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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匪我思存小说合集》-第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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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个人,纵横半生所向无敌,几乎没有过失败,自己如若能够击败他,必然会给他致命一击,从此万劫不复。

      不知为何,右眼睑突然跳起来,抑或是睡眠不足?

      他很少有这种不安的感觉。

      幸好电话响起来,令他分神不再多想:“大姐,我马上就到医院了。”

      “这样晚了,何必还赶过来,你一定也累了,还是回酒店休息吧。”

      他答:“不要紧,我已经快到了。”

      到医院时已经快九点钟,这间私立医院并没有太多间病房,但环境雅致。窗外高大的凤凰木开着大朵大朵的红花,夜色中浓稠似墨,红到了极处原来反倒是这种颜色。风吹过,片片叶影倒映在病房雪白的墙上,仿佛拿极细的工笔描上去,一尾尾碧金的羽。满墙这样的羽毛轻轻摇着,整间屋子似有飒飒的风声。房间里开着一盏淡蓝色的灯,大姐半倚在床头,电视机光线明灭,她的脸于是也忽明忽暗。她近来一直病着,形容略显憔悴,但在他眼里,总觉得大姐一直容颜姣好如初,这么些年来,仿佛年华不曾老去,明明知道她眼角又添了细纹,可是总觉得大姐是不会老的。她仿佛一棵凤凰木,倔强而遗世地伫立于岁月的长道,任凭光阴如水,洗去铅华。

      她已经抬头看到他,只是心疼:“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今天又在会议室呆了一整天,不回酒店休息,又跑来做什么?我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幼是大姐一手带大,大姐又一直没有结婚,所以长姐如母。他笑着说:“不来看看大姐,总觉得有点惦记。”

      她留意到他手中的外卖饭盒:“你带了什么来?”

      “蚵仔面线,大姐老是说在美国吃不到,所以特意买了。”

      难登大雅之堂的夜摊小吃,但儿时的记忆确实难忘,所以她在国外总是惦记。她笑出声来:“穿几万块的西服去买面线,只有你这孩子做得出来。”心中柔柔一动,仿佛他还是个小孩子,伸手替他拨开凌乱的额发,拂过他年轻光洁的额头,“叫司机买不就得了,还自己跑去。”

      他笑:“钱财身外物,衣服更是,司机不晓得地方,买来不一定正宗。”打开饭盒来极香,面线红色,蚵仔拖过太白粉,嫩滑鲜香,连上面撒的细碎香菜都似翡翠碧屑,她禁不住他怂恿,尝了半碗:“真是香。”

      他仔细端详大姐,说:“大姐今天神色还好。”

      她忍不住微笑:“一看到你,我精神就好了。”

      电视里正播放财经新闻,富升正预备发行新股,资管董事经理赵筠美主持新闻发布会。他见大姐凝神注目屏幕上神采飞扬的女子,便笑道:“三姐真是威风凛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姐淡淡一笑:“要做就做到只在万人之上,人皆在我之下,方才是不败之地。”

      他沉默不语。

      大姐见他默不做声,于是说:“这次回来,别只惦记着公事。台北的漂亮女孩子很多,留意挑一个好的对象。”

      他窘迫地微笑:“我太忙了,哪里有时间。”

      “人家从国中就开始谈恋爱,你大学毕业都这么多年,还是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

      他故意叹气:“她们都看不上我。”

      “我们承轩这么帅,人又很有本事,她们早就争得打破头。”

      “可是最后胜出者,久久不见她扑上来,难道这么久还未分出输赢?”

      她终于被他逗笑了:“油嘴滑舌,可又不见你去哄女孩子开心。”

      “大姐,我这次回来,打算对东瞿动手。”

      她瞬时安静下来,有夜风自窗外温柔地掠过,远处恍惚传来婴儿的哭泣声,或许是楼下的产科病房?那婴儿哭得声嘶力竭,直觉得一颗心全揪起来。是哪里的孩子在哭?她定了定神,又没有听到,于是问:“有把握吗?”

