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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剑》-第1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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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瑛将常思豪和郭书荣华送出府门回来,徐阶劈头将那张“谷二斤”摔在了他脸上:“还说没事瞒我?这是什么?”徐瑛一脸苦相:“爹,事到如今,您再责怪儿子也没有用了。您老倒是想个主意,看看怎么对付这姓常的。”徐阶单臂一挥,甩得大袖飞扬:“对付人家?现在一切主动都在人家手里,不来对付咱们就谢天谢地了!”徐瑛缩着身子道:“是,不过我听他这语气,显然是外强中干,未必敢对咱们父子动真格的。”

        徐阶道:“你还想要他怎样?拔刀掣剑来取你我项上人头么?你们和吴时来联手倒卖军粮,从中牟利,其罪不小!常思豪不把这事说透,那是留了后手——他这是在敲山震虎啊!”

        徐瑛道:“那怎么办?”

        徐阶道:“吴时来这人不能要了,你赶紧派人到广东将他秘密处决,事情栽到海贼身上即可。”

        徐瑛急道:“爹,过年的时候陈以勤和詹仰庛联手把李芳整得下了狱,咱们在内庭的布署受挫,已经在朝野间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有些人觉得内阁又到了要变的时候了,都在蠢蠢欲动。您休养这些日子,张居正借口事忙不来探望,连李春芳也来得少了,他们这也是在看着风象呢。如果这个时候咱们再不保一保吴时来,百官议论纷纷,一旦有些不好的风气形成,那对咱们可是大大不利。”

        徐阶缓步窗边,冷视空庭明月:“老陈不结党徒,耿介难近,不足为虑,春芳和居正我自有安排,不必多说。大树不动,百枝徒摇。壮士断腕,该舍必舍。这些年来有多少人拥攀着爹的势,在外面享他自己的福、立他自己的威?一下子安排五十九人,就连我也没这样明目张胆过!可见他已经狂妄到了什么程度!该保不该保,爹心里有数!”

        徐瑛垂首:“是。”

        徐阶脸色阴深:“常思豪这次回京,待人接物又起了变化,浑不像原来那个莽撞无谋的人了,若非他自己经劫之后变得谨慎,便是有人暗中教他。”

        “谁能教他呀……”徐瑛脸上肌肉忽然微微一跳:“郭书荣华?他……他要站到常思豪那边,那可……”

        徐阶老眼凝光:“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但东厂方面和他走得很近,郭书荣华这趟来也恐非偶然。处决吴时来的事你不要亲自去吩咐,中间多传两道耳朵,也免得将来出事不好脱身。”

        徐瑛点头:“是。”

        “等等。”徐阶叫住他看了好一阵子,移开了目光,嘱道:“这两伙人都是心黑手狠之辈,你大哥二哥只怕凶多吉少,如今为父身边就只剩一个你,唉……你凡事都要多加小心了……”

        “是……”徐瑛眼眶有些酸,心里又有种无主的发空,低头缓缓后退。

        徐阶忽又张手像要说些什么,又无意义地摆了一摆,道:“没事了,去罢。”

        徐瑛抬头看时,父亲已经背转了身去,灯光打亮他的左臂,月光披在他的右肩,令他上半身惨白、下半身黑暗。清风自窗口拂来,将他散碎的银发吹得浮掠飘渺,像鸟巢边破损的蛛丝在闪光。

        从徐府出来,郭书荣华执意要在东厂摆酒,常思豪自然不能让他破费,便令绝响在独抱楼安排一切。二人席间互叙别后之事,尽欢而散,常思豪亲自送出老远。回 来秦绝响问道:“大哥,现在咱们手里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把这些东西往皇上那一摆不就完了吗?您这跟老徐还云山雾障的干嘛呢?”常思豪道:“赵岢从徐府盗来的三本阴书账册是假的,徐府家丁杀宋家班的事也大可说成是下层人之间的私仇,可以撇得清。投献圈地的事有祖制挡着,有那么多王亲贵胄横着,皇上处理起来也不容易。至于打白条骗百姓、诈军供中饱私囊的事,都是他两个儿子所为,闹出来最多也只能让徐阶面上不好看而已,吴时来的事也是一样。”

        秦绝响嘿嘿坏笑:“我懂了。徐阶的位子坐得太高,脸面上的事,别人都可以不顾,他却不顾不成。咱把吴时来的事捅出来,就相当于在他那张老脸上小小地扇了一巴掌。这个巴掌无所谓,却让他知道,他那两个儿子的事一闹出来,这接下来的第二巴掌可就要厉害得多了。哈哈,大哥,你这是要小火慢炖,熬他一个坐立不安哪。”

        常思豪道:“我在南方遇害的事情早已报上了朝廷,回来皇上必然要询问经过,吴时来和刘师颜的问题是想兜也兜不住的,徐阶这一子是弃定了。”秦绝响思忖片刻道:“不一定,以老徐这脑子,即便是弃,也有不同的弃法。大哥,你刚才说,他跟郭书荣华最后讲了什么?”常思豪道:“他说,无风不起浪,郭督公,此事您还当如实奏明皇上,严查细……”

        “等等,”秦绝响道:“就是这句。以东厂的职权,接状后即可自行查案,他让郭书荣华奏明皇上,听起来似乎没有毛病,可是有这个必要吗?”

