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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合适的人选,那么刘重天是合适的人选么?刘重天到镜州来究竟干了些什么呢?
我在镜州干了些什么?当然是干了一个市长该干的事,我尽心了,尽力了!离开镜州七年了,今天我仍然敢拍着胸脯说:我刘重天对得起党,对得起镜州八百万人民!你齐全盛可以好大喜功,可以打着省委书记陈百川同志的旗号狐假虎威,一手遮天,我刘重天不能!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一市之长,我刘重天必须实事求是,不唯上,只唯实!
一九九三年二月的镜州市是个什么情况啊?卜正军自己把自己搞垮了,班子也垮了,涉嫌走私的主管副市长和五十一个科以上干部被判了刑,六个市级领导干部受到了党纪政纪处分,被调离现岗位。卜正军引发的一场政治大地震刚过去,余震不断,王平不称职的短命班子又散了,书记、市长双双调离,又一场大地震开始了。陈百川代表省委主持的全市党政干部大会刚开过,他和齐全盛就接到了市委、市政府好几个负责干部的请调报告。那些王平提起来的干部在看他们,也在试探他们,看他们是不是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不是搞家天下。
齐全盛是怎么做的呢?明白无误地搞家天下。第一次和他交心时就毫不掩饰地说:王平提起的干部,想走的全让他们走,赖在茅坑上不拉屎的,就是不想走我们也要请他挪挪窝!对想干事能干事又受到王平排挤的干部,要尽快提上来,摆到适当的岗位上去,镜州必须有个新局面,这是陈百川书记和省委对我们的期待。
说着这些堂而皇之的漂亮话,过去的老朋友、老部下,全被齐全盛提起来了,包括林一达和白可树。刘重天记得,齐全盛在一个月后的一次讨论干部问题的市委常委会上一下子就任命了八十二名县处级干部。他一直在平湖工作,对镜州的情况不熟悉,这些干部对他来说都只是名字,齐全盛却熟得很,连组织部长的情况汇报都没听完就拍了板,就在任命名单上签了字,权力在此人手上简直像一件儿童玩具。
后来才发现,有些干部是用错了,下面意见和反映都很大,他好心好意地私下提醒齐全盛,要齐全盛在干部问题上慎重一些。齐全盛嘴上应付,心里根本不当回事,反而认为他想抓权,几次婉转地告诉他:一把手管干部既不是从他开始的,也不是从现在开始的。
干部使用问题上的分歧往往是最深刻的分歧,谁都知道当领导就是用干部,出主意嘛!班子的裂痕从那一刻起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接下来,在新圩市委新办公区建设问题上,矛盾公开爆发了。齐全盛要求政府这边一年内完成新圩办公区的全部在建和续建工程,保证市委、市政府和下属部门在年底全从镜州老城区迁到新圩办公。齐全盛打出的旗号又是陈百川,在市委、市政府的党政办公会上说,要请省委陈书记到镜州新市委过大年。这谈何容易?如果容易,王平那届班子还不早就办了?资金缺口高达五十亿,市面一片萧条,走私放私和伪劣产品带来的双重打击还没使镜州经济恢复元气,他上哪里去搞这五十个亿?去偷去抢吗!
他把问题摆到了桌面上,齐全盛的回答倒轻松:事在人为嘛,你当市长的去想办法!
