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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第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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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上她跟我讲:‘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就为雪芹那本子书!内廷传话说,奉了什么王爷的命,要《红楼梦》原稿进呈——曹家吓得要迁居,你有银子他们还肯放过?要真的惊动了皇上,你寻六爷有什么用?大正月里没过十五还是年,你一身重孝登六爷的门,合适不合适?——回去吧,且住我家,我反正无所谓,我们那口子也是忠厚人。先平安过去,产了哥儿,风声平静,跟他们打官司,再去见六爷不迟……’

        “我心里悲苦,又气又怕,想想三嫂的话有理,当时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跟了她家去住。谁知一病就是两个月……也真难为了张三哥,他们自己也过得艰难,还拖着三个孩子,我病、坐月子都是他们侍候过来。好在他家老爷子就是族长,为人良善刚直,没人来生是非,曹家也迁走了,我才能在这张家湾落住脚,为怕人来问书,就改了名叫方家的……有张家这恩德,雪芹这骨血才保住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

        钱度、敦敏兄弟听得凄惶不胜,勒敏却在惦记“玉儿”这个名字,见芳卿雪涕,乘空儿问道:“芳卿,你说的张三嫂,是不是原来住京西雪芹那个邻居玉儿?”芳卿怔了一下,说道:“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在他家住了三年呢!唉……老天爷不长眼啊……”

        世事人情就是如此!有时说一车话,全都是废话,有时一句话就是一部书,千言万语也说道不尽。勒敏的脸色顷刻问变得煞白。科场失意天地色变,穷愁潦倒走投无路,也是这样的盛暑热天,他重病昏绝在道……张玉儿的父亲营救、玉儿与他数年的耳鬓厮磨……历历往事一一清晰闪过,又好似一团雾,一片空白,什么也忆不清楚。光怪陆离如此离合缘分,又在这里相遇……他木然呐呐说了句:“上苍啊——你可真会安排……”也不管顾众人,茫然出屋,似乎有点张皇地四顾了一下,回头问晋财儿:“玉——张三嫂在哪里——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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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财儿带着勒敏沿上房西阶下来,从角门出到驿站后院,被风猛地一扑,立时清醒过来:我这是干什么?认亲?非亲;认友?非友;一个是建牙开府坐镇湖广的封疆大吏,一个是穷乡僻壤馆亭驿站的浣衣贫妇。想显摆自己身分?不是。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寻旧情?不是……勒敏立住了脚,他读圣贤书,不知读了多少遍,还是头一回领略到圣人说的“必也乎正名”!名不正真的是言不顺,事不成,礼乐不兴,真的叫人“无所措手足”!晋财儿哪里知道这位显贵此刻心态?见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这里树大风凉,中丞爷就这歇着,我去唤她。”

        “不用了,我们是——恩亲。”勒敏终于想出了一个“名”,神态顿时自如,笑道:“不能摆官场规矩的,我自去见她——溪边拧衣服的不就是玉儿么?——你去吧!”说着,穿过一带小白杨林子,见那妇人正将晾干净的衣裳往篮子里摆。勒敏认定了,叫道“玉儿”便快步向前。

        玉儿略艰难地直起了腰,与勒敏四目相对,只略一顿,立时就认出了勒敏。她盯了勒敏一眼,似乎带着似悲似喜的怅惘,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双手扶膝一蹲身微笑道:“是勒三爷嘛!我说今早起来眼皮子崩崩直跳,昨下晚烧饭劈柴直爆呢!——你还是老样子,只是胡子长了,走街上扔镚儿碰上了,你认不出我,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勒敏原有些紧揪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打量着玉儿,笑道:“你也是老样子,算起来你比芳卿还大着三岁呢!看上去倒似比她小着五六岁——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玉儿抿了一下鬓角,笑道:“我没她那么多心事,也没她读的书多……不过,白头发也有了的,你站得远——”她突然觉得失口,脸一红,双手手指对搓着不言语了。

        勒敏也觉不好意思的,心里叹息一声:如今还能像当年那样,摘下野菊花儿亲手插到她鬓边么?但玉儿一见面的明爽清朗已经冲淡了他原来的抑郁、揪心的思念,已没了痛楚之心,因一笑说道:“都老了。记得我给你说过《快嘴李翠莲》,你笑得什么似的。你脾性一点也没改。北京我多少朋友你都认得。我也常来常往。你日子过得这样艰难,该去见见我的。”

        “见你好唱《马前泼水》么?”玉儿笑啐一口:“庄有恭中状元,喜欢疯了,还记得我怎么骂他的么?‘状元是什么东西?’——你也是状元,我怕见疯子!”两人想起昔年那一幕,都不禁失笑,玉儿因问:“你怎么到这里来啦!是官场里遭了瘟,成了倒霉蛋,还是宣麻拜相封侯拜爵,什么‘浮生又得半日闲’的,跑野地里逛逛写诗用的?”

