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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少女没搭理这孩子,转头望向陈平安,含有深意道:“那两袋子铜钱,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后反目成仇。而且这孩子将来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让他少一些愧疚,极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稳,导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这话顾粲爱听,对那位姐姐伸出大拇指,“头发长,见识也长,果然比隔壁某个小娘们靠谱儿!”
黑衣少女挑了挑眉头,竟是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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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脸色微白,“走了走了,陈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说要走了,其实孩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抓住陈平安的五指愈发用力。
可能在潜意识里,顾粲早已把陈平安当做娘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
陈平安带着孩子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说道:“顾粲,记得小心你师父。还有,照顾好你娘亲,男子汉大丈夫,你娘亲以后只能靠你了,别总让她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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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又说道:“到了外边,多做事少说话,管住自己这张嘴巴,吃些亏就吃些亏,别总想着嘴上讨回便宜,外边的人,不像我们,会很记仇的。”
孩子红着眼睛,唱反调道:“我们这边的人,也很记仇的,就你不是。”
陈平安哭笑不得,一时无言。
陈平安猛然惊醒,沉声问道:“顾粲,你有没有拿到一片槐叶?”
如果没有的话,陈平安不觉得顾粲是得了仙家机缘,说不定那说书先生的到来,就是一张催命符。
孩子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哗啦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习惯性骂娘道:“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混账,偷偷往我兜里塞了这么多破烂叶子,我也是刚才偷溜出家的时候,藏那两袋子钱才发现的,不是赵小胖,就是刘梅那丫头片子!要是给我娘洗衣服的时候看到,可不又得骂我不省心了!亏得我这就要离开,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们茅坑里砸石头……”
孩子骂得起劲,陈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如释重负,眼见这家伙要使劲往地上丢,赶紧阻止这孩子的举动,无比神情凝重道:“顾粲,收好它们!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话,这些槐树叶子,最好连你娘亲也不要给她看到,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她好。”
孩子茫然,但仍是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顾粲突然身体前倾,使劲用脑门磕了一下陈平安的脑袋,呜咽道:“对不起!”
陈平安揉着他的小脑袋,笑骂道:“傻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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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愣在当场。
孩子转身跑开,一边慢跑,一边转头挥手,“听那老头子说,要带我和我娘去一个叫书简湖青峡岛的地方,以后你要是混得媳妇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这种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个!”
陈平安站在原地,点了点头。
也有些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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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少年望着那个孩子渐渐远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总是这样,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
泥瓶巷里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天爷挺小气的。
隔壁院门轻轻打开,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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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道:“就当没听到,反正我也吵架吵不赢他们娘俩。”
陈平安有些尴尬,只好帮顾粲那个兔崽子说好话,打圆场道:“其实他心眼不坏的,就是说话难听了点。”
稚圭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顾粲心眼好坏,我不知道,她那个寡妇娘亲,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很确定。”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现学现用,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她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陈平安,你真不后悔?”
陈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见他不像是装傻扮痴,她叹了口气,转身返回院子,关上木门。
眼力极好的陈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终于看到远处顾粲家院门打开,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小行囊,缓缓走向泥瓶巷另一头。
陈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位说书先生转过头,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在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后,陈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黑衣少女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门槛上。
她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不成?
陈平安先将齐先生赠送的玉簪子,以及顾粲拿来的两袋子铜钱,都放在桌上,然后开始烧水、抓药、煎药,熟门熟路,不像是窑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药铺里待了很多年的伙计。
黑衣少女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开口询问,百无聊赖的她起身来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顾自将陈平安藏在一只瓶肚里的钱袋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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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没阻拦她取钱,但是转头叮嘱道:“玉簪是齐先生送给我的,宁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少女不上心,陈平安又赧颜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少女翻了个白眼。
三袋子金精铜钱,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很巧,刚好凑齐了。
少女一手托着腮帮,一手伸出手指,拨弄着三枚铜钱,随口问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说说?”
陈平安蹲在窗口那边的墙根,小心盯着火候,时不时翻看一下三张药方,听到问话后,“合适说吗?”
少女皱眉道:“你都混到这般凄惨田地了,还担心我听了秘密后,被谁杀人灭口?陈平安,不是我说你,实在是你这种烂好人,我劝你这辈子都别离开小镇,否则怎么死都不知道。”
少女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种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罗汉金身、天君道术的强大剑仙,只要丢到她家乡那边,一年之内必死无疑,而且尸骨无存。
草鞋少年乐呵呵道:“那我就给你说说看?”
少女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铜钱,在桌面上抹来抹去,“爱说不说。”
陈平安便将齐先生出现之前的事情经过,跟少女说了一遍,之后的事情,选择性说了一些。
少女听完之后,云淡风轻道:“那截江真君刘志茂,显然是罪魁祸首,不过蔡金简和苻南华,也都不是什么好鸟,若不是齐先生出来捣糨糊,你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势力的围剿捕杀,说句难听的,杀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镇上,别说刘志茂,就是那个云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碾压得魂飞魄散。”
陈平安点头道:“我知道。”
少女气呼呼道:“你知道个屁!”
