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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两手揣袖,眼皮不撩地说道:“皇上,自王振、刘谨以来,我大明宦祸甚矣,皇子乃天日之表,不合久与阉竖为伍,沾染小人狭气。”
隆庆一笑:“阁老所言也是。不过孩子恋伴,人之常情。永亭在裕邸时就在朕的身边伺候,为人处事,还是很不错的。”
徐阶道:“老臣倒是听说,他虽卸了东厂职务,却又厂中安排下了一个义子替他办事,此人小小年纪,便作威作福,现如今厂中人皆称其为‘安祖宗’,气焰着实嚣张啊。”
常思豪呵呵一笑道:“啊,阁老是说小安子吧?这孩子是皇上下旨安排在东厂的,他也是少年的心性,有些顽皮,喜欢和底下的干事们说个笑话,阁老怎好当真了呢?”
徐阶目光斜斜扫来:“东厂乃是国之钧器,岂是小儿玩闹之所?”
此时外面冯保告进,隆庆准了,笑道:“阁老操管朝堂大事,何苦为此费神?等下次荣华来了,朕晓谕他把厂务整肃一番也就是了。”
冯保走进殿来施礼,朱翊钧一见,便从父亲身后跑出来,扑在他腿上道:“大伴!”冯保瞄见徐阶脸色不善,轻哄了句孩子,转向他施礼道:“冯保给阁老请安。”
徐阶鼻孔长长呼出口气,沉声道:“免了。”目光移开,却扫见桌上那张地图,问道:“云中侯自边北辽东归来,不知土蛮军情如何?”隆庆道:“阁老问得正好,朕也正想要找你商量。”当下将边况和常思豪有意提请增兵之事说了,最后问道:“不知阁老对此是何看法?”
徐阶微微一笑:“老臣以为,云中侯所言极是。”常思豪心中一奇,就听徐阶续道:“辽东一线,土蛮、朵颜为患为大,尤其土蛮方面,图们札萨克图汗上位之后,养兵蓄马,一直意图南下。此人年轻气盛,野心勃勃,比原来的小王子好战十倍,实为京北最大的隐忧。朵颜的董狐狸和其侄长昂也在不断发展壮大,将来发动侵袭劫掠,在所难免。依老臣之见,须得一得力干臣总督蓟辽,组织军备,练兵狩边,京师方能无忧。”
隆庆问道:“以阁老之见,当派谁去为好呢?”
徐阶道:“非兵部侍郎谭纶不可。”
这几日常思豪与李成梁、戚继光探讨计策,也曾历数过朝中如今有谁能帮得上忙,对谭纶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知道此人在南方时,原也做过戚继光、俞大猷的上司,战功卓著,但在胡宗宪出事后,他看准了形势,全力倒向徐阶一边,因此非但没有遭到迫害,反而被提升进兵部,做了右侍郎。照现在这话头,若是让谭纶主持边北军务,徐阶等同于又安插了一个他的党羽,敢情自己说了半天,都给人家做了嫁衣裳。忙插言道:“皇上,这种事情,如何用得上兵部的重臣呢?依我看,让戚大人留在辽东,增兵操练,也就是了。”
徐阶淡然笑道:“侯爷此言差矣,边北防务涉及京师安危,岂可等闲视之?而且仅往辽东增兵也是不够的,这两年边备废弛,致令鞑靼、土蛮猖獗,今次既要动作,就要大刀阔斧,彻底整顿一番,把东北一线的军务都抓起来。纶乃帅才,统带戚、俞二将军在南方指挥作战多年,派他过去,还怕捉襟见肘呢,若按侯爷所说,仅留下戚大人,又怎支应得开?”