        常思豪虎目一挑:“这是缓兵之计。他想抢在东厂查案之前,先杀掉吴时来,这样纵然五十九名官员的状能告下来,但吴时来和二徐在军粮上谋利的事就死无对证了。”秦绝响点头:“正是。郭书荣华肯定也听明白了,可是刚才喝这么半天酒,硬是一点口风也没漏。事不宜迟,我这就派人去保护吴……他妈的,这狗东西还要老子派人保护,真是服了……”

        次日晨起,常思豪随郭书荣华进宫见驾时,却见徐阶早已在御书房里了。常思豪瞧他穿着一套夹棉半冬服,头上绑了个白布条防风,心想:“老小子装得倒像,在给自己戴孝么?”隆庆见他平安归来大是欣喜,言说徐阁老一早抱病进宫,备述吴时来、刘师颜等人罪行,并为自己失察误荐请了罪。当下安慰常思豪一番,责令东厂限期经办此事,郭书荣华唯唯领旨而去。

        常思豪不问也知徐阶的用意,当下对军粮民怨等情况也只字不提,只将那羊皮手卷呈上。隆庆看完大吃一惊,听他转述完如何欺骗火黎孤温、俺答又如何真的去攻了瓦剌等事,又转忧为喜。徐阶躬身说道:“恭喜皇上。据侯爷所言,把汉那吉显然深受宠爱,已内定为鞑靼方面的汗位继承人,否则俺答也不会派他领兵与将士们培养感情。可是俺答之子黄台吉尚在年富力强,俺答弃长子扶幼孙,他们之间必有一番龙争虎斗。只要内乱一生,鞑靼无睱东顾,我大明便无忧矣。”

        隆庆笑道:“但愿如此。不过鞑靼一乱,瓦剌便又有了出兵的机会,阁老可代朕拟一份国书与绰罗斯汗,示以威严,并加安抚之意,另以云中侯名义备些礼品赠予火黎国师,附信多言在中原款接怀念之情,一并交在汗王手里。”

        火黎孤温本为古田事来,结果无功折返,却有大明显要追信赠礼,自然会令他产生通敌之嫌,这两封书信一份礼物算不得什么,却又会在瓦剌人中酝酿出一场风暴了。徐阶心领神会,躬身称是,又道:“如今曾一本龟缩逃窜,已无作为,瓦剌但求自保,不足为虑,北方土蛮、朵颜方面有谭纶率部设防,两下相安无事,唯有古田势大,最可堪忧。依老臣之见,可调一将赴广东替下俞老将军,让他回广西运筹兵马,以防有变。”隆庆道:“阁老所言极是,那么以卿之见,广东方面谁可当之?”徐阶道:“广东形势虽不比古田严峻,可是海贼出没,倭寇潜伏,一样的危机重重,非有大将才者不能当之。老臣以为,去岁协助侯爷同破俺答的大同总兵官严战,为人机警有定,围城不乱,指挥有方,兼之早年也曾在沿海抗倭,熟悉南方情况,调他提督广东军事,想必绰绰有余。”

        隆庆瞧瞧他,又瞧瞧常思豪,知道广东虽然贼乱频多,却也远比大同富庶,他推荐严战去广东,那可是在给常思豪作脸了。说道:“朕也早有意提拔于他,可是大同乃京师门户,意义非比寻常,严战一去,谁人可代呢?”徐阶打个沉吟,移目问道:“侯爷可有合适人选?”

