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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诗本是朱情用来调侃曾仕权的,秦绝响虽未在场,但此时此刻,却也明白其中的意味。凝目说道:“这样看来,小山上人的入京、武林群雄的到来、宣旨的时机、曹向飞的围寺、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的退盟,彼此之间,都有着隐隐约约的联系,绝不是孤立的存在……咦,你说老郑他今天如此坦然,轻易答应了退盟的事,是不是因为察觉出了势头不对,所以未敢轻动?”
他手捻暖儿的耳珠,目光直了一会儿,作出了自我确认,喃喃道:“这老江湖,果然是金风未动蝉先觉……”
常思豪的表情比他还要沉重许多,心知如果这猜测正确的话,那么说明三家联手之事已彻底告吹,东厂对自己和绝响明勾暗挑,设计引来武林争议,激起怒火,断去己方后路,推向江湖人的对立面,同时又开始分化百剑盟,且这所有一切,只在今日小半天的功夫内大告全功。郭书荣华这谋划之精、手笔之大,真不知远超聚豪阁多少倍了。当下嘱道:“绝响,以后不管在哪里遇上武林人士,不管出什么误会,闹什么别扭,对方说什么出格的话,你尽量能忍则忍,千万避免和他们动手冲突。”
秦绝响一笑:“放心吧大哥,今天那老夏头儿里挑外拨的在那儿炸屁,你瞧我动气了吗?兄弟也是要做大事的人,肚量宽着呢!”
说到夏增辉,把常思豪心底的疑惑又勾了起来,问道:“绝响,点苍派在江湖上,很吃得开么?”秦绝响不屑道:“他们哪,吃不饱,饿不着,不上不下吧。江湖上门派众多,但以剑学为主的,便是五岳各派加上昆仑、青城和他们点苍了。昆仑派武功独步天下,超逸绝伦,门人【创建和谐家园】个个都像大神仙,他们不屑与中原各剑派为伍,门一关,玩儿自己那一套。其余七大剑派各有所长,便都差不太多,点苍派处于云南边远之地,门下能有个千把来人,对中原影响也不是很大。”
常思豪道:“秦家和点苍派,或是与夏增辉个人之间,以前可有过节?”秦绝响道:“没有。离得这么远,哪会有什么过节?大哥,你不用担心这姓夏的,你是不知道,江湖上像他这路老顽固多的是,上了几岁年纪,就以为这江湖武林是他们的了,看有年轻人上来就不顺眼,满嘴里这规矩、那规矩,其实就是一条带嚼子的狗,咬人他不敢,叫的比谁都欢!”
常思豪听完这话,一时没了声音。老的看不惯小的,旧人排挤新人,不光是在武林,各行各业都存在。但老江湖毕竟是老江湖,聪明人欺老不欺少,何况秦绝响已经成了气候,不是几句话就能打压得了的。夏增辉敢于公开叫号抬杠,绝不是一句老脑子、老顽固这么简单。
秦绝响颠着脚儿蔑笑道:“其实在场那些个老家伙,有几个瞧我顺眼的?别看那昆仑派的余不禄缩了,这老小子是江湖上有名的‘压青石’,看见好苗子冒尖儿,他是定要踩一脚的。当初就是踩他师侄没踩住,让人家冒了头,做了昆仑掌门,他这块石头这才被顶倒,滚到京师来。他的俩孙子如今都在百剑盟下深造,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回昆仑吐气扬眉。我跟老郑走得这么近,他张一句嘴,就得罪两家人,这才生生地忍了,你没瞧他笑得那模样?那一腔子老肠老肚儿里头,不定怎么骂咱们兄弟呢!”
常思豪这才明白自己把话说得那么冲,那姓余的老者非但不怪,反而夸赞的原因。笑道:“敢情我这侯爷没当场挨骂,是沾了你和郑伯父的光呢!”
秦绝响哈哈大笑:“大哥,你那几句话一出,算是把那帮小子骂劈了,得,啥也别说了,咱们喝酒吧!”
第三章 隔肠
这一场酒喝了半个多时辰,屋中光线愈来愈暗,掌起了灯烛。秦绝响仍是酒到杯干,极是畅快,令常思豪颇有刮目相看之感,道:“你这酒量,可是见涨啊!”