常思豪眉目凝忧,听这话总感觉是早有预谋,刚要再争,只见隆庆叹了口气,道:“现在人选倒不是问题,重要的是,军费从哪里出?咱们财政上连年吃紧,实不能再往百姓身上多摊税赋了。”说着他目光由地图上抬起,转向徐阶:“此事恐怕还得劳烦阁老,多想想办法才是。”徐阶掩手一礼道:“老臣自当尽力而为,为君父解忧。”
隆庆点了点头,道:“嗯,阁老这话,朕便安心了,筹措军费不易,还当抓紧。教谕翊钧的事,就先交给张太岳,阁老专心操办此事罢。”说着向下扫了一眼,目光在冯保脸上稍作停留。徐阶道:“是。”冯保躬身道:“皇上,过几天该到清明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准备准备,到皇陵去祭拜老皇爷了呢?”隆庆恍然笑道:“唔,可不是么?不经公公提醒,朕倒要忘了。徐阁老,你来替朕拟一道旨意,命百官都做好准备,随朕到永陵祭祖扫墓。”徐阶揖手过头道:“皇上不可!”隆庆眉头轻皱,随即换了笑容道:“阁老,去年朕初登大宝,本就该去祭拜祖先,但朝中事多,始终未能成行,如今清明在即,寻常百姓都要焚纸插柳,朕身为天子,反不能祭扫坟前,恐与孝道不合。”
徐阶缓缓落下手臂,垂眉低目:“皇上,古之贤君都以仁孝治天下,然孝者利亲,仁者利民,民在亲先,是故仁在孝先。今天子出行,士卒拱卫,车马浩荡,未免惊动地方,扰乱百姓。还望皇上以民为重,若要祭祖,可在太庙举行,也是一样。”
隆庆目光凝冷:“徐阁老,去年朕要去祭祖,你便左拦右挡,如今又以百姓为借口,难道朕到父皇陵前拜祭一番,便成了不仁不义之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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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道:“皇陵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二,那里地势险要,四周环山,易守难攻,不管鞑靼还是土蛮,想率马队突袭,都无可能。阁老何必如此担心呢?”隆庆闻言笑道:“御弟所言极是。此次你就陪朕同往,一来拜祭父皇,二来也正好保卫朕的安全。”
徐阶瞧他这样子,是非去不可了,打个沉吟,躬身道:“若皇上执意要去,老臣不敢违拗,只是希望皇上答应老臣一件事。”
隆庆道:“何事?”
徐阶目光向上微挑:“皇上此去祭陵当专心一意,万勿随兴改道巡行,否则恐对列祖列宗大有不敬。”
本来隆庆登基以来一直闷在宫中,没有机会出去走走,去年好容易想到祭陵的借口,连提三次,却都被徐阶拦了下来,如今赶上清明,正准备借机踏踏春,巡幸游玩一番,没想到又被他一句话直捣要害,彻底封住了门。然而又不能就此事与他理论,否则底就全漏了。讪讪一笑道:“阁老这说的是哪里话来?祭陵须当肃慎庄重,朕岂能不知?”徐阶拱手低头道:“皇上孝悌有信,是老臣多虑了。”
常思豪瞧他二人表情洋洋悻悻,颇有古怪,一时也猜不透他们这葫芦卖的什么药。等到辞别皇上出来,听冯保解释内情,这才明白根底。说道:“皇上在宫里整日面对金殿红墙,虽有后宫佳丽相陪,却也无非是个多妻和尚。万里江山说是他的,却一眼也瞧不着,那有什么意思?找机会出去散散心也没什么不好,为何这点小事徐阁老还要拦来挡去,岂不遭人嫌恶?”
冯保将朱翊钧放下,任他跑开,道:“唉,当年英宗亲统大军征瓦剌,在土木堡被也先掳去。武宗喜欢出宫巡游玩乐,荒废政事,最后学人打渔,落水病亡,大祸都是因此类事起,有这等前车之鉴,朝臣们也是不可不慎、不可不防。”
常思豪目光凝远:“看来我一味顺着皇上心思说话,怕也是要被人当成奸佞了呢。”冯保向天一吁:“都说人生如戏,可人生真如戏台上那般简简单单、善恶分明,倒还好过了。就拿我偷带皇上出宫去颜香馆之事来说,便是担了血海干系,幸而化险为夷,否则还不得被当成第二个王振?”
常思豪深知这话确然如是,一时静思无语。
朱翊钧在红柱后笑露出头来:“大伴,我是奸臣,来捉我呀?”
冯保躬着身子作势道:“来啦,是奸臣,还不藏好?”