        常思豪心说我在朝中两眼摸黑,认得哪个?总不成从秦家或百剑盟抽两个人去当这官。你把老子当锣,处处先敲一通,到头来还不是要安插自己的人?笑道:“阁老既有提议,想必已然成竹在胸,哪还用得着我来罗嗦呢?”徐阶道:“侯爷南北转战,多有参劳,对军旅中人事情况非常熟悉,老夫是远远不及的了。”

        常思豪听得出来,他话虽说得客气,可是骨子里却透出一股轻蔑和得意,忽然灵机一闪,嘿嘿一笑道:“什么参劳的可不敢说,不过到处走走,倒真有好处。皇上,这次我南下遇上一个人,此人是戚大人的旧部,名叫赵岢,年纪尚不到三十,功夫头脑都很不错,也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看此人倒也堪用,不如就让他去大同罢。”

        徐阶显然没想到他真能推荐出人来,微微打着沉吟,隆庆已经一笑应允了。他赶忙道:“皇上圣明。云中侯身经百战,看中的人才想必不会错的,不过小将血勇,恐其冲动误事。臣荐钱栋为副总兵,助赵岢协理军事,相信大同可保无虞。”隆庆也点头准了,又聊几句闲话,吩咐下去在万岁山摆酒设宴,为常思豪庆功。徐阶躬身道:“皇上,老臣病体未痊,难以久持,先行告退。”不等隆庆说话,常思豪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徐阶的腕子,眯眼笑道:“阁老,我这趟劫后余生,可是不易,正要高高兴兴和您畅饮几杯,阁老怎能不赏这个脸呢?”

        徐阶做官这么多年从来是四平八稳,极少与人身体接触,现如今被这一抓,很自然地生出反抗之意,挣了一挣,却丝毫没有挣动。只觉对方也没用多大力气,甚至连手指也仅是浮略挨着,却有股子黏劲,令自己的腕骨磁石附铁般动弹不得,想道这也许是什么江湖上谈笑间伤人的功夫内劲一类,心里登时一跳,胡须不由得微微起抖。

        常思豪脸上挂笑,心头狂喜,暗道敢情这老小子装得挺好,其实也虚着呢。

        他俩一个高大,一个矮瘦,牵腕对在一处,倒像一只壮牛犊别住了老山羊的蹄子,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牛有牛的霸道,羊有羊的脾气。徐阶毕竟经多见广,虽然初次遇上这等粗暴失礼的事,又惊又怒又怕,表面却仍压制得住,笑道:“侯爷,老夫确实冒染风寒,一直未愈,强撑着参与饮宴,只怕坏了大家的情绪。皇上,您看这……”

        隆庆笑着招手:“贤弟,阁老既然抱恙在身,咱们……”圆场尚未打完,常思豪已接口笑道:“咱们就更要好好照顾一下他了。阁老,你别看本侯是个粗人,可是还粗通点医道,这寒病啊,就得用热酒消。皇上,咱们把酒给阁老烫得热热的,保证他喝完出身透汗,什么病全好了!哈哈哈哈!”

      第二章 蒜姜葱

        出得御书房时日头已经上了三竿,阳光刺眼,遍地耀白。徐阶被常思豪控在手中,大步拖上万岁山来,只见酒宴已在山腰花间小亭中摆下,菜品朴素,样式不多,却别有风致。冯保就在旁边候着,遥见三人,赶忙躬身施礼。隆庆入亭中拣荫凉处落座,亲自为二人把盏。常思豪把徐阶让在冲阳的位置,自己坐在旁边,道:“小山不大,毕竟风凉,皇上,咱们给阁老找件袍子罢?”

        隆庆见徐阶爬完这几步山,额头上布条微湿,显然已经见汗,犹豫道:“如今也是快六月的天气了,阁老身上这套夹棉也还厚实,朕看了都觉得热,袍子就不必了罢?”常思豪笑道:“诶,阁老毕竟上了几岁年纪,哪能比得上您的春秋鼎盛、血气方刚啊?何况老人家还在病中,若再受寒,那可不得了呢。”冯保也道:“皇上,侯爷说的甚是,您瞧瞧,阁老额头都见汗了,他这是体虚啊!怎么能再受邪风呢?”隆庆微笑着点点头:“难得你们替阁老想得这么周到。”

        冯保下去不大功夫,拿来一件拖地的狐裘大氅。常思豪瞅在眼里心中暗乐,寻思你这家伙比我还缺德。伸手把大氅接过来赏看,口中说道:“这件儿好啊,要说有眼光,还得是三皇子,小小年纪,别人不要,就喜欢这个‘大伴儿’,为什么呀?还不是冯公公知疼知热这颗心,都在他眼里吗。”

        这话既是在夸三皇子朱翊钧,又捧了冯保,然而小孩子有什么眼光?自然还是皇上安排得好。隆庆听了果然面露微笑。

        冯保也极感荣誉,忙在旁作礼:“侯爷夸奖了,奴才这都是份内事儿,应该的、应该的。侯爷可能还不知道吧?三月十一,三皇子已经被封为太子了。”常思豪搂着大氅笑道:“哎哟?这是好事儿啊。”隆庆笑道:“翊钧这孩子天资聪颖,满朝公卿也都觉得此事早些确定为佳,因此便挑吉日把事情办了。同时诏赦天下,庆贺了一番,你没在京里,倒有些遗憾呢。”

