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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剑》-第1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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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仕权和吕凉登时听了个灰头土脸,垂着头一声也不敢吭。曹向飞指捻冠带,鼻孔中稍具见责之意地“嗯?”了一声,其余三人赶忙退后一步躬身施礼,齐刷刷应道:“明白!”

        两日后,侯府中摆下酒宴,宴请张齐。

        席间梁伯龙坐陪,常思豪主席,虽然只有三个人,却选了一个异常阔大的客厅,当中一条长桌摆满上百样酒菜,显得异常丰盛,背后三扇云绕苍松的洒金屏风品字形摆开,十分华丽贵气。常思豪举杯笑道:“张御史,上次在独抱楼匆匆一叙,也没细谈,今天不为别事,希望你们彼此都敞开心胸,让过去的一切,都彻底过去。”

        好话不说二遍,张齐一听就明白他意不在此,笑着佯作姿态道:“侯爷说的哪里话来?上次在独抱楼内,下官与梁先生已经尽弃前嫌,莫非侯爷以为下官心口不一么?”

        常思豪哈哈大笑:“如此倒是常某蛇足了。”梁伯龙笑道:“前日宴散之后,侯爷曾对吾等言说:张御史既然能来赴会,便说明他内心坦荡,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为此着实感叹了一番。可见侯爷对御史大人是另眼相看啊。”张齐心知对方是要拉拢自己了,笑道:“不敢当。侯爷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又在万寿山上据理力争,敢于和徐阁老抗辩,下官一直是很钦佩的。”

        常思豪微笑道:“那也是在下冲猛莽撞,不知轻重。其实徐阁老为国操劳多年,谋虑深远,所思所想,原非我这粗人能及。日后寻个机会,还当到他府上好好拜望一番,以表歉意哩!”

        张齐笑了,眼前这位云中侯屡次三番与徐阁老作对,如今却说出这番话来,显然是在试探自己。不过趁此机会,自己也正好表明心迹。说道:“侯爷何出此言?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徐阁老推倒严嵩,救国扶危,也确是功在社稷,不过近些年来他一味求稳,很多矛盾不是拿出来解决,而是能压则压,能拖则拖,这也让朝中很多有识之士为之忧心不已。侯爷不畏权势,仗义直言,开数年未有之先例,为朝野上下竖起了一面新的旗帜,实在让人振奋得很呐。依下官看来,咱大明接下来这几十年的气运,还要多看您的作为了。”

        常思豪和梁伯龙对了一眼,微笑道:“张大人过誉,本侯一个粗人,哪里敢当啊。”梁伯龙笑道:“咦?侯爷,时候差不多了吧?其它几位大人可能也都到了,咱们是不是出去接一接?”常思豪点手叫人,有家奴从屏风后转出来道:“回侯爷,客人们早都已经到了,只是刚才您这儿说话儿,奴才没敢惊动。”说着把后面折叠屏风推开,张齐搭眼瞧去,只见屏风折叠起来后露出拱门,后面又是一间屋子,十几名官员齐刷刷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向自己盯过来,其中有不少隶属徐党,目光尤其复杂。

        他万也没想到今天的宴会还有别人,一时心里乱跳,寻思:“他们才不是刚来!这,这是故意的!难不成这帮人,都已经归顺侯爷了?”

        常思豪热情招呼大家落座,满屋人目光交来递去,表情不一,谁都不言语。他们原来都在奇怪,侯爷请来吃饭,下人又把大伙拦在隔壁迟迟不入席,不知究竟是何用意。现如今心里都明白了:张御史的话很明显给大家打了样儿,看来侯爷大概是要以他为引子,让大伙儿表态,是否脱徐、倒徐。

        常思豪和大家说说笑笑,举杯劝酒,却丝毫再不提和徐阶有关的事。官场上本就习惯于不把话说在明处,此时众官员各怀心事,彼此间谁也摸不透对方倒底心向着谁,既然常思豪不再提,相互间也就哼哼哈哈以酒盖脸,谁也不往这上说。梁伯龙招呼把厅门大开,吩咐开戏娱乐,一时间院里锣鼓响动,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常。

        张齐半尴不尬,心里上来下去地翻腾,又被不住劝酒,越喝越多。等散席出来,一边往家走一边琢磨,心想若这些官员还没投靠侯爷,那侯爷此举,便是在断我的后路了。他认为这些人回去和徐家一说,我便只能靠过来跟着他走。可若是这些在场官员都已经投靠了侯爷,那么很显然,这个反徐阵营已经上了规模。那为什么我表态之后,大家出来,侯爷又不往下深说了呢?