第十章 争峰
宫门外,秦绝响和刘金吾默然静候,好半天动也不动。
这些日来,馨律不知所踪,秦绝响撒出人马遍寻不见,十分懊恼。意律和孙守云听师姐临走前说过“我谁也不怪,是罪有应得”,还当是她做了什么错事,虽然迷惑不解,却也想不到真相会是那样离奇。倒反过来不住安慰秦绝响,代师姐赔礼道歉。暖儿向来事事依从,更不敢多问。只有刘金吾知道内情,闲下便来看望,陪他说话解闷。秦绝响无心做事,到南镇抚司请了假,每天在家偷偷熬药自疗。他病得本来不重,几副药下来也便好得差不多了。今日正和刘金吾聊天,听人报说大哥回京,赶忙吩咐上下人等严把口风,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过来迎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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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吾料想常思豪人在辽东,多半不知馨律之事,表情沉重,想必别有所思。试探问:“二哥,出什么事了?”
常思豪一摆手,让李双吉、齐中华等护在外圈,一边走着,一边把在辽阳定计和见皇上陈说时反为徐阶作嫁之事讲了一遍。刘金吾拍腿道:“让谭纶主持边北军务,那拨出来的军费,还不都成他们的了?”常思豪道:“军费是小,就怕老徐是想借此机会,把手从政界伸到军界,逐步削夺戚大人他们的兵权。”
刘金吾想了一想,道:“不能,现在虽没了倭寇,但土蛮、鞑靼、【创建和谐家园】这么活跃,加上南方不安定,这几员大将他还用得着,一时半刻是不会大动的。安排谭纶,应该是意在整体上作一个可控的部署,为的是将来一旦军界有事,他压能压得下,提也能提得起来。而且让底下人做炮灰,上面的人领功受赏,正是他的拿手好戏,怎舍得就夺了这几名大将的兵权?”
常思豪一听鼻子差点气歪,心想原来自己还是小看他了,敢情最惨的不是丢兵权,而是像狗般被拴着、被骂着、被欺着、被用着,活着放出去咬人,死了扒皮炖肉。这老徐权柄能玩到如此精绝,缺德能缺到如此从容,真不愧他那“阴里坏”之名了。
然而气归气,事归事,军费须得人家来筹措,那主持军务的人选,由他徐阶说了算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三人回到侯府,在一起商量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更改。常思豪为此悬心,一时也想不起来看望馨律伤病之事,倒让准备好一肚子谎话的秦绝响感觉阵阵别扭。刘金吾听说皇上要去皇陵,眼睛倒忽然一亮,道:“圣驾进了皇陵,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就算是几位阁老也要步行。皇上为的是游玩散心,咱们不如……”说着凑近常思豪耳边,将声音压低。
常思豪听罢点头,喜道:“你小子的坏水,真是挤也挤不完!好,就这么办!”
次日圣旨下来,要求百官做好准备随皇上出京,常思豪从未经历过此事,又得跟着礼部官员熟悉祭祖的各种规制禁忌,连着折腾了好几天,直到二十七日丁未,大早晨天不亮就起来进宫陪王伴驾,同百官一道浩浩荡荡,直奔皇陵。隆庆下旨,免去沿途所经各处乡县一年的钱粮税赋,以示天子爱民之德。百姓闻知此事,被县官扶老携幼轰出来,远伏道旁田野拈香叩拜,一个个流泪涕零。靠道边刚冒苗的庄稼也都刷上了绿漆颜料以增艳色,表示春耕顺利,长势良好。
天子车驾行得缓慢,第三日中午到了昌平,下午这才进了大红门。上次常思豪到这里时,去的是西面嘉靖妃子墓,印象中颇感阴寒凄清,如今春风化冻,雪消冰融,眼见远山泼绿,草色嫩青,景致又觉不同,想长孙笑迟和水颜香这对人间妙侣已不知侠隐何处,一时间大生隔世之感。当晚在行宫休息一夜,第二天清明,随车驾一路向北,到永陵祭拜了世宗嘉靖,次日又到长陵来拜成祖永乐大帝。
整个明陵之中,就属永陵和长陵开阔舒展,建制规模最大,隆庆拜陵是假,欣赏风景是真,眼中见了真山真水,便即开心忘形,又将那副文酸公的派头带出些来。百官中不少文臣都是弱质儒流,又不能像皇帝一样乘辇而行,全都趋步跟随在后。昨天走时只觉乏累,今天一动作起来浑身酸楚,百骨生风,各自苦不堪言。徐阶是快七十的人了,朝服下仍穿着厚冬衣,裤子里打着暖裹腿,虽然材质都是蚕丝羽绒所制,质地较轻,但透气性却不甚好,好容易走完了仪程,已经是半身潮汗。常思豪偷眼瞄着,心知火候差不多了,见隆庆游兴不减,便建议道:“皇上,虽然陵拜完了,也不必这么早便回去,今日阳光大好,”说着目光往不远处的山峦一领:“皇上何不登高览胜,一观大地回春之象呢?”