        皇家每有喜事多半都要大赦天下,常思豪听他额外点逗了一句,忽然便明白了其中用意:既然天下罪囚皆赦,那么青藤军师徐渭自然也就可以放出来了。高兴之余,立刻又想到立朱翊钧为一国太子之事绝非草率决定,隆庆必然早有安排。那么当初在小年宴上,他没有彻底赦徐渭无罪,其实是为了照顾一下徐阶、李春芳几人的脸面。很多事情他口里不说,可是肚里早已有过算计了,看来这文酸公的脑子还真不可小看。让常思豪更乐的是,这件事的处理反应出一些局面的微妙,皇上对这徐李两位阁老的态度也就不言自明。他站起身来,把狐裘大氅亲自给徐阶披上,说道:“小钧能做好太子,还得说是阁老督学得力、教导有功啊!”

        徐阶赶忙逊谢一番,只说是太子爷自有聪明睿智,自己不过适当启发而已。他穿着二棉服,背后晒着大太阳,只觉热火一阵阵往后脑勺上返,这会儿又披上个狐裘氅,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这时候总又不能当着皇上说没病,还得陪着笑容向常思豪和冯保道谢,另外加谢皇恩。常思豪心中暗笑:“老子把你裹得像头蒜,你还得给老子装成大瓣儿的。”连声道:“哎呀,阁老为国操劳,我们做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阁老何必这样客气呢?”说罢含笑归座。

        三人动筷吃喝,隆庆身为帝王,端庄有体,徐阶自居臣下,小心翼翼,常思豪什么规矩也没有,瞧哪个好就往嘴里夹,青菜嚼起来比劈竹子还脆生。吃着吃着,他捏着筷子在菜盘间瞅了一圈儿,像是觉得缺点什么似的,招内侍要来一块生姜、两段葱白、几瓣蒜,搁进研盅里亲自捣碾。冯保看在眼里,暗暗替他担心:“吃这些吃得满嘴臭气,若让皇上闻见,岂非该治你个大不敬?”可是又不便说话,往旁边瞧,徐阶闷声不语,跟没瞧见一样,显然等着看常思豪的笑话。隆庆上筷给二人夹菜:“贤弟这趟出行消弭了瓦剌一场兵祸,朕之江山,阁老更是出力良多,你们两位一个是我大明的擎天白玉柱,一个是架海紫金梁,以后可要多亲多近哪。”

        皇上亲自夹菜,非同小可,徐阶赶忙起身,诚惶诚恐地谢道:“皇上过誉,老臣愧不敢当。”这副样子一摆出来,就显得在旁只顾捣蒜的常思豪十分粗野了。隆庆按手让他不必多礼,赶快归座。

        常思豪却没事人般,笑道:“有什么不敢当的?依我看阁老一个人就是梁、就是柱,有梁有柱,就把这房子撑起来了。阁老,您这身体可得注意,您得了病,那就等于梁柱生了虫子,您这一倒下去,咱大明不也得跟着塌么?”

        徐阶【创建和谐家园】刚沾上椅子,忙又欠了身道:“侯爷,可不敢这么说,这朝廷之内岂是老夫一人之……”不等他说完,常思豪把研盅捣得叭叽叽直响,笑道:“哈哈,阁老就别谦虚啦。”手里不停,又把脸扭到一边,像聊闲话儿似地道:“皇上,您说这做菜,为什么总要搁葱姜蒜呢?”

        隆庆倒被他问住了,摇头道:“这朕倒没细想过。”

        常思豪笑道:“我以前也没想过,前阵子坐船时倒从朋友那儿听了一耳朵。他说咱们吃的这些菜啊,虽然外形各异,其实里面都是水,属阴,所以寒性居多。葱姜蒜则属阳,能发热、能祛除菜里的寒气。因此做出来阴阳平衡,好吃又不得病。”

        隆庆道:“哦?这个说法倒也新鲜。阁老,您是饱学通家,不知云中侯此说,可有道理?”