秦绝响一笑,把自己的杯递了过去,道:“你尝尝。”常思豪拿起搁在鼻边一闻,愕然道:“是水?”秦绝响道:“大哥别怪,我主要是陪你喝个高兴,至于喝的什么,就无所谓了。”常思豪苦笑:“只为陪我,这又何必呢?”秦绝响笑叹道:“这酒啊,真是好东西,现在,我只有喝多了才睡得踏实,可是醒了之后,会后怕的。”
常思豪缓缓放下了杯子,道:“绝响,你这样……太苦了。”
秦绝响二指敲着桌子,道:“这是哪儿啊我的哥哥?”常思豪心里明白,闷闷地呼了口气,道:“做官容易受人摆布,还是太险了,不如你还是向皇上辞了回山西罢?”秦绝响笑道:“大哥,你说什么傻话?两个人交手,隔着八丈凌空挥拳,打得着吗?”常思豪道:“贴身靠打更不容易,尤其郭书荣华浑身是刺,四大档头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受着人家的管,就等于被控了步调,走位不佳,又怎能打出致命一击?你再想想,以百剑盟的实力,安插些人去做官也不是难事,郑盟主为什么不这么做?”
秦绝响沉吟片刻,道:“大哥,你知道我喜欢研究机关簧巧,东厂摆在那,组织严密,运行有序,在我看来,便如同机关一样。这东西若是制得牢靠,硬砸硬拆是不成的,可若是它里面哪个齿轮、哪条簧扣出了问题,就会整个陷入瘫痪。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先让自己成为一个齿轮,然后再‘嘎吧——’这么一卡……”
常思豪会意,凝目缓道:“想要改变体制,先要进入体制。你的想法,倒与他有些相似。”
秦绝响:“谁?”
常思豪道:“程连安。”
秦绝响奇怪:“程连安是谁?”
常思豪道:“你见过的,就是东厂那个小安子。”
秦绝响眼中一亮:“怎么,大哥,这人可用?你和他很熟么?”
常思豪一想起程连安的事心头便堵,摇了摇头不想多说,端起杯来,又想到秦绝响喝的是水,连酒兴也阑珊了。不多时伙计来报,说百剑盟主来贺。秦绝响一笑:“老郑来了,大哥,待会儿少说话,瞧我的。”巴掌在暖儿的小腰儿上一拍,眉毛跳着道:“来,给哥哥更衣。”暖儿美滋滋地伺候着,给他把新领的官服换上,常思豪也重整衣衫,一同下楼将郑天笑迎了上来。
三人落座,侍者将席面重新布过,暖儿俏立把酒,屏退余人,郑盟主笑道:“绝响,你这身官服剪裁得体,倒是合身得很呐。以后我可得改改口,叫你千户大人了。”秦绝响笑道:“咳,您这是骂我呀!咱们自家人,还说这个?到什么时候,我也是您的侄儿小子啊!要说呀,这皇上也真小气,给个官,还不给个正的,张嘴一喊是个副千户,多不好听啊,您说是不是?嘿嘿嘿……”郑盟主微微一笑:“副千户也很了不得了,一般父荫子职的还要降一阶,你这一上来便是从五品的高位,起点已经不低,以贤侄的聪明才智,提成正五品也是指日可待呀。”秦绝响笑道:“借您吉言。”郑盟主道:“胜敌志强曰庄,思虑深远曰翼。秦老爷子受封‘庄翼老人’,可称恰如其份。贤侄既然受爵,还望能够继承老人家之遗志,把这个官当好,为天下百姓谋福才是。”秦绝响笑道:“天下的百姓太多,我可顾不过来。身边左右,能照顾的,就照顾照顾吧,哈哈。”
郑盟主对这笑话似乎不喜,眼皮微垂,目光又向旁移,揖手略一低头:“侯爷,”常思豪赶忙道:“郑伯伯可别这么称呼!仍叫小常就是。”郑盟主道:“这合适吗?”常思豪如今也是心明眼亮之辈,登时明白,这是自己在白塔寺里大放厥词,说绝响凭功受赏应该,让郑盟主误会圣旨的内容都是真的了。刚要解释,秦绝响先笑了起来,说道:“哎呀,说起来,还真有点那个……不妥当。不过,咱们既是自家人,在外人面前装一装也是必要的,现在屋里只有咱们仨,那就无所谓了。”说话间脚在底下横向轻轻一磕,常思豪想起刚才的叮嘱,不知他有何用心,也便把话忍了下来。
郑盟主点点头没有言语。
秦绝响叹息道:“唉,今日之事,也真是没想到。怎么说呢?家家都有不孝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这百剑盟人太多、心太杂,您精力再强也管不过来啊,偶尔出一两个败类也不算过分。”
郑盟主道:“蒋昭袭贺号‘云门剑儒’,走得正,行得端,岂是偷盗之人?此事是有人故意泼脏嫁祸,真相绝非如此。你没有见过他,被误导也在情理之中。”
常思豪记得那蒋昭袭英儒卓俊,确是翩翩君子的样子,刚要应声附合,秦绝响先道:“咦?那岂不怪了?既是如此,伯伯怎不当众辩白?”
