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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官员料是助兴的节目,都齐声道好,也有的一听他说是绝妙文字,等于把悬念说破,暗笑他不懂调动观众情绪。只见徐瑛将手腕迎风一抖,红绸泼拉拉展开足有半身高,露出里面红底金字。仔细看时,正中央是一个斗大的寿字,两边又各有四个手掌大小的寿字,最底下则是大不逾拳,小则如蛋的几十个小寿字,这些字写的虽都是寿,笔体却各个不同。有懂得书法的,只一落眼便赞叹起来,说道:“瘦金者,瘦劲也,书之易散,必以寸方小字才易彰其力度、展其秀美、亮显精神。今此书其大如斗,竟然舒展周致,毫无支离迹象,功力可见非同一斑。”
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都于书道颇有研究,中间这个大寿字是瘦金体,他们自然一搭眼早看出来,此时听见这番评论,都徐徐点头,似表认同。余人见四位阁老如此,自然更着力夸赞,只有王世贞在一旁静静瞧着,似在琢磨笔法,又似在想着什么,不言不语。
张居正道:“这瘦金字虽好,从笔力上论,却不如两侧这八个,尤其右边首字骨劲力猛,肉丰气沉,乃是唐朝徐浩徐季海的笔体,李肇《国史补》有云:‘瘦硬易作,肥劲难工’,季海之字丰肥阔大,尤其难学,稍不留神便要落个满纸墨猪。可是这一字观来,不但深得季海之妙,更在工熟之上多生三分意趣,冲和之外,别有机枢。”
李春芳笑道:“叔大差矣。徐浩的楷书虽佳,却过于稳健,殊少清逸出尘之气。依我看远不如右二、右四的怀素狂草、智永真草和左一的陆机隶草。尤其这隶草写得淡朴,趣出天然,绝非其它几字可比。”
陆机是西晋时候松江华亭人,与徐阶同乡,他单挑这个寿字特加夸赞,众官自明其意,纷纷应和,都道华亭人杰地灵。李春芳见陈以勤一脸的不屑,笑道:“怎么,陈先生,您对小可之论又有意见?”陈以勤道:“岂敢。”李春芳顾众笑道:“先生大才,我等是远远不及的了,今日佳期良辰,在坐又都是至友嘉宾,先生何妨畅所欲言,令我等一开茅塞呢?”众官都知他心思,纷纷凑起热闹。
“李次辅的夸奖,在下殊不敢当。不过……”陈以勤睃着那寿字帖道:“据实言之,陆机之字淡而失味,并无过人之处,今人观之,当可一览古风,效学无益。怀素乃释教狂秃,智永乃佛门痴汉,不足为论。右一徐浩字只是精熟多练,并无妙趣可言。左四所用为黄体,黄庭坚本身追求情趣,过于用奇,导致结构失和,离上乘书道愈远,此字临学虽妙,奈何却难补救先天。纵观此贴,中间的巨幅瘦金笔力彰雄,自不必说,两边八个寿字中,倒是右三所临的蔡京字体雍容华贵,气象绝佳,左二、左三的两个寿字,更是铁划勾雄,尽得颜筋柳骨之妙。至于底下这几十个小字么,各具其态,神气完足,倒也难得。”
此言一出,众官员中倒有不少人点头。只因草书虽可怡情畅志,于官员们来说却不实用,是以他们平素临的多为颜真卿和柳公权的帖子,无非是图楷书明晰端正,为了奏章写出来让皇上看了赏心悦目。这些人本就对其它人的书法知之不多,知道的也没下过大功夫,此刻见陈阁老力挺颜柳,便也觉得理所当然。
邹应龙笑道:“恩相,不知您觉得这帖中之字,以何为佳呢?”
徐阶早已默默观赏良久,觉得确如陈以勤所说,右三的蔡京字为全贴最佳,其它七字各擅胜场,倒也相去不远。微笑移目道:“侯爷,您说呢?”
