满脸郁色,感觉两兄弟又仿佛回到了从前。安慰一番,将秦自吟在萧府之事对他讲了。秦绝响大喜抬起脸来:“大哥,你说的这是真的?”常思豪点头:“之前,我怕你再动什么心思,因此回来时没对你提起,你不要怪我。”秦绝响道:“怎么能呢?”又凝眉道:“不过让大姐在萧府住着也不是事,按日子算,孩子如今多半已经降生,不如把她们接走为上。萧府毕竟与聚豪阁有厚,一旦有个变故……”
常思豪眼前浮起萧今拾月的笑容,不觉微微一笑。摇头道:“那倒不至于。京师危险,接回来反而不好。不过你说的对,安置在萧府也多有打搅,还是派人把她接回山西吧。”秦绝响点头,手里掂着梨瞄他,又作愁道:“不过,府里现在空空荡荡,仆妇婢子们伺候着也不大熨贴,不像四姑在,自家亲人倒是比别人精心。”
常思豪也觉有理,道:“那……莫不如把她送去唐门,那边有你两位姑姑在,有小夕、小男她们陪着,你姐姐也不闷得慌。”秦绝响笑了:“这主意不错,大哥,难得你想得这么周到。”常思豪道:“你就看着安排吧。”秦绝响把梨往他手心里一拍,笑道:“交给我了。”
两人溜溜嗒嗒出厅,闲踱到后园水阁,在廊间一走一过,池中鱼儿听到步音,以为是人来喂食,纷纷聚近,在水中一浮一潜,仿佛点头哈腰的乞儿。秦绝响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鱼儿每日游来游去看似悠闲,不想为了这一口食儿,也是丑态百出啊!”甩手将吃了一半的梨抛出去,激起一片水花,鱼儿惊逃四散。
这朵水花入眼,令常思豪想起他讲的如何处决马明绍的事,仿佛当时的情景正在重现,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踱上早已修葺一新的观景小亭,秦绝响伸着懒腰道:“大哥,聚豪阁的人东连萧府,西聚古田,这明显是要往大了闹啊。我看皇上再过不久,只怕要下令让咱们去剿匪了。”
听到“剿匪”二字,常思豪心情复杂。聚豪阁收拢难民,没什么不对,官府封海,也有相应的理由。在这个不乱不治的混沌年头,是非善恶、【创建和谐家园】军民,实实不易分清。自己现在,又算是个什么身份?江湖不江湖,官场不官场,真如朱情所说,像是在夹缝里一样,若皇上真的逼自己去打,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他怔仲了好一阵子,这才想起秦绝响在旁边,说道:“很多事情成因复杂,并不能单独责怪他们,这件事情还要想个万全之策,尽量和平解决才好。”
秦绝响道:“大哥,你就瞧朱情、江晚身绑炸药闹东厂那架势,跟他们还能说得通吗?明诚君折在我手,咱跟他们就等于坐了死扣儿,您要去和谈,那就得先提上小弟这颗人头了。”
常思豪也觉此事棘手,一时沉默无语。秦绝响凑近压低了声音:“大哥,跟反贼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兄弟在京师混的不赖,到手的富贵哪能白扔?反正聚豪阁也是皇上肉里的刺,你何不就主动请缨带兵南下,到时候把东厂的人顶在前面,让他们和聚豪阁来个鹬蚌相争?”
常思豪避开他相询的目光,扶栏探出身去。
波光粼粼,水面上泛着淡淡的腥气。
秦绝响嘿嘿一笑:“你不在的时候我和金吾常找小安子玩乐,两下关系处的不错。前日聚会时聊天,金吾说皇上缺兵少钱,为古田的事很愁。小安子就跟我说,这场仗早晚要打,如今王崇古、戚继光等大将守边,能调用的也就是侯爷了,要是什么时候圣旨下来,你可得让侯爷把我们的人也带上,多少擗些功劳,跟着沾沾光。他们既有这等想法,不也正是咱的好机会么?”