郑盟主道:“他已死无对证,我们只凭印象观感,辩也无力。”
秦绝响道:“他死了?你怎么知道?尸体呢?”
郑盟主不刻作答,轻轻一叹,道:“前者因管莫夜死因迷离,故而我们派蒋昭袭以吊丧为名,去查明真相。他号称云门剑儒,凡事守礼,自不会在下葬之后,再偷偷去坟地掘土验棺,那样便是刨坟掘墓,对管故掌门大大不敬了。所以他要验尸,一定要赶在出殡之前。如果管莫夜的死真有问题,你们想,害他的人会怎么做?”
秦绝响道:“要是毁尸灭迹,倒显心虚了……”常思豪道:“设下圈套,引人来查,当场抓住,反咬一口……”
郑盟主点头:“不错。”
常思豪疑惑道:“可是……当时那两位老剑客可都在,如果蒋昭袭当场向他们解释清楚……”他正说着话间,发现郑盟主眼珠不错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有一种深深的遗憾,当下忽然有所意识,愕然道:“难道……两位老剑客便是主谋……可是,我记得您当初在吩咐蒋昭袭之时还曾说,泰山派有两位宿老在世,让他别越失了礼数,如果查明了真相,尽量还是交由其内部解决处理,显然对这两位……”
郑盟主叹道:“隔肠不知心哪。”
秦绝响嘴角斜斜一勾:“郑伯伯,别怪小侄说话不好听,‘侠英东岱’孔老剑客和‘摩崖怪叟’曹老剑客,一身童子功号称‘纯阳道体’,那也是多少年前就在江湖上成了名的大人物,他们退隐已久,干什么闲来没事去害自己的师侄?如果是应红英谋害了亲夫,或是管亦阑以子弑父,这两位老剑客自会清理门户,总不至于糊涂到反去帮那个泼妇和少爷羔子,在天下英雄面前撒大谎吧?”
郑盟主道:“这就真应了孔老剑客那话了,这名头,还能真搁在天平上称一称么?另外,说句最到家的话,非是你郑伯伯在这里夸口,蒋昭袭虽不是出自战力最强的元部,但放之江湖,也罕有敌手。孔、曹两位老剑客以年青时的巅峰状态与他对敌,也未必能占到几分便宜,何况二人已是垂垂老矣?当时华山、衡山、嵩山三派掌门听见打斗很快就到了现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说什么二老联手伤了蒋昭袭一臂,外人听来或许不疑,在我盟众人眼中,这显然是无稽的笑谈。”
常思豪道:“武功差得悬殊,那么他们也许是抓住蒋昭袭守礼的特点,进行了暗算。可是,有另外三派掌门赶到,当时蒋昭袭只是受伤,如何不向这几位求助、分辩?”