常思豪心里暗骂了一句老贼皮,想这些字写得各式各样,你们要不说都是寿字,我还以为是篇文章呢!认都认不全,能品出什么来?你这是存心让老子出丑啊!此时在场百十对眼睛都望过来,自己又不能不给个回答。当下团舌头咂了咂嘴,哈哈一笑道:“哎呀,这字嘛,我倒是不懂。不过几十个寿字写出来,笔笔不同,没有重样,若是同一个人所书,倒是一桩大本事了。”
“呵呵,”郭书荣华清风朗月般一笑:“侯爷谬赞,荣华愧不敢当。”
在场众官员一听这话,才知此帖竟是郭督公的手笔,一个个惊讶之余,也都换了理所当然的表情笑起来,交口称赞督公妙才。常思豪心里却有些发沉,想他对老徐如此巴结,可不是什么好事。
徐阶手拈须髯微微点头:“早闻郭督公理事之余临池不辍,精擅各家笔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瑛更是得意,拿着字往来穿行给众官展示了一圈,回来笑道:“所谓心灵手巧,能写出几样不同笔体的人,其心已算是七孔玲珑。而今督公这数十字笔体各异,又字字入妙,我看您这颗心哪,说有几百孔也是少了哩。”百官一听都极力颂扬,气氛顿时又热烈了几分。
常思豪瞧他们这架式心里就烦,哈哈笑道:“七孔玲珑也倒罢了,什么千疮百孔的,那岂不是要督公万箭穿心么?”
徐瑛拿这字帖招摇,无非是向众官员们传达一个信息:就算如今东厂势焰熏天,也要给徐家面子。回来这几句话也是想给郭书荣华作个脸。却不想教常思豪这么一解释发挥,自己倒像是骂人了。
邹应龙举杯道:“呵呵呵,督公心怀若海,纵有千舟万舰,也是通航无阻啊。”一字转音,将此事轻轻遮过。虽然徐党中许多人对常思豪不满,但他摆开这有口无心的老粗姿态,大伙还真没办法和他较真。都陪上一笑,悻悻哼哼。此时又有人凑到徐瑛耳边低语,徐瑛喜笑点头,那人下去,不多时领两个小厮抬来一个大木箱。众人目光聚拢过来,只见箱体外侧金漆一头小猪,造型圆滚可喜,箱口处贴着封条,上书:“阁老亲启”。徐瑛笑道:“方才管家查点礼品,发现多了这只大箱,未留名款,不知是哪位大人所送呢?”
徐阶属猪,众人会心而笑,料想必又是哪位官员独出心裁,要给阁老一个惊喜。
徐瑛要一柄银质小刀递给父亲,徐阶站起身来,像是嗔晚辈没有必要如此费心般,微笑着在众人面上略扫了一圈,接过小刀,在封条上轻轻一划,众官员鼓掌喝彩,都伸直脖子望来。
二小厮将箱盖轻轻揭起,徐阶探目光往里看去,突然打个噤,两眼瞠翻,天旋地转,身子直挺挺向后便倒!
第三章 逗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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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瑛就在旁边,赶忙上前将父亲扶住。
两小厮吓得手一松,箱盖“啪”一声扣归原位。
众官员都慌了手脚,呼唤着:“阁老!阁老!”向前涌来,整个院里乱成一团。
张齐所在角度瞧不见箱中物件,自然莫名其妙,此刻趁乱前拥,左捅右问:“箱里是啥?”没人理他。忽听有人正窃语道:“真是人头?”“是!是徐家两位公子的人头!”张齐直吓得倒吸了口冷气,两腿一晃险些瘫在地上,赶忙扶桌避到一边。眼看徐三公子在那里连抖指头带掐人中,徐阁老牙关紧闭,只是不醒,他眼珠转转,悄摸后撤,手在桌上扶摸之际,碰到一盘肘子,想起夫人爱吃,便抓了一只揣进怀里,退两步,又抓了一只,扭身偷偷溜了出去。
徐家又是请医又是弄药,寿宴不欢而散。常思豪出来不回侯府,直奔独抱楼。到了地方一问,人说秦绝响不在,又到百剑盟总坛去问,也是没有。赶上陈志宾查账回来,言说秦绝响应该是在南镇抚司办公事,不过今日盟里要对账目,所以退班后会过这边来。常思豪见时间也差不多了,便留下等着。直到天见擦黑,总坛门口武士齐刷刷施礼,一人角带皂靴,迈着方步率队而进,小身子上青色官服利落规整,胸下一方熊罴补子。进了院柳叶眼左横右扫,瞧见常思豪在大有殿下歇凉,便笑忒嘻嘻,大声打起招呼。
常思豪脸色不愉,使眼色向后一领,二人来至郑盟主原来住的小院。屏退余人,常思豪指节往桌上一磕道:“绝响,你干的好事!”