        勒敏因简截将自己近况说了,又道:“敦二爷敦三爷几次说起你,天下重名儿的多,也没有认真查问,今儿总算见着了。想不到你和芳卿在一处——走,你还没吃饭吧?前头已经准备下了,他们等着呢!咱们前头说话去。”见玉儿还要料理那篮子衣裳,勒敏笑道:“走吧——这些事他们驿站人做去。”玉儿也笑道:“看来你这个状元还成,神智没昏迷了。好,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二人错前错后厮跟而行,闲话中勒敏才知道玉儿丈夫前年也已传瘟过世,家里有十几亩地,三个儿子头胎是双生,还有雪芹的一个儿子叫三毛,加上芳卿,两家人一起过活。玉儿说得轻松,勒敏不算帐也知道她过得难。思量着,已到角门前,几乎同时,两个人都住了脚步。他们的心不知怎的都沉郁下来。

        “玉儿”良久,勒敏仰首望着云天树冠,徐徐说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人!想讲就当讲,不想讲就不当讲!怎么这么罗唣?”

        “玉儿。”

        “唔。”

        “我想大家相与一场,都是缘分。替你算计,你过的不松快,我心里不安,要帮你一把。”

        “嗯?嗯……——怎么个帮法?”

        勒敏一笑,说道:“你别这么看着我,看贼似的。你们张家嫡祖就是前明江陵老相国。名宦士族,身后自然清高,这一条我勒敏比世人谁都清楚。”他打了个顿,从靴子里抽出那张当千两的龙头银票,接口又道:“但你玉儿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勒敏,我也是败了家的满洲勋贵,折过筋斗的人。这一千两银子你啥也甭说,接着。一则为了孩子;二则也为雪芹遗孤遗孀。置点地,觅个长工,也省得你们这样给人缝穷洗衣裳。我到湖广当巡抚,不定还要出兵放马,一个闪失死在外头——”“【创建和谐家园】头红口白牙的混说一气!”玉儿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这钱要就我自个说,有什么不敢接的?就再多些,大约你也还不了我们张家的恩!你不过是给几个钱,安你自己的心罢了。一则我有耕有织,使不着这个;二则接这钱,我倒觉得抬高你身分——好让我再帮你成一回名?!”

        “好啊,好啊!”忽然有人从身后拍手笑着出来,“我们在前头等着,这里后花园冒出个韩信漂母私地赠金!”

        两个人回头一看,却是敦诚从东厕小解出来。勒敏笑道:“吓我一跳!我这是——”“别说了,我都听见了!”敦诚笑嘻嘻说道,“这是美谈嘛!玉儿你就爽快接了——我跟二哥钱度也在帮她们会计呢!我哥俩只带了三百银子,又向驿站借了五百,原想着你这张票子的,看来连借条子也不用打了的!”玉儿一笑,也就爽快接了。敦诚道:“前头那个济度将军,混是混,出手不小气。听见说‘曹夫人落难’,抽了三千两银票就去拜会。这会子芳卿还在那里推辞呢——玉儿,给你钱你就接着,这又不是受赃贿!他们的钱来的容易,你们过活好些,我们和雪芹好一场,活人死人都安心不是?”三个人说笑着又掉泪。

        回了驿站正院,果然老远便听见东耳房里济度粗喉咙大嗓子在说话:“夫人你甭跟咱见外,我虽是个武将,《三国》《水浒》《红楼》都读过,读不懂我就叫师爷讲、听唱儿,上回晋见皇上,皇上听我读书哈哈大笑,说我是员‘儒将’呢!”勒敏和敦诚相视一笑,同着玉儿一同进屋,果然见桌上放着几张银票,还有几封桑皮纸裹着的银子,那济度黑塔似的,坐在椅上还有人来高,摇着扇子得意洋洋地说话:“奉天将军都罗,他有多少墨水?还笑我‘附庸风雅’,我说好意思的,你是附庸市侩!”

