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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浪川笑道:“知雨轩自然知雨,特别是荆棘之中的小雨,零零落落,古韵盎然,尤其着人爱怜呢!”
荆零雨摇头道:“老爷子知我名中有个雨字,便作此讲,我却知此雨非彼雨,您这是借题发挥,逗我玩呢!”
“哦?”秦浪川笑眯眯地问:“那你便说说我这知雨二字,原是如何【创建和谐家园】?”
荆零雨道:“杜工部《秋述》一篇有云: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新雨不来。自此之后新雨旧雨,便成新朋旧友的代称。您这知雨轩的原意,本是取与友相知之意。”
秦逸笑道:“荆大剑果然教女有方,难得,难得。”
荆零雨道:“我爹爹么,本事自是有的,只不过他再学养深厚,再教导有方,我若不用心学,也枉然不是?”秦逸微笑,随即想到:方才水韵园中,我借常思豪的话替绝响挡了驾,免了他一顿鞭子,她这是点我哩。
秦浪川瞥了儿子一眼,顾众而笑:“小女娃顽皮,赞荆大剑,却没夸她,便不乐意。哈哈。”
荆零雨嘻嘻一笑:“杜工部昔年病困长安,老朋友来看他,新朋友没人来,他便小心眼,写下此篇,以雨喻友,感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说什么旧雨来,新雨不来。老爷子与我爹爹是旧友,我却与您是新识,如今可算是旧雨不来,新雨来了,您可别学杜老头那么小气,挑我爹爹的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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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秦府夜宴
秦浪川一见来人,大笑道:“就等你们啦!哈哈!”
陈胜一微笑着带领常思豪步进堂中。
路上他同常思豪商量,说秦绝响平日如何胡闹,惹秦浪川生气,今次老太爷设宴共欢,还是别提不快之事为好,常思豪明白他说的是二婢之事,本来也没想和秦绝响斗气,也就应允。进得厅来,与各人见礼,荆零雨坐在右首,常陈二人分坐二三位,秦浪川向身后招呼,祁北山绕桌而来,走向秦梦欢身边空位,对陈胜一道:“津直,你向来左手使筷,不如你我换个位子如何?”陈胜一面上微红:“不必了。”祁北山一笑,坐在秦梦欢身侧。
常思豪想起甫进秦府,秦绝响被陈胜一抓在手中之时所说的话,想这秦梦欢既然是秦浪川四女,那么自是秦绝响的四姑了,他说陈大哥在她窗外守望,那自是对她有情,却不知是不是真的?再看陈胜一虽然安坐,却不敢向对面望去,似乎有那么几分不自然。而秦梦欢表情如旧,不起半点波澜。
婢子们排队托盘上菜,酒器盘盏无不精美华丽,做工考究,菜肴更是山珍海味样样俱全,不一时酒菜上齐,数婢垂手立于两侧,随时观察各人需要,服侍极周。众人把酒言欢,兴高采烈,秦浪川问及常思豪的身世,常思豪一五一十都说了,谈及在军中守城之事,秦浪川不禁感叹,道:“这位程允锋程大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以身殉城,这份忠气倒也让人敬仰,只是他一心想着尽忠报国,不免有些愚顽,不知进退。我大明政事纷乱,严嵩遗祸非轻,流毒甚广,首辅徐阶上任之后,宣世宗遗诏,纠正了以往时期大兴土木、修斋建醮、求珠宝、营织作等等弊端,又恢复了一批因冤获罪的大臣官职,朝野可算一清,吏部左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张居正改任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之后,朝廷政事更颇有起色,我看此人胸怀锦绣,治略英明,将来必将有一番作为。而今政事稍清,举人唯贤,正是用人之际,缺的就是程允锋这样忠心为国的人才,白白死在番贼手下,真是可惜了他这有用之身。其实凡事应于大局着想,何必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若是国力强盛了,还怕赶不出去那些番兵【创建和谐家园】?”