秦绝响愣了:“大哥,这话怎么说?”常思豪道:“二徐的人头不是你打箱送去的?还装什么相!”秦绝响惊道:“有这等事?……啊,我明白了,这定是聚豪阁那班人下的黑手。大哥,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按你和青藤军师的主意,下令派人到云梦山提徐大徐二,不料想半途杀出一群聚豪阁的人,把他俩给劫去了!我闻报之后这个急!赶紧派出人手四处围追堵截,甚至连东厂那边都通知到了。可惜这帮人油奸滑鬼,连个影儿也摸不见,敢情他们是把二徐弄死,给送回去了!”
常思豪冷冷瞧他,静静听完,说道:“绝响,你在官场没少学东西,如今在我面前,也做起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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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道:“东厂明察秋毫,会上你的当么?你以为只说是丢了人犯,不提徐大徐二,便能瞒得过郭书荣华?能瞒得过东厂的耳目?”
听完这话秦绝响脸色便有些凝敛,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哥,如今您和郭督公,倒是走得比别人都近了呢。”
常思豪道:“你这么胡闹有什么好处?现在徐阶昏厥倒地,人事不知,等醒过来必定要倾其全力给二子报仇,那时四面是敌,应付起来岂是容易?”
秦绝响笑道:“都说是聚豪阁人干的了,他哪能算在咱头上?”常思豪道:“你把徐阶看得也忒简单了,这点栽赃嫁祸的小计,他会不明白?”秦绝响两眼望他,只是嘿嘿地陪笑。常思豪道:“倒徐须得像拔大树,树倒猢狲散,是因为他们要各求自保。可是你现在的做法却等于是在推墙。徐阶这墙基未倒,指挥着整面墙砸过来,咱们还受得了么?青藤军师让你把人送回去,是因为这两个人看似有用,其实无用。送回去意在攻心,是让他明白咱们要的是他的权,不是他的命。这么一来岂不砸了?”
秦绝响道:“做官的权比命重要,想让徐阶交权,那不是白日做梦吗?再说了,他这俩儿子怎么没用?不当矛也可做盾,早知道送回去,当初何必抓来,费这个事?”
常思豪道:“我一开始也想不明白,后来琢磨,青藤先生大概是认为徐阶手里有权便难弄倒,而落井下石就容易得多。再者说放走了徐家二子,他们手下的狗腿子还押在咱们手里,供状俱全,适当的时机下,也都可以当证人。”
秦绝响低头琢磨一会儿,似乎也觉得此说确有道理,闷声不再言语。常思豪道:“可是你这么一弄,事情就全反了。你瞧他办这场寿筵,到场的有多少人?咱们的人又有几个?接下来的仗,还有法儿打么?”
秦绝响嘿嘿一笑:“大哥,你放心,没事儿。”见他用白眼瞪过来,便扑哧一下又乐了:“大哥,你也没想想,光送两个猪头,用那么大个箱子干什么?”
徐阶被救进屋中,平平安置在榻上,旁边六个侍女拿大扇扇着风,七八个名医轮流诊治,【创建和谐家园】灌汤,只是不醒。百官大半散去,李春芳、张居正以及王世贞等几个近人都在旁边守着。徐瑛手足无措,抱着邹应龙哭嚎起来:“云卿!我爹爹这是要过去了啊——”邹应龙赶忙解劝:“阁老只是晕厥而已,公子岂可发此不吉之语!”徐瑛哪听得下去,闹了半晌,又跑到院里掀起箱盖,瞧着徐璠、徐琨两位哥哥的人头,膝头一软扑堆在地,拍着石阶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哥呀!你们怎就这么死了!朱情!江晚!你们两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怎么就敢把我哥哥给害了呀!哥呀!我的哥呀!”一边哭一边上去搂住两个人头摇晃。晃着晃着,就听耳根后有人大骂:“晃什么晃!”