        “好!这话说的真带劲!”勒敏鼓掌大笑,“朝野都肯像将军这样,盛世文治哪有个不勃兴的?济度——不认的我了!上回在韵松轩——我奏金川的事,你抢着和我说黑龙江,说比我的事急……”济度指着勒敏“啊”了一声,大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皇上问咱们满洲老姓,竟都是一个旗的瓜尔佳氏——我说呢,他们方才说勒敏,又说勒中丞,原来是他妈——勒三弟!妈拉巴子的你好!”勒敏也笑回一句:“妈拉巴子的你好!”

        于是举座哄然而笑。钱度因见芳卿和玉儿不惯这场合,坐着没话说,笑道:“今儿又是一番遇合。我们呢,是雪芹的故交;玉儿又是勒三爷的恩亲,济度大军门又是雪芹的神交,接济一点也是大家心意,我看曹家张家嫂子就笑纳了吧!”敦诚见芳卿点头,笑道:“这就对了。济军门你大约还不知道,就是那个都罗,上回来京,永忠贝勒请客,尹元长、我、二哥,还有元长的几个清客一处吃酒。都罗说错了酒令,元长代他圆场,下来谢了元长一千两银子呢!”

        “这家伙惯会出我的丑,原来还有这事?”济度呵呵大笑,端起水咕咚一口,“三爷,跟咱透个底儿!”“你可不能再去跟都罗说。”敦诚也喜这位“儒将”附庸风雅附得豪爽,一本正经逗他,说道:“那天要说带‘红’字的诗,有的说《红楼梦》里的‘枉入红尘若许年’,有的说‘几度夕阳红’,还有什么‘霜叶红于二月花’……不防轮到都罗,他手忙脚乱,胡诌‘柳絮飞来片片红’!——谁不知道柳絮是白的?他偏说是红的!”济度天生的大嗓门,呵呵笑着拍手:“对!他每见我都说会写诗,把柳絮说成红的,就是他的本事!”

        敦诚说道:“当时尹元长就坐他身边,见都笑都罗,他臊得满脸通红。元长你们都知道的,最爱附庸风雅的将军了。就出来替他圆场,说是高江村诗里的一句。堵了众人的口,都罗脸上体面心里感激,下来就送了一千银子,说是‘多谢成全’——他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你今日此举,才真称得上唯大英雄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呢!”济度最吃奉承,又逞强好胜,被他搔到痒处,高兴得满脸放光,像个小孩子似的跳起身来,端过砚,又拿过纸笔放在大桌子上,抚平了纸,笑道:“三爷,你跟咱好对脾气!——说句实话,咱肚里没多少下水,又不想总听都罗吹法螺——你给咱把那诗写出来。有凭有据的,他就不好赖帐!”敦诚拿腔作势沉吟半晌,才道:“好,就写给你——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因援笔濡墨一笔一笔写去:

                   廿四桥边廿【创建和谐家园】,凭栏谁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

        众人看了,异口同声称妙。勒敏眼见日仄,玉儿芳卿尚未用饭,几次举表看时辰,济度均无知觉,因笑道:“饱人不知饿人饥。我们只顾高乐了。芳卿嫂子和玉儿都还没吃饭呢!济度哥子,待会儿我们看过雪芹的坟,还要回京城里头去。你今日要上路,咱们一道儿——明天我在家设筵请你,好好儿唠唠如何?”济度掏出个大金怀表,炫耀地晃晃,一看针儿,失惊道:“过了未初了!阿桂中堂今晚约见呢——我要先走一步了。”起身团团一揖,又特意向芳卿一稽首,说道:“我京师宅子在右安门北街胡同,有常年驻京的管家。嫂夫人有什么用着处,拿咱这个名刺去见他,准帮忙儿的!”又嘿嘿一笑,调皮地朝众人一挤眼儿道:“咱们京城见!”此刻,众人才看见,济度带的亲兵戈什哈,还有两个师爷,足有几十个人,早已列队齐整,站在天井院里等候。见他出来,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声响请安行礼,济度也无多话,手一摆说道:“咱们趁热走路!”

        钱度等人到底送他出了驿站,望着他怒马如龙卷地而去,这才折身回驿。敦敏安顿芳卿玉儿在东耳房吃饭,出来说道:“两个嫂子都着实累了,她们那边吃饭,少歇一时,带我们到雪芹坟上看看,正好进城回去。这次凑得银子不少,我们也得替她们筹划筹划不是?”