办法想了多少啊,为这五十个亿,他真是绞尽了脑汁。结果令人失望,没有什么好办法,在一年内搞到五十亿,完成行政中心的整体东移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他郁郁不乐地请齐全盛拿个高招出来。齐全盛只说了一句话,“碰到红灯绕着走嘛,”再多的就不说了。后来才知道,齐全盛那时就把他当政治对头,防着他一手了,逼着他去玩违规的游戏。
违规的游戏不能玩,红灯绕不过去决不能闯,卜正军的例子摆在那里了。他只好和齐全盛摊牌,明确提出:我们的工作不是做给陈百川同志和省委看的,一定要实事求是,当务之急不是要完成行政中心的整体东移,而是要尽快恢复镜州的经济元气和活力,发挥镜州市集体和私营经济较强的优势,在坚决堵住造假源头的同时,引进国内外高新技术,引进竞争机制,健全和完善市场秩序,把市场真正搞活做大,让镜州以健康的身姿走向全国,走向世界。
齐全盛心里火透了,嘴上却不好说,笑眯眯地连声说好,再不提行政中心东移的事。没想到,从那以后齐全盛便不管不顾一头扎到了新圩工地上,把个新圩区区委差不多弄成了第二市委,日夜泡在那里。时任区委副书记的白可树就此贴上了齐全盛,几乎和齐全盛形影不离。结果,没多久市委新大楼和附属建筑恢复施工,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钱。
当年年底,市委机关全搬到了新大楼办公去了,当真在气派非凡的新大楼里接待了省委书记陈百川一行。
这就使矛盾公开到社会上了,市委在新圩办公,政府在镜州老城区办公,中间隔了四十二公里的高速路,开个党政办公会,商量个事儿都不方便。省里风言风语就传开了,说镜州有两个中心,一个以市委书记齐全盛为中心,一个以市长刘重天为中心,是一城两制。直到今天,刘重天还坚持认为:这是齐全盛挤走他的一个阳谋,恶毒而又工于心计。明明是齐全盛权欲熏心,不顾大局,却给省委造成了他摆不正位置,闹不团结,【创建和谐家园】的假象。
搞了这番阳谋还不算,阴谋手段也上来了,抓住他秘书祁宇宙【创建和谐家园】贿赂的事大做文章,刮他的臭风,目的只有一个,把他从镜州市挤走,后来事情的发展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嗣后,齐全盛开始一趟趟跑省城,名义上是找陈百川和省委汇报工作,实则是不断告他的状。行政中心整体东移是陈百川在任时定下的规划,他没执行得了,齐全盛执行了,公理的天平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陈百川和省委的态度可想而知。齐全盛抓住这个由头,大谈班子的团结问题,向陈百川要绝对权力,说是没有这种绝对权力和钢铁意志,他很难开拓局面干大事。陈百川和当时的省委竟然也就相信了齐全盛的鬼话,竟然一纸调令将他从镜州调到省冶金厅去做厅长。他接到调令那天在干什么呢?他正在镜州最大的针纺织品批发市场带着一帮工商人员保护十二家浙江纺织品批发商,在为重塑镜州经济和镜州商品的形象实实在在地工作着!
这十二家来自外地的批发商用价廉质优的产品将镜州本地针纺织品打得落花流水,从国营到集体、私营几十家纺织厂、服装厂被迫停产,成千上万的本地工人丢了饭碗。愤怒的工人们围住这些浙江批发商,要他们滚蛋,要求镜州市政府保护镜州人的商业利益和生存空间。面对这种群情激愤的骚动场面,他的回答是,这是不可能的!政府要保护的是竞争,是先进的生产力,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决不保护落后!他大声疾呼:“镜州人的商业利益和生存空间要在竞争中去争取,镜州市人民政府永远不搞地方保护主义!”这些话和他的这种开放式的经济思想,后来都变成齐全盛的“发明”赫然写进了“镜州模式”的先进经验中去了,文章连篇累牍,从《人民日报》到省里的大报小报,登得四处都是。更有意思的是,离开镜州两年后的一个春节,齐全盛笑呵呵地跑来看他,还给他带来了几套镜州服装。说是你刘市长虽然离开了,发展经济的好想法却坚持下来了,过时机器过时货这二年全让我们陆续砸了,我们镜州可真是在市场竞争中发展了先进的生产力啊!
他当时真想好好骂齐全盛一通,可却一句没骂,还让厅办公室安排了一顿饭,请齐全盛喝了瓶五粮液。席间说了些镜州干部的情况,得知林一达和白可树要进市委常委班子了,他心里冷笑说,这个齐全盛看来真有绝对权力了,镜州恐怕快要改名齐州了!
失去人民监督的绝对权力必然导致绝对【创建和谐家园】,今天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更让刘重天刻骨铭心的,还有调动工作引发的那场导致他家破人亡的车祸——事过七年了,他仍记得很清楚:他和夫人邹月茹的调令是同一天接到的,他去省冶金厅做厅长,邹月茹去省民政厅办公室做副主任。因为接到调令的那天是个星期天,省委主持的全市党政干部大会要在次日上午召开,他便在镜州市长的位置上多留了一天。偏巧那天针纺织品批发市场商贩突然闹事,他听到汇报便赶去处理了。正要走时,市政府办公厅联系好的两辆给他们搬家的大卡车开到了市委宿舍十四号楼门口。儿子贝贝吊在他脖子上不放他走,夫人邹月茹也劝他不要再去多管闲事了。他没听,说是全市党政干部大会还没开,省委的免职文件还没宣布,他现在还是市长,对这种事不能不管。说罢,硬扳开贝贝娇嫩的小手,在贝贝的号啕声中上车走了。车已启动了,邹月茹又追了上来,说既然如此,干脆过几天再搬家吧。他没同意,厉声说,就今天搬,明天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一散,我马上到省城,一天也不在镜州多呆!
