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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面露难色:“汝契兄,你我这时候喝酒,恐不妥当。”
李成梁笑道:“人呐,是怎么喝酒,就怎么办事儿。你看看,我与侯爷初次见面,不用多处,就知道他这人豪爽痛快!怎么你老兄反倒扭扭捏捏起来了?”
戚继光道:“军情不比等闲,倘若土蛮来攻,岂不误事?”
“哈哈哈哈!”李成梁大笑:“老弟岂不闻‘酒壮英雄胆’!”将瓢高举过头道:“我今对此酒发誓,他狗蛮一万个来,我一万个砍!十万个来,我十万个砍!”说罢一仰头自己喝了,哈哈笑道:“你不来,我跟侯爷可喝啦!”说着又去舀酒。
常思豪久在京师,头上东厂、徐阶,各种势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重入军旅,遇上这么个对脾气的人物,实是大畅心怀。虽也挂记着军情,然而见他如此豪迈,心想若是土蛮真的来了,大家喝得浑身血热,出去拼杀一番也是大快之事,当下也不推拒,瓢来便饮,饮则必干,口嚼熊筋,手抓鹿脯,吃得虎态豪然,把个堂上堂下伺候的婢子从人看得一个个身酥腿软、目瞪口呆,心说这是哪来的侯爷?分明是个虎爷!
二人这一巡酒连饮了十七八瓢,李成梁黑瘦的脸上只是微微泛红,眼见常思豪却已连耳根都红透了,眼神有些离乱。他笑道:“侯爷,吃得怎么样了?我带您去瞧瞧军容如何?”常思豪点头:“好!”往起一站,就觉酒往上涌,耳鼓中“嗡”地一声,登时眼前一暗,人事不知,倒了下去。
戚继光就在他身边,赶忙伸手扶住。李成梁嘴角勾起,无声一笑,吩咐道:“来人!侯爷醉了,带他下去好好安顿休息!”戚继光暗自狐疑,等几个大脚婢子连拖带扛把常思豪带走之后,低声问道:“汝契兄,你这是?”李成梁哈哈一笑,抓住了他腕子:“走,咱们出去溜嗒溜嗒,慢慢儿聊!”
第七章 扯谎
戚继光披了暖袍出来,身边连个随从也没带,跟着李成梁溜溜嗒嗒往城头上走。
如今早过了破五,街道两边商铺都已开门营业,一家家对联贴新、旗幌干净,门前土道洒扫无尘。挑烧鸡的、卖茶蛋的、吹糖人的各色小买卖人走街串巷吆喝,垂髫小儿五七个一伙,穿着新鞋新棉袄,揣着花生瓜子,挥舞着秫秆,一阵风儿地跑过来,打个旋儿又一阵风儿地不知跑到哪儿去,在街道上留下一串串嘻嘻哈哈的笑声。
李成梁看在眼里慈祥地一笑:“咱们整日火里来、水里去的,就是为了他们呐!”
戚继光道:“是啊。”口中一道白气呵远。
走着走着,李成梁“咕”地打了个饱嗝儿,手扒胸口拍了会儿才缓过来,摇摇头道:“没想到,这黑虎头真能喝,险些把我也干倒了!”
戚继光笑道:“你老哥可是海量,元敬早有领教啊。”
“哎,”李成梁摆了摆手:“我只有第一瓢是满的,后面十多瓢给他的是满瓢,我自己喝时只舀小半瓢。只是我站着来回舀酒,他坐着,看不着我喝的究竟多少,哈哈哈哈!”
戚继光早瞧出他不大对劲,问道:“如此紧张的时候,你倒又接又迎,吹吹打打,这会儿又灌醉了侯爷,倒底是怎么个意思?”
李成梁道:“我还能怎么个意思?这还不是为了老弟你吗?”他见戚继光脸带疑惑,又补充道:“呵呵,你在京这段儿,日子过得不大舒坦罢?”戚继光一怔:“你在京里还有人?都知道了?”李成梁笑道:“这说的什么话?老高一走,我便没别的靠山了?朝中有人好做官,连个消息都不通,哪天脑袋没了都不知怎么掉的!再说了,有胡少保的旧账在,老徐把你调在京里,能给什么好果子吃?这点破事还用人报吗?都在我心里呢!”
