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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梅森作品全集:共册》-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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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陆建设似乎突然想了起来:对了,有个事忘说了!石总有一批工作笔记本是不是让你拿回家了?牛俊杰一听就来火:是她自己拿回家的!你占了她办公室,她不把自己东西拿回自己家里,难道送你们家去?陆建设说:看看,又误会了吧!这批工作笔记本可不是简单的私人物品啊,涉及许多工作上的事!石总走了,我们活着的人一方面寄托哀思,一方面还要继续工作,开拓京州中福的新局面……

      牛俊杰这才发现,陆建设的登门拜访不简单,不只是代表组织进行形式上的慰问,可能另有目的,便问:老陆,你什么意思?直说好了!陆建设一脸严肃说:老牛啊,把石总这些笔记本找出来,明天我让办公室吴斯泰主任开车来拿!好,就这样,走了,这回是真走了!

      女儿牛石艳拦了上去:哎,别呀,陆书记,请你留步!陆建设在门口回转身:你这小牛,又怎么了?牛石艳说:陆书记,你千万别让人来拉笔记本!你不知道吧?我妈有个遗嘱,生前笔记本全留给我了,让我好好看,将来写文章用!陆建设怔住了,问牛俊杰:老牛,还有这事啊?牛俊杰说:有这事,我女儿是记者,你不知道吗?!陆建设退了一步,觍着脸,赔着笑,开始和牛石艳交涉:牛记者,那你看这样行吗?我从你这里借一部分笔记本,用过以后还你!女儿不愧是干记者的,马上敏感地追问:你们要借的是哪一部分笔记本?陆建设脱口而出:就是二〇〇九年年初到今天为止的这六年期间的笔记本!

      牛俊杰心里有数了:陆建设想借笔记本了解石红杏主持工作的情况。陆建设也没否认,说是他和皮丹与石总前后手得有个接续,了解一下石总当年的思路、领导的指示,才能把工作顺利过渡。牛俊杰心道,你们这伙坏东西是怕石红杏用笔记下了你们啥坏事吧?尤其是林满江,只怕会更害怕吧?于是,就对陆建设说:私人物品,概不外借。

      陆建设仍是纠缠:老牛,又杠上了吧?我不和你说,我和牛记者说!牛石艳道:陆书记,你和我说不着,我不归你管,归我们范社长管!陆建设没办法了,说是要让林满江找他们说。牛俊杰大怒:林满江敢进这个门,我就把他踹出去!你信不信?陆建设慌忙离去:你这个老牛,又来了,工人阶级脾气又上来了!好吧,再见,再见……

      陆建设走了,牛俊杰马上意识到,老婆留下的这一百七十八本笔记里大有文章,可能会涉及林满江犯罪团伙的犯罪线索,已经让林满江坐不住了。陆建设应该是奉林满江之命而来。女儿牛石艳也想到了这一点,担心林满江软的不行会来硬的,当即找出了陆建设重点讨要的母亲最近六年间的工作笔记,连夜装箱打车送到了报社自己办公室。

      五十五

      陆建设的确是奉命追讨,不过不是奉林满江之命,而是奉皮丹之命。石红杏【创建和谐家园】的消息传来,林满江深受【创建和谐家园】。除了师兄妹之间复杂的感情,政治因素也是【创建和谐家园】林满江的原因,石红杏的死使林满江进一步陷入被动。林满江当即召见刚到北京的皮丹,作了几点指示——

      第一件事就是笔记本。让皮丹立即回去,找到这些笔记本,就地销毁。林满江忧心忡忡地说:石红杏在京州中福主政六年,不知会埋下多少雷,这些笔记本要是落到齐本安手上,麻烦就大了。

      第二件事是石红杏的遗体告别仪式的安排,要办得隆重,但规模要控制,不要定性【创建和谐家园】,要定失足溺水,因公殉职。这得与公安沟通一下,京州中福适逢多事之秋,公安方面会理解。皮丹认真地在笔记本上逐条记录。

