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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剑》-第1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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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双吉急道:“行李无所谓,马呢?没马怎么赶路?”

        常思豪心知马若是夜里被盗,此时人家早已跑得远了,说道:“此时报怨无用。到下一个镇子再买两匹吧。”

        二人冒着细雨上了大道向东南进发,行出四五里路,李双吉指着地面:“是咱的马!”常思豪低头瞧去,地上果然有四行蹄印,其中两行蹄印明显较另一匹更大更深,显然是三河骊骅骝踩出来的。这蹄印离开大路转入一条树木丛杂的小径,因有树叶遮雨,因此没有被水冲散。李双吉生怕常思豪不肯追,连声道:“小道不好走,他肯定走的不远。”常思豪一来也是窝火,二来知道地图上标示的下一个村镇至少还要二三十里路程,当下一摆手:“瞧瞧去!”李双吉大喜,当先冲了下去。

        这小径曲折通幽,沿路草木渐深,而且沾满雨露,刮得两人腿上尽湿。行了一程觉得路途无尽,常思豪渐生烦躁,有心退回去,又不甘心白跑一趟,正在这时,枝叶哗动之声忽然消止,原来前面的李双吉停住了脚步,正侧耳倾听。常思豪也自刹住,只听远处有幽幽的歌声和着淙淙的水音传来。

        常思豪忙扯他衣襟:“咱们回去罢。”李双吉没动,常思豪道:“你听这山歌声音,是个女人家,荒沟野地的遇上咱两个,岂不吓着?快走罢。”李双吉道:“等等,这声音熟。”常思豪愣了一下,心想你这北方汉子,还能在这大西南遇见熟人?细听时,那山歌正唱道:“春风率鸟归,辞寒花绽蕊,细雨清音踏阶来,不让云独美。窗棱共枕湿,情痴人不悔,且将旧酒作新茶,一续前朝醉。”听了这一段,也觉声音熟悉,忽然俩人眼神一对,都知道是谁了,当下加速行进,这林子有灌木遮掩,显得很深,却不料几步已到尽头,窜将出来,只觉眼前一阔,只见前方林开处一条清澈的小溪斜横在绿野山花之间。对岸,林荫下有一方篱笆小院,院中草庐尖尖,苇色被雨水洗得亮翠清新,纤尘不染。檐下窗槅用丫杈支起,里面有一女子手托竹杯,正扶桌倚窗而坐,斜斜望着溪水上游出神。

        草庐中响起一个沉厚温暖的中音:“人都以茶解酒,你却以酒解酒,岂非醉上加醉么?”随着这话音,窗口中缓缓移过一袭粗布白衫,因窗扇挡着,只看得到胸腹间的一段,看身材显然是个男子。

        那女子目光不移,舒淡而笑:“既可‘以毒攻毒’,何妨以醉解醉?”

        常思豪大步向前笑道:“以毒攻毒,毒可两消,罪上加罪,罪恐难饶啊!”

        “吱呀”一响,草庐木门轻轻打开,那男子缓步走了出来。隔河望着常思豪,露出淡定而又亲切的一笑:“兄弟昨夜逃过一劫呀!”

        此时雨见停晴,天空变得开阔而深远,云间阳光疏漏,照得他身上白衫耀洁生辉,原来正是长孙笑迟。

        常思豪倒被说得愣了一下,捉条山藤荡过河来,拉住了他的手:“大哥,京师一别,不想你在这里!”长孙笑迟笑着有力回握时,水颜香也从屋中走了出来,身上罗裙飘素,脸颊酒色绯红,眉目间含情带笑,仍是那份天地万物皆臣于足底的醉态酣姿。常思豪不敢多看,低头与嫂嫂见礼。忽听“扑嗵”一声,回头瞧去,河里水花高溅,李双吉坐在河中,手里抓着半截崩断的山藤。