这个赌气的决定嗣后让他悔恨万端,——他再也没想到,搬家的卡车会在镜州至省城的路上出车祸!那时,镜州至省城的高速公路还没修通,路况很不好,走在前面的那辆卡车急转弯翻到了河沟里,年轻司机和儿子贝贝当场身亡,夫人邹月茹重伤瘫痪,再也站不起来了。
噩耗传来,他泪水长流,差点儿昏了过去,这打击太沉重了,真是船破又遇顶头风啊。
因为尚未到省民政厅报到,邹月茹仍算镜州市委干部,镜州市委办公厅在市委书记齐全盛的亲自主持下专门开了一个会,郑重决定:对邹月茹做因公负伤处理,保留出事前保密局局长的行政级别和待遇不变,生养死葬,决不推脱。当齐全盛赶到省城,把这个打印好的文件递到他手上,向他表示慰问时,他满眼是泪说了一句话:“老齐,我会永远记住镜州!”
第四节 旧帐
齐全盛知道,刘重天记住的决不会是镜州和镜州市委对邹月茹的精心安排和照顾,而是在镜州遭遇的挫折——政治上的挫折和生活上的挫折。事实证明,刘重天一到镜州就心存异志,想另立山头。此人在平湖当了四年市长,难道不知道一把手管干部的道理?他是装糊涂,是想抓权,是心里不服气。如果省委安排刘重天做镜州市委书记,他齐全盛做市长,也许就没有后来那么多尖锐复杂的矛盾了。当然,这只是他私下的推测,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都不好摊开来说。
正是因为考虑到刘重天资历不在他之下,考虑到今后合作共事的大局,他对刘重天才尊重有加。刘重天四处说他到任后一次任命了八十多名县处级干部,却从没说过这八十名县处级干部中有十八名是从平湖市调来的,是他刘重天的老部下,还有六名镜州干部也是刘重天提名任命的。嗣后不久,省里要镜州市委推荐两名副市长人选,他提名推荐了市经委女主任赵芬芳,刘重天却提名推荐了自己冶金学院的大学同学周善本。他虽然不喜欢周善本这个怪人,但也知道周善本很本分,是个能干活的好干部,也就顺水推舟,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给了刘重天一个天大的面子。天理良心,他齐全盛当时真没有任何私心,就是想维护新班子的团结,齐心协力干工作,能让步的地方全做了让步。
刘重天呢?也没有私心吗?他是私心作祟,故意捣乱!行政中心整体东移是省委书记陈百川决定的,而且,经过卜正军那届班子几年建设,已初具规模,努努力不是完不成,此人就是不干,危言耸听,开口五十个亿,闭口五十个亿,存心看他的笑话。刘重天的心思他当时就看得很清楚,此人就是要看着陈老把板子打到他一把手的【创建和谐家园】上。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好接受林一达和白可树的私下建议,带着市委先走一步了。这么干之前,他还和刘重天说过:要顾全大局,不但是班子的大局,还有镜州改革开放的大局。我们的建设重心在新圩,面对海洋已是现实了,新港区、保税区、旅游度假区,全在上马,让人家中外商家和基层同志为一个个公章一天几趟跑镜州老城区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起码软环境就不好嘛!刘重天置之不理,甚至在市委搬入新办公区后,仍在市长办公会上扬言政府这边两年内不考虑搬迁,气得他拍了几次桌子。
偏在这时,刘重天的秘书祁宇宙在经济上出了问题,在筹划蓝天股份公司上市的过程中,收受了公司五万股原始股。蓝天股份一上市,祁宇宙悉数抛出,八十万人民币入了私囊。搅进这个案子里的处以上干部,还有市政府相关部门领导,从市政府副秘书长到经委主任,有十几个,其中市政府副秘书长和经委主任全是刘重天从平湖调过来的同志。他们多的拿了十几万股,少的也拿了一万股,有的人按一元一股的票面价格付了钱,有的当时根本没付钱,是案发后才匆忙按每股七元的发行价补的漏洞。案子也不是从祁宇宙身上爆发的,所以,后来有人说他借蓝天股票案整刘重天和刘重天的人马是没有多少事实根据的。
案件材料现在都在,任何人有怀疑都可以去查嘛!