常思豪闻言,不由心中犯起寻思,忖程大人平日爱民如子,战时身先士卒,那么好的一个人,选择的方向错了,也不免黄沙为墓,骨散荒丘,且令一众军民俱都丧生番贼之手。究竟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自是难说,但城破人亡,总是一个悲凉的结局。看来大丈夫行事自当纵览全局,放眼四海,不可偏纠些细枝末节,误却大事。
祁北山道:“张公不但是武英殿大学士,而且加太子少保,此人十二岁即中秀才,曾写过‘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的诗句自喻自勉,志存高远,可见一斑。而后来于《独漉篇》中所书之:‘国士死让,饭漂思韩,欲报君恩,岂恤人言’之句,更见其心其骨。如今此公才高权重,正值壮年,想来大明将来能有一番好的气运。”
秦梦欢却很是不以为然,淡淡道:“一两个大臣,又怎能左右得了国运,便是有再多再好的治国方略,皇上不听,也是枉然。”说着仰头饮尽杯中酒,豪气不减须眉,只是眉间那一抹忧郁,始终袅然不散。
荆零雨左瞄右扫中一笑道:“如今的皇上似乎还不错呢,他不是一上位就赦免了海瑞么?海大人人称海青天,是大大的好官,皇上将他放出来,而且又升了官,自然不会坏到哪去。”
祁北山摇头道:“哪一朝新君登基不是如此?新官上任三把火,皇上也是一个样。海瑞民声甚好,赦了他不过是为了捞取民心。”
秦逸道:“海瑞此人,性情耿介,且过于天真,这一点从他‘一人正,天下无不正’的论调上便可看得出来,他觉得国家兴衰全系皇帝一人身上,一切只在‘陛下一振作间’,岂非笑谈,此人虽有清名,但却不懂权谋,容易为人利用,将来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是何前景,亦未可知,指望他能为天下苍生造福,恐怕遥远得很。”
祁北山向荆零雨道:“百剑盟雄踞京师,己近百年,其间历经无数政事变迁、党争逆乱,始终屹立不倒,历届盟主以及盟中骨干皆雄才大略之人,于政局事势洞察极深,操舟怒海如车行平地,往来酬祚游刃有余,听说尊父也与朝中数位大臣交情不浅,未知荆大剑对于政局的走势是何看法?”
荆零雨笑道:“我爹爹朋友不少,嗯,当官儿的也有几个,他们在一起时常谈论时局,我一个小女孩儿,听那些乏味的很,故而所知不多。那些官儿说起话来文诌诌的,也未见就如何精明强干,爹也说过,论能力他们中有些人,还远不如我盟中的三部总长,倒是前一阵,爹爹的一个朋友,叫做高拱的,辞职还乡,爹爹和郑盟主送他回来,表情惋惜,说他是被硬逼着辞职的,这人很有头脑,就这么走了,实在可惜得很。”
秦逸与祁北山相顾愕然,心忖那高拱曾任礼部左侍郎、礼部尚书等职,嘉靖四十五年又拜文渊阁大学士,与郭朴同时入阁,此人权谋极深,才略过人,端的是名动天下的大人物,岂止“很有头脑”而已。虽素知百剑盟与官府渊源极深,关系密切,没想到郑天笑和荆问种竟能结交到内阁中的人物,着实令人震惊。
百剑盟地处京城重地,自须时刻谨慎小心,必然在各军政要处安插人等,刺探机密,各党之间的斗争自逃不过郑天笑的眼睛。那些每日在政治涡流中打混的党徒官员又岂是易与之辈,每个党派势力都有自己的情报网,细作卧底,往来不断,皇帝手下亦有言官,专督各人言行,京城之内,表面森然如铁,内里波涛汹涌,暗流争奇,其复杂情势,比之雨骤风狂的江湖亦不遑多让,甚至尤有过之。
秦浪川道:“高拱能入阁,本是受徐首辅力荐,但此人踞傲自负,不把徐阶放在眼里,几番触忤,令徐阶颇为不快,徐首辅起草世宗遗诏之时,单与张居正商议,却不理高拱,二人嫌隙更深,他日之因,今时之果,如今被逼还乡,乃是他咎由自取。但此人颇受皇上器重,将来或许重复启用,亦未可知。……唉,内阁中若能少一点争斗,天下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的话说完,在坐众人都表情肃重,陷入思考,常思豪不晓政局时事,只是听个热闹,琢磨着这高拱既然受了徐首辅的提拔,上来之后又对人家不尊重,总是不对的。
默然许久的秦梦欢仰头饮尽了杯中之酒,脸上露出一种似恬淡似不屑的笑容,以筷击盅和韵,悠然吟唱道:“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好汉,咸阳市干休了丞相。这几个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