戚继光一个恍惚,登时有所觉悟:“这么说,你是怕徐阶加害于我,故尔……”李成梁在他背上一拍:“这就叫兵行诡道!咱们兄弟打一辈子鹰,还能让他个老家雀子啄了眼去?你呀!立的功比我多,名头比我响,就是见事有点不明白。倭寇一灭,人家不收拾你收拾谁?咱们握刀把子的人呐,这辈子都不能忘四个字儿:鸟尽弓藏!”戚继光登时露出感激之色:“亏得老兄你替我想着。这么说土蛮军情……咦!”忽然脸色又是一变:“汝契兄,你这……这可是多大的胆……这皇上若是知道……唉,你为了我……”
李成梁笑着一摆手:“咱们不过这个!【不过这个:北方方言,表示亲近,用不着客气之意】都是自己人,我还能见死不救么?我琢磨着发了这个信儿,京里那些个软蛋没用处,就闲着个你,肯定调不来别人儿!哈哈哈。再说了,我报上去怎么着?谁敢说我这是假的?鸟儿来了,鸟儿又飞了,干我屁事?”
说话间二人顺着马道上了城头,北风猎猎,垛口处旗角抽得吡啪作响。李成梁远眺天际浮云,两臂虚作张弓之态,轻轻一哼,道:“弓在咱手里握着,鸟在咱眼里瞧着,只要我说看见鸟了,他就得在后头使劲,给我掏军费、送给养,什么他娘的徐阁老、李阁老,都给我老老实实,少找麻烦!这几个货往内阁里一猫,成天他妈的斗心眼儿,不干正事儿,琢磨害人,真逼急了老子,开关放几万土蛮、朵颜骑兵进去,把京师一围,还不把他们的屁都吓凉了!哈哈哈哈!”
“轻声!”戚继光左右顾盼,好在近处没什么人。他忽然想起一事,低问道:“哎,那广州的事情,也是你散的消息?”李成梁摇头:“南边儿的事儿我可不知道。怎么,又哪头蒜闹大扯了?”戚继光将曾一本和聚豪阁、古田军的事简述一遍,说道:“你这边没事,我可得赶紧回去,要不然,恐怕俞老将军对付不了。”
李成梁笑道:“这话说哪儿去了?你把老俞看得也太瘪啦!别忘了,大明的俞龙戚虎,人家还排在你前头!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你仗着你的戚家军,人家老俞可用不着,他是什么兵都使得顺手!给他一万兵马,别说曾一本那几万人,就是几十万,也不是他的对手啊!你呀,就在我这待着吧,真过去啊,人家老俞还得气恨你抢功呢!哈哈哈哈!”
戚继光眉关深锁,道:“可是我在你这,也待不住啊!土蛮不来兵,没的仗打,我早晚还不得被调回去么?”
李成梁道:“本来这事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到外面假装打一仗,杀几个百姓报上去,然后声称损失不小,我一个人势单力孤,荐你留下守广宁,和我一起形成辽广联军,西防土蛮,北防朵颜,必要时还可以回防【创建和谐家园】,皇上担心京师安危,必定能准。”戚继光一听眼睛亮起道:“这法子不错啊!”李成梁道:“对啊!但这出戏让咱俩演,原该万无一失,可是没想到你随军带来这么个侯爷,有了这第三对眼,戏就不好扮得多了。”
戚继光笑道:“这你倒多虑了。”当下将常思豪的来头详叙一遍,最后道:“这人跟咱是一条心。不如就敞开了跟他说。”
李成梁一摆手:“元敬,你太不谨慎了。他这种人既然能抛家舍业去大同杀【创建和谐家园】,其心直正,那就一定会认死理儿,咱们这计策在他看来卑鄙,定生反感,真闹翻了对你我大大不利。”戚继光想起常思豪拒收自己那“百二秦关”时的样子,知道确然如此,面上登时犹豫起来:“那你说该怎样才好?”李成梁沉吟片刻,凝目道:“这人的性子、身份,要是用得好了,倒还真能省咱们不少力气。别着急,咱们慢慢儿琢磨琢磨。”
秦绝响自得了馨律,两情欢洽,和合畅美,真个是如鱼得水。又怕她转了念头,便将她搬到后院梅园隔壁的观鱼水阁,连天粘在身边讨好求欢,尽心尽力伺候,对外则称要与她商讨盟中事务,将意律和孙守云挡住不见。馨律毕竟嫌丑,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对两位师妹解说,也便由他。一眨眼过了七日,第八天早晨马明绍来找,禀说今日上元节独抱楼重新开张,其它事情自己和陈志宾都料理妥当了,但官场、武林、商界宾客齐到,须得少主亲自主持才好。秦绝响本不愿去,架不住馨律劝说,这才恋恋不舍地跟马明绍出来。