      再有就是别墅的事了。程端阳至今未搬进去住,实在是皮丹的失职!林满江责问:这点事都办不利索,你还能干点啥?皮丹苦着脸辩解,说老娘就是不听他的。林满江不悦地说:那你就问问她,死了一个石红杏还不够吗?难道还要再逼死一个林满江吗?让我和齐本安也拼死掉吗?有这样当师傅的吗?!皮丹连声应着:好,好,我去和她说!我怀疑齐本安又忽悠老太太了!林满江说:齐本安会忽悠,你就不会忽悠吗?你去告诉老太太,让她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这种斗争有时候就是你死我活,根本就没什么人味!林满江让皮丹回京州,把这些该办的事办了。皮丹不想回,推辞说:傅长明这几天在北京,他要和傅长明谈京丰、京盛矿的交易。林满江说:我让他到京州去和你谈!说罢,让孙秘书为他订了当晚的红眼航班,要他连夜飞回京州。

      天气忽然转冷,似乎来了寒流。阵阵劲风,透骨透肉地凉,把皮丹冻得浑身直抖。在北京街头等了半天,才拦下一辆出租车。上了车暖和多了,皮丹就给陆建设打电话,传达领导的指示,毫不犹豫地把最重要的、也是斗争性最强的活儿派给了陆建设,让他立即到牛俊杰家讨要笔记本。陆建设叫苦不迭:牛俊杰最恨的人就是我,你还让我找他去要笔记本?皮董,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倒是你,口口声声称石红杏姐姐,该你上门去要!皮丹开口就是一个谎:老陆,我在北京办事呢,三五天都回不来!你一个老政工,擅长做思想工作,就不能承担点责任吗?就不能有点担当吗?陆建设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去试一试。

      在机场过了安检,皮丹又拨通媳妇的电话,要她明天就把老妈搬到湖苑别墅去。媳妇嚷:你说梦话吧?老太太那倔劲,谁能搬动她?你从北京回来,自己去找你妈说!皮丹说他正和傅长明艰难谈判,涉及几十个亿呢,实在回不了京州!这件事是林满江亲自布置的,十分重要,你就对妈说,住不住别墅是一场严峻的斗争,搞不好要死人的!

      媳妇一贯乌鸦嘴,马上问:谁死,皮丹,是你死还是你妈死?皮丹气了:你死!林满江说了,亲口和我说的:死了一个石红杏还不够吗?难道还要再逼死一个林满江吗?!你就把这话向妈传达,说现在的形势就像当年“文革”似的,是一场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林满江、齐本安谁死都有可能!我佛系,不能往这危险的旋涡中搅,老婆,请你多加理解!媳妇叹息说:你可真有出息,都当一把手了,还这德行……

      下了飞机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他怕烦故意没回家。笔记本的事交给了陆建设去办,逼老娘住别墅的事交给了媳妇,皮丹指挥着来接他的司机,驾车驶往一栋新建高层公寓,那里有他一套两居室房子。房子已经挂卖了,但一时还没成交,正是临时藏身的好地方。

      房间里一股子霉味儿,皮丹打开窗,秋风扫过,片刻换了新鲜空气。他简单洗漱一下,打开电脑,玩起了游戏。说起来挺奇怪,皮丹某些方面还保持着童心,对游戏的着迷程度不亚于一个中学生。他贪婪、任性,不顾规则,游戏世界是他理想的生活空间,可以让他躲避现实中的种种矛盾。皮丹的佛系特征是,喜欢当官,不喜欢掌权,怕权力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齐本安、陆建设、牛俊杰,哪有一盏省油的灯?他怎能斗得过他们?索性一躲了之,痛痛快快玩游戏吧!