        三人哈哈大笑。水颜香到后面取来干衣,李双吉更换完毕,左瞧右看大感奇怪:“这不是俺的衣裳么?”长孙笑迟领着二人到后院观看,只见昨晚遇到那挑酒的话痨歪在柴草棚里,旁边拴着两匹马,酒桶、扁担搁在一边。长孙笑迟道:“这人叫石忠臣,是宜宾老陈烧锅的伙计,每隔三五日,便要给我们送酒来。昨夜他冒雨将酒送到,神色却有些慌张,而且平时皆是挑担而来,此次树林中却又有马嘶声响,我以为是江湖上的人追至,查看一番却又无事,打开他这酒时,却发现其中一桶里面,下了极粗劣的蒙汉药……”

        常思豪立时醒悟:“怪不得昨天东西被偷我毫无察觉,敢情已经中了蒙汉药。大概因喝的少,药性又差,因此醒过来后,也不觉得是酒有问题。”可是又觉奇怪:“这厮当着我们的面下药,我们竟没发现?”

        那话痨瞧见常、李二人,早吓得魂飞天外。此刻怕到极处,却又忽然崩溃,在柴草棚里喊叫起来:“这事怪不得我是你们强要买我的酒喝!”

        李双吉过去一把将他揪起来,骂道:“买酒又不是没给你银子,谁叫你下药?我叫你下药!我叫你下药!”一边说一边抽他嘴巴。

        话痨在脸腮左右摇摆的间隙中带着哭腔道:“别打!别打!我本来……也没想……给你们……”

        常思豪忽地明白了:昨天自己刚进院子时除了听见他自言自语,殿中还有水声,想来应是酒桶中发出的动静,那个时候他多半已往酒里下完了药正在搅拌。目的却不是为了给我们喝,而是想给长孙笑迟送来,等他喝完昏倒,好对水颜香强行无礼。

        想到这他拦住了李双吉,问道:“酒里有药,我们舀来喝时你心里清楚,却因为害怕而不敢说,是不是?”

        话痨道:“是,是!”常思豪道:“这么说,你倒是无心害我们了?那又为什么偷马匹和行李?”话痨自觉理亏,垂头瑟缩道:“我瞧你们睡着了,怕醒时反应过来打我就挑了酒想走,到了门楼边瞧那马匹不错,心想反正也把人麻倒了倒不如把这两匹牲口弄走回城时卖俩钱儿花。解下了马匹之后又琢磨着既然马都偷了倒不如把行李也捎上……”李双吉接口道:“既然捎上了行李倒不如把俺俩也弄死,是不是?”

        话痨顺口答道:“是,”赶忙又摇头:“不敢,那可不敢!绝对不敢!万万不敢!”

        常思豪心知这家伙偷了东西还照常来送酒,显然是想财色兼收。说道:“大哥,这人对嫂子没安好心,还是由你发落吧。”长孙笑迟一笑,这种事在水颜香身边时有发生,两人早已习惯了。侧过头道:“还是你来处置罢?”水颜香笑道:“好啊。”长孙笑迟拉着常思豪进屋落座。李双吉跟进来环视四周,只见这屋子是框架结构,支柱木色甚新,显然建成时间并没多久。墙面打着白灰,地面铺着木板,除了两张新编的藤椅、一方木桌,壁上挂的一把琵琶,一只三弦,再无其它摆设。心想:“听说水姑娘跟野汉子跑了,敢情这日子过的也不怎样。”

        只听常思豪问道:“大哥,你怎么到了这里?”

      第八章 莲心

        长孙笑迟一笑:“我和你嫂子不便再回江南,又不大习惯北方的气候,因此想到了四川。路过这里的时候觉得风景不错,因此寻了块地方,临水结起小庐定居下来。”

        常思豪瞧了一眼窗外的河流,点点头:“这里倒是清幽得很。”水颜香端来一个托盘,将酒壶酒杯、一碟茴香豆和一碟凉拌芛丝搁在桌上,笑道:“你们先喝着,锅里炖着肉,一会儿就好。”李双吉心花怒放:“这么快就炖上啦?”水颜香一愣,随即明白,掩口失笑,转向丈夫道:“我把他放了。”长孙笑迟点了点头。水颜香笑吟吟地:“以后每隔几天,他还是照常送酒来,不过其中一桶,却是白饶的。”长孙笑迟微笑道:“你倒会精打细算,要他来个买一送一。”水颜香道:“过日子不易。你们男人出手大方,我们做女人的,只好仔细些啰。”一笑转身而去。