徐瑛回头一看,没有人。一愣之下,忽然感觉怀里两颗人头摇来拱去地动了起来,吓得他“妈呀”一声撒手,两脚朝天,仰了个腚墩儿。邹应龙闻声出来,只见箱子里徐璠徐琨两颗脑袋左瞧右望,正在叫唤:“还不把我们放出来!”婢子们见人头活转,居然开口说话,都吓得仓皇逃窜,空中飞起好几只花鞋。
邹应龙赶忙召唤家丁过来撬开箱板,这才看明白:原来这二人是蹲在木箱子里,箱子上层木板有两个圆洞,如同罪枷卡在颈间,板上又铺了绒布,下颌和披散的头发挡住了洞口边缘,身子半点也瞧不见。因此那两颗脑袋看上去,就像是装在礼品盒里的文玩核桃一般。急忙道:“快,快!把两位公子扶出来!”
二徐出得“蹲笼”,两腿都有些伸不直,坐在地上,过来几个家丁给捶打揉搓,徐瑛见俩人真的没死,喜出望外之余,又火了起来,骂道:“你俩也真是!既然没死,干什么不言语一声!害得爹爹都被你们吓死过去了!”
徐璠愣了:“爹在哪里?”徐瑛跺脚道:“在屋里躺着哩!你们两个【创建和谐家园】,爹要被你们害死了!”徐璠和徐琨也顾不得揉腿了,赶忙让人扶起来,随他一同进里屋去看,果然见父亲徐阶躺在床榻上正被几个医生抢救。徐瑛抹着眼泪喋喋不休,不住嘴地埋怨,徐琨开始还忍,后来听得烦了,皱眉道:“三弟,你只顾骂我们做什么?我和大哥又不知是怎么回事!”邹应龙过来细问,徐璠道:“今天有官差提我们往京师来,半路遇上一群蒙面人,说是聚豪阁的,杀散了官人,我们以为获救了,哪料想每个人头上挨了一棒子,醒来后就被三弟抱着脑袋,又发现自己蹲在这劳什子里头!”
徐瑛恍然道:“是了,这就和郭督公说的对上了。聚豪阁这帮【创建和谐家园】,救了人就该好好送回来,搞的这套算什么玩意儿!真是岂有此理!”
邹应龙沉吟道:“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见徐瑛奇怪,他又补充道:“第一,聚豪阁人已与咱们彻底决裂,没有必要救人。第二,两位公子在华亭被秦绝响捉来,如果聚豪阁得知消息想救,路上比在京师附近更容易得手。第三,如果是他们救的,自然是想重结旧好,不会选择用这种既折辱了两位公子,又惊吓到阁老的方式。”
教他这么一说,徐瑛也觉出不对劲。李春芳、张居正等人还对徐家二子被俘之事毫无所知,此刻听来更都有一种惊奇突兀之感。
床榻上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音,众人赶忙围拢过来,只见徐阶缓缓撩开了眼皮,眼白浑浆浆地泌着粘涎,像被谁吐进口痰一般。徐瑛扑在他腿上摇唤道:“爹!您感觉怎样?”
徐阶长长叹出口气,扫了扫周围站的人,眨眨眼,忽然瞧见自己的大儿子徐璠和二儿子徐琨,明显地怔了一怔,白眼上翻身子一挺,吸进口凉气,落下去又不动了。徐瑛杀猪般叫起来:“大夫!大夫!”