隆庆双睛起亮,笑道:“贤弟所言,正合朕意。”上了辇便欲起驾。徐阶拦道:“皇上,你曾答应老臣,不会随兴改道巡游……”常思豪笑道:“哎,阁老差矣,这怎么是改道,明明是顺路。而且也不是巡游,只是登山而已,也惊扰不到百姓嘛。”刘金吾春装舒简,意气风发地就站在旁边,听到这儿笑着帮衬道:“侯爷所言极是,皇上,您看前面这山,名万寿山,虽不甚高,却可观尽京畿形势,当年成祖永乐大帝建都北方,又建陵于此,便是意在时刻提防鞑虏,让后世天子要拼死守住国门、守住祖宗陵寝,以保我大明江山永泰,百姓平安。成祖爷当年选址之时,想必也曾立于这万寿山上,临风览胜,观天下形势,您何不法而效之,一结先祖之余风呢?”
隆庆欣然振奋道:“说得好!”转向徐阶一笑:“阁老啊,您若是觉得身体难以支持,便在此等候,或是先回去歇息就是。朕与众卿去去就回。”向旁边使个眼色,冯保唱声道:“皇上起驾——”
眼瞧常思豪等人拥驾前行,徐阶眉凝目冷,胡须飘抖,面沉似水。身旁有人凑近低道:“阁老,如今已然拦挡不住了,此刻若不跟上去,不知道他们还会在皇上身边讲些什么,说不定会对咱们大大不利。”徐阶嗯声压了口气,当下咬咬牙于后跟上。
常言说望山跑死马,万寿山看着虽近,但寻路走来迂蜒曲折,道路可是不近。常思豪、刘金吾这些人年轻力壮,登山涉水不在话下,隆庆坐在辇上由人抬着更是丝毫不累。徐阶这老腿却是愈来愈迈不动,走一程,拉开一点距离,走一程,速度便往下又减,越走越慢,越拉越远。李春芳和张居正分别让出身位,在左右扶持,百官中有一大部分人压在他三人后面缓缓而行,也有一部分人脚步轻捷,追随陈以勤,紧跟在皇上身边。
常思豪见计已成,估计再过不久就能将徐阶甩得远远的,一时大感快慰,手扶在辇上暗用内劲,辇夫觉得肩头一轻,走起路来更是轻捷,虽然山势见陡,速度反而越来越快。刘金吾和他交递眼神,暗自坏笑不已。行了一段,忽听步音潮响,常思豪回头一看,就见第二阵营的人忽然加起速度追了上来,为首一人平眉细目,面如银盆,将徐阶负在背上疾行追来,步履轻捷如飞。
刘金吾向后略坠,贴耳过来道:“那人便是谭纶谭子理。”常思豪冷眼瞧着道:“坛子里?那是被腌的咸菜,还是罐养的王八呢?”刘金吾听得窃笑,眼见对方愈追愈近,也便不再说了。
一行人登上山脊,隆庆下辇,在众人护卫之下亲自爬上顶峰,放眼望去,但见高天蓝彻、岭上云白,清泠泠阳光如洗。四周山峦层叠,虎势龙威,气象万千,立身其间颇有孤影离尘之感。山风过处衣袂飘飞,更具乘风若仙之姿。他胸襟一阔之余,腰板也不由自主地挺拔起来。感叹道:“凌峰迥眺,才见物华锦绣,回首来路,方显踵底尘幽。古来登临之意,朕知之矣!”