常思豪望着水面凝神:“他这话头可有些蹊跷。”
秦绝响道:“嗨,京师这帮人,个个上面顺着毛摸你,底下钢着刀子,还不都是一个味儿?他那点小心思都在我肚里呢。真带东厂的人出征,也用不着他个小崽子啊,那必然是督公陪您,四大档头随行。到时候他在京不就为所欲为了?要是这五个人再有个一差二错的送在江南,冯保像线偶似地把他这小脖颈一提,这堂堂东厂,不就是他‘安祖宗’的了吗?不过我觉得这也不错,大家都是‘铁拐李把眼挤’,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呗。”
常思豪目光顺着水面滑远:“就算真的出征,真的邀上东厂同行,你觉得以你我的才智,是咱给郭书荣华当垫被,还是人家给咱们做炮灰?”
一句话说得秦绝响闷在那里,半晌言语不得。常思豪道:“你忘了夏增辉怎么装成袁凉宇,当初又是怎么在两边栽赃挑拨的?你我想让人家鹬蚌相争,人家也早算计着如何驱虎吞狼呢!”
秦绝响掐腰想了半天,垂下头,心有不甘地道:“难道这事真的没指望?以冯公公和您的关系,若是换上程连安主事,再把我从南镇抚司往上提一提,咱们兄弟就等于把东厂拿在了手里。那时候才真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常思豪心头一动:从倒徐之役中看来,郭书荣华左右官场的能力还真是非同小可,内阁六部这些官员行事都要先看看他的脸色。自己说话不起作用,原因之一就是没有摆布这些官员的本钱。若是把东厂的位置夺过来教自己人坐了,手里攥着一堆小尾巴,便不愁剑家治国方略无法推行实现了。他想到这里喉头滚动,咽下一口唾沫,心也跳得快了起来,就在这时,忽然在水中瞧见了一个倒影——那副面容里的笑意是如此的阴深自得和不怀好意,看起来与徐阶、夏增辉、曾仕权等人的笑容别无二致。他忽地意识到那面孔正是自己,惊得猛吸一口气直起身子,向后退了半步。
猛抬头,万里天高,光英如剑。
角门处远远有人闪出垂首:“总理事,少林派小林宗擎于门下递帖,说要拜见盟主。”
第七章 当行论
常思豪一怔:“在眉山一别,向无讯息,怎么他倒找进京师来了?”回想在入川路上与小林宗擎同吃同住过一段时间,相互比较了解,也知道和小山上人比起来,他这师弟还算老实,但想到小山宗书桃园设酒用心叵测,对他这师弟也不可不防,低声和绝响交待几句,一同接出府门。
小林宗擎身着灰色僧衣,简素无华,正在门房候着,一见人来忙合十行礼道:“小僧何德何能,怎敢劳盟主如此礼遇。”
常思豪一笑:“都是老朋友了,【创建和谐家园】何必客气呢?”又拉过兄弟作了介绍,双方互致礼节甚是亲切,并肩入府,谈笑风声。小林宗擎一路上左瞧右看,盛赞府宅,说来说去,只是豪华气派几字。来至中厅,和常思豪依桌平着坐了,秦绝响站在一边。仆人献茶退下,小林宗擎侧过身来笑道:“川中一别,甚是想念。今日重逢,盟主精神百倍,意气风发,真是越发雍容富贵了呢。”
秦绝响笑道:“瞧您把我大哥说的,倒像是个暴发户了。”冷不防来这一句,登时把小林宗擎闹了个半红脸。常思豪知他为人,那几句客套话说不定还是精心准备了一路的,忙道:“绝响爱开玩笑,【创建和谐家园】也不必客气了。”小林宗擎道:“是是。”又道:“小僧回少林之后,对师兄说明了情况,师兄听闻唐太夫人不幸亡故,深责自己不该出此下策,并着令一支僧众赍备素礼,赶赴眉山,一来倍致歉意,二来为老人家超度亡灵。”
常思豪敛目合十:“上人有心了。”
小林宗擎回了一礼,转开话锋:“师兄在嵩山听闻京中风云变幻,很为盟主担忧,近日得知一切平安无事,连说真是天下之福。”
秦绝响在旁笑起来:“哎哟,这话我可有点听不明白了。倒底我大哥平安是天下之福呢,还是时局稳定是天下之福呢?”