她唱的是元曲调子,说的是楚大夫屈原被放逐,伍员伍子胥被害,楚霸王项羽自刎乌江,秦丞相李斯于咸阳被斩首。这些人都想治国平天下,却最终没有好结果,还不如我这闲居隐逸生活逍遥自在。
秦逸皱眉:“四妹,此间还有客人在,你醉了。”
秦梦欢笑道:“我本醉人谁又醒?从来醉人笑醉人。”
秦浪川哈哈大笑:“四丫头提醒的好。咱们今日还是把酒言欢,不论政事。”
陈胜一引开话题,问常思豪道:“对了,小豪,你说你从军之时,隐瞒了年岁,那么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常思豪道:“土城中缺水少食,民众全都又黑又瘦,应征之时我怕人不收,年十五岁,谎称十六,在军中待了一年,如今却正好十六岁了。”
荆零雨笑道:“你现在虽不瘦了,但总还是黑的,可见黑与不黑,与缺水少食没有关系。”众人皆笑。
秦逸道:“看你现在身材魁梧,骨重筋凸,倒像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原来只有十六而已……”
大小姐今年十九,陈胜一猜他对婚龄不合有了些顾虑,笑道:“女子占七,男子占八,十六岁也是成熟得很了。”
秦梦欢道:“女大三,抱金砖,正是好事,有什么为难的?我看这孩子虽然生得黑些,但言谈举止间可见其心诚厚而不失灵秀,相格亦是不错。今日事出于常理之外,又是有其必然,绝响这孩子不胡闹,他不能中毒,他不中毒,没的与吟儿相见,也不会令她道破四年独守闺中的心事,咱们秦家与萧府交恶多年,又有杀仇未报,她再如何喜欢那萧府的小子,也终是没有结果的了,这个情窦初开时节织下的幻梦,实是愈早破灭愈好,这孩子因缘际会,来到我秦家,也算是飞来之凤,事情既然己到这步田地,何不让它来个皆大欢喜?”
秦浪川笑道:“你也不用劝他啦,你忘了你故去的大嫂,不也比他大一岁吗?哈哈,两情若是相悦,便算相差十年二十年又岂是障碍?俗常人家都有豁达之辈,不去计较这些,难道我们江湖儿女还要拘泥不化?”
秦逸瞧了妹子一眼。声音低沉地道:“爹爹说的是。”
荆零雨侧目轻笑:“小黑,秦家上下都喜欢你,看来你这驸马爷是当定了,恭喜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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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零雨道:“大小姐在老太爷心里,可不也和小公主一样么?你挑我这字眼儿干什么?”说着将雕龙玉佩拿出来扔给他,笑道:“只是你赶到官儿家入赘的事儿倒是要为难了呢。”
祁北山道:“怎么,常小兄弟难道与别家还有婚约?”
荆零雨又嘻嘻笑了起来:“哎哟,哎哟,常小兄弟可不如孙姑爷叫着好听。”
常思豪急忙解释玉佩来历,陈胜一在侧补充,众人这才知道始末缘由,都笑荆零雨太过顽皮。秦浪川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打听程府这点事情,简单的很,北山哪,这事你着人查一下。”
祁北山恭身受命,离席到院中轻击两掌,两条身影飞身而至,恭身道:“属下谷尝新、莫如之参见大总管。”祁北山交待一番,二人转身而去。陈胜一在堂中望见,想起自己两大爱将文正因与严汝直死于那假袁凉宇之手,风暴一过,尸首也无,不由心中隐痛。
第五部
第一章 纵马荒街
常思豪在秦府耘春阁住下,由阿香、阿遥二婢伺候起居,心里除了想大小姐秦自吟,便是盼着程大人的府第快些找到。想那程大人位居指挥佥事一职,找他府第,应是不难,没想到一连三四天也没有消息。这日傍晚常思豪忍熬不住,便来到陈胜一住处相询,陈胜一也大感奇怪,太原乃秦家大本营,眼线布于四处,怎地连个官员的府都找不着?二人正说话间,廊下脚步声音响起,一雄武粗壮的汉子阔步而来,于门外站定,恭身道:“属下谷尝新,见过孙姑爷,二总管。”
常思豪听他说话称呼,把自己还摆在了陈胜一的前面,心中叫了声惭愧。
陈胜一倒未在乎,只觉理所应当,问道:“怎样,是事情有眉目了么?”