      不知不觉玩到黎明,困得实在不行了,才上床睡觉。一觉睡到大中午,陆建设的电话打来了,怪他关机不接电话。皮丹说:正和傅长明谈判呢,大家都关机。陆建设号称汇报,唠唠叨叨诉起了苦。道是他昨晚到了牛俊杰家,软缠硬磨,废话说了几箩筐,笔记本人家就是不给!皮丹说:你别说废话,得多说好话嘛!陆建设说:我把能说的好话都说了,我恨死老牛了,一心想反他的【创建和谐家园】,把他弄成【创建和谐家园】分子,可我昨晚一直违心夸他!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我抬出了领导。牛俊杰却说,林满江敢进这个门,他就把林满江踹出去!吼得那个响啊,我觉得自己的【创建和谐家园】已经挨了他的踹……

      媳妇更不让他省心,非但没把程劳模逼进湖苑别墅,自己倒被程劳模吓个半死,结结巴巴地在电话里汇报,道是程劳模说了,让他赶快从北京回来,到京州检察院去自首,说清湖苑别墅的来龙去脉。是否和京丰、京盛矿的交易有关?还特别交代了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操蛋的程劳模,肯定是被齐本安【创建和谐家园】了!

      皮丹挂了电话,张开四肢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大字。人生怎一个难字了得!做人难,做男人难,做当官的男人更难,再摊上一个被人洗过脑的劳模老娘更是难上加难!还是玩游戏吧!他又打开了电脑。

      林满江的一个电话,把皮丹从网络溺水状态中打捞出来。领导说他要参加石红杏的遗体告别仪式,让皮丹做好准备。皮丹心里不由一惊:领导亲自来京州,石红杏遗体告别仪式的规格就得提高了。电话里的林满江嗓音沙哑,仿佛一夜没睡觉。皮丹听得出领导声音中的悲凉,乖巧地说:哥您放心,我会把事情办得体面漂亮,对得住我姐!

      这一来,皮丹就不得不潜龙出山,出现在京州中福办公楼,一下子冒到了陆建设面前。陆建设惊问:你不是正在北京和傅长明谈判吗?怎么不声不响突然回来了?皮丹并不解释——做一把手的好处就是,不论做了啥,都不必向二把手解释汇报。只道:老陆,赶快赶快,领导突然起意,要来京州参加石红杏遗体告别!想想,咱们应该怎么办吧!

      陆建设原来没把石红杏当回事,准备就当一般丧事办。现在不行了,原先在殡仪馆订的厅太小,要另订大厅;花圈花篮也得添加,林满江和中福集团其他领导的,还有下属各部门的,得大批订购。皮丹一项一项亲自落实,凡领导参与的事,他从不敢掉以轻心。陆建设本来要自己主持遗体告别仪式的,见这架势不得不谦让:皮董,你是一把手,又从北京回来了,明天就你主持吧。皮丹感叹说:我这资历哪够啊,在林满江、齐本安、石红杏三人面前算是小屁孩!得请齐本安主持。见陆建设不服气的神态,皮丹又补充说:老陆,他们三师兄妹之间的事情复杂得很,你不懂,就大度点吧,这不是级别的问题!

      齐本安当仁不让,次日一大早就到了殡仪馆,把准备工作仔细检查了一番。皮丹倒是服小,跟在齐本安后面二哥二哥地叫着,十分恭顺。齐本安却阴沉着脸,问他湖苑别墅现在怎么样了?自己住还是让老娘住?或者是趁行情好卖掉它?齐本安说这话时,面前并无别人,皮丹还是紧张地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而后恳求道:二哥,你可别拿我开玩笑,我哪敢住别墅?更不敢卖了,这是人家长明集团慰问劳模我妈你师傅的。齐本安笑了笑:那田劳模是不是也有一幢?皮丹不敢言声。齐本安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皮丹,今天张继英也来参加吊唁,你主动点,找个机会把该说的事和她说说清楚!我是为你好。

      齐本安会为他好?皮丹相信,这位下台干部恨不能把他剁剁碎,做碗皮蛋瘦肉粥喝到肚里去。皮丹却也不恼,和气地应道:好,好,二哥!

      五十六

      齐本安注意到,林满江是在石红杏遗体告别仪式正式开始前赶到的,在吊唁大厅待的时间很短,围着石红杏遗体转了个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就带着随行人员离去了。看得出来,林满江脸色憔悴,神情哀伤,仿佛得了一场大病。齐本安相信,对于石红杏的死,林满江是和他一样内疚伤心的。见面后,林满江简单和他寒暄了两句,也没深入交谈。他想,林满江来得早,走得急,估计也怕见到牛俊杰。后来,师傅又说了个原因:林满江既是为师妹来的,也是为她来的,说是这次要替她做回主,让她一定搬到别墅过冬,让谁也挑不出毛病!