小林宗擎道:“哦……这个,自然两者兼有。”秦绝响道:“哦,是这样啊。我这岁数小不懂事儿,说出话来您可别挑,若是徐阁老弄倒了我大哥,这会儿您这套词儿,多半就要对他们去说了罢?”常思豪眉间微微起皱,有作势嗔责之意。小林宗擎赶忙摆手,示意无妨,说道:“秦总理事的话确也在情在理,不过这次确是错看了师兄。贵盟郑盟主当初和师兄的计议,之前已对常盟主说过,其实师兄也是一腔热忱,日夜为国事忧心,绝非倾向于某方势力,或是某个人。在这一点上小僧以为,盟主应该还是比较清楚的。”
常思豪道:“是,上人倒底是武林前辈,泰山北斗,他老人家的言行,自然有自己的准绳。”
这话不咸不淡,听着像捧,其实却是什么也没说,小林宗擎咂了半天,觉得怪不是滋味,叹了口气,问道:“如今徐阁老已经致仕归家,不知盟主接下来有何打算?”常思豪端起茶杯作势沉吟,秦绝响就笑着接过来道:“哦,打算么暂时也没什么打算,倒是大哥一直在惦记着你们的消息。听说前者小山上人和陆老剑客表示想从中调和,化解聚豪阁这场危机,不知在下去四川这段时间里,上人他们有何动作,成果如何?”小林宗擎脸露难色:“本来他们把大半希望都寄托在唐太夫人身上,不成想却落得这么个结果,师兄和陆道长商议多时,一时还没有找出更好的办法。”
秦绝响嘴角勾起蔑笑:“这么说,他们就是什么也没做喽?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办事全指挥别人,自己坐享其成,自己是清静无为、菩提萨埵了,那别人岂不成了耍猴戏的?”小林宗擎苦道:“总理事,话也不是这么说。论江湖辈份,师兄尚在游老剑客之下,晚辈给长辈调停事件,本来就不好开口。况且少林武当衰落多年,仅靠着那点旧庙产勉强度日,哪比得上你们双方实力强大?如今的江湖已然非同往日,空仗浮名虚理,怎好说话?”
秦绝响立刻就接了过来:“哎哟,这话可真不应该从您的嘴里说出来。合着教您这么一说,我们兄弟走江湖,凭的就是手里的刀把子不成?我们钱多,那不是抢的夺的,不是伸手朝人要的,那是开买卖、做生意,起早贪黑、一分一厘挣出来的。兄弟多,那是人心所向,慕名投奔来的,志趣相合聚拢来的。秦家人走到哪儿都是堂堂正正,没听说谁砸了民间的生意,坏过江湖的规矩。兄弟不才,在我爷爷膝下也读过几年书、受过几年教,还知道什么叫天理人心,还始终相信这人间有公义二字,怎么我这‘在家人’信的东西,到了您这出家人嘴里,倒成了虚理儿了呢?少林武当,那可都是泰山北斗、武林至尊,今日的名头,都是诸位前辈一拳一脚实实在在打出来的,又怎能说是浮名呢?况且你们两派庙产丰厚,徒众甚多,恐怕也不像您说的那般窘迫罢?拿贵派来说,在山门烧一柱大香,听说要八百八十八两银子,出去给富户办一场法事,少说三五千两,多则上万两,武当派则以养生为幌,召些有钱人入山秘授房中术,还训了不少猴子,在山道上截人要钱,不给就抢……当然了,这都是东厂的消息,江湖的闲话。我在南镇抚司这清水衙门没大事,也只是听人扯老鸹舌,知个大概而已,向来是不相信的。今天既然您在这儿,我也不拿您见外,可要腆脸冒犯着问一句了,【创建和谐家园】,不知刚才说的这些,可曾真有其事啊?”