        于是,四个人也不进屋,就过庭门洞里商议,凉风嗖嗖的倒也惬意。算来总得四千八百余两,二敦勒敏都不善财务,钱度的主意,三百两用来翻修宅院,五百两仍存银号,骡马农具粮种仓房粗计五百两,余下的三千五百两全买近廓地,可得九十余亩,前麻后桑机房磨坊什么的,他也真能精细打算,都一一打进帐里。末了,钱度笑道:“两位嫂子都是明白人,断不至于见利忘义生分了的。但‘利’旁有立刀。为后世计,还该明白划分。我看,所有宅屋田地都立契为约,竟是一家一半。芳卿虽有些吃亏,但这些年倚着张家,让一让也是对的。这都是为了防将来【创建和谐家园】……”

        “善哉,三十年内无饥谨矣!”勒敏套了一句《石头记》里的话合掌说道:“只是如今涸辙之鲋、尚可相儒以沫,说这些分斤掰两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敦敏默然。敦诚却道:“无碍,你们难启齿,我说——我们家子弟就是这么样的。不的就是发到像《红楼梦》里的贾府,仍旧是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众人说着,芳卿和玉儿已经吃毕了饭出来。玉儿笑道:“你们外头说,我们屋里听得一字不落——都捂着嘴笑!银子给了我们姐儿,不敢劳动诸位在操这份闲心。本来就没指望这外来财,如今有了——就这座山子岗地,买下来种桑树,请南京师傅支起三十架机,你道我们织不出绸缎么?南来的漕船每年都要坏到这里一百多艘,开个木作坊,专修船只怎么样?如今皇家修圆明园,砖石料有多少收多少,开个砖厂石料厂的成不成?……至于怎么分帐,那我们自己当然有章程,还能请你们这些贵人来当管帐先生?”

        她们心思这么开阔,几个人虽笑着听,心中亦是惊讶。敦诚笑谓钱度:“想着你萧何三策能安刘,谁知半策使不上!”钱度道:“我想的只是耕读自保,嫂子们想的竟是营运生发!也难怪,这里其实是个水旱码头,她们又整日在驿站里头串,见识自然昔非今比——这几条哪一条也比我那条好,真的佩服!”

        “别像那年肖露给傅六爷写信,‘武体偷地,配父之至’吧?”敦敏笑道,“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蒙古人家比富,看谁的草场大,牛羊多,【创建和谐家园】比地多庄院大,西南地儿有个怒族,谁家门外牛头挂得多谁就是富人。江浙如今看谁的商号大,织机多。六爷上回跟我说,英吉利国人比谁的火轮铁船多,火轮车多,罗刹国他们都用铁铺路,看谁家门前铁路长……真叫人寻思不来的千奇百怪。”勒敏却道:“道由多途不假,万法归一,还得是孔孟之道,有如日月经天,放之四海而皆准。我看钱度说得不差,耕织立家,教孩子读书……”

        “种孔孟、收秀才,收举人进士状元果儿。”敦诚哂道:“然后作宰相,当朝纲;然后抄家——很有趣儿么?”勒敏被他噎得一怔,想想他是金枝玉叶,这事犯不着也不屑于抬杠,因笑道:“和你缠不清——两位嫂子,请带我们雪芹坟上,我们略尽尽礼儿,也就该回城去了。”

        于是四个人又随着芳卿玉儿出驿,在小店里买了些香烛纸铂、朱砂黄裱等物,又要了一瓶酒,却仍循着来路,回到离雪芹故宅东首半里之遥。玉儿指着通济河北岸一带土岗下几株老白杨树,神情略带忧郁,说道:“就在这树底下了……”

        曹雪芹就埋在这里!四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勒敏挪步儿先走,趟着柔软得像女人头发似的长草来到树下,几个人默不言声跟在他身后,果然见半人深的杂草丛中一座孤坟隆起,坟上也长满了草,却与周匝的荒草不同,一色的知母草,像没有抽薹的青蒜。恰一束斜阳射落下来,那丛知母黯青幽碧的颜色显得格外出眼——四人都曾在曹宅园圃里见过专为它辟的药畦,料是特意植的,都没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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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芹兄,我们看你来了。”敦诚蹲身,在草丛中拔出一小片空地,燃着了香烛纸裱。芳卿便跪下,一个一个烧那锡铂锞子,一头烧一头说:“……那年鄂比到我们家,在墙上题字,‘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失义世间多’……你当时笑说‘不尽然’。还真是让你说准了,是我不对了……何老先生虽然过世,你余下的书稿他儿子带去金陵,捎来信儿,有书坊正在刻全本《石头记》,今秋就能出样本的——二爷三爷勒爷钱爷,还有那位济度将军仗义疏财抚孤救弱,你地下有灵,都瞧见的了……”说着,抽抽咽咽涕泣难禁。玉儿在旁合十说道:“芹爷,头一回给您哭灵,回去我在观音佛前许下罗天大愿:但教玉儿有一口气,芳卿嫂和小侄子不能受了委屈。今儿在你坟前我再说一句,但凡有一口饭,我们两家合着吃,不教你魂灵地下不安——张家有违了这誓的,死不入六道轮回……”