        他琢磨一路也没想出个因由,到了家便又来问老婆。吴氏沉吟半天,询问了今日的菜品、请到的人员等细节,都觉没什么特别,又问道:“今天唱的什么戏?”张齐来了兴致:“武戏,俩武生都是京中名角,刀枪使得如梨花斗雪,好看得紧!”吴氏道:“说内容!”

        “唔……”张齐回忆了一下,打着嗝儿道:“想起来了,水浒戏,表的是林冲投奔梁山泊,王伦不收,要他杀人取个投名状,林冲无奈下山,与青面兽杨志一场遭遇,打将起来……”吴氏一拧他大腿:“这你还不明白吗?”张齐疼得一抽:“明白啥?”吴氏道:“投名状啊!侯爷摆酒搭戏给大伙儿看,这是暗示你们要拿出行动来表一表忠心!”

        张齐闷了一会儿,道:“不错,今天请的好些都是御史言官,他这是憋着让我们参徐阁老啊。”

        吴氏侧目道:“不是‘你们’,就是你!你也不想想,当时你已经把话说得很明了,为什么别的官员一出来,姓常的又不提这事了?因为那些官员根本不是他的‘自己人’!他把你逼到没有退路,又不明说,就是让你跳出来摇旗呐喊做他的探路石。真去参徐阁老,闹大了往下追查也攀扯不着人家,因为你根本也算不上人家的党羽,所做所为,也不是人家的授意!”

        张齐眼珠转来转去,猛地一跺脚道:“可不!他妈的!这不是耍老子吗?”

        吴氏白眼相看道:“满朝文武就你一个傻子,不耍你耍谁?”张齐酒劲上涌,鸭子般呱呱怒叫起来:“谁傻?谁傻?你也瞧不起我!”吴氏嗔道:“我这不也是疼你吗?别人见了面嘻嘻哈哈浮言浪语,谁能跟你说这些!”张齐呆了一呆,鼻根起皱,抽了两抽,忽然把头扎进夫人怀中,大哭起来。

        吴氏知他有喝多就哭的毛病,可是今天哭得特别痛切,显然是心中有太多难事,动了真情。想到他在外头也着实的难,不由得眼圈也红了,就用下颌轻轻磕着他的头顶,拢过手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心疼地道:“夫君,这两条贼船咱们谁也不踩、谁也不靠,你要想好,打从今儿起,就全听我的。”

      第十章 没面子

        常思豪守了几天不见动静,便找来徐渭问计。

        徐渭道:“让张齐来投,不可能经过多人商议,必是徐阶暗中指派。因为这是一个要牺牲掉的人,若是告诉手下党徒,将来还有谁肯为他卖命?所以那些爪牙回去禀报张齐已叛,徐阶也必不会将内情公之于众,相反会对他愈加冷淡,把界限彻底划清。张齐瞧出咱们要‘投名状’,知道若真下手干办,就是走上险峰,此人名利心重,胆子却小,权衡之下只有缩首忍了。”这几日他得到京师名医的调理,身体状况好了许多,尤其咳嗽减轻,说话声音也敞亮不少。

        常思豪点头:“这样一来徐阶的计谋落空,必然别有策划,先生,咱们这回该抢前出手,占得先机才好。”

        秦绝响拿把洒金小扇靠在门边,一边扇风一边冷笑道:“大哥放心!青藤先生是何样人物,必然早有成竹在胸了,先生,您说是不是呢?”

        徐渭对他理也不理,径对常思豪说道:“明天就是徐阶办寿的日子,咱们应该给他送上一份厚礼。”

        秦绝响笑道:“出钱的事儿自然要找我啦。不知先生这厚字要怎么个厚法儿呢?”

        徐渭道:“我想送他两个人。”常思豪一愣:“人?”徐渭点头:“徐璠和徐琨。”秦绝响柳叶眼登时翻起:“不成!这俩人可是我的王牌!”徐渭道:“不打出去,又算什么王牌?”秦绝响道:“牌交回【创建和谐家园】手里,又算得上什么打法?”