家院备过马匹,秦绝响忽觉尿急,如厕回来,正赶上意律和孙守云也正要出门。一碰头,孙守云笑道:“小弟,你这是上哪儿去?”意律轻拉他衣角:“瞧你,这么称呼总理事,叫惯了可是不好。”秦绝响好些天没见着她们,乍一碰面,脸上通红:“哦,没事没事,独抱楼重开业,我正要过去看看。”孙守云喜道:“是吗?那可一定热闹得很!”马明绍笑道:“热闹热闹,自然热闹,不但白天热闹,咱们独抱楼这回上上下下布置了十万盏花灯,到了晚上,那才叫流光溢彩、华冠京城呢!”二女一听互看一眼,都有去观赏之意,秦绝响正好怕她们趁自己不在时找馨律惹她尴尬,当下便将二人邀上。一行人有说有笑直奔独抱楼,离老远就看到楼檐间灯如堆珠,满目生红,到近前,只见门梁上横担大红彩花,都是上好的丝绸束就,两下拉开十丈来长,底下镶金边红毯铺地,迎宾女笑盈盈红衣两行,真个是红挨红、红挤红,红红堆喜,喜迎喜、喜撞喜、喜气洋洋。
众宾客都在外面等着,见主人到了,呼呼啦拉围上来拱手道贺,秦绝响微笑抱拳回礼已毕,讲了几句场面话,从下人手中接过长竿一挑,红花落地,露出金漆新匾,登时两下鞭炮齐响,炸地生红。
热闹一番进得楼来,戏台上笙萧齐响,吹拉弹唱。马明绍去给意律和孙守云安排座位,宾客们也都落座。秦绝响挨桌敬酒,走了一圈儿,刘金吾笑忒嘻嘻凑近来道:“小秦兄弟,你今天这买卖开张大吉,哥哥我再给你添上一喜。”秦绝响道:“哦?添什么喜?”刘金吾跳着眉毛道:“说句实话,应对俗家女子,本是小兄强项,道尼之流,便不大在行了,因此前日才在你面前露了怯。这些天我特意向几位深谙此道的朋友请教,颇得传授,今日一则来道喜,二来特为找你面授天机,这一回,保证你鲜花任采,娇马得骑。”
秦绝响哈哈大笑。
刘金吾被他笑愣了,忽有所悟,惊喜道:“莫非兄弟已经得手了?”见他眯眼不答,笑容登时泛起:“对嘛,哥哥我的折花【创建和谐家园】足定乾坤,还用得着别授机宜?快来说说,具体怎么个过程?”秦绝响心中得意,道:“我家压茗儿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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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绝响嘿嘿一乐。馨律自幼束胸练武,两乳只是微微坟起,恰像两个茶杯盖,杯盖儿姐姐,正是自己对她的呢称,每每一提,便被馨律掐拧,个中嗔怒忸怩之态,实有无限风情,后来自己也觉叫杯盖儿有点粗丑,于是改口叫“压茗”,取意和馨律倒相近,又尽得谢溪堂“茗椀浅浮琼乳。”之风流。正待跟刘金吾吹说一通,又觉有尿,想来是敬这一大圈酒又喝了不少的缘故,将手中酒杯递给他道:“等我上趟茅厕,回来和你细讲。”刘金吾接过一笑:“好,好,我在戏台边儿等你。”
秦绝响分人群穿堂而过,往后院走,一转过屏风就见暖儿拢膝正蹲在门槛上,皱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暖儿听见步声歪头看见是他,脸上本来花朵开放般大欢大喜,听了这话,又瞬间云卷雾收般,化成了愁眼低眉:“是你让我待在这儿,说你不回来,不许我走的。眼瞧年都过完了,你也不来看我,也没个消息,也不知道你哪儿去了……”
秦绝响见她扁着小嘴,一副可怜样子,身上的衣裳还是半个月前的那件,大概吃喝不下,人也瘦了。心里便有些不落忍,抬脚往她【创建和谐家园】上一踢,道:“好狗不挡道,臭丫头,还不起来?”暖儿“哎哟”一声,跳在一边,揉着【创建和谐家园】嘟嘴看他。秦绝响一走一过,拍了拍她脑袋,道:“男人有男人的事儿,你这么苦熬苦等的干什么?有这功夫,给自己找点儿正事干!”暖儿一笑背过身去,从怀里扯出一条手绢儿,跳转身展开,歪头甜甜地道:“瞧,这是什么?”