小林宗擎被他一阵抢白,搞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常思豪故意不看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绝响啊,小山上人和陆老剑客都是武林前辈,怎会做出那些连市井无赖干着都脸红的事呢?传言本就是空穴来风,今日也不必多说了。其实小林【创建和谐家园】的话还是很实在的。有些规矩咱们守,人家不一定守。上人和陆老剑客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两位前辈既要张这个嘴,就要有个效果,否则的话岂不大伤双方的脸面?”
秦绝响道:“是是是,还是大哥想得周致。的确,调停不成,咱们倒没什么,让少林武当折了颜面,有损两派的千载威名,那就真有点得不偿失了。”
小林宗擎实在按捺不住,站起来道:“两位,我师兄和陆老剑客提出要给你两家调停,确是出于江湖公义。此刻举棋未定,是希望能够一击中的,两全齐美,绝非为名利之事患得患失。至于烧香超度等项,确有其事,但也是彼请我赴,两厢情愿,少林僧众上下千人,也要生活,也要饮食。二位如此冷嘲热讽,是何道理?”
秦绝响脸也变了:“嗬?你还有理了?少林上下千人不假,可是他们在嵩山顶上啃白菜帮子、吃豆腐的时候,倒是有人拿赚来的银子在外头修建桃园精舍,召些大丫环小媳妇尽享安乐呢!”
小林宗擎闻言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常思豪和秦绝响瞧着他,都有些纳闷。小林宗擎自觉失态,忙敛压了笑容说道:“我当怎么回事,原来两位是有这一团心结儿。”他安安稳稳坐回椅上,继续道:“新郑城外的桃园精舍,其实并非少林别院,只是当时彼此不知根底,所以师兄也未对盟主说明。”
常思豪道:“哦?也不知此时此刻,咱们算不算是互知了根底,以后有机会与小山上人相见,在下可得好好问问。”
小林宗擎一笑:“若是不算,小僧此次也就不必来了。实不相瞒,那桃园精舍,其实是前文渊阁大学士高拱,高阁老的外宅。”
“高拱?”常思豪眼神凝起。
“对。”小林宗擎道:“盟主已经与他见过面了。”常思豪奇道:“我何时与他见……”回想当时只有小山上人、陆荒桥、小林宗擎和一个端茶的长须仆人在场,忽然明白过来:“那个仆人是他装的?”小林宗擎含笑点头。常思豪后背微微一靠,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小林宗擎道:“当初郑盟主在时,与高阁老志趣最相投契,本来他们已将剑家宏愿如何实现的方略商定,准备逐一推行,不料高阁老性情刚直,中了徐阶的计策,为胡应嘉一事遭到言官群起围攻,不得不托病退职,大好愿景也就此落空。不过他回乡之后一直忧思国事,与郑盟主未断往来,因距嵩山较近,与少林也多有联系。前者师兄出离京师,在回归少林途【创建和谐家园】意去了一趟新郑。得悉郑盟主不幸身故之后,高阁老痛得以拳击窗流血,久久失语,不能自持。但听得有常少剑继任盟主一事,心中又燃起希望,同时对少剑的内心却不摸底,因此才与小僧的师兄定下一局,派普从拦路迎接,引您到桃园一聚。”
常思豪微微带冷地笑道:“高阁老临别之时也没露出身份,看来是想瞧瞧常某人能否言行如一喽?”
小林宗擎道:“江湖凶险,官场谨慎,盟主还要多多体谅。”
常思豪叹了口气,说道:“体谅不体谅的,可以搁在一边。【创建和谐家园】此来有什么话,就请直说了罢。”小林宗擎道:“实不相瞒,徐阁老致仕之事传出,我等大感欢欣鼓舞,但知徐党残余势力依旧庞大,保守风气浓厚,必不肯与您通力合作推行剑家方略。师兄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够从中斡旋,将高阁老官复原职,有他助力,一切必然顺水顺风。”
秦绝响一听便反感起来,道:“岂有此理!大哥,少林武当这两派办事没个谱,聚豪阁的事八字没一撇,扔下了,又来推荐什么下野官员,这不是瞎胡闹么?”又转向小林宗擎:“小林师傅,咱们就事论事,有理说理。您也别怪我说你们的不是,我且问你,若没有你师兄小山宗书和武当派老陆头儿出的馊主意,我家唐太姥姥能不能死?”