      师傅有政治头脑,儿子媳妇没做通的工作,林满江也没做通。师傅非但没同意去住别墅,还关切地追问起了大徒弟和长明集团的关系,提醒大徒弟,瓜田李下要谨慎,免得让群众和组织上生疑。林满江郁郁告辞要走时,程端阳却又拦住了他,说是她也做一回主,师徒三个一起给杏儿送行。师傅当即给齐本安打了电话,林满江想阻拦也没拦住。这样,齐本安就在主持完告别仪式后,赶到程端阳家——其实也不是家,就是政府临时安装的一间简易房,和林满江又一次见了面。

      共同的忧伤和不同的忧虑充斥心头,两个人见面后都不知该说什么,一时竟是无语。

      师徒三人围桌坐定,一起吃中饭时,程端阳把满满一杯酒洒在地上,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呜呜哭了:杏儿,今儿,师傅和你【创建和谐家园】兄、二师兄给你送行了,咱心里有再大的委屈也得放下,你一路走好!

      林满江和齐本安也跟着洒酒祭奠自己的师妹,气氛悲伤沉闷。

      这样的场合,俩师兄弟对话很难进行,只有师傅一个人讲,讲石红杏不是她闺女胜似她闺女;讲这些年他们哥儿俩远在北京、上海,京州只有石红杏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讲杏儿给她梳头,陪她说话……

      师徒三人由此进入对往事的回忆,这是最好的话题。回忆总是从苦难开始,苦难的记忆是如此深刻。齐本安讲起砸石子,铺铁路用的,卖给工地可以挣些零钱。“文革”时没学上,都去砸石子挣钱。砸呀砸,手掌都磨出血泡。他们最喜欢抢炮眼石,炸药震酥的石头,好砸,省许多力气。孩子们跟着几个老人,守候在放炮的石坑前,等炮声响过,一窝蜂拥上前,把酥碎的石块捡出来。有一次遇到哑炮,等了半天没动静,大家小心翼翼地往前凑,刚刚凑到炮眼跟前,炸药又爆响,当场炸死了一个老人一个孩子。那时人真穷啊,一条人命不值几个小钱。

      林满江对贫穷的记忆比齐本安还深刻,他出生于一九六〇年,挨过饿。那些年农村闹饥荒,有的地方整村子人饿死!城市算好的,有粮食计划,但吃不饱,整天饿得头昏眼花。天上麻雀饿晕了,掉到地上,他捡起来,把毛撕巴撕巴就放在暖气片上烫。矿上缺粮不缺煤,暖气片温度倒足够高,烫一会儿,就把半生不熟的麻雀填进嘴里,嚼嚼咽下肚去。【创建和谐家园】兄眯起眼睛,凝视屋子一个角落,仿佛那里藏着苦难的昨天。【创建和谐家园】兄还掏过炭,在矸石山上掏,这活儿很危险,矸石塌方会压死人!班上两个同学被煤矸石压在下面,一个死了,一个成了瘸子。

      齐本安说:【创建和谐家园】兄,其实,你当时可以到庐山路你外婆家去。

      林满江说:是,我妈送我去过外婆家。我死也不去,不肯离开咱们矿工新村!我妈拽我,我两只手死死扣住门框,指甲都断了!庐山路是汉东省的高干住宅区,住着特权阶层,十三级以上的干部每月发肉票、奶票,叫“肉奶干部”;十七级以上的发豆粉票、蛋票,叫“豆蛋干部”。生活比一般老百姓好多了。可我就是不肯去,我妈硬把我送到外婆家,我最多待一晚上,第二天起床我就逃回家,再也不回去……

      齐本安说:【创建和谐家园】兄,那时你就暗下决心,要超过你外婆外公了?

      林满江警惕地瞅了他一眼:本安,讽刺我是吧?

      齐本安呷着酒:不,那时你就是有志气,我从心眼儿里佩服你!