郑盟主道:“我来这之前,已接到荆理事的传讯,他向华山掌门贾旧城询问了经过,说当时蒋昭袭浑身是血,伤势应该很重,而且不断辩白,但管亦阑、孔、曹两位老剑客众口一词,这几位掌门又是二老的后辈,如何不信?况且那‘皑桑’剑确是剑中逸品,蒋昭袭之前为了查案,又确曾在山上四处打听情报、搜集线索,让人无法不疑。”
常思豪道:“照这么说,他们是谋定后动,蒋昭袭是自投罗网。既然决定把事情闹大,他们自是不会留下活口的了。”
郑盟主道:“老江湖办事妥帖,别说活口,尸体又岂会剩下半根头发?华山、衡山、嵩山三派掌门受到了蒙蔽鼓躁,致使其中两家与泰山携手退盟。蒋昭袭之事冤沉海底,已无希望。现在的问题是,孔、曹两位老剑客不顾晚节,谋此巨计,背后必有极大隐情。栽赃陷害应只不过是个引子,以退盟之举想勾起冲突、激起天下英雄的声援来颠覆百剑盟,或许也只是个前奏。”
常思豪悚然道:“如果连这都仅仅是前奏,那后面的阴谋岂非要骇浪滔天了?应红英他们或许还在城里,咱们应该想个办法探听一下才是,至少做到知己知彼,才能防患于未然。”
郑盟主摇摇头:“三派的人想必对我盟都不放心,早已出城了。我爽快答应三派退盟,应该已经打乱了他们的步调,也许现在,他们便正策划着下一步的行动。但我盟既然决定放手,又岂能再继续跟踪追查,否则被江湖朋友知晓,定然责备我盟表里不一,言而无信。华山派方面,我也已让他们回去了。”
常思豪道:“您若不方便,那……”秦绝响哈哈一笑,压下了他的声音,笑眯眯道:“伯伯所言极是。人生天地之间,无信不立。这三派的人既然已经背心丧德,便非百剑盟的同道中人,这样的货色走得越多越好,留下的才是实实在在的精英。至于这些老头、泼妇、小孩崽子,能谋划出什么来?他们想动您的百剑盟,那是蜉蚍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啊!有什么值得忧心的呢?来来来,咱们该吃吃,该喝喝,等着看这些小丑来跳梁吧!哈哈哈……”
郑盟主审视二人,片刻后微笑缓缓点头:“呵呵呵,贤侄说的不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身在江湖每日如此,原也不必多放在心上。我此来除了要给贤侄贺喜,便是向两位解释一下个中情由,以免两位贤侄将歪曲的形象当真,对我盟剑家产生误解和看法。”
秦绝响笑道:“人的名,树的影,宵小之辈几句闲话就能诋毁了咱光屹百年的威名?那哪儿能呢?”常思豪心想:“刚才咱们还讲虚名头上不得天平,你现在这话,岂不是跟没说一样?”听着感觉颇不是味儿。
郑盟主的目光左右平移,在两人脸上点过即收,笑道:“哈哈哈,说得好。既然把话讲开了,我也就不担心了,盟里事务繁多,我且先走一步。”说着站起身来。常思豪刚要说话,秦绝响笑着起身拱手:“今天人多客乱,招待不周,小侄也不留您了。改日小侄做东,咱们单拉一桌,喝个痛快!”
待送走了郑盟主回来,常思豪不满道:“绝响,郑伯伯和咱们推心置腹,你怎么说起话来云山雾障的?你倒底什么意思?”
秦绝响“嗤儿”地一笑,闲闲坐下道:“大哥,你还没明白吗?老郑跟咱们说那套话,明显是他想查,又不想自己动手,怕在江湖上落下话柄儿!他想让咱们兄弟去替他办这事,可是偏不来求咱,反用话套你,让你主动请缨!咱们兄弟是傻小子吗?让他这么摆弄着玩儿?”
常思豪皱眉道:“他查起来确有难处,咱们搭把手又有何不可?现在东厂才是咱们的仇敌,就算郑盟主有什么不好,他也是咱们这边的人,男子汉大丈夫,眼睛何必总盯着这些细枝末节?”
秦绝响歪在椅上笑道:“你放心,咱不动手,他也会自己去查!”
常思豪瞧着他那洋洋生懒的模样,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身推门而出。
秦绝响道:“大哥,你上哪儿去?”