那手绢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图案,身子小脑袋大,一个细眉毛柳叶眼,一个大眼睛双环辫,俨然就是秦绝响和她的缩影。暖儿笑道:“我在这几天绣的,像不像?”秦绝响颇感无聊,寻思:“又弄这些孩子玩意儿。”点头应付道:“没想到你这小乌龟也还有点歪才。”暖儿大是开心,双手往前一送道:“送给你!”秦绝响琢磨着这东西要是带在身上,让馨姐瞧见,非得闹翻天了不可。笑道:“我一个大男人,带个手绢儿干什么?还是你留着罢,见不着面的时候,你就瞧瞧它,就当是看见我了,不也挺好吗?”
暖儿收回了手绢,道:“说的也是。那你呢?你见不着我的时候,也可以看看它呀。”秦绝响侧头在她脸上一亲:“傻丫头,你就在我心里,还用看它吗?”
暖儿听了这话,无比开心,十多天以来的期盼、担心、苦楚,顷刻间都烟消云散了,当下欢欢喜喜跟在他后面,直到厕所,秦绝响进去,她便在外面候着。
秦绝响大感崩溃,冲外面喊道:“你走远些!这么守着,我怎尿得出来!”
暖儿也有些知羞,缩肩红了脸躲得远了一些。
秦绝响鼻孔中长长哼出口气,想要撒尿,一时尿意却又没了,心想:“这臭丫头,真能捣乱!”便在这时,就听院中有人问道:“秦绝响呢?”
暖儿答道:“他在方便,师太,你也来啦?”
秦绝响听出是馨律声音,登时心头一搅,知道不好,赶紧系上裤子出来,一露头,就见白光一道向自己脸上刺来,赶紧旋身避过。馨律跟身进步,紧跟着第二剑便到了,直取他颈嗓咽喉!
暖儿大惊,喊道:“师太,你这是干什么?”
秦绝响一挫身贴地飞出去丈许,忙回头摆手:“姐姐可别生气!我和暖儿只是说说笑话,别的真没干过!”说着心头竟有少甜:“她和我如今是蜜里调油,一会儿也离不开,大概是想我便追来了,刚才亲暖儿一口,莫非教她瞧见了?这会儿她醋性这么大,可不是在乎极了我么?”嘴角又忍不住勾起些笑意。
馨律腮边挂泪,两眼通红,以剑指道:“关她什么事!你自己干了些什么,自己清楚!”
瞧着不对,秦绝响笑容骤敛,心想难道是诸剑被自己所杀之事泄露?否则她怎会如此暴怒?忙道:“姐姐万不可听信别人闲话!那些损阴丧德之事,我岂能干?”
馨律怒道:“我就是证据!还用得着别人来说!”挺剑又复来刺。秦绝响左躲右闪,连声道:“姐姐住手!你这身子才刚好些……”馨律气得哇一声哭出来,挥剑中悲愤道:“小贼!事到如今,你还在假情假意……”忽然胸口一闷,喉头热涌,呜地喷出口血,拄剑于地。
秦绝响直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跑过来相扶。馨律挥剑将他逼开,口中颤声道:“我……”她一连说了三个“我”,终究说不下去,不住摇头,泪如青雨,一横剑,向自己颈间抹去。
第八章 消气
秦绝响大惊失色,赶忙一涌身手指弹出,“当”地一声,将长剑击落在地,上前抓住馨律肩膀道:“姐,你这是干什么!你消消气!”