又救了好半天,徐阶才再度缓醒过来,两眼圆睁,喉头不住涌动,医生赶紧过来将他身子扶成侧姿,轻拍后背,片刻之间,徐阶“咕咙”一声,咳出一口浓痰来,手扶胸口闭目喘息半晌,心神似乎已经安定了些,这才躺回榻上说道:“我没有事了,让他们都下去罢。”医生又过来切了切脉,向众人点头,表示情况已经稳定,收拾应用之物退下。
徐璠到榻边讲述经过,徐阶合眼轻轻摆了摆手。徐璠不敢再说,垂手侍立在榻边。
隔了好一阵子,徐阶缓缓唤道:“子实,叔大。”
李春芳和张居正向前半步:“阁老。”徐阶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带着他们,都先回府去罢。”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见徐阶眉眼不睁,神情倦怠,也都不好说些别的,施礼说了几句善保贵体的话,与其它几个官员转身告辞。王世贞也似陪似送地跟了出去。
又躺了片刻,徐阶张臂让人将自己扶起,他眼望床榻前的两个儿子,过了好一会儿,像是溺水之人刚刚苏醒般,长长吸了口气,叹出来道:“不想今生今世,还有与你二人相见之日!”言讫,两行老泪扑簌簌流淌下来。
“爹!”“爹!”徐璠、徐琨跪倒在地,抱住父亲的小腿痛哭。
邹应龙忙劝道:“恩相不可如此,只恐哭坏了身子!两位公子!”然而三人悲声痛切,哪里阻拦得住?徐瑛受到感染,也在旁边抹泪添乱。
哭罢多时,徐阶一声长吁,手扶二子之背道:“悲也倏急,喜也须臾,不想今日老夫空受了一场丧子之痛,真如云里梦里!”
徐璠、徐琨都知道爹爹久在官场,早已练就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面皮,这些年来父子间远隔千山万水,只是互通信使,相见无期,彼时年节到京探望,父亲也是保持着阁老的身段,严父的姿容,殊无亲近之态,以至兄弟情冷,后来往来行走等事,都交予家人来办,自己很少动身了。今日老爹爹如此痛切,显是真情流露。再看他鸡皮鹤发,须鬓如霜,回首往昔在家教自己兄弟读书习字之时的种种,一时童年孺慕之情心头越动,加上这些日子囚居的委屈,益发悲不可抑,哭得两袖尽湿。徐瑛在旁擦干泪痕,愤愤道:“云卿说的对,这事绝然不是聚豪阁所为,必又是常思豪暗中策划弄鬼,想在寿宴上给咱们添堵!爹,咱们这回可不能饶了他!”
徐阶哑声道:“嘿,不能饶了他?你能把人家怎样?”徐瑛道:“告他们乱用私刑,囚禁大哥二哥!”徐琨扭回头来道:“官面查下来,问到我二人为何会被抓去时,怎样答覆?”徐瑛道:“那就说——”忽然僵住,这才想到此事究查起来,倒卖军粮、胡乱圈地等事都要一一牵起,常思豪和秦绝响光脚不怕穿鞋的,这官司跟他们可打不起。然而心中又觉不甘,道:“难不成,咱们就这么忍了?”
徐阶目光缓缓旁落:“元美,你进来罢。”
几人回头看时,王世贞在门外应了一声,低头走了进来,在徐家三兄弟身后站定。
徐阶垂眉静了片刻,问道:“云卿,元美,你们觉得,对方将老夫二子送回,是何用意?”声音甚是微细。
邹应龙躬身:“回恩相,据学生来看,常思豪这人耍不出什么手腕,此事必是徐渭的策划。徐渭诡计多端,如此行险,必然留有后手。至于是什么,学生刚才一直在想,实无头续。”徐瑛皱眉道:“你是智囊,怎么也没头续?你的智都跑哪儿去了?”忽见父亲眼色不正,赶忙又低头闭嘴。
王世贞道:“徐文长虽一文士,却心地阴深,行事狠辣之极。他曾言,书法之道犹如运用兵器,刀枪剑戟握法、用力不同,中之人身,伤痕也异,写字也是如此,钝则不入,缓则不中,傝散则不决不裂。可知此人在写字下笔之时,心中想的却是手执刀斧开肉辟骨、剜肚割肠,分明是一个嗜血狂人,故而所想所谋,亦必在常理之外。”
徐阶点点头,困容不展地说道:“这二子虽然不器,毕竟是老夫骨血,他不留在身边为质,竟敢公然送回,绝非想吓一吓老夫这么简单。”
邹应龙道:“学生的奇怪也就在这里,若将两位公子体面送归,其实更具震慑,箱中装人之事简直如顽童闹剧,徐渭算路精准,应不会出这闲极无聊的一笔。”
徐瑛怒道:“这还用说么?定是常思豪那老粗的馊主意!”徐琨道:“不然。依我看常思豪外粗内细,其实也很有些脑子,今日之事,说是秦绝响那小崽子耍的把戏倒更有可能。”
“他?”徐瑛重重一哼:“常思豪不好动,收拾他还不容易?南镇抚司归东厂调用,我这就知会郭督公,给他来点厉害的瞧瞧!”