常思豪不答,步履急仍。
秦绝响柳叶眼立起,一拧身到了门口,追上两步,冲着他背影厉声喝道:“你给我站下!”
第四章 戳肋
常思豪闻言拧身回望,廊间壁灯幽斜,照得秦绝响官服上锦纹蠕暗,肃郁阴沉。
光影浮动中,那一对透出怒火柳叶眼里,分明还有一些无法理解的委曲。
暖儿在门口望着二人,不敢靠近。
秦绝响缓步前移,低声道:“大哥,不是我吼你,老郑已然吃透了你的性子……”常思豪一听立即扭头,走向梯口。只听背后秦绝响切声道:“你这样浑闷听不进好话,叫咱们这兄弟,以后还怎么做?”
常思豪脚步一凝,眼望走廊尽头的明窗,缓缓道:“自从妹妹和公公死后,在这世上,我便再没有一个亲人。忽然间有了你这么个兄弟,我不知道有多开心。”顿了一顿,头向后微转,露出小半张侧脸:“绝响,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心里始终会认你做弟弟,至于拿不拿我当哥哥,是你的事了。”说罢紧行几步,迈步下梯。
秦绝响身子直直地僵于灯下,鼻孔缩张如马。
二人在楼梯间说话声很大,马明绍正陪客饮酒,却也听得清清楚楚,见常思豪顺梯而下,忙过来笑问道:“侯爷,您要走了?”常思豪点头略笑:“心里闷,出城逛逛。马大哥,有好马么?借一匹来骑骑。”马明绍笑道:“背月鞭名马,踏雪奋青蹄,好想法!”亲自下厩选了一匹牵至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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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结伴出了城一路向南,急急行了一程,见平安无事,速度也便缓了下来,眼见天色见黑,便在前面村镇中寻了个大客栈歇脚。
正值年关,出行者稀,客房、院子都闲着。掌柜一见这么多人到来,又都是武林人士,不敢怠慢,赶忙唤店伴殷勤招呼,将三派门人【创建和谐家园】让进客房,另安排洒扫了几间小院,泰山二老一间,管亦阑、应红英母子一间,衡山、嵩山两派掌门各占一间。
管亦阑不怕花钱,要的就是舒服。见掌柜的安排周道,店伴伺候得体,甩手多赏了几两银子,众人自是皆大欢喜。应红英怕他牵动伤口,屏退了店伴,到屋亲自用热水浸了手巾,坐在床沿替他把脸上尘土揩净,又拉过手来在盆中泡过揉过,一个指缝一个指缝地替他来擦。
管亦阑斜倚枕头,在床上半靠半躺受着伺候,眼睛一直不离母亲的脸,静静地等到最后一个指缝儿被擦完,手上一紧,将她将要收回的手握住,眼中露出乞怜之色。
应红英红唇微抿:“冤家,你又拉着【创建和谐家园】什么?”
管亦阑软娇娇地道:“娘,我脸上【创建和谐家园】辣的,定是给你那一巴掌扇得肿了。”应红英目光里立时有了疼惜,伸出手去,轻轻在他脸上抚摸,忽又变了颜色道:“哪有?连个手印儿也没留下,又来骗我。”管亦阑一笑:“娘,我就爱看您疼儿子这模样儿,儿子便是给您扇上几十记、上百记,也开心得紧。”
应红英鼻中轻轻一哼,长睫抿低斜他一眼,甩脱了手,道:“行了我的冤家,好好在床上躺着,乱动弄破了伤口,以后可要落疤呢。”说着把手巾往水里一担,端盆起身。
管亦阑猛地挺起身来:“你到哪儿去?你陪我。”应红英搁盆皱眉,把他重新按在床上道:“说了让你别乱动,今天瞧你那一摔,都把娘疼死了!快给我老实些罢!”管亦阑拉了她手,扭着身子道:“我不!我不要你去伺候那两个老东西,今天的事能成,还不是亏了我?他们干什么了?”