谷尝新道:“程大人的府……咳,他的家已经找到。”
常思豪大喜道:“那赶紧带我去吧。”
谷尝新道:“找到是找到了,只是……不去也罢。”
陈胜一心想谷尝新这人平日也是行事粗豪之人,怎么今日说话磕磕绊绊的。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尽管直说。”
谷尝新低下头去:“程大人的家已经被封存好久,家中并无一人,据几位老邻讲,早在两月之前,朝廷便己派人将程家抄没,程母自缢而死,程夫人撞石磨而亡……”
常思豪闻言啊了一声,心头冰凉。
陈胜一问道:“朝廷缘何要抄程大人的家?”
谷尝新眉头微皱:“抄家之时曾对邻人宣讲其罪状,说是程允锋与番兵久战不胜,劳而无功,又贪赃枉法,克扣军饷,朝廷下令撤其职务,另换他人,他竟违令不行,说代其之人根本不会带兵,又妄议朝廷大事,指斥君非,故而抄其家产,囚其家人,欲以相胁,令其伏法,没想到老夫人和夫人竟自尽了。”
常思豪心想番贼兵力充足,战力强大,能将城守住己是不易,怎又说他是劳而无功?城中久困,尽以人肉为食,就算有什么军饷银两,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克扣它有何用?至于程大人被撤职一事,涉及军务,我便不知了,多半也有不实之处,想来程大人生性刚直,定是得罪了朝中人物,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可怜两个月前,程大人还与一众军民每日研究番兵战法,刀光浴血,苦苦支撑,而他家中老母妻子,竟都被朝廷硬生生逼死了!想到程家当日惨景,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陈胜一也暗自咬牙,心想盼着朝廷政治清明,百姓安乐,真是痴人说梦,程大人早已家破人亡,尚自不知,仍固守在边关,直至战死,真教人倍感凄凉。安慰常思豪两句,又问道:“那程大人家中,便再无一人了么?可有子嗣留下?咱们若能救得忠良之后,为程家留条血脉也好。”
谷尝新面上抽动,道:“属下听那些老邻们说,程大人家中有一子一女,小公子十二岁,名叫程连安,被公人掳去,大小姐年方十六,因公人嫌带着麻烦,卖……卖了……”
“什么!”陈胜一单掌一拍,哗拉拉将身边方桌击为碎片:“卖到何处?可曾查了?”
谷尝新面有难色:“查过了,太原城中的妓院酒肆等处均已查遍,一无所获,这些场所没有,大概是被一些富户人家买了去,为奴作妾,也未可知,属下已着人敦促过了,弟兄们都在全力以赴,只是……只是时过太久,实在难以查清,这最终结果,恐怕也不大乐观。”
陈胜一心知太原自古繁华之地,妓院娼馆、酒店花街门户甚多,谷尝新仅用三四天便将这些地方全部查一遍已算是效率极高,若此女真被富人买至家中为奴作妾,不抛头露面,更是难查,基本上已经没有再找到的希望,不禁黯然长叹。又问:“那小公子程连安被带到何处?”谷尝新眨了眨眼睛,摇摇头。
常思豪问道:“程大人的女儿,叫做什么名字?”
谷尝新道:“程大小姐并未许配人家,她的闺名,便不知了。”
其时大户人家的女孩,待字闺中之时,名字都不外露,只有与人结亲之时,才行问名之礼,又称“请庚帖”,也叫“排八字”,乡野小民则多有不拘。程家是有规矩的人家,是以程小姐的闺名就算老邻也不知道。
“走!”常思豪道,“你带我去程府看看。”
“嘻嘻,去看什么呀?”从不知愁般的愉悦声音响起,荆零雨走了进来。
常思豪却未理她,谷尝新道:“程家如同废址,孙姑爷还去干什么?”常思豪道:“那我也总该去看看才是。”谷尝新见他神色怆然,亦不敢再说,荆零雨道:“啊哟,程大人的府第找到了?怎么又成了废址?刚才我远远的听见你们说程大小姐,嘿嘿,果然还是有人等着新郎官儿来入赘呢!”常思豪脸色更加难看,向谷尝新道:“咱们走吧。”荆零雨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常思豪道:“你去干什么!”荆零雨噤着鼻子:“你……你对我吼?哥哥对我吼,你也对我吼……没有人喜欢小雨了,每个人都讨厌小雨!”常思豪见她似要哭的样子,叹道:“我没对你吼,只是声音高了些,你别生气。”荆零雨道:“声音高了就是吼!吼起来声音能不高么?你现在是秦家的驸马爷了,就神气了是不是?”