        徐阶道:“回皇上,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其实不仅仅在说温饱的重要,而是说饮食之中,自有天道。顺其道而行,食则养身,逆其道而行,则病从口入。当年孔圣人说君子远庖厨,但他对饮食却极为讲究,曾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语,三餐色味不佳,不食,果蔬肉类切割不得当,不食,烹饪制做的方法不对,也不食。侯爷方才所说,便是做法的讲究了。万物皆有阴阳,也都有其偏性,古人调鼎讲究配伍得当,纠偏取中,正与侯爷那位朋友的说法相合。”

        隆庆笑道:“做菜也讲配伍,倒有点像配药了。”

        常思豪笑道:“对啊,谁说药不是菜?菜不是药?其实都是地上长的,性子太偏,不宜常吃的就是药,比较温和,常吃不得病的,就是菜,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吧。”说着大手一伸,把徐阶的酒杯抄过来,把研盅里那些捣碎的姜沫、葱汁蒜泥都拨在里面,口里说道:“这三样东西最赶寒气,阁老这病喝了不说全好,也得好上一半。”又笑吟吟把杯往隆庆面前一探:“皇上,这杯酒可得您来斟了,借您圣天子的手,这也是一道仙药啊!”

        隆庆哈哈大笑,亲自执壶将酒杯斟满,常思豪站起来双手托着,恭恭敬敬递到徐阶面前:“阁老,您来吧。”

        徐阶瞅着这酒杯,里面黄腻腻粘搭搭仿佛盛的是一杯小米糊,稠稠辣气直冲鼻孔。这才明白自己被绕兑进去了,眼睛又斜向常思豪,颧角边皮肉皱了几皱,露出笑容,伸掌略推道:“侯爷,老夫饮酒生咳,只恐失礼冲撞了皇上,这酒不喝也罢。”

        “哎、哎!”常思豪顺着他的推势身往后仰,忙使手护住杯子,打了两晃好容易站稳,抹着脑门道:“好险好险,这酒可是皇上亲手斟的,别说喝不喝的事,就是碰洒了,我也担当不起啊!”他的肢体动作表演起来极真,连隆庆瞧着都像是徐阶想故意将酒拨洒一样,脸上便有些不好看。

        徐阶瞧出皇上不悦,只得双手将酒杯接过,先谢过皇恩,又在常思豪脸上盯了片刻,举杯一仰头干了下去。常思豪笑眯眯地瞅着,一见杯底,鼓掌大声叫好。这杯酒下肚,徐阶只觉从心窝到嘴边燃起了一条火,整个舌头连着口腔都在发热发麻。常思豪适时舀了两勺羊汤,孝子贤孙似地端递过来,他顾不得许多,接过来咕咕喝下,一时脸上汗珠在皱纹里乱窜,滴滴嗒嗒顺胡须尖往下淌,头上的白布带已被汗塌得透了。

        常思豪满意地归座,笑道:“皇上,您看怎么样?俗话说养精蓄锐,精要养,汗不能养,这汗一出来风邪自消,阁老这病啊,算是到头儿啦!”

        汗是不能养,阁老养汗【汉】成什么了?而且病好不说病好,只说到头,病到头不就是个死吗?冯保在旁听了也不敢乐。徐阶缓过点劲来,脸上却是一副受用之极的样子,笑道:“呵呵呵呵,借侯爷吉言。老夫这病若真能‘到头’,那便是拜侯爷所赐啊。”

        常思豪笑道:“阁老说到哪儿去了?您这身系天下,可不是您一个人的身子,病也不是您一个人的病,那满朝文武、大明子民都眼巴巴地盼着呢,这杯驱寒酒要真是起了效,那可是‘天下之福’啊。”说话时拿食指有意无意地横在鼻子底下蹭着人中。

        这颇像郭书荣华的姿势作派,徐阶自然熟悉。如今是朱家天子,东厂天下,这“天下之福”四字,似乎隐约暗示着某种阵营。他心里咯噔一沉,神思便不由自主地往别的方面飘去。

        常思豪见他微有点儿动作,脖颈衣缝便叭叽叽地响,汗衣潮泞得像老太太的馊裤裆,却仍是这般稳定从容,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起他来了,琢磨着还得加把力气,便托起杯闲闲地道:“皇上,到南方走这一趟,我对古田的事也有了些了解。”隆庆精神一振:“哦?说来听听。”

        常思豪道:“韦银豹不过就是个农民,手下的人也大多是穷人,他们在古田能聚众十万,搞这出这么大声势,没有财力物力是不成的。广西周边尽是些苗獞蛮民,农耕并不发达,很多还在靠狩猎为生,哪来的钱呢?”