        长孙笑迟见常思豪听了这话微感错愕,似不明其中所指,便道:“贤弟见笑。女人家么,总不免有些小气。”常思豪忽然想起原因,笑道:“三十万两银子白白送人,换做是我,只怕要天天肉疼。”长孙笑迟哈哈大笑。常思豪道:“大哥可知如今的局势?”

        长孙笑迟笑容迅速淡去,伸掌拦道:“江湖上的事,不要再和我说了。”说着拿起壶来替他斟酒。

        常思豪没想到刚说一句就被封了门,不甘地将身子向前压近:“沈绿死了。”

        长孙笑迟眼神微僵,杯面酒水溢出少许。

        过了好一会儿,他恢复过来,搁下酒壶,缓缓道:“伯山在聚豪阁扩充壮大的过程中,经过无数战局洗礼,是和我并肩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佼者。其策划之有方、执行之得力、为人之诚笃,遍视阁中,无人可出其右。聚豪阁今日之局面,他虽不是出力最多,却是最用心的一个。”说着轻轻一叹,捏起杯子,将酒洒在地板之上。

        常思豪听得黯然,道:“他的死,我有责任。”当下将朱情、江晚如何潜入东厂、在宴上如何用测字来暗示拉拢自己、如何对俞大猷、戚继光二将动手失败,沈绿又如何率聚豪四帝来解救二人,最后死在秦绝响剑下等详情述说一遍。

        最后道:“皇上这边也有励精图治之心,只要九边安定,国内不起纷争,大明就有希望。东厂一战已使聚豪阁的问题全面显露出来,掩也掩不住了。而今游胜闲、燕凌云两位老剑客已经重出江湖,一旦率古田军打起义旗兵变,局面必难控制,大哥,这件事你可不能不管。”

        瞧着他那忧意满怀的模样,长孙笑迟反而笑了,复将空杯斟满,说道:“怎么,你也想把大明的希望,像海瑞一样,寄托在谁的‘一振作间’?”

        常思豪摇头:“天下不是他一个人的,也不是他一个人能管得过来的。但是只要国内形势稳定,我们就可以腾出手来先扳倒徐阶,然后推行新政。”

        长孙笑迟道:“新政?是郑盟主那些治国的方子么?”常思豪道:“正是。”长孙笑迟道:“兄弟,哥哥说话可能不大好听,你对国家政事了解多少?郑盟主的思路看似与变法不同,比较温和,但是在利益面前,无论谁都是温和不起来的。那些保守势力怎会任由你们去重量土地、遣散自己的佃农?花钱买来的官,又怎会甘心因考核不良而丢掉?至于六部、内阁等高层,只因无事可做才闲议纷纷,相互攻击挤兑。一旦正事来了,他们既不会办、更办不好,所以便行‘推、拖、拉’,压下大事,不睬小事,不大不小的,含混了事。你们要清官场,温和办不成事,一改成激烈的,便会引起全面骚动和反弹,打击一个,他们就相互救援;打击一片,他们就抱成死团,俗话【创建和谐家园】不责众,真乱起来就是神仙也没办法,何况你们要的不是乱呢。”

        常思豪听得直勾勾【创建和谐家园】,道:“这么说,还得照江晚的法子?”

        长孙笑迟道:“我原也以为这条路是对的,后来想通,便觉不然。因为政权无论怎样重建,执掌政权的还是人。换得了朝廷,换得了官员,却换不了人性。人心是最不稳固的东西,尤其与权力粘合在一处,良心也会变成野心,纯朴也会变得贪婪。所以暴力重建的天下,也仍是换汤不换药而已。”

        常思豪一时没了主意,喃喃道:“那……那该怎么办才好?”