      “我研究过易志维接掌东瞿后所做的每一项重要决策,他是劲敌。”

      “那何必轻举妄动?我不是告诫过你,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必然置对方于死地。”

      他沉默许久,方才说:“我原也想多等两年,等多些把握再动手,但我看过他最新的健康报告,只怕来不及了。”

      她微微打了个寒噤,脑中一片麻木,仿佛要想上许久,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健康问题,哪怕几年前就明知他已经被证实患上遗传性心脏病。但在记忆里,他总是旧时的样子,偌大的东瞿,在他的掌控间永远井井有条。

      他不会老,不会病,更不会死。

      茫然间仿佛有一丝惶恐。

      她只是怕,怕来不及。如同承轩担心的一样,怕来不及与他一决高下。

      承轩替她理好搭在膝上的毛毯,声音很轻:“大姐,你不要担心,我能做到。”

      他一定可以做到。从十八岁那天,亲口听大姐讲述那个无比残忍的故事之后,他就曾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到。

      他永远不会忘记大姐当时的语气与表情。

      “傅圣歆当真纵身一跃,是最傻的事情。世上没一个人会同情她,只会说她活该。”大姐的神色冷漠,眼中似浮着碎冰,“所以根本不应该是那样子——故事还没完,早着呢。傅圣歆得活下来,好好活下来,活得比谁都长久,活着看到他们的报应。”

      他一定可以做到。

      从十八岁那年,他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这么多年来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只是为了这一天。

      她思考片刻,终于说:“既然已经决定动手,就约简子俊出来吃饭吧。”

      他答:“他要价会很高,我们不一定非要他援手。”

      “可是他能更清楚地知道,如何可以对易志维一击致命。他会漫天要价,我们也可以落地还钱,只要代价合理,何乐不为?”

      和简子俊约在球场俱乐部,赵承轩特意早起,赶到高尔夫球场去。露台上设置有餐台,客人很少,他抬腕看表,简子俊迟到了。

      露台正对着球场,骤然看到大片柔和起伏的绿色,不由令人心旷神怡。每一片柔软鲜嫩的草叶尖上,都还闪烁着露水的清凉。球童们穿着白色的制服,亦步亦趋地随着客人,仿佛一尾尾洁白的鸽子,稀疏地四散在绿色的草坡间。

      因为到球场来,所以也换了球衣,但并没有想下场一试的念头,他其实并不热衷这项运动,倒是大姐的球打得极好。公司开始运作后,他们境况渐好,在美国他常常陪她打球,其实这运动很适合大姐,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运动节奏又不是很急迫。有时他与客户也会约在高尔夫会所,但那都是中规中矩的商业约会。真正闲下来放松时他爱去南太平洋,潜水或者风帆,他都是一流的好手。只是大姐并不甚喜欢他玩这些——有次他独自在greatbarrierreef的一座小岛度假,潜水时氧气突然在海底出了问题,差一点没命,所以吓到了大姐,她从此心有余悸。

      曲线绵缓的果岭下突然响起嘈杂喧嚷声,打破清晨宁静的空气,几名球童聚拢在不远处,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球童满头大汗,冲露台嚷:“快来帮忙,有客人晕倒。”他其实是招呼露台上的同事,不知为何,承轩却不由自主站起来,下去球场看个究竟。

      因为经常做户外冒险,所以他急救经验丰富。一见众人围拢,他立刻道:“都散开,让他呼吸新鲜空气。”那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他伸手解开那人的颈扣,按在动脉脉搏上。

      是心脏病。他直觉地判断,立刻做心肺复苏,用力按压,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打急救电话。”

      有球童飞奔去了,俱乐部的保健医生业已赶到,接替他替病人做心肺复苏,急匆匆地低吼:“快找药,易先生一定随身带着药。”

      易先生?