      林满江似乎很动情,用茶水和齐本安碰杯,喝干了茶水:红杏走了,咱俩别再互相伤害了。你也别和我赌气了,回集团做外事部副总吧,恢复你的级别!大半辈子走过来了,我们要珍惜生命的每一天!

      齐本安感觉出林满江有和解的意思,心软了一下,一口喝干了杯中酒,说自己心领了,可棚户区改造不能放弃。这是他们三兄妹共同的家园,是他们青少年时代生活成长的地方,他真心想看着它变个样!

      林满江点了点头:那也好!又对程端阳说:师傅,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皮丹这个董事长不简单啊,新官上任三把火,昨天和傅长明达成交易,以四十五亿的价格,把京丰、京盛两个煤矿又卖给长明集团了。这样一来,京州能源一举走出困境,可以打个翻身仗了!

      程端阳笑了笑,淡然道:满江啊,我的儿子我知道,皮丹炒房子行,当董事长真不行!他要是能做成了这个交易,肯定是你的力道!

      齐本安嘴上没说,心里想,师傅真是心明眼亮,到老都不糊涂。

      这时,齐本安的手机突然响了,牛俊杰打来电话,说是他离开殡仪馆后想来想去,决定做一件事:实名举报林满江!并说这是血仇,让齐本安别劝他!碍着林满江在面前,齐本安不好多说什么,哼哈两句挂机了。

      为石红杏送行的聚会就这么结束了。师傅程端阳扶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冤家徒弟出门而去。在门口,齐本安和林满江握手告别。林满江突然动了感情,握住齐本安的手,久久地不肯松开。二人就在矿工新村走了走,想找一找童年的感觉,找一找过去的影子。

      天边飘过乌云,要下雨了。雨将下未下,风却先停了,四下显得十分安谧。低垂的枯柳纹丝不动,地面上的落叶安然静卧。他们穿过简易房,转到小区北边。这里隔迎宾大道很远,只震碎了玻璃,房子还保持原样。齐本安和林满江一栋一栋楼看着,数落着,谁谁谁当年住在此地,谁谁谁的孩子和他们玩耍打架,旧时的记忆全复活了……

      走到矿工新村中心地带,俱乐部兼青工宿舍的老楼依然耸立。林满江和齐本安同时站住脚,久久凝视一个又一个的窗户。他们想起石红杏,她活泼的身影,似乎还在顶楼晃动——她为林满江搓背,她用湿毛巾抽齐本安,她那银铃般的笑声似乎还在老楼里回荡!两个男子汉的眼睛湿润了。青春往事如一张张老照片,渐渐地变黄、褪色……

      然而,一样的历史情景,却给他们带来不一样的感受。他们试图寻找的人生原点早就移位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过去的永远过去了,这话说得没错……

      五十七

      钱荣成怎么也没想到,傅长明会这么义气,竟悄悄掏出八千万帮他还上了鑫鑫公司的【创建和谐家园】,把儿子替他赎了回来,今天还主动召见他。钱荣成因此陷入了误判,以为傅长明是他杏园三结义的大哥,又是个虔诚信佛的人,要带领他共同富裕呢!于是,钱荣成冒着被天使们捕捉入笼的风险,带着两个保镖及早赶到长明大厦,等候大哥接见。

      接待他的是一位颇有仙风道骨的师爷,也不知什么来路,反正此前没见过。师爷把他领进佛堂外边的一间雅致的接待室,亲自为他沏了一杯龙井茶,似乎对他很重视,估计是傅长明交代过的。钱荣成问东问西,说了一大堆恭维话,企图探寻些有用的信息,可师爷是老江湖,口风甚紧,脸上挂着神秘兮兮的笑容,毫不透露老板的心思。

      不过,师爷告诉钱荣成,今天访客多,几间接待室都坐满了,恐怕要耐心等一段时间。钱荣成趁机问:大哥正接见什么人呢?师爷说吴市长在老板佛堂里打坐将近一个小时了,应该是向咱老板讨教缓解本市紧张经济形势的妙招吧?说罢,师爷退出接待室。钱荣成看着师爷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傅长明这哥们儿就是厉害,和中福集团老大林满江称兄道弟,和京州市长吴雄飞也割头不换,得道高朋遍满域内。