此时马明绍、陈志宾、于志得以及意律、孙守云也都从一楼后堂门走了出来,见这情形都有点发傻。孙守云喊道:“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馨律回头瞧见自己两位师妹,不由得满眼悲苦,垂下头来,流泪喃喃道:“我……这谁也不怪,我这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猛地一推秦绝响,纵身形勉力蹿墙过院,飞掠而去。
秦绝响呆在那里,实实想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回过神来,赶忙奋起直追,出了巷子一看,上元节白昼为市,街上人潮人海,哪里还瞧得见?身后陈志宾跟上来,和他眼神一对,道:“少主,咱们分头找!”秦绝响点头,跃上高楼四下扫望,追追望望,望望追追,转着圈追出来五六里地,仍是瞧不见她的影子,心里焦躁,又是一阵尿急,跃下墙头寻个僻静处便要小解,可是就觉光有尿意,始终尿不出来。他气得又系上了裤子,飞身上房正待再追,就觉小肚子崩崩跳动,连肚脐也疼了起来。心想我喝的酒向来要掺水,莫非把酒掺馊了?骂了声:“【创建和谐家园】的!”也管不了许多了,分人群忍痛前行。
他东张西望走了一箭多地,仍没看见馨律,倒瞧见街边有座药铺,过去飞起一脚把门踹开。
这药铺是前面柜台,后面住家,老坐堂医和老伴正在里屋厨房拿着筛箩摇元宵,听见门板碎的声音都是一怔。老堂医搔搔长眉毛道:“老伴,你听谁家在劈柴?这么大动静!”老伴道:“瞅你那个聋样!那是咱的门!快去瞧瞧!”老堂医斜着她,拍着手里的面,嘟哝道:“听不清有啥法子?耳朵不成是肾气虚,还不是当初你害的。”老伴拱他胳膊道:“你个老没正形的,纯属罪有应得!当年自己板不住,现在拿我顶什么杠?”老堂医:“说个笑话嘛,生的什么气呀?”在老伴【创建和谐家园】上揉了一把,拍开她来掐拧自己的手,寒起面孔,清了嗓,转身迈方步挑帘到了前厅,只见个半大孩子一手扒柜台,一手捂肚子,满脸痛苦,门板上透个大窟窿。
老堂医瞄他身上衣着富贵,当下拉了高椅稳稳坐定,两手按柜,挪着压方,敛着草纸,慢慢悠悠地说道:“唉,病急心也急,火卦叫个离,撤了离中火,人便没脾气。感谢客官,上元节舍善财,给小号重装门面。”
秦绝响“啪”地把张银票拍在桌上:“少废话,快拿止疼药来!”
老堂医拿眼一瞄:“一百两!”把四面墙全改成门都够了,当下心中有谱。慢慢揣起银票来,一声轻咳,道:“是药三分毒,岂可胡乱服?来,先让老朽诊个脉看看。”
他这慢慢悠悠的劲把秦绝响气得冒火,然而此时再去找别家,未免又要浪费时间,只好把腕子往前一伸,道:“快点快点!”
老堂医三指按在他脉门之上,眼睛半眯半睁,像是睡着了一般,隔了一会儿,就听里屋老伴喊道:“好了没呢?赶紧的!摇得人家胳膊都酸了!”老堂医胡子一摆,冲里间道:“元宵又不是煤球,哪那么沉?等着!就来!”又转回来问秦绝响:“这位小公子,你都有什么症状?”
秦绝响直想掐死他,没好气地道:“肚脐里头疼,小肚子跳!你开些止疼的就好了!”
“嗯……”老堂医捋着胡子哼叽一阵,道:“这个,是着凉了,大冬天的,年轻人不注意啊!还好找对地方、找对了人,老朽是火龙学派传人,生平擅用热药祛寒除湿,有一成药对此疾十分效验,这就给你开六十副,回去抓紧吃,保证……”正说到这儿,老伴一挑帘探出头来,口中道:“还没完?怎么这么费事呢?”瞧见秦绝响的小脸,微微一怔,很感奇怪地问道:“你再说说你怎么了?”
秦绝响正没好气,瞧这婆子一把年纪擦粉戴花,又不是大夫,哪愿意理她?登时斜开眼去。
那堂医老伴又相了一相,问道:“你是不是感觉有尿,【创建和谐家园】辣地尿不出来?”说完这话见秦绝响眼睛一直,知道说对了,把手“啪”一往柜台上一拍:“甭说了,老头子,这病丸药劲不够,听我的给他抓!第一味,黄柏!”老堂医用胳膊一拱她:“你行吗你?”老伴道:“别废话!这锅我都下上了!大浩、小佳、晶晶小魔怔马上就回来了,供不上吃还不得把咱俩嚼了?赶紧的!第二味,赤芍!”老堂医受不得她连掐带拧,无法只好抽片草纸去抓药,老伴喊一味,他抓一味,一共九味抓完,放在一起,呆了一呆,忽然暴跳道:“你个老疯婆子,这是啥方?这不是治花柳病的吗?”
秦绝响登时崩溃,伸手便想抓那老太太给几嘴巴,忽然间身子一定,两眼发直,心中大叫:“完了!完了!”