        古田方面的壮大,背后有聚豪阁在支撑,这一点隆庆和徐阶心里都清楚得很,但隆庆要用徐阶治国,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得太深。自打三君大闹东厂之后,徐阶也一直想撇清与聚豪阁的联系,所以两人听得明白,却都不来搭这个茬儿。

        常思豪却也不提聚豪阁的事,眼神从两人脸上收回来,道:“据我的查访,他们有一些大的财东在支持。这些人原来都与倭寇往来甚密,干的都是走私犯禁的勾当。自打俞大人、戚大人平灭了倭寇,这些财东富户便断了暴利的来源,对朝廷也很是不满,因此便暗暗资助韦银豹,希望古田起事,让南方再度乱起来,这样他们就可从中牟利。”

        这话有些恍惚,徐阶却听出背后藏着些比葱姜蒜还呛人的味道。隆庆沉了面色:“当初倭寇横行之际,便是这些人在大力掩护支持,清剿倭寇之后他们消踪匿形,其实仍是贼心不死。正所谓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这些祸患看来还是要连根挖起,一体肃清为好。贤弟,你既然查知了此事,可有些具体的眉目?”

        常思豪不经意似地瞄了眼徐阶,道:“这些财东大多聚集在江东江北一带,我在回京路上,已经抓到了两个主要的嫌疑。”

        徐阶一听这话,就觉体内里有些地方在绷紧。微微一笑道:“恭喜侯爷又立大功,不知这两名罪犯供出些什么?”

        常思豪道:“罪犯还说不上,只是有这个嫌疑。人嘛,我已经交在东厂手里,他们尚在寻查证据,至于将来是否能定罪,却也难说。不过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些人背后必有朝庭重臣撑腰,事情倒不大容易查办呢。”

        隆庆沉沉地“嗯”了一声,道:“盗匪作乱,商人谋财,皆须有官员相护,方才顺风顺水、无往不利。徐阁老,当初父皇遗汝予朕,是如先主遗孔明与刘禅也,朕为人驽钝,在政务上勉而无功,人事方面也毫无建树,这满朝文武你最了解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要和荣华通力合作,务求办得妥帖,但有奸佞误国者,不要姑息才好。”

        徐阶听出这话有点重了,赶忙起身道:“朝中有奸佞助逆是老臣的失职,此次一定配合东厂严查到底,以报我主龙恩、先帝知遇之德!”

        常思豪笑眼瞥来,挑起大指:“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举酒道:“来,阁老,我再敬您一杯!”

        散了宴徐阶披着狐裘回到府中,三儿子徐瑛迎过来一瞧,登时愣住了:“爹,您这是发的什么癫?怎么大热天倒把这东西披上了?”徐阶默不作声,低头往里走,直进了二门,这才把狐裘大氅甩在地下。

        徐瑛赶紧过来搬太师椅让他在花荫底坐下,又抓来一柄小团扇,散开衣襟给父亲扇风。只见他闭目仰在椅上喘了半天热气,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第三章 薄冰叹

        徐瑛瞧愣了:“爹,您莫不是热出病来了?您这是乐什么呢?”

        徐阶眼皮撩开一条小缝儿,摆摆手,给他讲述事情经过。徐瑛听完登时火大:“是可忍孰不可忍!爹,姓常的这般欺人太甚,您怎么能忍得下来呢?”

        徐阶一笑:“这些日子以来我托病不理政务,皇上为此焦作,今天常思豪的作法他不是瞧不出来,而是在刻意地配合,想给我一点惩戒。顺着吃点小亏,讨他一个得意,他心里就有了亏欠,别的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徐瑛道:“可,可这也太气人了!这不是便宜了姓常的,长了他的势焰吗?”

        徐阶道:“这世上的蠢人其实比常人也笨不到哪去,唯一不同的便是喜欢自作聪明。越是玩这套,越是说明他没别的本事。今天的话他全都没有说透,只是点逗一二而已,说明他也清楚自己的份量。现在的问题是,他说来说去,总把话头往通倭上靠,言官那些人你也清楚的,这种事情捅出来,即便咱的地位不受影响,届时受的舆论冲击可也不小。”

        徐瑛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其实徐家的事就像水面底下的脏东西,东厂清楚,皇上也清楚。官场上类似事情多了,真翻起来谁都不干净,但水底下不重要,重要的是水面上的风景、朝廷的体面。皇上看到江山如画,无风无浪,心情便佳,水面底下的事情他不管,也不需要管。但言官就不同了,他们的职位捞不到利,就只能求名,掏污泥的臭事向来是最卖力气。虽然现在言官中不少人都依附在徐家门下,但这帮人是出了名的墙头草、观风旗,真翻起脸来,那可是比狗还快、比猴还酸。父亲在官场这么多年,不管是当初曲意事严嵩,还是后来掌内阁,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对这些小人物从来不敢轻视,这也是他能平平安安走到今天的一个重要原因。

        徐阶道:“从话音可以听得出来,你大哥二哥已经成了他两条最重的筹码,咱们想要人,就得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徐瑛想起“壮士断腕”的话,眼神有些发弱,知道这些年来父亲故意疏远大哥二哥,是在给外面制造错觉,这样一来在给两个儿子很好的掩护的同时,真有事闹出来,自己也容易撇清。声音转低了些,试探道:“爹,您该不会是想,把大哥他们也舍了吧?”