陈胜一忙拦住她解释缘由。常思豪皱了皱眉,挥手让谷尝新引路,二人奔向前院,来到轿厅之外,八名雄壮武士侍立于厅下,见谷尝新和常思豪出来,一齐恭身行礼,谷尝新道:“孙姑爷要出去,你们几个随我护卫左右。”八人轰然答应。仆人牵来十匹骏马,常思豪道:“不用这许多人罢?”谷尝新道:“孙姑爷的安危,属下不敢马虎。”常思豪心中郁郁,也懒得计较这许多,出大门翻身上马,谷尝新与那八名武士也都上了坐骑,刚要出发,荆零雨追来喊道:“等等我,咱们一块儿去!”
常思豪道:“你不怕我吼你么!”荆零雨嘟起小嘴:“小黑哥哥,是我不好,人家不知道情况嘛!小雨听你说程大人的事情,也敬仰得紧呢,去他家拜一拜也是好的。”
常思豪见她模样,想起死去的小妹做了错事求自己宽饶时,表情也如她一般,心中又是一阵酸楚,道:“好,咱们一起去。”谷尝新招呼:“再牵匹快马来!”从人待要动步,荆零雨道:“不必了,小雨可不会骑,我和小黑哥骑一匹好啦。”说着伸出手,由常思豪一搭,将她拉上马去,坐在身后。荆零雨两臂围在他腰间,笑道:“走罢。”二人身子贴着,常思豪背上暖意传来,不由想起当日秦自吟伏于自己背上的情景,心想:“她这几日不知在做什么?心情好些了没有?”
谷尝新道:“孙姑爷,这男女同骑毕竟不大合适……”荆零雨眯眼斜着他:“看到孙姑爷被别的女孩抱着,怕你家小姐吃亏是不是?放心,本姑娘只对小白脸感兴趣,可不喜欢这黑炭头。”谷尝新知这小女娃没天没地,连老太爷的玩笑都敢开,便不再说,打马引路,此时明月己升,城中除买卖街还自红火热闹,灯光灿然之外,别处多已黑沉一片,静寂无声,十骑挑僻静处走,出街【创建和谐家园】牛市、麻市,绕过太原府衙,谷尝新头前领着,往西拐过三桥街,又拐向东,过了城隍庙,直出北门,常思豪心中奇怪:“怎么程大人的府第不在太原城里么?怪不得要骑马而行。”
一行人出北门行了里许,顺叉道折路向西北方,又行了半盏茶功夫,前面现出一个小小村落,村中建筑多为土房草屋,低矮破旧,荒草披墙。谷尝新一骑当先,于土街奔驰而过,惊得村人倾跌,相顾失色,好在村落萧条,晚上行人不多,也不妨事。常思豪欲待叫他慢些,免得惊扰民众,又想自己难道还真把自己当成人家的主人,对他发号施令?一念闪过之时,街口己过。拐过一弯,谷尝新来到一处院落之前,勒住缰绳,下马禀道:“孙姑爷,就是这里了。”
常思豪望去,只见这院墙乃是土坯垒成,荒草蔓于其上,也未比周围人家好上多少,大门黑漆,斑驳脱落,连铜制的门环也被拆去了,上面贴着被雨水浇过又晒得发脆的封条,心想此处也就是能叫个院落,“府第”二字,可算不上了。谷尝新道:“为避免惹上官府的麻烦,我们来查时,都是翻墙而过,并未撕动门上封条。”常思豪看着封条上模糊不清的字迹,依稀有府衙的官印,心中怒火翻涌,冷哼一声,下马上前,伸手向那封条撕去。
第二章 夜探古庙
常思豪手到封条边上,寻思:我前日府中宴上才悟得自己凡事以大局为重,不能意气用事的道理,这封条贴着便是,惹官府这麻烦干什么?连谷尝新这样的粗豪汉子都能细心留意,我还是阅历太浅,考虑欠周了。但转念想到程大人及其家人的遭遇,不由得鼻中哼了一声,心想我连个封条都不敢扯,这辈子还活个什么劲?官府害得程大人家破人亡,不去把他们衙门砸烂就便宜了!当下喀哧喀哧将封条撕了,推门进院。
正对门三间正房是砖木结构,窗纸皆破,粉壁颓然,颇为残旧。门框上贴着对联,写的是戴天履地并称才,七尺伟然,须作几分事业;往古来今中有我,百年易耳,当思千载姓名。纸己褪色,字迹倒也清晰。左侧是个草棚,边上竖着些农具,右边窗下不远,是一盘石磨。常思豪心下凄然,知道程夫人便是撞死于此了。众武士牵马在外守候,谷尝新和荆零雨都跟进院来,荆零雨四处瞧着,道:“原来程大人的家如此破落,看来果然是为官清廉,只是指挥佥事这个官可也不算小了,家中怎会这个样子?未免太过寒酸。”