常思豪笑道:“皇上,经您这一说,我倒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隆庆道:“哦?说来听听。”
常思豪道:“说有个人,去找老和尚问如何参禅才能开悟,老和尚尿急,说我上完茅厕再告诉你。走到门边,回头对那人说:‘你看,都说我是得道高僧,可惜撒尿还得自己去。’”
他这话甚是粗俗,隆庆倒也不怪,当风而笑道:“是啊,有些事情,是别人替代不来的。若非听贤弟建议登高一观,想朕今日绝不会如此开心。”
徐阶上得峰来已被谭纶放下,此刻递过眼神,谭纶会意,近前来施礼道:“皇上,臣对此地颇为熟悉,愿为皇上解说地理风情。”隆庆点头许了,谭纶向前迈了半步,插身挡在常思豪之前,扬臂西指道:“皇上,从此向西五十里便是居庸关,关外是八达岭,当年成吉思汗即破此关而入,长驱大进灭了金国。如今关城乃我太祖爷命徐达所建,是为京西最重要的一道关隘。”
隆庆缓缓点头。
谭纶手指横移,“向北五十里则是黄花城,那里九分山水一分田,形势险峻,水连渤海,西映居庸,也是京师重要的门户。西北则为慕田峪,长城由此向东去,过密云、大华山,便远连黄松峪、马兰关了。这一线皆属京师屏障,为鞑靼、土蛮、朵颜等经常寇犯之所。”
隆庆向在京师之内,极少出行,虽看过地形图,毕竟不如眼前实在,心想鞑靼、土蛮之辈,动辄率十万之众,奔袭侵略,如狼似虎。仅靠那几处关隘,一道长城,岂能拦挡得住?边防一个不慎,就要导致兵溃围城,有灭国之虞,不能不让人忧虑,想到这儿凝目说道:“今日朕躬谒我祖考陵寝,始知边镇去京切近如此。如今边事久坏,朝中却无一人为朕实心整理,幸有云中侯前日从辽东归来,带回边北真实情况,朕才知边境实有垒卵之危!朝中欺上瞒下,报喜而不报忧,奏章中但逞辞说、弄虚文,言无一真,将来岂不误事?谭爱卿,你在兵部已久,还当替朕把这份心操起才是。”
谭纶忙躬身道:“是!如今边况疏弛至此,臣之责也。”又凑近些许:“皇上,京师、陵寝均为腹心重地,与虏营近密。蓟镇藩屏于东,宣镇股肱于西,为京师左右之强辅。若能使二镇守臣实心干济,京师必可恃之无忧。然而如今两地文武官员矛盾重重,自相参商,内耗严重,人浮于事。臣几度有心整理,奈何下面部属各有来路,关系错综,牵一发而动全身,实令臣裹足难行。”
隆庆眉头皱起,道:“那依爱卿之意,该当如何呢?”
徐阶已经缓过气来,适时近前拱手道:“皇上,军务之事,与政务不同,需得疾警决断才好,以老臣之见,应当将边北辽东、宣蓟一线官员进行重新清理安排,一应军务交由谭大人亲力主持,令得专断,勿使巡按、巡关御史参与其间,以免多生议论,使其跋前踬后,进退两难。”
常思豪大急,本来的计策就是撺掇皇上爬山,欺徐阶年迈,将这老家伙甩得远远,以便让自己能够畅所欲言,不料布署却被打乱。此刻徐阶二人你一句他一句递得紧凑,眼瞧就要把谭纶给强推上位了,他赶忙【创建和谐家园】来道:“皇上,这一线边防,东西绵延两千余里,岂是一人掌管得来?李将军在辽东多年,作战经验丰富,不宜轻动,至于山海关、永平到京师、万全都司这一线,不如划地分军,由戚大人和谭大人各统一半。”
徐阶笑道:“继光乃将才,只可打仗练兵,不懂战略布局,何堪帅任?况三权分立,令不能行,乱之由也。侯爷这话,恐怕有欠考虑。”
常思豪知道此时不争,便再无希望了,大声道:“带兵打仗乃是真刀真枪,并非纸上相谈!阁老品论短长言之凿凿,想必是久经沙场,懂得为帅之道了?不知阁老一生几次带兵出战、有何斩获、立过多少军功?”
他一边说一边晃着膀子逼步向前,身躯逆光泼影,将徐阶的矮小身子包裹在一片阴森里。
周遭群臣见他虎威凛凛,无不震怖,不少人缩手于袖,抖衣而战。
强烈的压迫感和风而来,令徐阶胡须顺颈飘摆,不由自主退后半步,足跟却卡在一块石棱上,身子一歪向后跌去——斜刺里蓦地伸来一只手,将他手心扶住,谭纶道:“阁老小心。”
“哈哈哈哈!”