事实情况是:蓝天股份改制上市时,公司高层内部分赃不均,捅出了送股内幕。一位副总经理向市委和市纪委写了举报信。他在举报信上批示彻查。一查才知道,竟然把刘重天的秘书祁宇宙和政府院里好几个干部牵涉进去了。他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祁宇宙和刘重天调来的那几个干部到镜州工作不过两年啊,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就敢把黑手向蓝天公司伸?他当晚向刘重天做了通报,好心地提醒刘重天:重天,你可要注意啊,像秘书这种身边同志一定要管好!又善意地和刘重天商量怎么处理这个案子。刘重天黑着脸说,老齐,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该杀的杀,该抓的抓,按党纪国法办事吧!临走时又说,既然案子已经涉及到我身边的工作人员,我请求向省委做个汇报,让省委对我本人进行严格审查。
刘重天意气用事,坚持要向省委汇报,他也只好奉陪了。汇报的结果是,省委终于痛下决心,将这个不合作的市长调离。虽然七年过去了,汇报时的情景,他还记得很清楚:是在省城鹭岛国宾馆,陈老刚会见过非洲哪个国家的总统,带着一脸疲惫之相接待了他们。
听完刘重天的汇报和自我批评后,陈老呵呵笑着对刘重天说,蓝天股票案的情况我听说了,和你本人没什么关系!不过,这种事影响总是不好,我个人的意见还是换个工作环境吧!刘重天似乎早就料到了要离开镜州,没多说什么。陈老脸一拉,却骂起了他,全盛,重天同志做了半天自我批评,我怎么没听到你吭一声?你对蓝天股票的事就没有责任吗?我告诉你,你要记住:作为一把手,镜州出了任何问题都是你的责任,头一板子都得打到你身上!继而又告诫说,重天搞经济的那套好思路,你要好好总结,好好推广,今后镜州搞不好,省委唯你是问!
这就是陈老,真实而可敬的陈老,公道正派,而又十分注意工作方法。当晚,陈老请他和刘重天到自己家里吃了一顿便饭,气氛和谐得如同一家人。老爷子身体不好,早就不喝白酒了,那天却破例陪着刘重天喝了三杯,语重心长地对刘重天说,重天,用人可是门艺术呀,把一个人摆在了合适的位置上,这个人可能是块金子,摆在不合适的位置上,金子也会变成石头。你是学冶金的,我个人的意见,还是到省冶金厅去吧,铆在那里好好发光发热,啊!你夫人小邹呢,我来安排,除了冶金厅,省里的厅局任你们挑……刘重天想了几天,为自己夫人邹月茹挑了个民政厅,好像是去做厅办公室副主任。
说良心话,和刘重天的矛盾闹到这个份儿上,他对邹月茹仍保持着良好的印象。邹月茹为人温和善良,整天笑眯眯的,市委办公厅的保密局长做得很称职。市委和政府两个大院矛盾这么尖锐,这个保密局长从不传话,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刘重天在镜州当了两年市长,邹月茹领导下的保密局两年被市委评为精神文明先进单位。所以,得知邹月茹出车祸,他的震惊和沉痛都是真实的,没任何虚情假意,嗣后年年春节去看望邹月茹,破例给邹月茹各种照顾。
然而,刘重天耿耿于怀,显然是把生活挫折的账也记到他头上了。七年没到镜州替邹月茹领过一次工资报销过一次医药费,全是由市委办公厅寄。办公厅发给邹月茹的特护费,全让刘重天退回来了。他每次去省城看望邹月茹,总要面对着刘重天阴沉沉的长脸。他一再原谅刘重天,知道刘重天去了冶金厅气不顺,不太可能按陈老的要求铆在冶金厅发光发热……发光发热?真是天大的笑话,他身上除了冷气,哪还有什么光和热!不错,他是学冶金的,毕业于省冶金学院。可那是哪一辈子的事啊?上大学时他就是院团委书记兼学生会主席,毕业后分到省团委,一天专业工作都没干过。从省团委下来,就到了平湖市,从副县长一步步干到了平湖市委副书记,平湖市长,镜州市长。人到中年后,竟然专业对口了,这不是故意整你吗?更何况调动后家庭又碰上了这么一场意外的大灾难!这位省委书记太护着齐全盛了!
客观地说,齐全盛走到今天这一步,镜州出现这么大面积的【创建和谐家园】,这位后来调到北京的老省委书记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当初不把他从镜州调到省冶金厅,如果齐全盛手中的权力受到某种力量的监督制约,林一达、白可树都进不了常委班子,齐全盛的老婆、女儿也不会陷得这么深,当然,他可爱的儿子贝贝也不会死,夫人邹月茹更不会永远瘫痪在床上。
贝贝的惨死给夫人邹月茹的打击太大了,开初两三年,邹月茹时常处在精神错乱之中,梦中喊贝贝,醒来喊贝贝,整日以泪洗面,不能自已。面对着这样一个瘫痪在床上,又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他的心在滴血,怎么可能再去镜州和齐全盛打那种无聊的政治哈哈?