应红英赶忙将指头按在他嘴唇上,听听外面无声,这才埋下头来,贴在他耳边道:“冤家,你作的什么死?娘处事不比你明白?他们那岁数,还能活几天?你爹的事也干净了,往后的好日子还不都是咱们的。听话,啊?”
管亦阑怏怏地松了手,又嘟嘴道:“娘,我渴了。”应红英白了他一眼,到桌边取壶倒了一杯茶送到他嘴边,见儿子无动于衷,俩眼直勾勾仍瞧着自己,心中会意,皱眉说了句:“烦人。”将茶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凑近,管亦阑探手拢着娘的脸,美美地接口喝了。应红英杏眼含嗔地瞧着他,又扑哧儿一笑:“你个死孩子。”管亦阑一笑,这才顺顺当当躺下。
应红英端着盆出来换了水,亲自送到孔、曹两位老剑客的院落,一进屋,忽觉脚下一空,水盆撒手飞了出去。明白过来时,整个人已被曹政武横抱在怀里,水盆也被孔敬希抄了个正着。她惊魂未定,手抚胸口,没好气儿地道:“你个老没正形儿的,快把我放下,老许、小白就隔了一层院子,你还闹!”
曹政武探鼻子,贴膝顺腿到鞋尖闻了个香儿,放下她身子,笑忒兮兮地道:“事儿都办妥了,你怎么谢我?”
“呸!”应红英低低啐了一声,道:“今儿都是我儿在人前露脸,你们俩拙嘴笨腮的都干什么了?就是装个像摆个谱罢了!姑奶奶捏个蜡的摆那儿也比你们强!”
孔敬希搁下盆笑道:“曹师弟是没说上什么话,我那几句可都挺给劲吧?来来来,先给师叔抠个枣儿吃!”
应红英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解腰带蹲下,手伸进裤子里等了一会儿,摸出两枚大红枣来,扔给二人,道:“吃吃吃!什么好东西!”
孔敬希笑道:“枣为木性,吃了火旺,须得以阴气平之,才不伤身。你瞧,早上放进去还皱巴巴的,这会儿不就又鼓、又圆、又亮了么?”他二指捏着枣子瞧了一瞧,扔进嘴里嚼着,点头道:“嗯,枣还是咱山东的甜哪。”
应红英道:“以后姑奶奶可没空给你们整这些劳什子,今天抽我儿巴掌那会儿,一松劲,险些把这玩意掉出来,这要让天下英雄瞧见,我还有脸活吗?”
孔、曹二老嚼着枣子目光相对,哈哈大笑。
应红英寒了脸,转身便走,被曹政武一把拦住道:“侄儿媳妇,这是干什么,生的哪门子气嘛。”应红英怒道:“你还知道管我叫侄儿媳妇?我跟你两个说,回去你们在后山过你们的,咱们的事,就到今天这儿了。”孔敬希不悦道:“怎么?你这是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呀?”应红英撑睫翻眼地道:“我还念完经打和尚呢!”扭身便要走,曹政武手中刹劲,立刻将她钳得额角渗出汗来。应红英道:“怎么着?要和我动粗么?姑奶奶可喊人了!”曹政武不知自己劲这么大,见捏疼了她,登时一慌,放松开忙陪不是。孔敬希道:“红英,你这是干什么?我们豁出这张老脸,可给你帮了不少忙,要不然别说什么蒋昭袭的事要漏,就是你死鬼丈夫那关,你过得去吗?”
“哎哟,”应红英晃着颈子瞧着二人,道:“跟我翻小肠儿是吗?好啊!姑奶奶也来戳戳你们的老肋条!在山上,你们出手若利索点儿,我儿能伤成那样吗?你们两个练一辈子童子功,老来老去了,是谁舍了这白花花的身子,让你们尝了一把做神仙的滋味儿?要不是姑奶奶我,你们死都不知道人间有这美事儿!一辈子都是白活!我不说便罢,还敢跟我翻小肠!”
孔、曹二老脸色尴尬,曹政武道:“英子,你的好那还用说吗?我们下辈子也记着。那姓蒋的功夫着实的硬,我们也是尽了全力了。”孔敬希也道:“所以说呀,咱们有啥说不开的话呢?你这打开门儿又关上,这不是坑我们吗?”