这时老堂医不住和老伴搅嘴,扯扯推推让她进去看锅,老伴不依道:“你瞧他那脸色儿!这明显的是淋症,你就按我说的来吧!”老堂医皱眉道:“他个半大孩子,怎会得淋症?”老伴道:“岔不了!这毛病我见得多了,当初我们那堂子里哪个没得过?都是我治的!”老堂医怒得胡子也撅起来:“那还不是因为你第一个得的?那点臭底儿,还好意思说!”老伴斜眼微瞄,二指在他领子边儿一抿,早把那张百两银票夹在手里,手绢似地往衣里一塞,道:“得得得,消消气儿吧!孙子孙女都多大了,老蜡头子还嚼个啥劲!元宵该贴底了,我先和弄锅去!”
老堂医气得一抖手,回过头来再看,桌上没药,柜外人空,门板上窟窿直灌风。一咧嘴:“倒霉!倒霉!”
秦绝响拖步走在街上,浑身颤抖,心头一片冰凉。心知馨律以往苛守戒律,自然没有淫行,必是三十那天,自己在那小娼寮里“解毒”时染上了脏病,经过一段时间潜伏,这几日间又传给了她。馨律深明医道,一旦有了症状就能自查,怎会不知道这是花柳病?因此这才挺剑来砍自己。女人争风吃醋总有转机,这等事情,哪还有半分挽回的希望?
想到自大同以来相思不舍终偿夙愿,想到这七日间恩爱和美,两心依依,想到自己还准备着筹划一个无比盛大的婚礼,让那些世俗之眼,都撑睫于自己和她的惊世良缘之前,种种心思种种愿望,此时此刻,全都化作泡影,耳边只剩下着馨律最后流泪说的那句“罪有应得”,两眼不由得渐渐发直,口中重复着:“罪有应得!罪有应得!”便如痴傻了一般。
逛街的人们谁也不来注意他,一个个指点欢笑,拥挤向前,将他那孤零零拎着药包的小身子,淹卷在上元节欢喜的洪流中去。
常思豪在辽阳城中一晃待了一个多月,不见土蛮来攻,心中暗自纳闷。戚继光和李成梁也是轮流着陪自己喝酒,不提兵事。这日上了箭楼来找二将,询问探报情况。李成梁瞅了戚继光一眼,将地图铺开,以手指着一条由西北向东南的蜒线道:“侯爷请看,这一条便是松花江,”指往下移,停在一个圆点处:“据探马回报,最后一次发现土蛮大队,是在宽城子【古长春地区】附近,照说是向南而来,可是却忽然消失了踪迹,连马粪也找不着。这些蛮子快马急驰,每日可行数百里,怕是为了疾行突袭,改道别处,也未可知。”
戚继光皱眉道:“这些人马快兵急,动作飘忽,真是防不胜防,比之我在南方抗倭,还要困难十倍。老兄领兵拒敌,不但保定城郭,每年还能颇有斩获,真是难为你了。”
李成梁叹道:“嗨!我也是勉力支撑罢了!土蛮连年增兵,朵颜也没闲着,局面是越来越撑不住了!你们看,”他手往宽城子斜下方一指:“这是咱们辽阳,守住了这里,下面这盖州卫、复州卫、金州卫便可力保不失。”又在辽阳横向左移:“这是广宁卫。此处与锦州乃是赴京要道,破了这里,就可长驱直下,兵进山海关,直逼永平了。我既要在这抗着,又得往广宁够着,往往顾此失彼,唉,难呐。”
戚继光道:“咱们不如分兵两路,我去广宁,如何?”李成梁想了一想,摇头道:“咱辽阳是军事重镇,土蛮或许怕这里有所防备,说不定兜个圈子,意在麻痹你我,待咱们一分兵,他却突然转回,给咱们杀一个措手不及。咱们本来兵力便不足,分兵恐非上策。”戚继光道:“可若是土蛮真从广宁一线杀往京师,岂不坏事?”李成梁道:“他们的骑兵太强,咱们不可与之争锋。实不可解,弃了广宁,让他们杀进关去,京师有三大营在,可以抵挡一阵,咱们再回兵掩杀,二气夹攻,方有胜算。”戚继光跺足道:“还指望三大营?你没在那待过,哪知道那些膏粱子弟是什么模样!再者说,让贼兵冲撞京师,你我罪过可是不浅,皇上怪罪下来,如何交待啊!”李成梁道:“哎,兵行诡道,只要最终全盘获胜,让京师受些小小冲撞,又有何不可?”