        长孙笑迟一笑:“你来问我,我也没有答案。既然没有答案,何妨‘由它去’呢?天下太大,百姓太多,咱们不是神仙,也不该有救世的心态,只要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对这场生命有了交待。”

        常思豪失神半晌,猛地摇头,说道:“不!你说的这些,都是预测,没有实际去做,又怎知最后的结果?郑盟主一定想到过这些,但他还是在不遗余力地去做,因为……因为……”他眼睛不住转动着,急切间寻找不出好的措词来。

        长孙笑迟道:“因为事在人为?”

        “不错!”常思豪道:“事在人为!因为不去做,就不知道是对是错,就永远不知道结果如何!”

        长孙笑迟沉默不语。

        常思豪从怀中掏出那本薄薄的《逍遥游》,扣在桌上推过去,长孙笑迟看背页上写着一首小诗,正是无肝的笔迹,读到“何须背囊篷帐?想要就去远行”这两句,心中会意,不由愣住。常思豪道:“大哥,看诗中之意,想必你也猜到了。三个月前她老人家已经离开了西苑,现如今大概已经变成了一位流浪的老人,就生活、行走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她对你我没有养育之恩,可是她对儿子那份爱护,相信你我都能感受得到。你能在她老人家面前一个头磕在地上,管她叫一声娘亲,说明你也是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人。郑盟主说过,‘人活在这生我养我的世上,就要给这世界一点回报。’天地是我父母,人间就是咱的家园,咱们确实不是神仙,可是神仙面对人间的疾苦只是眼睁睁地瞧着不来管一管,那么这种神仙,便也不值一看!”

        长孙笑迟眼帘垂低,屋中光线暗了下来,令他脸色变得深重如刻。

        “曾几何时,我和你的想法也差不许多。可是……唉……”他深深吁出这口气,向窗外滚卷而来的阴云瞧去,喃喃道:“又在酝酿着雨势了。”望了一会儿,神思回转,说道:“其实天下大势便如这天气一般,风雨雷电,都是平常。天相并非因人而施,却总有人想要求风祈雨。人总是力图改变些什么,却最多不过是把事物换个位置、变个性状罢了。大公无亲,何来父母?天下一如,何必家邦?百姓各有活路,历史滚滚前行,你我又何必穷劳心计,多此一举?”

        常思豪皱着眉连连摆手:“你学问太大,说的东西小弟一概听不明白。我就知道自己以前又渴又饿,有口饭吃心里就高兴。我还知道,天下还有很多人没渔可打,没地可种,我就想让他们有渔打、有地种,有饭吃,这想法不算过分吧?可现在的问题是,聚豪阁要在江南起事,自己人打自己人,内耗严重不说,还会引得【创建和谐家园】、土蛮、鞑靼、瓦剌一齐来攻,那岂是闹着玩的?”

        长孙笑迟问道:“你怎知聚豪阁要起事?”常思豪道:“这还用说么?游老剑客、燕老剑客重出江湖,而且带人到近京……咦?”他忽然察觉不对,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长孙笑迟不慌不忙地道:“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对游老剑客根本不了解。相反,有他老人家出山,局面恐怕倒要趋于稳定了。”常思豪奇怪:“那是为何?”

        水颜香端来菜肴,长孙笑迟帮忙将盘子摆在桌上,道:“小香,你也一起来吧。”伸出手去才想起来,屋里只两张藤椅,自己和常思豪坐着,倒没她的地方。水颜香笑道:“你们说你们的,我在旁边把酒便了。”说着提起壶来,给常思豪满酒道:“叔叔请。”见常思豪也不称谢,眼睛仍瞧着长孙笑迟等待下文,她微微一笑,搁下酒壶,刻意做了副端庄样子,侍立在丈夫背后。

        长孙笑迟道:“游老剑客当年和二十二路英雄上庐山之事,你可听过?”