应红英拍开了曹政武的手,整了整衣裳,眼睛斜地,抿着头发说道:“我也明白,这事儿开了闸,是收也收不住的。这样吧,等回去,我买两个姑娘给你们送后山去,咱们的事,也就算两清了。”
曹政武瞅瞅孔敬希,孔敬希瞅瞅曹政武,两人挠着白胡子根,都有点犹豫不决。
应红英缓和了脸色,挽起袖子,到桌边伸手盆中,搓洗着手巾,语重心长地道:“你们二老啊,都是剑客的身份,侄女说句不中听的话,都这岁数了,还有几年好活?安安稳稳地度过去就得了,你们放心,这姑娘,我一定挑漂亮的买,她们年轻,比我还不强吗?”她拧干了手巾,一面说着一面替二老擦脸:“到时候你二老也要注意身体,可别太放纵了,走上我爹的老路,知道吗?”
孔、曹二老听到这般款款温言,目光都软了下去。应红英替曹政武侍弄下衣领,又替孔敬希抻了抻衣襟,拍了拍肩头皱褶,默默收拾木盆出屋,合上了门板。
二位老剑客身子一懈,坐靠在椅上,都感觉有气无力。曹政武侧头问:“师哥,别的姑娘,也能和红英一样吗?”孔敬希有点拿不准,道:“女人照说……大概都差不多。”俩人想像了一会儿,各自长长叹了口气。曹政武黯然道:“怪不得有俗话说,人不风流枉少年,敢情真是……”孔敬希一托颌下白须,低头自己瞧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哪……师弟呀,咱们的青春,回不去了……”说着怔怔流下泪来。曹政武也哭道:“早知这样,我他妈练这武干嘛?我二十,不,十八,不,我十六就下山,娶老婆去!我一娶就娶俩!娶仨!”孔敬希巴掌在大腿上狠狠一抽:“我他妈娶六个!”“别说了,”曹政武吸着鼻涕,呜呜嘤嘤地道:“师哥,咱们回 不去了,真回不去了……”两个老人轻拍着彼此的后背,哭成一团。
应红英到前院把盆交给店伴,刚要回自己那屋去看儿子,就听有人笑道:“嫂子,还没歇呢?”
第五章 削脸
应红英侧头瞧去,见是许见三和白拾英笑按剑柄走了过来,翻了翻眼睛答道:“是啊,没歇呢。”白拾英看看左右无人,一扯她袖子低道:“嫂子,可否借一步说话?”此时天色已晚,四处点起风灯,三派的【创建和谐家园】们都在前院客房,无人出来走动,店伴也都各有其事,没人注意这边。应红英左右瞧罢,点了点头。
白拾英眼色一领,三人穿堂过院,来到一处黑暗无人的墙根。许见三一扯应红英的胳膊,将她抵在墙上,道:“弟妹,下半册呢?”
应红英背上硌痛,皱眉道:“瞎使什么劲哪!人家没给我送来,我哪有东西给你们?”
许见三道:“那他什么时候送来?”
应红英拍着衣裳道:“我哪知道?也许三五天,也许隔俩月,总得看看事情平息了再说。”白拾英冷冷道:“再往前走,咱们可要分道扬镳了,嫂子,你得给我个准信儿!”应红英道:“急什么的?我也得等人家不是?你们就先照上半册的练,不是一样吗?”
许见三阴恻恻地道:“这上半册的内容,很多东西都在盟里公开过了,下半册才是秘密核心!”
白拾英也道:“不错!你母子怕盟里追查,我们可没退盟的必要!和你联手冒了多大的风险?只为个上册,毫没这个必要,你可别想这么轻易地就把我们糊弄过去!”
应红英媚然一笑,手在白拾英胸前摸了一把,道:“哟,白师弟,怎么跟嫂子说话呢?这么凶啊?”白拾英心头一跳,半身发酸,有些支支吾吾。许见三道:“小白,你别上了这婆娘的当!咱又不是那两个老童男,什么样的女人弄不着?什么样的婆娘没见过?”白拾英一听,面容立肃:“说的是!嫂子,再不给个交待,休怪小弟动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