        徐渭移目轻笑不语。

        秦绝响连日遭受他的轻蔑,此刻瞧见这副表情更不顺眼,皱眉道:“大哥……”

        常思豪一摆手:“别说了,一切按先生说的做。”

        暖儿在独抱楼后厨正学做菜,听说秦绝响归来,便托了盘刚做的拔丝西瓜,嘻滋滋地送来给他尝。上得三楼,就听套间里大吵大骂,手下人在外廊排成两行,谁都不敢进去相劝,暖儿走近,听里面骂的都是“他他妈算老几?”之类的话,心里也就明白了。她知道秦绝响的脾气,挥手让其它人下去,自己守在外面,直等到屋里动静渐消,这才推门而入。只见屋中一片阴深,四面拉着帘子,惟一一扇亮窗边摆着把太师椅,椅背太高,瞧不见秦绝响的头,只看扶手上有半截小臂,椅背边缘被一方光斗照亮,在地毯上拉出半明半暗的长影。

        秦绝响知道别人不敢进来,眉眼不睁地抬了抬手。

        暖儿会意,颠步前掠,乖顺地倒进他怀里。用小银叉扎起一块西瓜送到他嘴边:“天热火气大,尝尝我做的西瓜吧。”

        秦绝响闻着熟悉的发丝香气,懒懒地一手拢着她腰肢,一只手轻车熟路地伸进她怀里,【创建和谐家园】把玩一阵,舒气叹道:“又长大了呢。”暖儿脸蛋红红地:“谁让你总是揉它。”将西瓜凑近去。秦绝响张口吃了,眼皮撩起,目光里却毫无快意。这半年来暖儿身材发育得愈发诱人,个子也长高了不少,眼瞧要超过自己,而自己却仍是原来那副样子,想来想去,一定是那“王十白青牛涌劲”的缘故。

        当初郑盟主曾言说,王十白青牛涌劲入门第一步即要燃天癸,消耗的是先天发育的生机,女子十四,男子十六岁方可练习,否则与龙骨长短劲一样会落得相同的结果,就是会导致发育停止,无法长高。自己当初还以为是托辞,不想竟是真的。最近尝试着停练观察,可是这劲只有一个动势,练上之后举手抬足都带着意思,抛都抛不掉。这才明白:上乘武功不仅仅是在格斗时才起作用,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种动作模式,能使人的一举一动都更轻松舒适,人开始是照规矩练习,渐渐的,规矩成了习惯,便不再是人练拳,而是拳练人,因此行走坐卧都能使人的功力加深。想要弃之不用却难,就像小孩学会了走,再翻回去用爬的方式,便觉别扭之极。然而诸剑身死,修剑堂典籍又被自己焚烧一空,如今想要查一查解决办法都没可能了。其实若是一直保持着童形,自己倒不在乎,问题是以后纵然把馨律追回来,自己这副模样始终无法与她般配,那可如何是好?

        暖儿哪知他在想什么?问道:“你又和那怪先生斗气了?”秦绝响道:“哼,他也配!”暖儿道:“我知道了,你是气常大哥待别人比待你亲。”秦绝响道:“气?【创建和谐家园】什么要气?人心应无所住,念旧本身就是一种错了。”

        这句“应无所住”出自金刚经,这些日他常挂嘴边,暖儿早听得惯了,心里却仍是酸溜溜的,知道他得闲就翻一翻佛经,其实是在想念馨律。低头说了声:“念旧也没什么不好呀。”轻轻把瓜盘放在桌上。

        屋里一时变得安静,阳光透窗而来,照得两人身上焦亮暖煦,衣色生芒。暖儿见秦绝响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环臂勾住他颈子道:“响儿哥哥,咱们去云梦山玩玩吧?”秦绝响皱眉:“我忙得很,哪有功夫陪你玩?”暖儿道:“你哪有忙?盟里和秦家的事,有我爹爹和贾伯、许伯、白叔、小蔡哥他们打理,你根本都不用过问的。”秦绝响道:“他们打理他们的事,我是官身子,你不知道么?”暖儿嘟嘴道:“官身又怎么了?人家也只当你是小孩,又不派你什么差事。”秦绝响眼睛一立:“你说什么!”暖儿一噤之下忽觉天地陡转,身子被震起来打旋飞出,“咚”一声撞到窗棱,扑倒在地下。

        秦绝响本无意伤她,但火起时身上便不由自主地使出了王十白青牛涌劲,有心去扶,想到这功夫犹如冤魂缠腿挥之不去,心里不由得又一阵烦躁,拍案骂道:“【创建和谐家园】算老几?也敢瞧不起我!老子爱干什么干什么!从小到大,就没人管得了我!”

        门外响起人声:“总理事,人已带到。”

        秦绝响气鼓鼓地甩手:“老子逮的人,凭什么说放就放?给我押回去!”门外武士押着头套黑布袋的徐璠和徐琨,一时比他俩还摸不着头脑,答应一声要走,秦绝响忽然眼睛一弯,急急唤住,心里冒出一股坏水来,暗想:“什么青藤绿藤,东南第一军师?屁用不管!大哥拿你当个宝,【创建和谐家园】就拿腔作调,当老子是生瓜蛋、小娃子!这回老子就玩手绝的,让你瞧瞧天魔神尊的手段!”