        常思豪点头:“听过。就是因为小山上人说了这事,我才改道来的四川。他说当时游老剑客还很年青,因为倾慕研云仙子王美尼,所以加入了那场剿灭白莲教的战役。结果研云仙子却喜欢上了唐将飞,他才黯然归隐洞庭。”

        长孙笑迟笑道:“上人这玩笑开的,可是不小啊。”

        “玩笑?”常思豪口中重复着这两字,隐隐感觉不妙。长孙笑迟道:“游老当年确是对研云仙子有情,不过却不是为了她才上的庐山,而是因为游老本身就是白莲教的人。”常思豪大奇:“什么?他是白莲教的人?那为什么反而和外人联手,去杀自己人?”

        长孙笑迟道:“这说起来,话就长了。”

        白莲教是东晋时,由净土宗祖师慧远在江西庐山东林寺邀十八位高贤共同建立。一开始便致力于普化清信之士,让他们不削发“在家出家”。因教义简洁,称“念佛即可成佛”,入手方便,发展越来越快,规模也越来越大。到得元朝,教中有人暗中联络豪杰,为抗元事业出力不少,渐渐有了武装。然而在大明建国以后,太祖朱元璋为求稳定,竭力打击各种教门,使得白莲教大伤元气,同时也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一二百年下来,他们在民间已经形成一个反明的主要力量。

        听他讲到此处,常思豪立刻有所觉悟,问道:“游老身在白莲反白莲,是不是因为他不愿反明?”

        “不错。”长孙笑迟道:“白莲教中一向不缺乏贤人雅士,甚至可以说,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是当时各界的精英。游老当时年轻,受朋友之邀而加入,因其武功人才非比寻常,在教中的职位也是水涨船高。可是,他却渐渐发现教中高层走的方向极偏,远非教旨中宣称的那样,因此产生了许多的摩擦,后来演变成一起无可挽回 的事件,这个时候,他已经是欲退不能了。最后白莲小明王下令将他当做叛教者铲除,游老这才只身远避,他担心白莲教起义作乱,使得天下生灵涂炭,重陷刀兵,所以联合了九门十三派,率领二十二路英雄上庐山,回来端掉了白莲教的总坛。”

        常思豪点头:“原来如此。”心想:“小山上人单单强调研云仙子的作用,是不晓内情,还是刻意为之?”

        长孙笑迟道:“白莲教的小明王、三圣母、十四剑雄这些首领、骨【创建和谐家园】后,剩下一个大摊子无人管理,因此游老和剩下的三位白莲剑雄便接了手。”常思豪打断道:“你刚才不说十四剑雄都死了么?”长孙笑迟一笑:“白莲剑雄一共十八位,便是仿当年建教时的十八高贤所设,在教中地位仅在三圣母之下。游老也是其中之一,其余的三位剑雄,便是西凉大剑燕凌云、枪圣姬向荣和云南三怪之一的‘不吃猪肉’李摸雷。他们三人心思都与游老一样,因此都是同一阵营。”常思豪心想:“敢情燕凌云也是白莲教人?说他信佛,那我可是打死也不信。”

        只听长孙笑迟继续道:“游老那个时候已经萌发了离开江湖之念,接手白莲教也是无奈之举,收整一下混乱的局面后,就将手中一切事务交给了姬向荣,自己推梦江湖,归隐洞庭。在姬、燕、李三位前辈的统领下,白莲教门徒教众恪守教规,服从国法,一直安定无事,然而他们不动,有人却不能不拔这颗眼中盯。”

        常思豪心想白莲教不再反明,那自然是江湖上有利益之争,问道:“是聚豪阁?”

      第九章 困局

        长孙笑迟摇头:“那时候,聚豪阁还未建起来呢。”

        常思豪一阵茫然,他对旧日武林毫无概念,实在想不通白莲教还能得罪谁。

        水颜香在旁一笑:“你在西苑待过,应该知道嘉靖喜欢什么罢?”