        徐阶凝目良久,沉沉呼出口气:“常思豪、秦绝响这伙人心狠手辣,上来就动硬的,又狠又决,既与官场人不同,和百剑盟那些人也不一样,我虎毒不食子,他们却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啊……”

        徐瑛呆愣一阵,问道:“那怎么办?”

        徐阶道:“我总希望你能临事动动脑子,哪知道你根本没有脑子。你大哥二哥若真交在东厂手里,郭书荣华不会不和我打个招呼,这说明姓常的在虚张声势。咱们只要沉得住气,煞得下心,他又能奈我何?”

        独抱楼内人声喧攘,热闹非凡,秦绝响把常思豪接进来,听他说完宴上情形,一时乐不可支,笑道:“大哥,想不到你整起人来比我还有天分。”常思豪开心过后想到徐阶忍性远超常人,现在情绪反有些低沉,琢磨着是不是派人到眉山找六成禅师再问一问计,否则接下来还真有点没底。谈到这边的情况,秦绝响笑吟吟地道:“有小弟坐镇你还不放心么?现在盟里各产业都已按股配发,人心大定,干劲十足。独抱楼自打年后重装开业,生意蒸蒸日上,比原来还要兴隆。马明绍死后,陈志宾事就多了,此处我已交由丹阳大侠邵方打理,这人机灵,办事也都不错。其它各处新开的点心铺、绸缎庄等也都上了道。”

        除掉马明绍的事,在路上常思豪便听他说了,点点头,说邵方自己熟悉,这人的确不错。心里也明白:秦绝响把百剑盟的人安排进秦家产业,那么必然也把秦家的人【创建和谐家园】百剑盟不少,两下整合起来,就牢固得多了。瞧着楼里忙来忙去的又有不少新面孔,不由得又生出些许物是人非之慨。此时顾思衣陪着梁伯龙过来相见,他这才知道秦绝响已经把她从昆山接来了。重逢之下互叙别情,自有一番欢喜。顾思衣面容稍有清减,但因梁伯龙脱险无事,已经恢复了些精神,和他闲说了几句话儿,便笑道:“我来给你介绍一个人。”说着回身手往角落里一引。

        常思豪顺她指尖瞧去,只见那一桌空空荡荡,坐着个穿白戴孝、瘦骨清奇的老人。随她走近来细看时,这人颌下一部干焦焦的细须,看上去约摸六七十岁的年纪。眉颧突兀生棱,额头上一道大疤由发际直破鼻根,脸上皮肤皱巴巴的,气色极差,仿佛石头上蒙了一层腊肉皮。眼睛合着,肚腹一起一伏,不知是睡是醒,两个又黑又深的大眼袋让人打心眼里产生出一种森然发怵之感,轻声问道:“这位是……”

        秦绝响笑道:“见了面倒不认识了?说起来你还对他有恩哩。”

        那老人眼袋一动,疏眉挑起,两道与脸上气色极不相称的精光从眸子中射出来,在秦绝响脸上一扎,起身拂袖便走。顾思衣赶忙扯住:“先生,您这是干嘛?”老人甩袖道:“我可没求人来救!又算欠谁的情,蒙谁的恩了?咳、咳……”他这几句话声音亢哑,似乎引动了宿疾,吼完不住咳嗽。

        常思豪一愣之下,忽然猜到了他是谁,大笑道:“先生说的不错。天地滋荣万物是自然而然,父母养儿女是应该应份,冤狱昭雪本是理所应当,讲到恩字,就得有求有受,既然所施者皆属当为,受者也就不必领情了。刚才我这兄弟说话有不对处,还望先生海涵。”

        那老人听得也是一愣,压住气息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问道:“常思豪?”

        常思豪点头。老人道:“今天总算还听见一句明白话。”梁伯龙笑道:“教侬这么一说,敢情吾等都是糊涂蛋哉!”老人道:“你们怎不糊涂?我虽被他们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无非一死而已。张元忭本是待试的生员,却拿着我的戏文稿子出来满天扬洒,岂不毁了他自己的前程?这出戏你又不是不知利害,却排出来公演,传扬开来市井中那些愚人道学必然数长论短,你自己不怕丑倒罢了,却教魏公在九泉之下,面皮如何光荣?”