镜州成了他心头永远的痛!
不错,齐全盛出于良心上的愧疚,事后对他领导下的这位保密局长尽可能地做了补偿,能做的都做了,面对他和邹月茹的冷脸,甚至可以说是忍辱负重。但是,他不领这份情,永远不会领这份情!这种悲惨结果尽管不是齐全盛直接造成的,可他仍然不能原谅齐全盛!
报应终于来了,真有意思,七年前,齐全盛在蓝天股票案上做文章,让他离开了镜州,七年后,又是蓝天集团【创建和谐家园】案打垮了齐全盛。这是不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呢?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次来镜州是中纪委领导的指示和省委的决定。决定由他负责镜州案查处时,他襟怀坦白地将自己和镜州,和齐全盛的历史关系,向省委书记郑秉义和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李士岩汇报了,要求省委和秉义同志慎重考虑:由他去具体主持查办镜州蓝天集团【创建和谐家园】案是否合适?秉义同志认为没有什么不合适,讲了两个基本观点:一、中纪委和省委都相信,你这个同志是正派忠诚的,不会背离中纪委和省委精神另搞一套;二、正因为你过去在镜州工作过,对镜州干部队伍的情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才更有利于工作。
当然,秉义同志也指出:齐全盛不应该有什么绝对权力,你刘重天也没有这种绝对权力,对镜州案的查处,必须在省委的直接领导下进行,尤其是对涉及到齐全盛的问题,一定要慎重。
应该说,秉义同志是他在政治上起死回生的大恩人。
在省冶金厅铆了四年,陈百川终于被中央调到了北京任职,秉义同志由大西北某边远省份调到本省出任省委书记。秉义同志到任不久,省冶金厅下属的南方钢铁集团就出了一起【创建和谐家园】大案,涉及到省长的独生儿子,各方面压力极大,案子几乎查不下去,一时间社会上议论纷纷,甚至说他这个厅长也牵涉到了案子中。他人正不怕影子歪,主动跑去向秉义同志汇报,要求对此案一查到底。案子查了近一年,最终判了一个死缓,两个无期,省长的独生儿子也判了十年刑,省长本人黯然调离,他又陷入了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明枪暗箭之中。
有人说他搞政治投机,卖了老实厚道的省长向新任省委书记郑秉义献上了一份厚礼。
一时间,他心里痛苦极了:为官做人怎么就这么难?不查是问题,查了又是问题!
秉义同志在这最困难的时候支持了他,在省委常委会上说,像刘重天这样的干部,我看就是个黑脸包公嘛,为什么摆在冶金厅呀?摆错了地方,用人不当嘛!反腐倡廉,关系重大,任务繁重,需要这样讲原则,有党性的好同志去加强!秉义同志这么一说,引起了常委们的高度重视,常委们一致赞同秉义同志的意见,他才又一次改了行,从冶金厅调到省纪委做了副书记。三年后的今天,成了主持省纪委日常工作的常务副书记。
蓝天集团【创建和谐家园】案就是他做了常务副书记后不到一个月发生的,不是他处心积虑去抓的,而是定时炸弹的自动爆炸。两份有价值的举报材料还是中纪委转下来的,一份涉及到林一达和白可树,一份涉及到齐全盛的老婆高雅菊。看到关于高雅菊的材料,他不由得想到了齐全盛当年对他的提醒,突然觉得十分好笑:当年他是没管好自己的秘书祁宇宙,——不是没管过,而是管得不得法,让这个搞两面派的小伙子钻了空子。今天倒好,齐全盛竟没管好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的老婆!齐全盛当年对他说的是不是心里话呀?提醒他的时候有没有提醒过他自己呀?恐怕没有吧?这个同志一把手情绪那么强,本能地厌恶监督,出了事不奇怪,不出事才奇怪呢!
就说林一达吧,一九九三年随着那八十多名干部提上来就不正常,提上来没多久,他就听到了下面的强烈反映,说林一达是市委机关头号马屁精,对比他官大的,都非常谦恭,根本没有原则性。从陈百川、卜正军到王平,三届班子都没用过这个人,硬压在市委办公厅秘书三处做了十几年正科级的副处长。齐全盛一上台,不知怎么就大胆启用了,一下子提为市委副秘书长。后来才看出来,齐全盛用林一达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这人既听话,又会说话,林一达比齐全盛还大两岁,伺候齐全盛却像伺候自己的老父亲,在齐全盛面前像只乖猫。
有一件事给他的印象很深:好像就是在市委迁到新圩后没多久,秘书祁宇宙的经济问题还没揭发出来,林一达到政府这边协调工作,祁宇宙当面调侃林一达是齐全盛的“老师”。林一达一听就急了,要小祁不要胡说,道是齐书记、刘市长是领导,自己只有跟在后面学的份儿,哪敢当谁的老师!小祁这才揭了底,道是此“厮”非彼“师”,乃小说《水浒》中之“那厮”是也。他“扑哧”笑了,心里直道,准确,准确!不料,林一达竟也笑了,笑得极为自然,且带有某种欣慰的意思,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小祁,你真有想象力,把我们秘书的工作这么形象地总结出来了!我是老厮,你是小厮,我们都是厮级干部,就是要和小车队的那些“司级”干部一样,努力为领导服好务,你说是不是呀,刘市长!