        他心中盘算着细节,越想越乐,扎起块西瓜搁进嘴里,嚼得汁水横流,越发觉得甘美异常。忽然发现暖儿在旁扶地揉腰,小嘴嘟着两腮起鼓,好像只憋着泡不肯吹的金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转过天正是徐阶大寿之期,徐府里外张灯结彩,上下更换新衣,仆从往来穿梭接引,一派洋洋喜气。

        张齐这两日憋闷得紧,被冷落许久后忽蒙阁老委用,本来喜出望外,却不想是这么个怪差。要想把事给阁老办好,就得接近常思豪取得其信任,可是要取得信任,又要翻过头来告徐阁老。想来想去,觉得侯爷这“投名状”实在难取,还是跟着阁老,更为稳妥一些。如今赶上阁老办寿,自然要表示表示。

        他好容易从夫人那求出来五两银子,又偷偷找人借了五两,到银号换成十两一锭的锞子用手绢包了,穿上头三天就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官服,揣上银子,赶往拜寿。来至徐府外街,只见各色轿子插满巷口,前面到贺官员犹如成团蚂蚁拥挤不动,他知道大官手底下的轿夫也不好惹,陪笑容商量着好容易扒开轿阵钻进来,正一挪一蹭地往前挨,却忽然听见有人喊:“礼部沙大人,玉狮子一对,珍珠玛瑙手串一副……”仔细瞧去,这才发现徐府管家早派下人来坐在门房边,所有礼单唱接唱收。左一位某大人“纹银五百两,锦缎二十匹,玉镯十对。”右一位某大人“纹银八百两,明珠十串,金猪一头。”贺寿的官员们交上礼单,也不即刻走远,在庭院里三五成群地围拢谈笑,听听别人送的什么,相互攀比。

        张齐在袖中捏着这手帕包的十两银子,往前走不是,往后退也不是。只听身边有些小官低声闲聊,说道:“往年阁老办寿,也没唱接唱收,今年不知是怎么了呢?”有知情的便道:“阁老身子一直不大爽利,只怕也照不到底下这些事了。”周围就有人会心地笑了起来。一人道:“唉,咱这小门小户的比不得人家,待会儿就腆着脸往里进吧。”另一人道:“孙年兄,您上多少?”那人伸出一根手指,道:“唉,拿不出手啊。”张齐以为是一两,心里登时敞亮不少,却听另一人窃笑道:“哎哟,那可也不少了。我是六十六两,凑个吉利。”张齐听得正自难受,忽然身后乱了起来,有人喊道:“哎哟,这不是邹大人吗?是邹大人到了!让一让,让一让!请邹大人先进!”

        街口外轿子哗然四散,一匹高头大马昂然挤入。张齐被人拥着退到路边,只见蹄声止处一人正从马上翻身而下,五尺身材,细眉凤目,透着精干,官靴上浮浮绒绒蒙了不少灰尘。张齐一见心头透亮,暗道这不是我的老同僚邹应龙吗?当初和自己的关系还很不错。此人原也是个小小御史,后来在徐阁老授意下第一个上疏弹劾严嵩,倒严之役,他可算是居功甚伟。去年放出去以副都御史总理江西、江南盐屯,政绩斐然,没想到这大老远的,他也赶回京师来给阁老拜寿了。

        张齐知他是徐阁老的心腹,给自己递句好话便有大用,赶忙连扒带挤奋力前拥,跳脚摇手召唤道:“云卿!云卿!”

        周围官员也都晓得邹应龙的根底,知道倒严之后他虽没有额外加官进爵,不过是因徐阁老怕落人口实,特以雪藏方式掩人耳目而已,去年外放出去,想必狠捞了一笔,大得实惠。于是纷纷上前施礼献笑,希望套近关系。张齐身单体薄,被挤得左歪右斜,不留神脚下绊蒜跌了个跤,抬头看时,只觉满眼都是深缎子裹圆的官【创建和谐家园】和官靴底,好像马棚炸窝,正集体撩蹶子。人声如此嘈乱,人家邹应龙哪还瞧得见自己?他赶忙爬起来,上面挤不过去,便在底下扒着腿往前钻,免不得连踢带踩挨了好几脚。

        邹应龙面带微笑向两边拱着手,穿过人群,到桌前将礼单呈上。管事的将下人挥去,陪笑亲自来记帐,高声唱收道:“副都御史邹大人,高安腐竹两板!江西小菜一坛!庐山云雾茶十两!黎川干蘑菇半斤!”