徐阶略定一定神,哈哈大笑,直身形甩大袖摆脱了谭纶之手,一拢颌下迎风飘洒的白须,移开目光笑道:“戚继光带兵作战,屡战屡胜,主要是靠鸳鸯阵法和火器之利,换而言之,他一向打的是战术,若论用兵布局之道,他比俞大猷还差上一截,更别说和谭大人比了。这一点朝廷早有公论,岂是老夫信口胡言?其实用兵无非是用人,正如戚大人知道如何用兵一样,谭大人也知道如何用他。大家分工明确,如臂使指,作战才能够有力,若是偏要用手指代替头脑,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不过,侯爷总在前方冲锋陷阵,对这些知之寥寥,却也怪不得你呀,哈哈哈哈。”
常思豪听得脑中血管蹦跳,只觉一阵目眩,手脚发冷,身子在风中竟有些打晃。
隆庆听时一直在凝目思索,这会儿摆了摆手,示意都不必再说。肃声道:“谭纶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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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道:“进你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军务。”谭纶叩首道:“臣遵旨!”隆庆放眼山峦之间,又静了一阵,续道:“辽东之事,就先交给李成梁罢,传朕旨意,即日起从各地抽调五万精兵入京操练,充实北防,调戚继光进都督同知,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总兵官以下悉受节制。”
常思豪听得明白:这是把戚大人安排在了谭纶下面,他被人家压着一头,以后日子怎能好过?心下正焦,只见徐阶躬身领了旨,又说道:“皇上,既然边北土蛮暂退,又有谭戚二位大人负责练兵防御,想来京师安危便无忧矣。倒是俞老将军在南方不知情况如何,老臣很是放心不下呀。”
隆庆点了点头,抬眼来向常思豪看来:“贤弟,你刚从边北辽东回来,车马劳顿,本当在京多歇两日才好,然贼势令人心忧,俞老将军势单力孤,还望贤弟能不辞劳苦,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常思豪瞄了眼徐阶,心知皇上这话出口,自己此一场争斗已是完败,缓缓低下头去施礼道:“是。”
徐阶道:“皇上,曾一本贼势极大,打起仗来想必惨烈艰苦,军需给养供给不畅,未免贻误战机。老臣与李阁老等商量,拟派工部给事中吴时来巡抚广东,督促筹备粮饷,正好可与侯爷同行。”
常思豪登时心头一拧:“你让这吴时来坑完了戚大人,又想把他和我安排在一起,打的是什么鬼主意?莫非是想在供给方面动手脚,搞得身后起火,再责我们一个出战不利,劳而无功?”
隆庆准了奏,将吴时来唤到近前嘱道:“军需粮草非同小可,卿到广东,须得尽力襄辅筹措,好自为之,勿失朕望。”吴时来眨着酸枣眼躬身道:“是。臣愿与侯爷、俞老将军一道,协力同心,共灭国贼,下安黎庶,上报圣恩。”直起腰来,又冲常思豪长揖一笑:“日后下官在侯爷左右,早晚聆听教诲,想必一定会受益匪浅。”
常思豪一声不哼盯着徐阶,好像吴时来只是块长得奇形怪状撅着腚的石头,只见徐阶双手松松然往大袖里一揣,腰杆略直,老脸向天微微仰起,饱吸一口山顶上新鲜的空气,缓缓吐出,满是皱纹的眼皮又安然地、平静地、渐渐低垂下去。他没有表情,但常思豪觉得他心里一定在笑,只不过这笑容被他融成了汤,捣作了水,顺着脚底流去,接上地气,化作了满山满谷的风。
古道长亭。
春风萧然是竟。
一列列车马队伍停在长亭之外,不少朝中官员,都来给云中侯和吴时来送行。
常思豪身边仅带了李双吉、齐中华等五人,吴时来的亲随却有六十来号之多,加上仆役护军,洋洋壮观。送行的官员都围着他热切说笑,连看都不往常思豪这边看上一眼。
刘金吾和秦绝响都有些消沉,常思豪长长吸了口气,拉住他俩之手避开人群低道:“徐阶既能十数年曲意事严嵩,咱们只输这一阵,又何必如此颓迷?今番且由他高兴,待我在南方见机而作,见景生情,定要拿了他把柄,回京把这笔账一体算清!”