这种毫无骨头的【创建和谐家园】之徒,别说党性了,连起码的人格都没有,今天竟然成了镜州这个经济大市的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竟然以极其恶劣的手段受贿六十万!林一达这六十万来得可不容易啊,人家送的烟酒拿去卖,人家送的电器拿去卖,蓝天集团的资产重组和他任何关系没有,他也经常跑去“关心”,光蓝天集团服务公司积压的饮水机就陆续弄走了几十台,价值近两万,说是送人,结果全送到自己老婆开的小百货店里削价卖了。让自己老婆开店,专卖自己收来的赃物礼品,也算是一绝了。这种人不但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形象,事实上也损害了你齐全盛的形象嘛!你齐全盛毛病不少,问题很多,可有一点还不错,那就是有人格,挺硬气,相信你这人倒下了也是一条好汉!
常务副市长白可树倒是一条好汉,九年前在镜州老城区当副区长时,有个外号叫“白日闯”。“白日闯”是当年“严打”时用过的一个词,意指白日上门抢劫。用在白可树身上则暗喻此人的胆大妄为。白可树就没有什么不敢干的,卜正军当市委书记“大胆解放思想”时,造假走私他全有份,如果认真追究,不判几年也得【创建和谐家园】齐全盛偏就看上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还在公开场合替白可树正名,说是白日闯有什么不好呀?啊?大天白日,阳光普照,该闯就要闯,该冒就得冒!允许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白可树便借“勇于改革”的名义上来了,先是镜州区常务副区长,后来是新圩区委副书记、书记、副市长,再后来当了常务副市长,进了常委班子。据说齐全盛是要把白可树当作接班人培养的,不是这回案发,没准真让白可树当了市长、市委书记了。
镜州【创建和谐家园】案最早的举报材料主要是针对白可树的,揭发白可树胆大包天,一次受贿就多达二百万。更严重的是,伙同蓝天集团内部的【创建和谐家园】分子从蓝天科技股份公司先后挪用了两亿三千万,掏空了这个著名的上市公司,把公司推上了绝路。中纪委收到的材料更让人震惊,是聘任总经理田健揭发的:白可树用挪用的这些钱在澳门萄京豪赌,三年输掉了两千多万!举报材料证据确凿,附有各种名目的外汇转账单据复印件,也不知这田健是怎么从境外搞到手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白可树还在电视里大出风头,口口声声要给优惠政策,对这个以生产车内音响设备为主业的蓝天科技进行实质性资产重组,于是,千疮百孔,已经资不抵债的蓝天科技竟在沪市上一度被炒到了三十几元的高位。
如果这些情况属实,身为蓝天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的齐小艳难辞其咎。白可树胆子再大,权力再大,也不可能越过她这个集团一把手,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搞走这么多资金,并在澳门赌场挥霍掉两千多万,更何况齐小艳又是齐全盛的女儿。白可树和齐小艳是什么关系?深入地想下去,问题就更复杂了:身为镜州市委书记的齐全盛当真对这一切都不知道吗?
真不知道的话,为什么对蓝天科技的资产重组问题这么关心?连蓝天科技聘任总经理田健都亲自批示!
更奇怪的是,偏是她女儿齐小艳通过临时主持工作的女市长赵芬芳把田健抓起来了!
赵芬芳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和齐全盛、齐小艳又是什么关系?
齐小艳怎么就逃了?为什么要逃?是逃避个人责任,还是要掩盖一个巨大的阴谋?