        嘉靖数十年藏于深宫,崇信道教,常思豪自然清楚,心想难道是白莲教的佛门信仰与之起了冲突?向对面瞧去,长孙笑迟的眼神果然证实了这个猜想。

        原来嘉靖认为白莲教非僧非俗,是不伦不类的“事魔【创建和谐家园】”,虽然庐山一战后,白莲教大伤元气掩旗息鼓,停止了反明活动,在他看来,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趁时派兵进行了大力清剿。几场大仗打下来,白莲教果然被彻底击溃,姬向荣身死,李摸雷右手中指受伤,再不能使剑,偌大白莲教分崩离析,人员就此散落于全国各地。燕凌云经此一役,心态大变,逃到洞庭找游胜闲,言说想要重整旗鼓、大兴义军反明,为姬向荣报仇。游老并不同意,认为白莲教本身有其局限,教义教规也不够完善,受到官方制裁,两方面都有责任。后来燕凌云便又另起炉灶,建起了聚豪阁。

        常思豪听完陷入思索:“原来聚豪阁的建立,竟是源于一场佛道之争。”

        水颜香笑了:“也不仅仅是信仰的问题。嘉靖毕竟是一国君主,清理白莲教的目的和当年的朱元璋一样,都是为了维护朱家的江山,至于打击邪魔歪道,不过是为了师出有名罢了。”

        常思豪缓缓点头。长孙笑迟道:“白莲教的财路多是源自信众布施、【创建和谐家园】捐献,而聚豪阁则一改白莲教的作法,淡化了宗教形式,以长江水道为基,把控漕运、扩展经营,化被动为主动,所以扩张得比白莲教还快。那时候龙波树、虎耀亭和燕临渊都是阁中骨干,对聚豪阁的发展起到了很大作用,一度有过‘聚豪龙虎燕,长江管一半’的话在江湖盛传。燕大叔把我从京师救回来后怀念亡人,郁郁寡欢,懒得理事,便去江湖上游荡散心,很久也不回来一趟。我在阁中由龙大叔他们带着渐渐长大,授以武艺,年纪稍长,燕老剑客还荐我到他的好友吴道处学习。朱情就是我在无忧堂参学时的同窗。到我师满回聚豪阁时,他也跟了过来,之后随着风鸿野、云边清以及江晚、沈绿等人的加入,年青一代的聚豪阁人,才将这摊事业真正撑开,构建起如今的局面。”

        水颜香道:“燕凌云又是安什么好心了?培养你,无非是想用你来对付嘉靖,看见儿子反父,骨肉相残,他那心里才痛快。”说到这似乎勾起芥蒂,伸手拿起丈夫一直未动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长孙笑迟道:“你不要乱说。”

        水颜香道:“小哀,直到现在,你还拿他当个好人?燕凌云一直想扶姬野平上位,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常思豪听姬野平这名字既觉陌生,又稍有些耳熟,忽然想起在颜香馆中,曾听长孙笑迟说起过什么“野平兄弟”,水颜香则管这人叫什么“平哥儿”,莫非是他?

        一问之下,水颜香道:“你不知道姬野平?那也难怪。其实听到了姓氏,你也应该猜得出来了,他便是‘枪圣’姬向荣的孙子。当年游胜闲是‘横笛不似人间客’,姬向荣则贺号‘一盏红缨万世雄’,可称并世瑜亮。姬向荣的儿子没什么本事,不过孙子姬野平却继承了些乃祖之风,手中一杆丈二红枪使得也有几分样子。他在阁中一向倍受呵护,不管大小阵仗,燕凌云都不让他出头,因此江湖上少有人知,可是在阁中地位却是极其尊荣,要说是二号阁主也不为过。”说到这儿眼光下落,向丈夫瞥去一眼,露出自得之态道:“可惜人心不正天理正,我家小哀处处当牛作马打头阵,落下了‘长孙无敌’的称号,阁中不管是新人老人,跟着他东征西讨都打出了感情,燕凌云想扶姬野平上位,连他徒弟龙波树也不好张嘴支持。更可笑的是,平哥儿自己也没这个底气。燕凌云瞧见自己一手创出来的聚豪阁居然没人听自己的,便气得撒手而去了。”