        徐三公子笑着从里迎了出来:“哎呀,云卿兄,你这大老远的能回来一趟就不容易了,还带什么东西啊!”

        他身形瘦下来,面目也与往日有了天壤之别,邹应龙乍一看还没认出来,愣了一愣忙揖手道:“一点土特产,不成敬意,给阁老尝个新鲜罢了。”话尤未了,身后张齐从人腿中间挤出来,用力过猛,“吭哧”一声抢在地上来了个狗啃屎,袖中银子落地脱绢而出,骨碌碌穿过桌腿,滚到管事的脚下。

        张齐手膝并用去追银子,爬到中途,忽然感觉周遭一片安静。侧头看时,所有人停止了说话,围成一圈正朝自己望来。他保持着单手前伸、脖子后拧、两膝一前一后、臀部撅高的样子,僵在那里,一身脚印,满面通红。

        管事的往地上瞄了一眼,身板拔得溜直,唱收道:“御史张齐,手绢一条!”

      第四十一部

      第一章 怯拉车

        徐府院里院外,一片哄声大笑。

        张齐转眼再往桌下瞧,那十两银子已经被管事踩在了靴底,他只好讪讪爬起来,伸袖抹了把挤出来的热汗,把那条手绢撂在桌上。再寻邹应龙时,人家早被徐三公子把臂扯进内院去了。

        灯披彩挂,花满厅堂,两廊风动,红袖穿梭。内院之中六十多张圆桌规整棋布,四百余把椅子按品位分拨,徐瑛拉着邹应龙穿过桌阵直奔正厅,高声道:“爹,您瞧是谁来了?”

        徐阶一身华服立于厅中,拈髯微仰头正望着壁上那红底金漆的巨幅寿字沉思,闻声缓缓转过身来。邹应龙赶忙紧跑几步,近前倒身下拜:“应龙给恩相请安。愿恩相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徐阶眯目而笑,亮掌心虚略一托:“起来吧。你远道而来,不必多礼了。”

        邹应龙听他声音有些不对劲,叩完头站起身来,见徐阶肤色灰暗,颇显憔悴,又不好多问。徐阶看了出来,叹道:“近来思虑稍多,有些上火牙痛,不碍事的。”邹应龙道:“恩相合当珍重身体,不可为国事太过操劳。”徐阶苦笑着瞄了儿子一眼:“有什么法子呢?别人指望不上啊。”徐瑛笑道:“爹,您看这大喜的日子,您又来臭我。”徐阶道:“你呀,有云卿一半,我也就知足了。”邹应龙觉得身上热乎乎地,有一种贴心贴肺的亲切,赶忙折身揖手道:“三公子才识过人,只是您一直没有让他放手去做罢了。”

        徐瑛笑嘻嘻地,一副受用之极样子。徐阶脸色立沉:“还不出去接待客人!”将他轰出,自拉着邹应龙穿厅而过,缓步上了游廊,边走边道:“京师的情况,你都知道了?”邹应龙点头:“学生快马回京,所以也就没给您回信。”徐阶点头:“形势很严峻,我身边需要帮手啊。”邹应龙明白,这种话可不是他这种人能轻易说的,赶忙道:“恩相过于悲观了,谅他小小常思豪,何足道哉!有子实、叔大在,有学生在、元美大家在,还怕控制不住局面么?”

        徐阶摇了摇头:“春芳原本就老实,如今更是心懒了,居正翅膀硬了,近来在某些地方,政见与我还颇有相左处。也就是世贞和你靠得住,智识才学也出类拔萃。余人碌碌,都不大放心啊。何况今次的对手还有个徐渭,这个人你不会不了解吧。”邹应龙一听徐渭的名字,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徐阶长长叹了口气,道:“打万寿山上下来那会儿,我还没感觉自己老。可是这阵子上了好几天的火,寝食不安,这才觉出身子骨真是不成了。瑛儿这孩子你也瞧见了,真是指望不上。也就是你们这几个门生、【创建和谐家园】,能给我搭一搭手了。”

        邹应龙道:“恩相放心,学生自当尽力而为。”