第二章 各唱各的调 你往哪里走
第一节 网丝
从朦胧中醒来时,房间里已是一片白亮的天光。刘重天看了看放在床头的手表,是早上六时半。尽管昨天搞到夜里三点多才睡,还是醒得这么早,多年养成的习惯已难以改变了。
眼一睁,刘重天马上想到隔壁房间去看看邹月茹,这也是七年来养成的习惯了。
下了床才想起来,这不是在省城家里,而是在镜州省公安厅度假中心宾馆里,遂于洗漱后给省城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保姆陈端阳接的,陈端阳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把大姐邹月茹这两天的日常生活情况说了一下,道是大姐老吃不下饭,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后来,陈端阳又以一家之主的口气建议刘重天回来一趟,不要这么公而忘私。
邹月茹抢过了电话:“——重天,你别听端阳瞎说,我啥事没有,你在镜州安心工作好了!”继而问,“重天,昨夜省城雨下得很大,现在还没停,镜州那边是不是也在下雨呀?”
刘重天看了看窗外,说:“镜州昨夜下了点雨,不太大,现在已经停了,都出太阳了。”
邹月茹又关切地问:“你们昨夜行动时挨淋了没有?千万注意身体,别受凉感冒。”刘重天应着:“好,好,月茹,你也多注意身体,想吃什么就让端阳给你去买,别这么节约了!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说罢,准备挂电话了。
不料,邹月茹却又吞吞吐吐说了起来:“哎,重天,怎么……怎么听说昨夜你们把齐书记的老婆高雅菊和女儿齐小艳一起都……都抓了?是不是真……真有这回事呀?”
刘重天淡淡道:“不是抓,是【创建和谐家园】,月茹,这种事你以后少打听!”
邹月茹在电话里一声长叹:“重天,你真不该做这个专案组组长!”
刘重天说:“这是省委安排的,我是党员干部,得听组织招呼嘛!好了,就这样吧!”
这时,陈端阳又抢过了电话:“——哎,大哥,我还有个事:我爸从山里老家来了封信,说是要来找你告状,——我叫我爸直接到镜州找你好不好?你快告诉我一个地址!”
刘重天有些不耐烦了:“端阳,这事以后再说吧,现在你不要添乱,我忙得都打不开点了!”说罢,挂上电话,走到窗前,打开了对海的一扇窗子,放进了窗外的阳光和海风。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艳红的大太阳已从海平面上升起,照耀着海滨度假区金色的海滩。五月还不是镜州的旅游旺季,海滩上没有多少游客,倒是绿荫掩映的步行街滨海大道上有不少本地干部群众在进行晨练。刘重天抱臂立在窗前,看着那些晨练的人们,不禁有了一种身处世外桃源的感觉。七年前调离镜州时,滨海大道还只是图纸上的一个规划,他置身的这个省公安厅疗养中心连规划都没有,现在全成了现实。省各部委局办差不多都在镜州海滨修建了自己规模不同的疗养中心、度假中心,国外和港台的投资也不少,一个国际旅游度假区已形成规模了。
看来齐全盛还是能干事的,省委和秉义同志过去对齐全盛,对镜州的评价是实事求是的。问题归问题,镜州这些年毕竟还是让齐全盛搞上去了,现在正在向中央争取计划单列,要和省城一样成为副省级城市,如果这次不出问题,凭这样过硬的政绩,齐全盛很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以计划单列市市委书记的身份进省委常委班子哩。
下楼到专用餐厅吃早饭时,省公安厅赵副厅长第一个跑来汇报了:“……刘书记,到目前为止,齐小艳还是没有任何线索,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怕是难抓了。你知道的,齐小艳不是一般人物,是镜州在职市委书记的女儿,我们这又是在镜州地界上,她躲在哪里不出来,我们就没办法呀!”
刘重天说:“也别说没办法,镜州不是谁的个人领地嘛!”
赵副厅长明显有情绪:“刘书记,话是这样说,可齐全盛在镜州当了九年一把手,影响实在太大了,到镜州这几天,我就没听到几个干部群众讲过齐全盛的坏话!倒是看了人家不少白眼,人家都说我们整人哩。”
刘重天不为所动,不急不忙地吃着早餐:“这不奇怪,本来就在预料之中嘛!白可树还当面骂我是还乡团呢!怎么办?我们听着就是了,真相大白之后,镜州干部群众一定会理解我们的。要知道,对【创建和谐家园】问题,镜州的干部群众和我们一样痛恨。所以,你这同志不要灰心,更不要松懈,这个齐小艳该怎么抓怎么抓,你是公安厅副厅长,又是专案组副组长,在这方面办法肯定比我多,别再找我了,尽职去办吧。”
赵副厅长说:“我估计齐小艳不会离开镜州,对她来说,再也没有比镜州更安全的地方了,我今天安排一下,准备搞一个齐小艳在镜州地区的关系网络图,进行全方位查找。”
刘重天点点头:“好,应该这么做,按图索骥嘛!不过,赵副厅长,我也提醒你们一下:齐小艳可能躲在镜州,但也有可能出逃,甚至往国外逃,对此,我们要保持高度的警惕。”
赵副厅长应了声“明白”,从饭桌上抓起两个包子往嘴里塞着,起身走了。
刘重天这时也吃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起身离去,省检察院副检察长兼反贪局长陈立仁揉着红肿的眼睛,第二个来汇报了。
陈立仁显然一夜没睡,汇报时哈欠连天:“……刘书记,对白可树、林一达、高雅菊的突击讯问刚结束,三个人都没进展!尤其是那个白可树,态度极其恶劣,简直可以说是猖狂!自己的问题只字不谈,净谈镜州的所谓复杂历史,说咱们这次是打击报复,还要我和你二人全回避,真气死我了!”