        钱度因和高其倬共过事,略通堪舆之术。众人围着雪芹的坟倾诉衷肠,洒酒祭奠,他却背着手倘着步儿。两眼骨碌碌转着看那风水来龙去脉,又抓起一把土【创建和谐家园】着看成色,品在口头咂滋味,说道:“我看了这块地形势,是燕山地脉下来的龙爪地。龙爪临流,原本极好的,只土中带沙,沙陷马蹄足,就显得举步维艰。这坟前立个石头墓碑,也就镇住了。这里只竖个木桩子墓碑,几年就不成了。”玉儿道:“雪芹爷病故,曹家族人跟芳卿过不去,先是洗了曹爷的家。芳卿病得人事不知,是我来看他们埋人的,说旗人不立墓碑。我跟死鬼男人商量,怎么着也得叫后人知道下头埋的是曹爷,临时寻了块石头,也没书丹,连夜自己凿了几个字。因曹家放出风,朝廷有人说雪芹的书里头有悖逆的话头,也不敢声张,悄悄埋在这木桩子下头——钱爷看可使得的?”钱度听了点头无话。

        “我们和雪芹师友一场,今日总算略有个交待。”敦敏看看日影,知道勒敏钱度晚间还有事,舒了一口气对两个女人说道:“过几日我和老三要回山海关,还绕道儿来看望二位嫂子。钱爷勒爷也就要南去。但城里都有家,要有什么事,捎个信儿去,自然有关照的——今儿就此别过了。”敦诚钱度也就举手相揖,勒敏随众上骑,看玉儿时,正和芳卿并膀儿扶膝蹲福儿送行,感慨地透了一口气,夹腿放缓说道:“走罢!”

        从张家湾到京师内城走了足一个半时辰,待到东直门已是天色断黑。眼望着渐渐暗去的半天晚霞。四个人同时收住了缰。他们本非同道人,今日只是偶然为《红楼梦》一聚,明日各人又要回到庸庸碌碌的宦海里自沉自浮,此刻分手,虽有一份温馨亲情,却没有说话的题目。许久,敦诚才指着高大灰暗的箭楼说道:“西直门的晚鸦是出名的,要从这里看东直门,丝毫不逊于西直门——你们看,翩起翩落,盘旋翱翔,多像人家丧事毕了烧过的买幡纸灰。《红楼梦》是‘落红阵阵’,这里是‘落黑阵阵’了。走——乌鸦群中,咱们也去叼陪人肉筵宴”,敦敏笑道:“老三谨防舌孽——我是乏了,你们要去赶纪昀的宴,替我告声罪吧。”勒敏说道:“我须得去见阿桂中堂,约定了的呢——和光同尘、随分自然,再累,总不及兆惠海兰察他们杀场拼搏吧?我劝你们还到纪府打个花狐哨儿,早些儿辞回去也就罢了。”

        钱度犹豫了一下。他其实也很累的,但更多的是心里不踏实:几个月来,乾隆单独召见日见稀少,接见都是随部就班,这就有点“圣眷消歇”的味道,也很想见见几位军机大臣套套底蕴的。纪昀倒是常见,但他管的是礼部,又管修《四库全书》,一提部务差事、皇上近况的话头就拐弯变味儿。从这位打磨得滑不溜的“大军机”处打听点事情,真是“难于上青天”。阿桂是故交,偏是新入军机处,一副“公天下”面孔,可学宰相城府,根本是油盐不浸刀枪不入的架势,且交接之际十分忙碌,根本没空说闲话。但他心中实有隐衷:高恒从铜陵弄出一万斤铜,户部出票就是他私自开据,里边有他三成好处——刘家父子隐匿江南行踪诡密,观风察案一肩挑,带天子剑,携王命旗牌,比寻常招摇的专差钦差要厉害十倍。万一叫他们父子嗅出什么味道,高恒是国舅,自己就是个垫背儿的……从圣眷想到这里,大热天儿,钱度竟无端打了个寒噤。见敦家兄弟已催骑而行,忙追了上去——与纪昀套套近乎总没有坏处……