      他忽然一怔。

      这才认出来,是易志维,竟然是易志维。

      他毫无知觉地陷在绵软草地中,双目微闭,脸色白得没有半分血色。无数草尖衬在他脸侧,细细如嫩绿丝绒,露水濡湿他微灰的双鬓,那眉目却没有半分走样。虽然不曾真正见过他,其实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新闻报道,杂志照片,报刊头条,绝不会认错。

      他几乎只怔了一秒钟,手已经摸到易志维衣袋中的硬物,取出来一看,果然是药瓶。

      不等他反应过来,医生已经一把将药瓶夺过去,倒出药丸塞入易志维口中,让他压在舌底。易家的司机也已经赶到,急得满头大汗,帮忙医生垫高易志维的头,又连拨了好几通电话,似是打给易志维的医生和东瞿有关人等。

      承轩站起来,太阳刚刚升起,盛夏的朝阳,照在人身上有轻微的灼痛,仿佛有人拿烤红的细铁丝网,硬生生按烙在皮肤上,无数细微的灼痛,让人微微眩晕。或许是适才站起来得太猛,他有几分迟钝地想,抑或是,第一次面对面看清这个对手。

      易志维。

      这个名字是生命中重要的目标,从十八岁那年起,有关他的一举一动,他都密切注意。这个对手如此强大,几乎是不可挑战,于是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去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地养精蓄锐,一点一点缩小与他的差距。

      每年都会透过特殊渠道拿到他的健康报告,那些冷冰冰的专业术语,万万比不上今日早晨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来得令人震撼。

      他竟然是易志维,没想到初次见面,却是自己极力地想救助他,试图从时间手中,抢回他危在旦夕的生命。

      他刚才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他应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不,他不应该。

      他就应该救他,让他安然无恙,让他好好活着,等着自己的挑战。

      他会赢他,堂堂正正地赢他。

      他慢慢退出人圈,却知道药性已经发挥作用,因为四周围拢的人脸色都缓和下来,他听到医生惊喜的声音:“易先生,坚持一下,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很好,天时地利人和,连命运都站在他这边。

      他缓缓走回露台,遥遥已经望见露台座位上的人。

      简子俊。

      这个人亦是第一次见,他与易志维同龄,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年纪。一双眼睛同样咄咄逼人,目光中透出岁月积淀的犀利,承轩神色冷淡地同他打招呼:“简先生?你迟到了,我已经打算离开。”

      简子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傲慢的年轻人,一时惊诧,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已经打算离开?”他置疑地挑起眉来,几乎就要咄咄逼问。

      他心平气和地道:“是的,简先生。您没有诚意,我已经决定离开。”

      简子俊怒极反笑:“年轻人,太狂妄了。”他出身世家,习惯了在自己的王国中呼风唤雨,容不得小小拂逆。承轩静静地立在那里,举手投足间气势迫人,简子俊突然觉得眼前这年轻人不容小觑。资料上说他是时下最著名的投资管理公司创建人,去年更主持收购“j&a”成功,成为轰动一时的财经人物。出乎意料的年轻,也出乎意料的狂妄。

      承轩已经知道自己一定能赢,所以反倒气定神闲:“三十六块七。”

      简子俊一怔:“什么?”

      承轩却再不回顾,径直扬长而去。

      走回车上,承轩就给手下经纪人打电话:“立刻放掉手中的金融股。”

      第162章 裂锦·新版(24)(shukeba.com)

      番外满盘皆输3

      他的人向来训练有素,等到股市一开盘,大笔交易,立刻急挫四十余点。近午盘时分,新闻播出易志维心脏病发入院,以东瞿为首的金融股立刻带动大盘一路下挫,到了下午收盘时,东瞿a的收盘价正好是三十六块七。他反应快,一点损失都没有。

      他立在巨幅的玻璃幕前,遥遥向电脑屏幕上最后的收盘价格举杯致意。

      杯中其实只是现磨黑咖啡,醇厚香滑如丝,每次加班工作时,视作救命恩物。他因为决定在台北逗留比较长的时间,所以分公司专门布置出一间办公室给他,意外之喜是有咖啡机与上好的咖啡豆,全是何耀成替他觅来。他转过身看窗外风景,早晨还是那样晴朗的天气,此时整个天色却变得晦暗无比,整座城市笼在灰蒙蒙的雾霭中,铅灰色的云块堆积在半边天空,像是一群挨挨挤挤的绵羊。当他独自驾车行驶在澳洲的公路上,总是可以看见两侧无穷无尽开阔的草地上,一群群的绵羊,牧羊犬蹲守在羊群旁,而天高路远,四周只是一望无际的牧场。