谷尝新嘁然一笑:“咱们大明,自太祖朱元璋起,就最恨贪官,府州县衙边上都设皮场庙,贪官罪行查实清楚之后,轻者充军,重者斩首后便要把皮扒掉,里面塞上草,摆在衙门口旁边,以儆效尤。同时给官员们的俸禄却又前古未有之低,有些小官员,一月仅给米一石,够一家几口吃的也就不错了。千里当官,为的吃穿,俸禄不够,又只好贪,结果治贪越厉害,贪官反而更多,而真正清廉之官,便只能过这等清苦的日子。”
荆零雨道:“贪与不贪,全在人良心,却也不在俸禄多少,只不过好人受屈,坏人得志,倒是不公平得很。”
常思豪推门进屋,谷尝新忙打了火折子照亮,只见碎锅烂碗扔了一地,家什摆设也都砸得烂了,东倒西歪。常思豪俯身捡起一物,是个小小灵牌,上面写着程家历代祖先之灵位。他扶正了一张桌子,恭恭敬敬地将灵牌放在上面,跪倒磕头:“程大人,常思豪有负所托……”想起程允锋临死情景,声音哽咽,难以再说下去。
荆零雨祈道:“程大人,您在天有灵,保佑小黑哥哥早日找到您的女儿,救回小公子,保佑天下的好人平安,贪官坏蛋全都吃饱了撑死。”常思豪嘴角微动,愁容微展:“你倒对贪官好,连死也要吃饱了撑死。”荆零雨笑道:“贪官们家里有钱,总不会挨饿,咒他们饿死,倒不如撑死了容易。”
常思豪叹了口气:“撑死也是好死,你可不知道连树皮草根也无处去挖时,那在饥饿中等死的滋味。”转问谷尝新道:“程夫人和老夫人的遗体安葬在哪里?带我们去坟前一拜。”谷尝新面色沉重:“她们二人没有安葬,也没有坟墓。”常思豪一愣:“为什么?”谷尝新道:“老邻们说,老夫人和程夫人自尽之后,公人将她们的尸体绑在马后,沿路拖行示众,最后,也不知零零碎碎散落何处了。”常思豪骂道:“这些公人也太过可恶!你可查到他们是哪个衙门口的?我要把这帮【创建和谐家园】全杀了!”谷尝新道:“孙姑爷,此事虽然过分,但是朝廷作的主……”常思豪截道:“老子只问你是哪个衙门的公人干的,你知不知道!”谷尝新被他喝得一愣,满面迟疑,常思豪见他眼神有异,揪住喝道:“你定有事瞒我!”
谷尝新呆了一呆,缓道:“属下不敢瞒孙姑爷,据说来执行者是京城东厂的人。”常思豪愕然:“京城?”谷尝新道:“属下这几天派人查找程大人家宅府第,自然也查了些他的生平,原来程大人曾在京城为官,因为得罪了宦官冯保而被贬至边境,那冯保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如今提督东厂兼掌御马监事,权势极高,依属下猜测,想来他是念起旧恶,便派人来报复,那些罪名,恐怕也是子虚乌有。”其时太监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以司礼监的权力最大,职责是代皇上批阅奏章、传达谕旨。司礼监设掌印、秉笔太监各一员,称为内相和辅臣,位置极其重要,就连朝臣也要敬着七分。
“冯保?”荆零雨叨念了两句,道:“我好像听爹爹说过此人,说他贪财好货,大肆索贿,做了许多干涉内政之事。”常思豪松开谷尝新,双拳握紧,心想有朝一日,定要手刃此獠,以祭程大人在天之灵,又想道:“谷尝新缘何早不说是东厂所为?哼,这【创建和谐家园】怕我要借助秦家之力救程大人的公子,秦家势力虽也不小,却也惹不起东厂这【创建和谐家园】烦。嘿嘿,你们怕,我姓常的何怕之有?”瞪他一眼,也不吭声,暗忖此次出来他带八名卫士,说是保护,怎知不是为看守我?秦府中人对我都是表面恭敬,内心难以测度,以后还要多加小心。
三人出门上马,沿路回城,天色黑沉,常思豪心中郁闷,不发一言,荆零雨见状也不再说笑,众人进得城来,刚往西一拐,忽听得琴音清响,且和着兵器叮叮当当相击的声音。
谷尝新凝神细辨,有些奇怪:“咦,听声音是城隍庙传来的。似乎有人在打斗,又用琴声遮掩,真是怪异得紧。太原城有秦家坐镇,极少有帮派敢来生事,孙姑爷,你们先行回府,属下去探看一番。”常思豪道:“一起出来的便一起回去!我多走两步道打什么紧的,走!”