陈立仁当年在镜州市政府做过办公室副主任,刘重天一离开镜州,齐全盛便把陈立仁安排到市党史办坐冷板凳,陈立仁一气之下,也调到了省冶金厅。后来,在刘重天出任了省纪委副书记之后,才在刘重天的帮助下从省冶金厅出来,去了省检察院。这次成立查处镜州大案的专案组,省检察院又把陈立仁派过来了,刘重天当时就很犹豫,怕个人恩怨色彩太重,不利于案件的查处工作,曾私下要省检察院换个人。检察长挺为难,说立仁同志是副检察长、反贪局长,不让他上让谁上?再说,这是省委一手抓的大案要案,去个副局长也不合适呀!
现在问题果然来了,白可树知道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马上打起这张牌了。
陈立仁沙哑着嗓门,继续汇报说:“……看来白可树还心存幻想,以为齐全盛不会倒台,以为齐全盛这个市委书记还能长久地做下去,一口一个齐书记!我明确告诉这家伙:齐全盛有没有问题我不敢说,齐全盛的老婆女儿问题都不小,齐全盛这个市委书记恐怕当不下去了!”
刘重天眉头一皱,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哎,哎,老陈,怎么能这么说话?你怎么知道齐全盛这个市委书记当不下去了?你这个同志是省委组织部部长呢,还是省委书记呀?啊!”
陈立仁一怔:“刘书记,省委郑书记和纪委士岩书记明天不是都要来镜州吗?”
刘重天看了陈立仁一眼:“秉义同志和士岩同志是要来镜州,可这又说明什么?”
陈立仁试探道:“不宣布一项重大决定呀?大家都在传,说是齐全盛要免职。”
刘重天脸一拉:“不要传了,没有这种事,至少目前没有!”挥了挥手,“好了,老陈,这些题外话都不说了,你一夜没睡,也辛苦了,快去吃点东西,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下午我们还要回一下省城,向士岩和秉义同志做个简要汇报!”
和陈立仁分手后,刘重天看了看表,才七点二十分,便信步向大门口走,想到沙滩上去散散步,静静心。不料,刚出了大门,便见身为副市长的老同学周善本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周善本在刘重天面前下了车:“重天,原来住这里呀?我打了好多电话才找到你!”
刘重天笑了:“这说明我们保密工作做得还不好!”他拍了拍周善本破自行车的车座,“我的周大市长啊,这也太寒酸了吧?该不是故意在我面前表演廉政吧?你的车呢,怎么不用?”
周善本不在意地道:“这才几点?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呢,让司机把车开来干什么?人家司机也是人,能让人家多休息一会儿就多休息一会儿吧。我家就在新圩,离这儿不远,你知道的。”说着,把破自行车往路边的树下一靠,陪着刘重天走上了沙滩。
刘重天有些奇怪,边走边问:“怎么?善本,你至今还没搬到市委的公仆一区去住呀?”
周善本嘴一咧:“搬啥搬?市委、市政府早就从镜州搬到新圩了,我还费那劲干啥!”
刘重天说:“那也要改善一下自己的居住环境嘛,你毕竟是老副市长了,总住在港区的工人宿舍也不合适嘛,再说,镜州又是这么个经济发达市!”突然想了起来,“哎,不是听说你们市委又在新圩这边盖了个公仆二区吗?叫什么观景楼,是没分给你房子,还是你又没要?”
周善本笑了笑:“是我没要,房改了,得买房了,算下来,我一套房子个人得掏十二万,我哪来这么多钱?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摇摇头,又说,“居住环境也不能说没有改善。我老父亲上个月去世了,他那两间平房和我们那两间平房打通了,也算过得去了。”
刘重天拍了拍周善本的肩头,一声叹息:“善本,你还是那么古怪,人家是食不厌精,居不厌大!你倒好,一套老平房住了三十年!当年你要搬到公仆一区,咱们就做上邻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