      四哥在澳洲开牧场,他曾去小住,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每天早晨起来,先去喂牛,检查挤奶器是否工作正常,牧羊犬们吠叫着在身边吵闹简单得几乎不必要动任何脑筋的生活

      那云又厚又重又脏,脏得由灰白渐渐转得深灰,更像积年不洗的羊毛,太厚,什么都透不过来,只是暗沉沉地压下来,压得半边天空都似要垮塌下来。

      看来今天说不定会下雨,他有点模糊地想到,早上还是晴朗的好天气。

      天有不测风云。

      这么一想又想到易志维身上,他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上次他入院是半年以前。当时适逢另一间著名的金融财团信誉危机,易志维的病发入院更是雪上加霜,对金融市场打击沉重,差点引发股市【创建和谐家园】。这次他又在球场上突然昏倒,可见健康报告里的那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不知医生会不会建议他退休疗养。

      建议了他也不会听,他了解他,正如他了解自己。曾经用心良苦地研究了他这么久,他的性子还是知道一点的。独断,专横,因为条件优异,所以对自己对其他人要求都几近苛刻。他一手缔造了商业传奇,怎么可能放弃大权,安心一意去养老?

      比要他的命还难。

      这个人,不会服老,不会服病,永远不会服输。

      他想到大姐的话,提到他时,大姐的声调总是淡淡的:“他对他的所有物一向看得紧,何况是东瞿。”

      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商场如战场,更如一场博弈,谁心无旁骛,上善若水,谁就棋高一着。

      决定收购之后,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在办公室边喝咖啡边看屏幕,芷珊敲门进来,她已经被抽调担任他在台北期间的特别助理,其实专门负责东瞿个案。她拿给他大叠资料,仿佛是不经意地说:“如果要收购东瞿,目前是最好时机。”

      因为东瞿祸不单行,易志维入院不过几天,东瞿名下的新重电子位于新竹园区的厂房突然失火,造成严重损失。厂房机器这种财资上的损失倒是其次,更有七名工人在火灾中丧生,成为震动岛内的社会悲案新闻。大小传媒自然一拥而上,各路记者使出浑身解数一路紧盯追查下来,才发觉新重电子公司擅自改动厂房设计,并且封锁了消防通道,火灾后操作工人逃生无路,由此才酿成七死二十余伤的惨案。此事自然顿时成为业界最大的丑闻,公众的情绪亦被激怒到了极点,从劳工权益到安全条令,各专业人士之间的口舌官司打得不可开交。新重电子的副总与主管厂房建设的经理锒铛入狱,而东瞿受此丑闻的影响,本就疲软的股价越发一蹶不振。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她今天穿行政女性最常见的黑色套装,中规中矩的样式,领口露出一袭黑珍珠项链,珠子并不大,但纯黑珠光之中泛出奇异的虹彩色,随着珍珠的转动而变换迷离,与她白玉般的脸庞相映生辉。许多女人乐意像钻石,名贵华丽,锋芒毕露,但她的整个人令他想到大溪地的黑色南洋珠,【创建和谐家园】高华,净美光彩。其实她生得极白,穿黑色十分好看,显得肌肤白腻如凝脂。

      他问:“为什么不猜我只打算狙击?”

      在老板面前要适时装糊涂,她答:“直觉罢了。”

      他语气忽然轻松:“你直觉错了。我要东瞿做什么,想想就累。”仿佛是喟叹,其实倒是心里话。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兀地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仿佛是交浅言深。但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在她面前,不知不觉会放松。这情形很不对头,他立刻生了警惕。她却没有觉得,反倒也放松下来:“唔,像东瞿这样的传统派作风,如果真的收购成功,一定会被迫担任总裁,从此一举一动万人瞩目,惨过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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