十骑来到庙墙之外停下,谷尝新令武士候着,长身跃上高墙,偌大身躯似有狸猫之灵。常思豪背负荆零雨,脚点马镫飞身而起,稳稳落于他身侧。打斗声从第二层院落传来,谷尝新冲常思豪点了点头,二人三窜两纵,上了大殿屋顶,伏在殿脊之侧,向院中观看。
只见院中数十名武士围定一人,武士们手中剑光缭绕,在月色下幻作奇异的银白浪线,绵软而又轻柔地向前推动,集中在一点,仿佛四面八方的海浪在拍打一块礁石。另有一人,身着黑衣,宽袍大袖,白发如雪,飘逸横飞,端坐殿侧檐下,琴横膝上,正自弹奏,琴音如梦如织,柔缓轻越,畅若流水,那些武士们的剑光与这琴音相合,仿佛弦木之中流出的汩汩清泉。阵中被围之人,一袭蓝衫,手中一柄极长软剑吞吐不定,偶尔碰上众武士们的剑光,便叮叮作响,泛出水样微蓝。
谷尝新变色道:“这是七音云水大阵!”荆零雨笑道:“不错不错,你还算有眼力。”谷尝新道:“那弹琴指挥大阵之人,定是百浪琴苍水澜了?”荆零雨道:“那是自然,除了苍大哥,这七音云水阵还有谁能指挥得动?”
谷尝新心想:“苍水澜位居百剑盟元部十剑客之首,等闲之事绝不轻易出动,没想到他带了这么多武士潜入太原城中,我秦家竟然不知,莫非百剑盟有什么图谋?”
荆零雨看他表情,已经猜到他的心思,斜眼笑道:“你放心,他也是来抓我表哥的,可跟你们秦家没什么关系。”谷尝新惊问:“那阵中的蓝剑少年便是东方大剑之子?”荆零雨笑道:“是啊,我哥哥深得姑夫的真传,否则百剑盟要抓什么人,又怎会动用得到苍大哥的七音云水阵?盟中侠客剑手有的是,随便派几个出去就完了。”
谷尝新望着阵中形势,道:“听说百浪琴苍水澜于武功音律皆大有建树,在宫、商、角、徵、羽五古音之上加上两个变音,独创七音琴剑术,又以此剑创编出七音云水阵法,足见其才高绝。在下久闻此阵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有行云流水之势。”
荆零雨一阵嘻笑:“才么,倒是有的,只是还不够高,否则早进入我盟的修剑堂了,京城高手云集,百剑盟更是剑道汇宗之地,这等阵法么,在我盟中也属平常,外乡人没见过,看着新鲜,倒也不奇。”
谷尝新听她笑自己是乡下人没见识,心想自秦府出发时我不愿她与孙姑爷同骑,多少让她女孩儿家扫了些脸面,便记在心里,刚才又看穿我心思,知我对百剑盟心存防范,抱有敌意,非得讽刺挖苦,找回来不可。这小丫头倒会记仇。
荆零雨见常思豪凝神观阵,笑道:“小黑哥,咱们打个赌玩儿,你猜我哥哥用多久能破阵出来?”
常思豪并不瞧她,仍是望着阵中情形,道:“我看他出不来了。”
荆零雨笑道:“你也太小瞧我哥哥啦,他手中的莺怨毒可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