王世贞扬起脸来:“三公子,时至今日,你还以为郭书荣华是咱的人么?”
第四章 文章会
徐瑛愣了,翻眼瞧着他:“元美,你这话什么意思?郭督公跟咱们很是亲近,今天他送来的百寿帖是亲笔所写,你又不是没瞧见。”
王世贞脸色阴沉地瞄了徐阶一眼,低头道:“正是这幅字,表明了他的心已非我同流,甚至可以说,已然站在了咱们的对立面。”
徐阶眉凝忧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世贞道:“恩相可还记得?他那字帖中,瘦金大字两边,是八个中等大小的寿字形成一联,所用笔体各异,右边从上往下,依次用体为徐浩、怀素、蔡京和智永。左面四字用体为:陆机、颜真卿、柳公权和黄庭坚。”
邹应龙骤然省悟,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徐瑛道:“这几人都是有名的书家,各取一体,又有什么不对?”
徐琨挥手在他头上抽了一巴掌,骂道:“只你这蠢材,不学无术!右联是藏头字,写的是‘徐怀蔡智’!蔡京乃北宋巨奸,智又与‘志’双关,这不明明是骂爹爹怀有和奸相蔡京一样的诈智祸心么!”
徐瑛恍然大悟,刚咬上牙又觉不对,捂头说道:“若是联,左右总该对仗吧?可是左边藏头是‘陆颜柳黄’,陆又是谁?姓陆的脸和柳叶一样黄又是何意?根本不成句啊,以此观之,右边会不会只是巧合呢?”
他说完这话,发现父亲徐阶、大哥徐璠、二哥徐琨、邹应龙、王世贞都没声地瞧着自己。不禁呆了一呆,皱起抬头纹,怯声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话尤未了,头上又挨了二哥一巴掌,徐琨骂道:“你这猪头!上联藏头,下联就必须藏头?就不许押尾?就不许押尾?就不许……”说一句在他头上抽一句,忽然想到父亲瞧着,这才罢手。
徐瑛疼得眼泪直冒,两手不住揉着脑袋,缓缓直了腰,口里叨念:“押尾,押尾……陆机、颜真卿、柳公权……”忽然“啊”了一声,两眼发直:“下联尾字,是‘机卿权坚’!那岂非骂爹爹是权奸?”
屋中早已静静无声,没人应他的话。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一层阴郁,大家心里都明白东厂站到另一边,意味着什么。
王世贞垂首道:“阁老,依我看郭督公其实尚不想与咱们为敌,他这寿字贴中间的大字用体为‘瘦金’,瘦者,收也,暗夹鸣金收兵之喻,似乎意在劝您急流勇退。底下几十个小寿字用体各异,左出右进,大小不一,其意又在暗指:若是您不收山,只怕‘寿不谐齐’。”
徐瑛皱皱眉,似乎想说什么,揉揉脑袋却又忍住。老大徐璠道:“元美,你这么解,是否有些牵强?”