一句话问得小林宗擎张口结舌。
常思豪道:“这事是齐中华行凶,谁都没法预料,又怎能怪在小山上人头上?”秦绝响也不理这茬儿,仍盯着小林宗擎道:“【创建和谐家园】,佛家讲个因缘,没有前一因,得不来这后一果,你们佛门以慈悲为怀,该不会说我太姥是报应到了,就活该这么死吧?”小林宗擎赶忙摆手:“罪过罪过,怎么会呢?”
秦绝响道:“好,你是明白人,这话我也就跟你说:我跟太姥姥的感情,那向来是最好,她对我也是比她亲孙子唐根都疼。知道她老人家出这事那会儿,我带人杀上少林的心都有,要不是我大哥死拦活拦,现在说不定是怎么个情况。老太太过世了,你们再送多少礼、搞多大排场有什么用?人心隔肚皮,很多事情不能强求,过去的事就算了,不过人与人之间,起码的尊重总该做得到罢?拿这回的事说,你们这嘴里说得多好听啊?左一个亲切,右一个想念,左一个忧思国事,右一个公义为先,可是明知道京中风云变幻,不来帮忙,这会儿尘埃落定了,又摸上来嘻嘻哈哈套交情。我们兄弟俩再是孩子、再不懂事,也能瞧出个水清鱼浅来不是?”
这话又冷又透,可算是丝毫未留情面。小林宗擎的【创建和谐家园】如掉地脸盆般颠来颠去实在坐不住,正要起身说话,又被秦绝响轻轻缓缓地按了下去,道:“别别别,您坐着您坐着,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们原属好心,我还能真带着人上少林兴师问罪么?其实啊,聚豪阁憋着要造反,一个个早晚都是死罪,朝廷自有办法处理。内阁呢,早晚从六部官员里头也能选拔出人才充实,也用不着什么下野官员。佛讲话了: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才能究竟涅槃不是?咱们说句最到家的话,这江湖本不是你们出家人的江湖,官场更不是你们出家人的官场,我看您师兄和陆老剑客这挂碍啊,太多了,梦想也太多了,还是收收心,守好出家人的本分,在庙里好好念经修道为上。您说是不是呢?”
第八章 君臣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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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绝响说话又硬又冲,里头还不时夹引两句佛经调侃,常思豪听来颇感好笑,然而虽觉他有些过分,却也没加呵止,此刻见小林宗擎实在尴尬,便接过来给了个台阶道:“少林武当两派前辈以出世之身做入世之事,不求自了,发愿惠人,这也是一件好事。”见小林宗擎合十表谢,便又伸掌虚隔,继续道:“不过,朝廷大事,非是在下一力能为,还请【创建和谐家园】善言回复上人,就说常某无能,只恐要两位前辈失望了。”说到这里起身一招手:“绝响,你陪【创建和谐家园】坐坐。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失礼了。”
小林宗擎抬手在空,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满脸失落,犹豫一下想往外追,秦绝响横过来,笑嘻嘻地扳下了他的胳膊,口里道:“【创建和谐家园】远来辛苦,怎好这么就走呢?说什么也得吃过饭才成,要不然传扬出去,岂不要旁人说我们兄弟太不知礼吗?来人哪,准备素斋!”
小林宗擎拿他毫无办法,更无心饮食,想着等常思豪回来再劝说几句,只好陪笑捱着。不多时素宴在观鱼水阁摆下,秦绝响嘻嘻哈哈地敬酒夹菜,每听小林宗擎说到正事,便东拉西扯避而不谈。饭罢换茶,起身离开片刻,回来手中多了一个信封,按在桌上往前一推,坐下笑道:“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想来少林寺里香火也不甚兴旺。我说那些话时也没考虑到贵派的苦衷,对【创建和谐家园】和上人实有不敬。这点小钱拿不出手,不敢说给少林的布施,只当是【创建和谐家园】回程的一点路费罢。”
小林宗擎瞧瞧信封,瞧瞧他,变了脸色问道:“这是您的意思,还是常盟主的意思?”