常思豪见二人争执不停,忙劝道:“两位将军不必如此,反正我也闲着,不如分几百军马出来,由我领着到广宁驻守,土蛮若从广宁走,二位将军可来援救,他们若打辽阳,我便率军从侧翼夹击,如何?”
戚继光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侯爷若有闪失,元敬复有何颜面对皇上?”常思豪笑道:“丢了城池,就有颜面了?大丈夫既投身战场,马革裹尸理所应当,何况我又未必就死?”戚继光仍是苦劝。李成梁手拢短须,面色凝重地道:“侯爷,咱们这些天相处融洽,甚是投缘,我这心里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常思豪道:“请。”
李成梁道:“不是老哥哥小瞧于你,这些天你在大同的事迹,我也都听明白了。若论武艺功夫,你是高人一等,但大军作战要的是战略考量,你没真正带过兵,倘若一个不周道,自己死了倒没啥,要搭上一众军民的性命可是祸害不浅。这就叫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话说出来可扎耳朵,你可别怪老哥哥。”
常思豪心知当初在大同,指挥作战的是秦浪川和严大人,自己只是执行军令而已,要论统兵用谋,确是没试过,想到成百上千条性命要交给自己,还真有些怯手。也明白李成梁这话不但真诚,而且周道实在,确是拿自己没当外人。忙道:“不会不会,您说的大有道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李成梁托了他臂肘轻拍着,笑道:“这边北辽东之地,外族常来侵扰,抗得了一时,抗不了一世。侯爷是金枝玉叶,岂能在这苦寒之地久待?早晚一走,形势还会恢复成原来的形势。我是苦日子过惯啦,要是忽然担子轻省两天,再挑时只怕挺不起来了呢。呵呵呵,您就让我这老木头橛子,还是自己撑一撑罢。”
常思豪目光穿窗放远,向箭楼外荒野山原望去,心想若让我久留于此,镇守边防,也没什么,甚至相比京师,自己更喜欢这军旅生活。可是如今南方乱事未平,聚豪阁一场大风大雨即将倾覆而来,【创建和谐家园】、鞑靼也都不安宁,在这等情况下,自己须得尽量想办法将这些周旋平复,眼下这土蛮来又不来,战又无战,时间抻长可没半点好处。当下抱臂望着地图沉吟一阵,摇头道:“让您一人硬撑,也不是办法。看来,若能得一大将常驻广宁,增兵添勇,与您形成犄角之势,这样贼来能彼此照应驰援,方为长策!”
李成梁一拍大腿:“侯爷高见!若能如此,则辽东必定,我无忧矣!”
戚继光苦笑叹道:“嘿!咱们在这空谈计议,有何用处?如今朝廷军费紧张,哪还有钱往广宁增兵呢?别的不说,光是让徐阁老同意拨款这关,就过不去呀!”李成梁道:“这可是涉及京师安危的大事!他还能不同意?”戚继光道:“内阁在他的主持下,军费连年削减,九边将士愈发困蔽,甚至有的地方连基本饮食也保证不了。若非如此,像崔世荣、程允锋这些好汉子,也不会就那么活活困死、战死了。”
常思豪一听,登时心底的火又翻了上来,以拳击桌道:“他再大,还能大得过皇上?两位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李成梁大瞪了眼睛,赶忙道:“侯爷消消气!徐阁老掌握着咱大明的钱财命脉,他不拨算盘,皇上也是没辙!此事不是强硬逼迫可以解决,还请侯爷万勿冲动!”
常思豪长长吐出口浊气,心里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味儿,侧目道:“那李将军可有什么好办法?”