      接待室不大,放着几把仿明红木椅子,铺着苏绣椅垫。红木茶几上有果碟、小吃,还有师爷刚泡好的热腾腾的明前龙井茶。墙上挂着几幅佛教内容的木刻画,挺有味道。拈花微笑,菩提觉悟,还有舍身饲虎。那位以自己身体喂饿虎的菩萨,舍身时容貌安详,全不顾张牙舞爪扑上来的猛虎。钱荣成看着菩萨发呆,情不自禁联想到傅长明。

      傅长明若有一点菩萨精神,自己也就得救了。吴雄飞市长在和他谈什么?只谈经济?会不会谈政治?“九二八事故”后,大家都在传,说吴雄飞做了李达康的替罪羊要【创建和谐家园】最近又听说,中央要追查李达康的渎职责任,吴雄飞倒有可能留下来戴罪立功。如果李达康走人,吴雄飞留下来那就太好了,荣成集团就能多点想头了。吴雄飞毕竟和傅长明熟悉,上次开银企座谈会,吴雄飞也按傅长明的嘱托,关照过荣成集团的。这次说不定吴市长也会反过来劝傅长明和长明集团出手拯救京州的民营企业吧?这不是不可能,长明集团毕竟世界五百强了!

      秋阳灿烂,照亮万里晴空。这座长明大厦面对京州市最大的公园——人民公园,翠绿的草坪像一张巨大的地毯绵延展开。所谓城市绿肺,就是指这样的大片草地吧?公园东部有人工湖,游人划着小船,蚂蚁似的缓缓穿梭爬行。一群鸽子从草坪展翅腾飞,朝这边飞来。它们达不到长明大厦的最高楼层的地方,就在低几层的位置盘旋,那灰蓝的脊背和花花点点的翅膀,就在钱荣成眼皮底下晃动。一会儿工夫,鸽群又向远方翱翔,一阵阵听不见却能想象到的鸽哨声,渐飞渐远……

      钱荣成为眼前的景色陶醉,突然觉得一切又都变得美好吉祥了。

      老和尚大哥有点意思啊,现在要做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先是替他付了八千万,让他儿子再无生命之虞,现在又要花四十五亿吃回京丰、京盛矿,又会亏三十亿。傅长明为什么肯吃三十亿的亏?背后的逻辑,估计和给他八千万元救命钱一致!他虽然感激大哥,却更确信自己抓住了大哥的软肋。中福集团这个庞然大物被他点中了命门,他找石红杏、找齐本安做担保,那是找对了!现在石红杏【创建和谐家园】了,齐本安被林满江撤职了,傅长明终于害怕了,再不想为他担保也不行了,傅长明捏着鼻子也得和他筹划一下未来了,荣成集团又可以活下去了。

      又等了好一阵子,终于轮到他觐见。在佛堂门口,钱荣成就听到傅长明在厉声训话:……给欧盟的史密斯先生打个电话,再次确定一下今晚宴请欧盟贵客的菜单,不要触犯欧盟那边的禁忌!像上次那种吃熊掌的恶劣事件,绝对不许再出现了!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土豪了!

      是的,是的,傅总,上次犯错误的李总还在抄经书呢!

      傅长明继续说——根本不看他这位已经进门的客人:还有礼品问题。欧盟官员对清廉要求很高,礼品不得超过十欧元!十欧元也买不了啥,一人送他们一幅中国画吧,比较体面,也不好计算真实价格。

      好的,好的,傅总,我马上去落实!办公室主任退出办公室。

      钱荣成有点萎,赔着笑脸说:傅总,没想到,您还愿意见我……傅长明自己呷着茶,却让他干坐着:有什么办法呢?你四处大讲杏园三结义,现在京州人都知道你们是我的把兄弟,我否认不了啊!

      是,是,傅总,我暂时失败了,给您丢脸了!钱荣成想了想,又补充道:傅总,谢谢您借我八千万,救我儿子,您是我们的大救星啊!