秦绝响笑了:“是应该准备两份意思的,不过我们兄弟既是一体,那不管谁的意思,还不都是一个意思嘛。”
小林宗擎道:“小僧不是这个意思……”
秦绝响道:“你我其实都明白彼此心里的意思,说得太透,【创建和谐家园】不觉太没意思吗?”他笑了一笑,又道:“哦,对了,如今我大哥的身份毕竟不同往日,什么盟主之类的名头,还是少称呼一些为好。至于下官么,一个小小千户,倒无所谓的。”
小林宗擎面如铁凝,僵了好半天,起身合十一躬,扭头便走。
水廊下人影交错,刘金吾半拧着身子走了进来,到了桌子近前,见秦绝响坐在椅上不动不摇,眯着柳叶眼冷笑,便问:“那和尚谁呀?”秦绝响一笑:“来化缘的,嫌给的少,气走了。”刘金吾回头瞧瞧,又捡起桌上信封,打开小缝瞄了一眼,道:“五百两还嫌少!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秦绝响笑了:“说得好,我发现,咱俩越来越能说到一块儿去了。这钱他不要,咱们自个儿花,走,找个地儿喝场花酒去!”
刘金吾笑道:“你兴致倒好。”把信封往桌上一扔,道:“不过今天是不成啦,我二哥呢?”秦绝响道:“有什么事?”刘金吾道:“皇上找他有话说哩。”秦绝响让下人通知常思豪,找了一圈不见人影,门人报说侯爷早就一个人出去了,似乎奔的是独抱楼方向。秦绝响左右无事,便陪着刘金吾到独抱楼来找,人答侯爷确实来半天了,一进来就把邵方召了去,不知谈些什么。
两人上了二楼,逛一圈找到赌场套间,果然常、邵二人俱在,常思豪听说皇上相召,便起身随刘金吾进宫见驾。秦绝响把他们送出楼外,笑着问背后的邵方:“你们刚才聊什么来着?”邵方道:“嗨,也没什么正经事儿,闲聊天儿呗。”秦绝响回头瞄了他两眼,背起手来道:“嗯,我大哥刚进京的时候,是你全程接待,比别人是要亲近不少呢。”邵方笑道:“哪敢说亲近,反正脸儿比较熟就是了。”
秦绝响鼻孔中“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忽然一反身,和他贴了个面对面。
邵方明显惊了一下,怔磕磕一动不动。
秦绝响错开他的眼神,两手抻捋着,替他把衣领掩了掩,又轻轻由上到下地拍打着他衣服的褶皱,口中慢慢悠悠地道:“独抱楼不比倚书楼,这地方人多钱广,是支柱,也是体面。楼里伙计新召的比较多,现在这人心又难测,一些欺瞒哄骗、顺手牵羊的事也是难免,管事的须得耳清目明,才能通达上下,把人带好。秦家这点产业置得不易,里里外外的,还得你这丹阳大侠替我多多费心了。”
他把通达上下四字说得稍稍重了一些,邵方眼珠略定,立明其意。施礼道:“是,蒙总理事您如此信任,属下敢不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刚才跟侯爷聊天,听他问起些京中旧闻,前几任阁老的情况,我这边回答着,心里还想着楼里的事儿呢。”
“前几任阁老……”秦绝响闻言身子微微一顿,随即无事状缓缓缩回了手去,点头微笑道:“大哥就是我,我就是我大哥,对待他和对待我是要一样的。他问的问题也都要小心回答,不可敷衍搪塞。不过他是侯爷的身子,事情太多,该说的不该说的,要仔细斟酌,不要让他烦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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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随刘金吾在宫院中穿行,只听一缕萧声在空气中穿荡,仿佛无形的香气,悠悠然令人心旷。一直来到万岁山下,有内侍接引着二人来至山腰,只见隆庆在小亭之中侧身靠柱,远眺宫垣,亭下右手方向设一条黑色几案,上面横着一张七弦琴,郭书荣华跪坐几后,身直如碑,洁白修长的手指扶着一管玉萧轻轻吹奏,曲势滑柔,若春风度柳、秋水流绢。