陈平安没有反驳,继续煎药。
她问道:“你之所以有这场劫难,全是因为那条泥鳅,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孩子真相?”
陈平安这次没有沉默,也没有转头,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看着青红色的火焰,轻声道:“这样做不对。”
少女欲言又止,最后望向那个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头不硬的话,就没有人会在乎你的对错。”
少年摇头道:“不管别人听不听,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确定,便转头笑问道:“对吧?”
少女怒目相向,“对你个大头鬼!”
少年悻悻然重新转过头,继续熬药。
黑衣少女,叫宁姚的外乡姑娘,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发现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陈平安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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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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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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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药是一件像是线穿针眼的细致活,陈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沉侵其中,少年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
不过黑衣少女不是个耐心好的,事实上除去练刀练剑,少女对什么事情都不太提得起兴趣,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独自游历四方,很粗糙地活着,所以对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实在是她自己风餐露宿多了去,风里来雨里去,原本再精致讲究的人,也会变得很不讲究。
少女问道:“你的左手没事情?”
左手用棉布条包扎的陈平安,正用双手端来一碗药,在少女接手后,笑道:“没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药捣烂,给伤口敷上了,以前我当窑工那会儿的跌打割伤,都用这个,百试百灵,是很久之前杨家铺子一个老人告诉我的秘方,不过我当初答应老人不许外传,要不然宁姑娘你走南闯北,说不定用得着,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杨家铺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药铺比较急,也没见着那位老人,只希望他是临时走开了。”
少女喝药的时候,那双不似柳叶似狭刀的长眉,微微皱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药汤,将瓷碗还给一旁等待的草鞋少年后,嘀咕道:“烂好人,难怪穷得叮当响,活该被人欺负。”
不等少年反应过来,少女又添加了一句,“别介意,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
少女大概不知道,后边这句话更伤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
黑衣少女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药汤残渍,然后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如今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学塾先生,虽然有心帮你收尾,好让你今后性命无忧,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哪怕是圣人也不例外。更何况那位齐先生的处境不太妙,有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后管不着你的生死,我宁姚为人处世,滴水之恩,也会涌泉相报,瞪我一眼,就要睚眦必报!”
人力有尽时,涌泉相报,睚眦必报,泥菩萨过河……
此时少女的内心,充满不为人知的骄傲,听听,我这番话说得是不是很有学问?
只可惜陈平安隔壁,就住着位学识不浅的读书种子,几乎每天清晨黄昏两次,邻居就要诵读圣贤书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说法则是“吾善养浩然气”。所以陈平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于读书人文绉绉的那套说法,并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涩词语,通过上下文来解析,也能猜个【创建和谐家园】不离十。
少女死死盯着陈平安,试图从少年脸上寻找出震惊、仰慕和疑惑,可陈平安偏偏是一脸“我听明白了,姑娘你接着说”的欠揍表情。
少女很是灰心丧气,本来意气风发的神采,锋芒锐减,没好气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后自会帮你杀掉老龙城的苻南华,或是书简湖的刘志茂,但是你想要两个都杀的话,永绝后患,就得破财消灾,因为咱俩一场萍水相逢,可没那么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铜钱,作为报酬。”
少女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钱,“比如这袋,我就很喜欢,其它两袋子供养钱、压胜钱的铜钱样式,不好看,铸文也不讨喜。”
接下来少女微微扬起下巴,“如果在做成这笔买卖之外,你愿意支付给我两袋子铜钱,我就帮你摆平老龙城和云霞山。当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刘志茂手里,一切休提,毕竟我现在修为不高,武道九境,才刚刚跻身第六境,作为纯粹武夫的体魄坚韧程度,还不成大气候,至于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楼,十五层境界,更是只到达中五境里的龙门境,丹室之内,我有六幅图案,尚未成功画龙点睛,也未让天女飞天……”
这下子陈平安是真的听迷糊了,一头雾水。
少女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为耻,陈平安这种“姑娘你再给我解释解释”的痴呆模样,无疑是戳中了少女的最伤心处。
看到少女阴沉的脸色,陈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势不妙,赶紧转移话题,“为何姑娘你先前伤得那么重,现在就像痊愈大半了?”
少女眉目低敛些许,双手环胸,嗓音沙哑道:“当时的确是快死了,如果陆道长没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个天大人情,我更不该趁火打劫,让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铜钱。我宁姚的一条性命,哪里是刘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对,你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等我离开小镇之后,我会尽力而为,争取帮你解决那些后顾之忧,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宁姚只会量力而为,不会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换命。”
大概是少女的低头认错,太过稀罕难得,所以她心情极其失落。
陈平安问道:“供养钱是哪袋子?”
少女指了指其中一只金黄绣袋。
陈平安从里头拿出三枚铜钱,握在手心后,用手臂将三袋子横推到少女身前,笑道:“这些,送给你了。”
少女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后,问道:“陈平安,你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