        常思豪寻思:“敢情燕氏父子的日子过得都不大顺心。一个闲游是为伤情,一个离开是为赌气,然而伤情的,情犹可怜,赌气的,倒是有点自作自受。”

        长孙笑迟背靠藤椅,移目窗外,淡然道:“野平兄弟当年对我多有支持,思来让人好生感慨。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争竞这些做什么。”水颜香道:“事实摆在那里,怎又怪我数落?你呀,该争的不争,不该让的乱让,天生就是吃亏的命。”长孙笑迟微笑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若不放下一切,又怎能抓得住你的手呢?”水颜香侧目道:“哟,我的手有什么好抓的?天天洗菜做饭,指头都粗了。”长孙笑迟笑道:“有吗?”拉过她的手轻轻摩挲:“经常磨磨就好了。”水颜香嗔道:“哟,你当我是铜人、铁人么?越磨越细,越磨越光?我就是铜人铁人,也是硬给别人看的,这一颗心还不是为了你?”长孙笑迟笑道:“是是是,你是刀子嘴,豆腐心。”水颜香道:“豆腐有棱有角,也挺硬的。”长孙笑迟道:“你姓水,所以是水豆腐,怎么会硬呢?”水颜香扑哧儿一声笑出来:“你呀,就是这张嘴好。”

        常思豪觉得耳根子发热,嗓子发干,发出几声轻咳,等二人笑着放开了手,这才一脸困惑地问道:“可是,这里面却有些矛盾,游老剑客既然不同意造反,为何还要让江晚加入聚豪阁?”

        长孙笑迟道:“聚豪阁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处处需要用人,燕老剑客请不动游老,就想要他身边那几个徒弟。游老也是情面难却。当面叫出徒弟商量,看谁愿意出这个头,任凭自愿,他不拦阻。楚原、胡风、何夕都遵师命不愿离开,倒是江晚,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他来到聚豪阁后,一来受到环境的影响,二来也是亲眼看到了民间的惨状,因此心理有了转变。那时的我也是血气方刚,时常激励大家要趁年青建立一番功业,使得他在潜移默化中与游老剑客的思想渐渐脱离,靠拢过来,成为了我身边最得力的干将。唉……”说到这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窗外,雨滴哗然落下,将风景中的绿意皴点得更加艳丽深沉。这画面不由得让常思豪忆起那夜在无定河畔、江晚听游胜闲讲话时那泪涌眶边的样子,这才明白了他表情中愧疚与歉仄的含义,同时也理解了长孙笑迟此刻这声叹息中的意味。当初江晚既然跟上了他的脚步,也就必然伤了师父的心。没想到一向尊崇有嘉的阁主却走上了另一条路,完全相反的一条路。在江晚眼中,长孙笑迟作出的不仅仅是对他们这些追随者个人的背叛,更是对整个这份事业、理想的背叛。然而,长孙笑迟选择离开,又岂是无因?一方面是横刀难断的血脉,一方面是养育自己的恩人,这个“背叛者”内心的苦衷,只怕也如此刻窗外这清冷的春雨般绵绵不尽、难以诉说罢?

        过了良久,他这才收转了神思,开口道:“如此说来,游老剑客出山,目的并不是代你掌舵,相反的,也许他会阻止这一切,让聚豪阁掩旗息鼓,不再挑起内战?”

        长孙笑迟点头。水颜香却道:“世事难言,燕凌云既然也已重新现身,结局如何,又有谁能预料呢?”