常刘二人不敢打扰皇上,远远停步。隆庆瞧见,笑着打起招呼:“贤弟,来得正好,随朕一同欣赏荣华这曲‘风萧吟’。”常思豪走近施礼,向旁边瞥了一眼,笑道:“督公雅情高致,吹出来的曲子,我这老粗哪听得懂呢?”曲声少歇,郭书荣华微挑二目,含笑道:“乐乃心音,欣赏与否,还要看彼此是否心有灵犀吧。”
隆庆一笑,拉着常思豪落座,刘金吾侍立于侧。郭书荣华搁萧就琴,盈盈含笑,仪态从容,衣袖展处,掬水弄波般的琴声自指尖轻泻而出。
待一曲奏歇,几人心中汩汩如流,从一种幽逸清远的心境醒拔而出。隆庆象征性地合掌轻拍了几下,叹说道:“还是荣华这手琴,能解朕之心愁啊。”
皇上心里有愁事,做臣子的自当要相询解忧,常思豪听出话外有音,却不来接这下茬儿,顺水推舟地附和道:“郭督公不仅萧吹得好,琴抚得妙,办事更是严谨妥帖,有他提督东厂,监管天下,皇上自然高枕无忧。”
隆庆道:“可惜世间荣华只有一个,朕是处处用得着他,他却分身乏术啊。”
常思豪不动声色,继续往偏里引道:“听说内阁中事务繁冗,李、陈、张三位阁老忙得团团打转,莫非您是想将郭督公提入内阁么?”
隆庆摇头失笑:“东厂与内阁权责迥异,互不相通,就算荣华都能拿得起来,谁又能拿得起东厂呢?朕也是看他一个人无法琴萧合奏,一时有感而发罢了。”
常思豪一副不无惋惜的样子:“内阁中每日处理天下大事,任重繁忙,想来徐阁老之所以会一病不起,也是累的。现在除了张阁老年富力强,其它两位阁老的岁数其实也不算小了,能早日提个人进去,替他们分担一二也好。”刘金吾一听心里便有了方向:听这话音,常思豪显然是有意推荐人选,此刻用话引逗,只须皇上给个话头儿,他就要顺杆儿往上爬了。
隆庆沉吟一下,说道:“贤弟说的也是。不过六部之中官员紧缺,一时也难找出好的人选。阁臣不比旁人,须得威望素著,百官服膺才好。若是贸然点选,群臣不服,届时反而会适得其反。”
常思豪清楚他这是怕自己胡乱荐人,先堵了道,以免说出来双方尴尬。笑道:“政治这东西学问大,我这老粗就不大懂了。不过我总觉得百官服,不如民望大,就拿以前的郭阁老来说吧,单只一件‘仁义巷’的事,他在我们这些老百姓心里,那形象可就比别人高大得多哩!”
郭朴当年在朝为官,以清正廉洁著称,留下很多逸闻趣事。在民间最为人称道的,便是“仁义巷”的故事,起因是郭朴老家安阳的宅子被邻居挤占了一墙之地,两家打起官司,互不相让。郭夫人便派家人捎信到京师,请求身为阁老的郭朴出面撑腰。郭朴写信一封回复,夫人展开一看,上书:“千里捎书为一墙,让它几尺有何妨?万里长城依然在,今日不见秦始皇。”于是大感惭愧,不但撤诉,还将家宅争挤处向内缩进三尺,让给对方使用。这件事情流传极广,不管朝野民间,都传为美谈。
隆庆对此自然也是耳熟能详,微笑道:“郭阁老乃端方长者,处世为人,确是有口皆碑的。”常思豪笑道:“原来您也挺怀念他。哎,郭督公,你的消息灵通,不知你这位本家阁老退职之后,都在干些什么呀?”