      傅长明皮笑肉不笑:大救星也救不了你,钱总,你身子太沉了!拉你进天堂拉不动,一不小心呢,还怕被你坠进地狱里,你猛人啊!

      钱荣成心里一惊,脸色变了:您……您是不是对我有啥误会了?

      误会?误会什么?没误会!咱们是杏园三结义的弟兄啊,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钱荣成,你活得不耐烦了,这马上都是要死的人了,非要拉着我和黄清源一起死,不是题中应有之义吗?也合情合理嘛!阿弥陀佛——傅长明双手合十,低下头去。

      钱荣成吓呆了:傅……傅总……我……我,阿……弥陀佛……

      傅长明根本不看钱荣成,呷着茶漱口,漱口水直接喷吐到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他肆无忌惮的举止,俨然生杀予夺的帝王:不过呀,我征求了黄清源的意见,他还不愿意死,还想活下去,你看这事闹的!

      钱荣成明白傅长明话里隐藏的杀机,吓得浑身哆嗦起来。

      哆嗦了半天,钱荣成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哥,大哥!

      傅长明任他跪着,自顾自说:得知你把儿子押给鑫鑫公司作为人质,钱荣成,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把你拉过来碎尸万段!老天造人不造鬼,世上怎么还有你这种不要脸的【创建和谐家园】?你还说你信佛?

      钱荣成笔直跪着,泪水长流:傅总,我当时实在是没办法了,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创办荣成集团不容易,企业想活下去,我无权无势,除了四处忽悠,就是把能押的都押上!我是狗急跳墙啊我……

      傅长明讥讽:对,你不说我还忘了,你把你八十多岁的老娘也押上了,让你老娘一天跑几个法庭当被告!还有,京州所有【创建和谐家园】都让你坑了吧?你硬是当场累死人家一名法官,你在京州都成一大传奇了!

      钱荣成心里不服,抹了把泪,争辩说:傅总,这世上欠债的不止我一个,其实您是知道的,京州许多大小国企的负债比我们荣成集团高,像京州能源,负债就比我们高多了。但因为他们是国企,就有办法活,我真是啥办法也没有了!找了政府,吴市长亲自出马都没用啊!

      傅长明猫玩老鼠似的看着他:有困难找市场,不能找市长,这么多年了,怎么连这点认识都没有?你把政府当啥了?当你保姆啊?

      钱荣成苦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市场上实业的日子不好过啊!

      不好过就破产嘛,都到我们长明保险来卖保险好了!黄清源四处躲债,还不忘替我们卖保险呢,今年业绩不错,光奖金就三十几万!

      钱荣成努力挣扎:傅总,我们都替您去卖保险了,实业谁来做?

      傅长明眼一瞪:钱荣成,你还实业?这些年,你不野心勃勃地做实业也死不了!当年黄清源还知道留后手,用卖矿的钱买了点长明保险股权,现在怎么样?把他救了!你呢?和你的实业一起死翘翘了!

      钱荣成叫了起来:不,傅总,还没到那一步!我还能活……能活!

      傅长明轻蔑地撇了撇嘴:你也就是苟延残喘罢了!说着,在钱荣成面前踱起了步。钱荣成仍跪着,不敢抬头:能活就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傅长明在钱荣成跟前弯下腰,声音放得很轻,威胁的意味却更重了:但是,你可别影响别人活啊!你要影响了别人,那人家就不会饶了你,也不会让你活下去的。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明白,是吧?!

      钱荣成笔直地跪着:傅总,您是我结义大哥,您没让我求您,就主动借出八千万救了我儿子,您对我钱荣成恩重如山,我谢谢您了!

      你别谢我,去谢佛吧!傅长明回到椅子坐下,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你我都是心中有佛的人,我佛慈悲,你面临如此困境,我能不伸手拉你一把吗?我一直和你说,我得感恩啊!一个不知道感恩,只有怨恨的人能做大做强吗?不能的嘛!你起来吧!老跪在这儿像什么样子?