        徐阶“嗯”了一声,轻拍着他的手腕继续道:“当初沈炼状告严嵩落得满门抄斩,致令朝野一寂数年。严阁老气焰薰天,老夫屈意事之,暗自寻隙,度日维艰。待到时机成熟,身边却又无人肯出力向前。若非有你豁出身家性命,适时果断出手,也不会开创出今日的局面。”说到此处,沉默了一阵,话锋却又一转:“可是,坐上了他的位置,我才知道了这做首辅的艰难。”

        邹应龙扶托着他的小臂缓缓而行,一时猜不出话中用意。两人上了一角小亭,只见徐阶手扶红柱,眼望满园绿柳,透碧清池,叹息般地继续道:“先帝斋醮修道,耗费巨大,仅此一项,每年耗银便逾百万。那时南方倭寇横行,军费连年见涨,平均下来,每年需要一百四五十万两。西北俺答、北方朵颜、土蛮,以及国内的叛民造反都需防御平灭,各地旱涝蝗灾,消耗就更不必说。那时候国库每年收入不过百余万两银子,亏空巨大,根本入不敷出,严阁老却能在如此艰难的形势下往来筹措,将局面支撑不倒,单以此论,他已是我大明近五十年中,最大的功臣。”

        邹应龙听得心头一跳,不论官场还是民间,严嵩父子的奸臣形象已属定论,可是将他们亲手推倒的徐阁老内心里竟有如此评价,不能不让人深思。如果严氏父子是功臣,那么徐阁老和帮助徐阁老告倒他们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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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抬头望着,喃喃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话真是丝毫不错的。自打坐上首辅这位子,五年多来殚精竭虑,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天下皆以我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尽享荣华,谁又知我是头悬利剑,股下席针呢?”

        “恩相!”邹应龙望着他那鬓边的白发和空洞的眼神,眼角不禁有些湿润。

        徐阶微微一笑表示安慰,继续道:“有些人的眼中只有权势,只有敌人,只有你死我活。要维护住眼前这稳稳当当度过的每一天,须付出多少物力、心力,他们永远不会明白。”

        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将目光投向宣云浮动的天空:“皇上新登大宝,总想要做出些功绩,可是如今国力衰颓,并非好的时机。去年在西边打了胜仗,是因当时王崇古袭河套,败袄儿都司副王,俺答分兵去救,被常思豪一伙抓住机会,侥幸而已。可是皇上以偶然为必然,过分强调民心士气,又想对【创建和谐家园】用兵。【创建和谐家园】地处边远,尽是冻水寒山,人马皆不得行,如何战之能胜?如此种种事端,数不胜数,我屡谏不听,无奈只有请辞,不想竟有人以为我是在倚老卖老、要胁皇上,将朝廷大事当作了市井中讨价还价的生意,真让人哭笑不得。”

        邹应龙道:“燕雀自得于两树之间,瞧见大鹏展翅,还要窃笑相讥,岂知天下尚有鸿鹄之志?对于此般无知小辈,恩相实也不必介怀。”

        徐阶叹道:“不能小瞧他们呐!如今这班人已经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可怜大明天下,眼看就要落入这样一群小人的手里了。”

        邹应龙道:“恩相放心,有您在,有学生在,岂能让他们得逞?”

        徐阶沉默了一阵,摇摇头道:“如今我这匹老骥,是迈不开步,也拉不动车了。前些时从万寿山上下来,我在府中深思良久,已经决定再次上表请辞,告老还乡。”邹应龙惊道:“恩相!”徐阶张手示意他先不要太过激动,继续道:“可是没想到,常思豪一伙这次从南方归来,竟然掳去了璠儿和琨儿,他们这是把老夫往绝路上赶啊。”邹应龙眼睛一瞠,显然没想到竟有如此大的把柄在对方手里攥着。想了一想,说道:“两位公子的事情,最多让您脸面上难堪,所以等于无用。对方如今按兵未动,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层面。我看咱们不如与之周旋一下,救下两位公子之后,再徐徐图之为上。”

        徐阶道:“对那两个孽障我已不抱希望,只是咱大明风雨飘摇久矣,老夫费尽心力,好容易维持住一点局面,若是将大权交落在常思豪这班小人手里,实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这伙人既不同于官场,又非一般的江湖侠士,他们心狠手黑,阴损毒辣,非同一般。百剑盟踞京百年,树大根深,除了传播剑家那些奇思逆想,把控京师周边经济命脉,又把手伸进内阁,与高拱合谋参与政事,老夫多次想除之后快,然始终抓不到其把柄,未能轻动。可是这些让老夫头疼不已的人物,竟也只在两三月的光景间,便被常思豪等一力并吞。就连堂堂的白教金刚上师也暗折在他们手上,退归雄色山去了。如今京中随处可见的除了东厂干事,再就是他们的人。这些人武功高强,整日挎刀背剑,好不威风。要真动硬的,咱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邹应龙脸色也凝重起来,思忖着喃喃说道:“现如今常思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还稳得住,看来是和百剑盟一样,想耍一耍手腕。这倒是件好事,他们想要稳接玉壶,暗转乾坤,就给咱们留下了周旋的余地和可能。”