        梁伯龙知他说的尽是反话,道:“好个徐文长,侬敢写,别人就弗敢演了?侬身怀十绝八绝的才气大,可也勿把旁人都一律看扁才好哉!”顾思衣嗔笑着轻轻推了他一下,重新给常思豪介绍徐渭,讲述了来往经过。原来徐渭今年不过四十八岁,可是在狱中折磨得不成人形,所以显得苍老之极。他在大赦中本该出狱,可是由于案情特殊,又有徐阁老暗中授意,所以仍未放人,但由重刑号移到了普通监房,看守方面轻松了许多。这次出来是因为他老母亲病故,给假三月,出来料理丧事。他靠朋友们帮些钱财葬了母亲,休养了一个多月,身上的伤才渐渐好些,顾梁二人本来也常去照看,但前一阵梁伯龙出了事情,他们就没再联系。徐渭上昆山来拜访时才知道梁伯龙遭了陷害囚在华亭。待要想个主意搭救,正好秦绝响派人寻来,报说梁伯龙已经被救下了,并且正随大队人马一同上京。顾思衣便也邀了徐渭一起追来,赶了个脚前脚后。

        虽然说到后面轻描淡写,常思豪却已明白她邀徐渭一起来的用意。徐渭号称“青藤军师”,筹谋画策当世无双,若能得他相助,那自然是无往不利。让他感到意外的却是徐渭并没被完全释放,看来徐阶的影响实在太深太广,而官场中欺上瞒下成风,只怕皇上对此毫无所知,还以为他早已被开释。

        正聊着的功夫,刘金吾穿了身清爽的小凉衫兴冲冲地赶到,一进来就拉了常思豪手舞足蹈。秦绝响在京师天天和他厮混,所以一见便乐,笑道:“又来装假,大哥回京的事是人都知道了,就你来得最晚。”刘金吾就笑着说昨天是真不知道,今天冯保去伺候饮宴了,自己就陪小太子玩了一上午,这孩子实在磨人,把他如何累坏了等等。秦绝响打趣道:“大哥,你瞧见没有,他这是在跟咱们炫耀呢。如今他是常伴太子左右的人,将来还不得弄个太子太保、太子太傅之类的当当?”刘金吾笑得合不拢嘴:“宫里的日子就那么好过?我倒羡慕你在外面逍遥自在哩!你就别酸我啦。”又跟梁顾二人热热乎乎地打过招呼,眼睛便落在徐渭身上,听顾思衣介绍完,脸上立刻肃然起来:“哎呀呀!原来是青藤先生!失敬失敬!”

        徐渭背弯弯地驼着,斜眼瞅瞅他,掩口咳道:“吭,吭,我一个乡野村夫,有什么可敬的?”

        他一对幽深眸子黑亮亮精光四射、透人胆底,然而每咳一声,两只黑大眼袋便颤个不停,松驰的皮肉竟像小儿甩袖一般,实在说不出的诡异。

        刘金吾有些发瘆,道:“呃,呵呵,呵,先生说笑了,您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要没有您出谋画策,王直、徐海等辈如何能落法伏诛?平倭之战也不可能打得那么顺利啊!”梁伯龙见徐渭冷笑不语,忙插言道:“小年国宴上安排戏码之事,刘总管上下协调,助力良多。”刘金吾道:“唉,一点小事过去这么久了,您还提它干什么?只要青藤先生重见天日,那便比什么都强。唉,最可惜的是胡少保……”说到这里一脸沉痛,声音竟有些哽咽。常思豪和梁伯龙听了也都一叹。徐渭却仍面无表情,眯着眼睛,似听非听。顾思衣给他介绍,说刘金吾是当年兵部尚书刘天和的孙子,他也只是嗯啊应付,看不出有何热情。

        刘金吾善于调动场面,虽然热脸贴了冷【创建和谐家园】,却毫不在乎,又笑着拉常思豪问这问那,时到中午,他顾念着宫里的事,这才起身离开。秦绝响吩咐摆酒,却懒得瞧徐渭那副样子,找个借口也走了。

        酒桌上剩下常思豪、梁伯龙、顾思衣和徐渭四人,梁伯龙就责怪起徐渭来:“侬这人也忒拉怪哉,胡部堂是嘉靖十七年中的进士,当初到刑部、兵部等处观政时,刘天和正任兵部左侍郎,可以说是胡少保的前辈哉。侬对人家后代这样一副面孔,这未免有些太弗近人情哉。”

        常思豪笑劝道:“忠良之后未必忠良,贤愚不等,或有不肖。前辈如何是前辈的事,后人如何,那也得斟酌着来,青藤先生审慎一些,不算不对呀。”

        徐渭好像重新认识一遍似地,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问道:“这刘金吾,你们是如何认识的?怎会如此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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