      钱荣成满面泪水:大哥,您不原谅我,我不敢起来!大哥您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敢害大哥呢?我就是想活,想为企业留一口气!大哥,现在胡子霖行长帮我联系好了,您只要在汉东银行开个账号,做点小业务,汉东银行就会扶持我,就给我滚动发放流动资金贷款……

      傅长明脸一拉:钱荣成,你怎么还做这个大梦啊?这是不可能的!

      钱荣成哀求说:怎么不可能啊?大哥,您能掏出四十五个亿收购京丰、京盛,为什么就不能花点钱收购我们荣成集团呢?我们还有铁路线,还有其他优良债权啊,您只要援之以手,我们就活过来了……

      傅长明很冷漠:去死,别活了!破产清算,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钱荣成叫了起来:不,不,我挣扎到今天,就是为了不破产!他显露了真性情,一昂脑袋,从地上爬起:傅总,不管怎么说,您救了我孩子,我谢谢您的大慈大悲!说罢,把事先准备好的八千万借条双手捏着递给傅长明。傅长明接过借条,看都不看,一点点撕碎,而后手往空中一挥,天女散花似的撒了一地。有些纸屑落到了钱荣成头上。

      谈话就此结束。双方已没什么可说的了。钱荣成清楚,傅长明不会相信他了,他的信誉破产了,这八千万傅长明根本没指望他还。信誉破产后果严重,无论怎么求,怎么装孙子,傅长明是一个铜板也不会再给他了!然而,走到门口,他却又被傅长明叫住了:你等一下!

      钱荣成木然站下,回转身问:傅总,您还……还有事吗?

      傅长明走到钱荣成身边,拍拍他肩膀:我佩服你的顽强,再和你说几句!第一,永远记住,不要失信,一个人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信誉!

      钱荣成点了点头:我明白,但现在明白已经晚了,太晚了……

      傅长明伸出两根手指,晃动着:第二,别把翻本的希望寄托在任何朋友身上,朋友不是你的赌注,更不是替你挨刀、上屠宰场的猪!

      钱荣成直视傅长明的眼睛:是的,这个,我今天终于弄明白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当你威胁别人的时候,一定要想到后果!傅长明眼露凶光,竖起三根手指,比如说,你下决心要【创建和谐家园】纪委做客了,就得考虑进去后怎么出来?出来后又会碰到什么?会不会碰上车祸啊?会不会在浴缸里心脏病发作啊?我真不知道你怎么对十个亿的交易费用那么感兴趣?现在我四十五亿又把它收回来了,你怎么说?阴谋论破产了吧?要是哪天煤炭价格上去了,京丰、京盛价值上升到百亿,你该不会又认为我给皮丹、陆建设或者谁行了贿吧?

      钱荣成不卑不亢地与傅长明握手:傅总,您别说了,我有错,我有对不住您的地方。但是,我毕竟在江湖混了那么多年,生意上虽然做败了,但怎么做人,怎么做事,心里还是有数的!您放心就是了!傅长明这才挥了挥手:那就好,荣成,好自为之吧!阿弥陀佛!

      五十八

      易学习主动登门,让李达康喜出望外。在他和吴雄飞的分歧上,易学习是支持他的,上次的民主生活会上已表现出了鲜明的倾向性,后来,双方也交换过看法。今天,在常委会召开前夕,易学习过来和他沟通,也在情理之中。这么多年了,如此渴望见到一位班子里的同事,而且又是这么一位有主张不太听话的同事,这在李达康是少有的。

      这日是周末,易学习上门时,女儿和准女婿都在家,李达康就指着易学习,乐呵呵地介绍:佳佳,小伟啊,这就是我和你们说过的你易叔叔,我当年的领导!我主持集资修路,闹出了一条人命,你易叔叔当时是县委书记,他冒着枪林弹雨,掩护我撤退——达康同志,你快走,我掩护!哎,我就活到了今天!

      李佳佳、林小伟恭恭敬敬地齐声和易学习打招呼:易叔叔好!

      易学习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没这么夸张,还枪林弹雨呢,你就瞎吹吧!我当时是没办法!整个工程全面铺开,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让你下台走人,烂摊子谁收拾?我没你李达康那么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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