        “是啊,”徐阶道,“如今两下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我却心力交瘁,感觉难以支撑,这也是加急召你回京的主要原因。”

        邹应龙颌首沉吟片刻,道:“百闻不如一见,如此学生便和他们接触一二,察颜观色,相机而行。”此时远处有人从园门钻入,报说李次辅、陈阁老、张阁老、云中侯等人都到了,二人对个眼色,转身回奔内院。徐瑛此时已经将众官引导入席,各自落了座,大家一见徐阶露面,都起身拜贺,献寿联、赠寿诗、赋寿文,一场热闹。徐阶坦然应受,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令众官归座开席。常思豪和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被安排在了同一桌,和他们也没什么话讲,此刻东瞧瞧西望望,心里暗暗起急。只因从打早上起来便找不见秦绝响,眼看时间要到,自己便带着其它礼物先行过来了。他心知秦绝响和徐渭闹别扭,相互瞧不起,可是没想到他连自己的话也不听,到现在不见人影,多半是不肯放徐大徐二,又怕自己责备,干脆连个面也不露了。

        正忖想间,徐阶引邹应龙走了过来,和三位阁老打过招呼落座,又单独给他作了介绍。邹应龙见常思豪肩宽背厚,凛凛生威,坐在椅上比另外三位阁老高上两头还多,笑道:“下官远在江西便听过侯爷的威名,今日得见,果然龙精虎猛,气宇不凡。”徐阶道:“云卿啊,侯爷乃是当今皇王御弟、我大明柱石,你要多多请益,多多亲近才是。”邹应龙连连点头。常思豪一瞧架势就知道这是徐阶的近人,笑道:“我这人又浑又粗,邹大人才高八斗,学富六车,能跟我请益出什么来呀?这做官的本事,我还得好好向您学呢!”

        张居正道:“侯爷,这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乃是成语,并不是加一车就显得更高一层。”

        李春芳笑道:“叔大啊,侯爷不过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常思豪却丝毫不领他遮掩的情,笑道:“原来如此,张阁老,多谢你呀。我这老粗哪懂得那么多呢?就觉着唱戏总听说什么‘五车裂’之类的,好像挺惨,这学富‘五车’有点不吉利,六六大顺,所以我才给邹大人加一车呀。哈哈。”

        五车裂是用绳子拴住头和四肢,用马车拉开,使人四分五裂的酷刑,“加一车”要拴在哪里,也就不言自明了。他这语带双关嘻嘻哈哈,却字字透着狠意,把邹应龙听得尿道一紧,心想:“当着四大阁老竟也敢撂这等狠话,这厮真是嚣张得很呐!”

      第二章 大上寿

        张居正笑道:“原来侯爷此言别有深意,那倒是在下鲁莽了。”此时院外有人唱传道:“东厂郭督公到!”随着话音,郭书荣华从门口处款款而入,戴一领清风透百菱黑纱网巾,着一身水粉色圆领轻绸衫,腰横玉带,旁坠金蟾,肩头、衣角等处染着几朵白生生嫩卷卷的淡黄牡丹,走起路来花叶皆随衣影动,英姿飒爽透精神。

        百官纷纷站起给督公见礼,郭书荣华一笑而过,一身嫩色凉衣在暗色官服中行来,颇有鸡群过鹤、苔畔流银之感。来至常思豪这桌,他向徐阶深施一礼,口中道:“荣华给阁老请安,愿阁老心宁体健,福寿永安。”

        徐阶笑道:“督公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郭书荣华瞧了邹应龙一眼,微笑道:“荣华何等身份,怎好和几位阁老同席呢?”常思豪笑着拉开椅子:“此是阁老家宴,督公何须跟他客套?”郭书荣华一笑,道声僭越了,又谢过常思豪,坐在他身边。

        常思豪刻意歪着身子,含笑佯嗔:“今日是阁老大喜的日子,督公因何来迟呢?”