        常思豪沉默片刻,再度向长孙笑迟望去:“我知道有些话我不该说,可是你要知道,聚豪阁和古田军十几万的力量就像一把刀,现如今就在游、燕二位老人家的手里掌握着,这一刀不管砍到哪都是血流成河,弄不好还要国破家亡。你做阁主多年,三君四帝、八大人雄都是跟你在战场上杀出来的老部下,别人的话他们不听,你的话,他们一定听。只要有你在,和游老剑客联起手来,就算劝不住燕老剑客,也能控制住力量,使局面不致于太糟。”

        长孙笑迟道:“沈绿能轻身而出到京师救人,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野平兄弟已经继任了阁主。我又何必回去让大家都尴尬?至于造反起义,你也不必担心。燕老剑客也是审慎之人,没有把握,未必就会行动。况且我那三弟载垕聪明过人,加上手下有徐阁老、张阁老、谭纶、戚继光这一班文臣武将在,纵然有事,也必然压制得住。”

        常思豪还要往下再说,长孙笑迟扭开了脸去,缓缓道:“兄弟,我从出生开始便背负上了很多人的仇恨,也背负上了很多人的期望。这些东西曾是我前进路上的干粮,也曾是我格避锋芒的护盾,我一度以为它们就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它们在人间给了我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后来才知大错特错。我虽然还年轻,却已经够累,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按自己的想法走完生命的余程。”

        这几句话说来平淡,却令常思豪心头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深重,以致于虽无相同的经历,却仍隐约体会到了那种命运无法按意志去引导左右的同感,一时无言以对。这时长孙笑迟复又展颜一笑:“还是别谈这些了。寡酒难饮,小香,你来为我兄弟二【创建和谐家园】奏一曲如何?”

        “好啊。”水颜香搁下酒杯,到墙边面对琵琶,手探出一半,回头笑道:“不过,‘夫君豪饮妻卖唱’,可有些不成话呢。”长孙笑迟大笑:“好,夫唱妇随,妇唱夫随,咱们一起来吧。”

        水颜香摘下三弦抛给他,自己怀抱琵琶调着松紧,喃喃道:“雨天潮湿,只怕这音色要有些发闷了。小哀,咱们唱些什么?”

        长孙笑迟欠身将藤椅后拉,挪出空隙,侧了身子复又叠腿坐好,将三弦担在上面,思忖着道:“何不就以你我为题,唱上一段?”

        水颜香笑道:“好啊,那可得由你先来。”纤指动处,琵琶声起。

        长孙笑迟也款动三弦,和上节拍。

        常思豪哪有心听这个?唤了两声“大哥……”岂料二人毫不理他。

        转过几个调子,长孙笑迟微微一笑,唱将起来:“湘裙炉边皂,佳人恼,富贵荣华都去了,怀中剩得柴一抱。”

        水颜香在间奏中低头略瞄,原来自己裙脚边沾蹭了一小片灶灰,他这么唱显是在拿自己打趣了。却将眼儿一抿故作不知,琵琶略松,目投窗外,接韵唱道:“万里江山,何足道?小轩静,雨声高。慢抚陈弦,淡看藤黄椅老。”长孙笑迟听歌中情意绵绵,大有白头相守之意,当时眼底情动,低头将甲片连拨,苍音顿如波伏浪走,思滩恋海、款款情深。就势高唱道:“人生片晌年少,青春好。一剪青丝向云抛,梳不尽,三千烦恼。”

        这句歌词似乎触动了水颜香,手里弹着琵琶,侧头向他瞧过来,眼眸里流泻出一种相知不减物哀的清愁。

        他二人说是弹曲给常思豪听,其实却当他不在一样,常思豪几度张嘴插不进话,瞧着二人眉来眼去、悲喜流融,火气早已一波波涌将上来,心想:“万里江山不足道,这世上所有人的性命,也就不值一观了?既然人生苦短享乐为先,你们便在这山野狗窝里吹拉弹唱,灌你们的猫尿去罢!”想到这两手猛一按桌,长身而起:“告辞了!”

        门轴哑响,吱啪吱啪地往复扇磕了几下,外面一声“常爷!”跟着后院嘶溜溜起了两声长啸,蹄声冲入雨声。

        屋中肃静良久,长孙笑迟三指离弦,目光遥远:“咱们是不是有点……”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暗空,瞬间小溪白亮,叶似冰林。

        水颜香:“怎么?莫非你……”

        “没有。”炸响的雷声中,长孙笑迟忙答了这一句,跟着摇了摇头,眼帘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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