第九章 作嫁
李成梁摇头,面露难色:“暂时没有,不过咱们不必着急,正好戚大人也在,咱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个万全之策,总之逼他就范就是。”
常思豪心想他这人也算豪快直爽,戚大人又和自己同心倒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当下也不复疑。从此三人便连天扎在箭楼之中,一面四处调查土蛮军情,一面商议此事。直讨论了十数日,计议已定,常思豪辞别二将,和李双吉等带着十余骑护卫轻骑回京。李戚二将率众送出五里作别,待瞧他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之外,李成梁扬起掌来,和戚继光重重一拍,哈哈大笑。当下回到城中重排酒宴相庆。戚继光也敞开了,酒到杯干,喝得兴高采烈。李成梁道:“从今以后,你老弟便不用再受那鸟气啦!”戚继光笑道:“还要多谢汝契兄妙计救我啊!”李成梁举杯道:“小事一桩!干!”戚继光一饮而尽,道声“痛快!”又有些迟疑:“不过,我要是出来了,侯爷在京中便少一个帮手,毕竟避徐不如倒徐,真能扳倒徐阶,那才是一劳永逸,永远后顾无忧啊。”
李成梁笑道:“你呀,别傻了!严嵩都斗不过老徐,别人又岂是他的对手?他们玩他们的,咱们玩咱们的,各玩一套,方能玩得长久。你【创建和谐家园】去跟人家玩,那就得顺着人家的规矩走,岂不是越走越别扭?”戚继光大觉有理,又道:“不过……若咱们此计不成,如其奈何?”李成梁笑道:“计不成,小常也走了,咱们就给它来个戚东戚,戚东枪,戚古隆冬枪!”说着二手一分,歪歪脸,挑眉摇膀,作了个翎子生捉雉尾亮相的造型,把戚继光逗得哈哈大笑。
隆庆得知常思豪回京,赶忙召见,听他说在辽阳驻守多日,未见土蛮来攻,点了点头,从案头上抽出一张军报道:“这是昨日河北怀安刚刚传来的消息,言说有贼进犯柴沟堡,守备韩尚忠战死,军民屠净,未留一人,多半便是他们所为,如今已是马去人空了。”
常思豪知道怀安离大同已经很近,土蛮未必能绕那么远,可也不便多言。就着话茬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像确认似地自己看了看,铺在桌上,道:“皇上,这是李将军画的北地防区图。”隆庆移目瞧去,只见地图上曲线蜿蜒,布满圆点、凸字、几字标识和密密麻麻的小旗。常思豪指着一条由西至东的曲线道:“这便是咱大明的国境,”又指着靠线中部边缘的大圆点道:“这里便是京师,”指头向东北一路上移:“这些凸字、几字标便是工事据点和长城,小旗是有驻军的地方。据李将军说,由于年久失修,长城这一段、这一段和这一段,很多地方都已经毁败不堪,现在更主要的问题是,咱们在北边的驻军太少……”
隆庆摇头道:“这一线有十万军士,怎会嫌少?”常思豪道:“十万军士确是不少,但您看这些据点又有多少?边防线长,据点多,我军分散,而【创建和谐家园】、土蛮这些人一来就是数万骑兵强攻一点,打的是突击快仗,我军寡不敌众,又救之不及,因此往往要吃大亏……”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就听内侍禀报:“徐阁老、三皇子到了。”隆庆一笑:“让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一老一少走进屋中,朱翊钧一见父亲,张手作投怀送抱状快步跑起来,忽听徐阶在身后发出一声长长闷闷的鼻音,忙收刹了步子,拉着脸,稳稳当当走过来,施礼稚声道:“儿臣翊钧,拜见父皇。”
隆庆笑道:“好,好,才跟阁老待两天,就这么懂得规矩啦?今天学了什么?”朱翊钧道:“回父皇,儿臣学了朝礼。”隆庆问道:“那你有没有用心学呢?”朱翊钧道:“当然用心,如不用心,就打手心。”说着把手往前一伸。隆庆见他小手心里红通通的,眉头微微一皱,便向徐阶瞄了一眼,笑道:“阁老罚你,也是为了你好呀,若不学好礼仪,怎么能做好皇太子呢?”
徐阶眼皮低垂,缓缓道:“三皇子天姿聪颖,机警灵明,只是心浮爱动,无非少年心性。老臣奉旨教谕,但求择善开发,循循诱导。”
既是“循循诱导”,自然不会打板惩罚了。常思豪见朱翊钧低着头往隆庆腿后绕,眼里有慧黠闪动,心知他这必是不爱学,特在父亲面前作戏。笑道:“打得好,打打才能长记性,民间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何况这金门玉户呢?”只见朱翊钧侧眼向这边略瞄,脸上微现笑容,又扯着父亲衣角央道:“父皇,大伴呢?我要大伴。”隆庆道:“好,好。”唤道:“去把永亭叫来。”内侍应声去了。
徐阶两手揣袖,眼皮不撩地说道:“皇上,自王振、刘谨以来,我大明宦祸甚矣,皇子乃天日之表,不合久与阉竖为伍,沾染小人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