        郭书荣华略整衣衫,稳稳靠定,这才“哦”了一声,微笑着道:“南镇抚司来报,有聚豪阁的贼人现身京郊云梦山,劫走了他们的两个疑犯。荣华忙着布防巡查,因此晚到一步。”

        常思豪一惊,心想聚豪阁的人早撤回江南去了,怎会在这时候又现身在京师?汇剑山庄就在云梦山,徐大徐二就押在那里,难道是徐阶派人去救儿子了?侧目观察,徐阶神色略有怔忡,并无言语,又想:“不能。徐阶应该和聚豪阁人已经断了联系。况且郭书荣华只说是疑犯被劫,又未必是他们两兄弟。”

        李春芳、陈以勤和张居正都听不出话里有什么特别,也就一笑而过。邹应龙满了酒探身递近,笑道:“督公晚到,当罚酒一杯。”

        郭书荣华脊背贴着椅背丝毫不动,问道:“邹大人何时回的京呢?”邹应龙道:“今日才到而已。”郭书荣华笑道:“内廷的人也真是的,邹大人回来应该知会我们一声才是,好教荣华置酒给大人接风洗尘呀。”这话常思豪听不出毛病,徐阶却清楚得很,外放的官员没有奉旨擅自回京,又没上报有司,实际是不合程规的。笑道:“督公有所不知,云卿在江西督理盐政,做的不错,而今工部出缺,急等人用,老夫准备调他回京,任工部右侍郎,因此提前将他召回,以免文书往来,又耽误时日。”郭书荣华道:“哦?那可得恭喜邹大人了。”把酒笑接在手里,略略举高,向邹应龙道贺。周围几桌人一听这话,也都纷纷举杯,冲这边遥敬邹应龙。

        张齐坐在靠西边打头的小角落里,伸脖瞧常思豪那桌说得热闹,也听不大清,可是人传人,话传话,不多时便到了他这耳朵里,一听说阁老把工部右侍郎给了邹应龙,登时便如冷水泼头,呆在那里半晌言语不得,一阵嘬嘴,一阵咬牙。同桌的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癫,瞅了一阵,正自发怯,却见他忽然还了魂似地,抱碗左夹右插,可劲把菜肴往自己盘碗里舞弄,片刻间堆叠成一座小塔相仿,头一埋吃将起来,只见他上下牙过白驹快刀翻雪,小汤匙水车转谷场扬锨,菜到嘴“喀撑撑”如轧黄草,汤入喉“咕嘟嘟”海也喝干,好一似拙妇人扯澡盆扬汤泼洗,不亚如饿叫驴绷缰绳狂嚼牡丹,刹时间吃了个脐蒂翻花儿双睛鼓,肺叶浮漂小肚儿圆。

        张齐吃罢将碗筷一推,身子往椅背上一仰,抹了把额角淌下来的热汗,同桌几位官员手拿筷子齐刷刷瞧着他,一个个目瞪口呆。有侍女款款而来,将空盘撤下,流水般又换上十几样新菜,最后一个将青花碧玉汤盆稳稳放定,纤指一领,侧头微笑道:“第一轮主菜上毕,几位大人慢用。”张齐歪头,直勾勾地瞧她:“主菜?第一轮?还有几轮?”那侍女道:“除了刚才的开胃菜外,共有四轮主菜,每一轮分别是由苏鲁川滇四大菜系中各自精选十六样菜品搭配而成,一共六十四道。”说罢淡淡一笑,袖笼香风,悄然退开。

        张齐两手扶肚一回味,才觉出来刚才自己吃的都是凉菜,怪不得这般脆生。而今瞧着这满桌热气腾腾油红旺亮的美味佳肴,双睛渐大,“咕”地打了个嗝儿,却是说什么也匀不出个缝儿了。

        徐府管家走进院来,目光一巡,找见三公子,近前低言几句,徐瑛笑了,随他下去片刻归来,手里多了一卷红绸。即向众官道:“我这里有一幅绝妙文字,不知诸位大人可有兴趣一观呢?”

        众官员料是助兴的节目,都齐声道好,也有的一听他说是绝妙文字,等于把悬念说破,暗笑他不懂调动观众情绪。只见徐瑛将手腕迎风一抖,红绸泼拉拉展开足有半身高,露出里面红底金字。仔细看时,正中央是一个斗大的寿字,两边又各有四个手掌大小的寿字,最底下则是大不逾拳,小则如蛋的几十个小寿字,这些字写的虽都是寿,笔体却各个不同。有懂得书法的,只一落眼便赞叹起来,说道:“瘦金者,瘦劲也,书之易散,必以寸方小字才易彰其力度、展其秀美、亮显精神。今此书其大如斗,竟然舒展周致,毫无支离迹象,功力可见非同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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