郭书荣华微微一笑:“荣华虽与阁老同姓,出身却低微得紧,不敢受侯爷这份抬举了。这一年多来郭阁老回到家乡,淡守田园,倒是十分清闲自在。”常思豪“哦”地应了一句,转回头道:“既然郭阁老闲居无事,皇上何不将他请回来主持政务?以他的威望和能力,应该是上合天意,下合民心的。”
隆庆目光遥远,定了一定,轻轻发出一声喟叹。郭书荣华道:“侯爷有所不知,当初郭阁老申请休退之时,皇上再三挽留,但郭阁老连上三道奏疏,去意甚坚,皇上也是没有办法。这一年多来他以种地养花为乐,只怕多半是不愿再重新出头的了。”
“是这样吗……”常思豪心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皇上想用,一道圣旨过去,总是能把人调回来。看现在隆庆这副样子,显然是没有这份心。郭书荣华的代答也不过是托辞罢了。当初郭朴是受了高拱的牵连,被迫休退,此时徐阶刚走就起复郭朴,不免有扇徐阶耳光的嫌疑,看来皇上考虑的,也许更多是彼此的脸面。”
就在他陷入沉吟之际,刘金吾说道:“皇上,经侯爷这一提醒,我这才想起来,高拱高阁老回乡养疾,算来也有年余了。”
这话说得闲闲冷冷,似有意更似无意,让隆庆微微一怔。常思豪则更感意外。自己刚才表面说郭朴,其实意在高拱。无非是想引逗一下,看看皇上对于下野臣子的态度如何、有没有再召回的希望。而高拱与徐阶是对头的事刘金吾最清楚不过,也必然知道此事敏感,不易让皇上回答,此刻他偏偏毫不避讳地提及,明显是在替自己开这个难张的口了。
隆庆鼻孔中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就凝住不动了,常思豪不愿让场面陷入尴尬,便侧头问:“高阁老不是辞职休退了么?怎么又说他是回乡养疾?”郭书荣华衣袖在琴弦上轻轻一拂,笑道:“哦,侯爷有所不知,当初皇上准高阁老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尚书、大学士衔回乡养疾,严格说来并不算致仕。”
常思豪登时心领神会:按邵方的说法,高拱在皇上做裕王时便是他的老师,两人感情深笃,远非他人可比,是以当初高拱虽是被众言官攻击下野,皇上却给了他相当的遮护和脸面。既是“养疾”,那么病好自然就可以回来。但以高拱的身份,想要回来只说病好是不够的,还必需要皇上的一道旨意,这样才不至于灰溜溜的难看。那么此刻正是用人之际,皇上为什么表情里又充满犹豫呢?像他这种人物高瞻远瞩,一切都是向前看的,也许不仅仅是出于要维护徐阶的脸面问题,而是怕这个旧日斗败的阁老一回来,就要携威带怨,和群龙无首的徐党斗个乌烟瘴气、你死我活吧?据邵方说,这位高肃卿向来以雄才自许,性情刚直做风硬派是出了名的,皇上和他相处多年,彼此之间了解太深了。
只见隆庆仰面望天,发出自嘲般的一笑:“方才一曲忘忧,不想片刻间,此心又乱起来了呢。”刘金吾目光有些闪烁,低首道:“奴才多言,扰了皇上的清兴。”隆庆摆了摆手,示意与他无关,转向常思豪,语态深沉地道:“徐阁老刚去,事一切还当以求稳为要,至于内阁中补充人选,朕还要仔细斟酌,再思再想。好在如今三位阁老虽然累些,也还支撑得住。”说到这里似乎觉得气氛沉重了些,笑了一笑,向旁边招手,内侍端来托盘,将一只银提玉盖翠金壶和两只羊眼琉璃杯放在桌上,隆庆亲自把盏,将两只杯子斟满,引手道:“贤弟请。”
常思豪谢了恩,拈起杯子瞧瞧,这杯太小,大口一扬就没了,只好也学隆庆的样子细细地啜了一口。然而酒液只在舌尖一转,眼睛不由得微微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