邹应龙凝目思忖片刻,把话接了过来,道:“不然。”面向徐阶:“恩相,元美所言倒也有理。因为两边这八字,也有这层意思在。‘徐怀蔡智’中的首字徐,是徐浩,此人于代宗时被封为会稽县公,后来做过吏部侍郎,德宗年间授彭王傅,进郡公。卒年八十,获赠太子太师,可谓善终。尾字智,是智永,智永乃王右军七世孙,名门世家之后,却甘于淡泊,隐于空门。以此二人结上联首尾,显然有劝您善始善终,归退林泉之意。而下联‘机卿权坚’中的首字机,是陆机,此人做过平原内史,却死于‘八王之乱’,被夷三族。尾字坚,是黄庭坚,此人历任国子监教授、校书郎、著作佐郎、秘书丞等职,风光一时,后来却屡遭贬谪,死于宜州。上联显然在暗示功成身退的好处,下联则是表明了官场破败的结果,其意正与元美所解相合。”
徐阶听完久久无言,张手让二子扶起,垂袍拖带缓步踱行,在屋中转起了圈子。邹应龙、王世贞的目光都随着他脚步转动,静静等待着回应。
徐阶挪着挪着,忽被一绺发丝拂得面上生痒,侧头看时,窗外晚风轻柔,庭下花荫摇动,云上月色溶银。
这个院子,自己已经住了十几年了。
眼前这副景象,与以往相比,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连市井蒙童都能脱口而出的俗联,此刻想来,竟令人如此寂寞。
二子见父亲苍老的面容里皱纹蠕挤,阴影幻刻,一时都不敢作声。
徐阶对窗凝望良久,哑声缓缓吟道:“云销几度,月自亏斟,一场登临不是山。光阴丝缫,韶华茧瘦,不觉暗被流年换……”吟到此处,眼皮闭合,眼角边眨出一道粘粘的泪涎,身子一歪,向后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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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不断传入剑盟总坛,常思豪听报得知徐阶又昏倒两次,心中大喜,回到侯府,将寿筳之事讲说一遍,徐渭哑然失笑:“不想这小郭督公倒有点小聪明,还能打个灯谜。”见众人不明其意,便将寿字帖中“徐怀蔡志,机卿权奸”的真意和首尾暗示解说一遍。顾思衣深知东厂的厉害,抚胸笑道:“既然郭督公不站在徐阁老那边,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梁伯龙道:“好是好哉,可这字帖中含义隐藏得如此之深,其它人怎能看得明白?”
徐渭道:“你这可是把人都瞧扁了!百官脑子纵然不灵,在官场久了,鼻子也灵得很。按照常理他们见徐阶倒下后,为了献媚邀宠,多半该守在徐府,可事实上却当场散去大半,显然说明他们已经嗅出了苗头。”常思豪道:“虽然如此,但这字帖标示着东厂的风向,可说至关重要,咱们还当多派人手出去广为传播,扩大一下影响才好。”梁伯龙也道:“弗错哉!咱们派人连夜出去多方拜访,把事情给点透出去。”两人兴奋地谋划起来,说了半天,发现徐渭毫没动静,梁伯龙回过些味儿来,问道:“先生,您另有主意?”
徐渭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跳梁的事,就交给小丑去办得了,你着的什么急。”见众人愣着,显然一时还没明白,便又补道:“你们想想,若将那八个字写作纸条,团起来扔进御史张齐的院子,结果会是怎样?”常思豪和梁伯龙互视一眼,都会心而笑,立刻下堂着人去办。
回来时徐渭还在那坐着,兜着眼袋,眯眯虚虚,右手拇指在食、中、无名三指间搓来搓去,不知想些什么。
常思豪:“先生还有什么担忧么?”
徐渭迟愣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早听说郭书荣华精擅各家笔体,自创的傲今体又独步当下,他这张百寿帖写得倒底怎样,我倒想瞧瞧。”
常思豪失笑道:“我是不懂书法,不过听陈阁老说什么陆机的字淡而失味,怀素乃释教狂秃,智永乃佛门痴汉,不足为论。其它人或只精熟多练,或用奇弄险,都不上境界,想来郭书荣华摹写出来,也未必真好到哪儿去。大伙儿只不过图个热闹,相互吹捧,哄徐阶一个高兴罢了。”
“陈以勤……哼,”徐渭冷冷哼出一笑:“一个老官痞子,懂得什么!”
陈以勤这人虽然冷倔,但常思豪对他的印象倒还颇佳,听徐渭这话,多少有些不舒服,却也不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