刘金吾道:“戚大人的手下栽得不明不白,还有人离奇失踪,可见徐家二子手段非常,兄长务要多加小心。”常思豪点头。秦绝响道:“大哥,你就听我一次,把我这六个铳卫带去,身边有几个硬手,凡事也支应得开。”
常思豪道:“京师形势复杂,你身边不可无人,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还有,馨律师太身子不好,你就尽量别再派她做这做那了。”秦绝响道:“是是,是她见盟里有事,便闲不住硬要去做,小弟也没办法。你放心,等她这趟回来,我便说什么也不让她走了。”
常思豪见他缩眼低眉的样子,以为又是心里那份情意在作怪,决然猜不到他说的是谎,当下也不再多问,双手紧了一紧,更嘱道:“你二人谨守本分,东厂方面多加维护,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等我从南方回来再说。”刘金吾只道他是告诉自己对东厂要维护,对徐阶不要轻举妄动,重重点头。秦绝响却更知这话里语带双关,也点头表示明白。
眼见吴时来已然上车相候,常思豪执鞭上马,准备登程。忽见来路尘头漾起,一枝马队从京师方向卷来,当先一匹马,浑身香雪白,银鞍银镫银饰件,马颈下十二颗小银铃,腚上两片毛旋儿,绒嘟嘟其色如樱。
刘金吾一眼便认出,心道这不是郭督公的粉腚玉龙驹吗?马队快如疾风,眨眼到了近前。只听一声长嘶起处,雪骏收蹄,马上人将挡尘绫纱一抹,露出脸来,笑盈盈眉目如画,果然是郭书荣华。
常思豪心中立沉,不知他此来何意。
只见郭书荣华旋身下马,微笑着拱手作礼道:“荣华来迟,侯爷恕罪。”手一抬时衣袖飘起,淡淡馨香卷来,令人身心舒畅。
常思豪瞧出他不是要同去江南,心头当即一松,执鞭笑还一礼:“督公能来,便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又何争来早与来迟呢?”
郭书荣华笑道:“侯爷言重了。”身后早有人端过食盒打开,取出托盘跪奉于地,盘中酒壶玉杯,一应俱全。他回手斟满一杯,端到常思豪马侧双手举高:“此一去千里迢迢山高路远,不免奔波劳苦,还望侯爷善保贵体,多多注意安全。南方水土与北地不同,一路上不论取水江河溪流,都当煮沸后方可饮用,特产时蔬也要浅尝辄止,免得致生疾病。此一件侯爷若是依得,便请满饮此杯。”
常思豪笑着说道:“督公有心了。”将酒杯接在手里,瞧也不瞧,一口仰天喝尽。
郭书荣华欢喜又斟一杯,说道:“曾一本无名之贼,啸聚蚁众,也只逞得片刻之威,有俞老将军在,足堪应对。然大军对垒非比寻常,贼人奸狡,亦能设谋,侯爷当与老将军步步求稳,徐徐图之,切不可仗骁勇轻身孤进。此一件侯爷若是依得,便请满饮此杯。”
常思豪寻思俞大猷那么大岁数,自有深沉,那么能“仗骁勇轻身孤进”者,只能是自己了。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般有勇无谋么?然而对方话里毕竟带着俞大猷,并非专指自己,也不能和他计较。笑答道:“山险莫如人心险,督公提醒得是呢!”舒虎臂抄杯在手,一饮而尽。
郭书荣华将空杯接过,转身摆回盘中,又缓缓将第三杯斟好,托在手里垂眉低目地道:“如今夫人在聚豪阁手中,营救颇为不易。此事只在荣华身上,定要负起全责。然如今厂里事多,一时难得其便,还望侯爷暂且忍耐,切不可操之过急,等到荣华腾出手来,一定请旨亲统大军南下,助侯爷扫平贼寇,迎回夫人。”说着缓缓抬起眼来:“此一件,侯爷可依得么?”
常思豪深深吸一口气,目光移向旷野平原,缓声道:“督公对我夫妻这份深情厚谊,常某真是无以为报啊。”
郭书荣华垂首道:“此事源于东厂护持不周,荣华心中愧煞。侯爷见责得是。”
“岂敢岂敢。”常思豪收回目光,略含笑意,往下瞄着他道:“督公本是‘毁誉不在心头挂’之人,如今为我家中一点小事,反而积下愧疚,一时竟潇洒不起来了,真令常某此心难安哪。”说着伸过手来。
郭书荣华移开杯子相望:“侯爷依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