        勒敏来到阿桂府门首,几个军士正在燃烛、张灯,师爷尤琳站在下马石旁正焦急地回顾张望,见他独骑而至,拍手笑道:“好我的勒三爷,您可来了!我们府里戈什哈,还有尊府家人都出空了,遍北京城寻不见您人影儿——桂爷发狠,说勒老三就是土行孙,戌时也得从地里把他犁出来!”勒敏笑道:“这是私第约见,难道还要军法从事?”将缰绳扔掉便款步人府。

        “三爷,”尤琳一边随着走,小声道:“一路没见九门提督衙门布防?万岁爷在里头和桂中堂说话,已经派人召见兆惠海兰察去了,幸亏您赶来的及时啊!”

        勒敏眼睑无声一跳,浑身劳乏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提着劲跟在尤琳身后,却不进正房,直趋西花厅而来。一路两边墙角暗巷都站的侍卫亲兵,都没有留心,只思量着如何应对乾隆问话。穿过月洞门西一带花篱,果然听见乾隆正在说话:“尹继善不宜调来北京。已经有旨为外任军机大臣,现在西安,一为整顿甘陕军务,二为策应金川战事……”勒敏因见和珅守在门口,正要说话请通报,和坤已闪身进去,便听乾隆说道:“叫进来吧!”

        “奴才勒敏谨见圣上!”勒敏小心翼翼跨步而入,伏地叩头道:“给主子请安!”这才抬头,见乾隆居中坐在书案后,周匝摆着三大盆冰,阿桂身边傅恒也在,都端肃坐在木杌子上聆听乾隆说话。

        “金川事毕,尹继善还是要调回南京,兼两江总督。”乾隆只抬手示意勒敏起身就座,顺着自己思路说道。“尹继善虽不在北京军机处日常议事,你们要知道,加上广东海关,朝廷岁入三分之二来自两江!金鉷放在别的省份也算能员,到金陵就应付不来。他学尹继善结交士人,只是学了个皮相。你们到纪昀那里看看,江南图书采访局送来多少悖逆书籍!吏治也弄得一塌糊涂——暂且叫他维持,随后调京再委——尹继善不要来京。”

        傅恒在座上略一躬身,陪笑道:“还是主子虑得深远。两江总督不是寻常卓异官员能任,确实没有人顶替得尹继善。奴才只是觉得军机专任大臣人手少,事多任繁,七葫芦八瓢,按了这头起那头,秋后我又要奉旨出兵金川,阿桂怕忙不过来,商定了才请旨的——既如此旨意那就偏劳阿桂了。”

        “大事朕料理,小事阿桂谨慎去办。你在军中,连尹继善也可用驿传咨询嘛。”乾隆莞尔一笑,“你其实还有不便说的话,继善在江南太久了,有些闲话,什么‘江南王’之类,继善也是栗栗畏讥忧谗、屡屡写折子申说。上次朕召见他,又说及这档子事,朕说你一日三餐起居办事,没有一件瞒朕的,调你出去也为去你这官心病。国家有制度流官不能封王,若论你心地劳绩,朕真想封你个郡王呢!好好儿做你的官,别听小人嚼舌头,朕以心腹寄你,又何必自疑?”

        阿桂见乾隆举杯嚼菜,忙趋身捧壶给他续水,笑道:“前次奴才进京,在户部见着尹继善,奴才说‘东海缺了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你给主子进贡白玉床来了。他脸都吓白了,说自家朋友还开这样玩笑。他儿子庆桂在理藩院,继善说应该跟我到口外练兵,呆在理藩院给主子出不上力,养成个酒囊饭袋可怎么好?”乾隆听了点头微笑,这才问勒敏:“状元公,到处寻你不到,哪里会文去了?或者去寻花问柳了?你再不来,阿桂真要叫顺天府去八大胡同查你去了!”

        “奴才偶尔叫叫堂会,从不敢到那些地方儿的。像圣祖爷手里的乙未科状元葛英焕,被范时捷在会春楼里从被窝里赤条条掏到顺天府给主子现眼丢人,几十年都抬不起头来。”勒敏起初进来时心里忐忑,捏着一把汗,见君臣语对如家人同坐,温馨随和,早已平静下来。忙在杌子上欠身作礼,从容笑道:“奴才授署湖广巡抚的消息儿已经传开,荐人的、托情的、说事的,从早到晚,家里像个集市。今儿是肖露请客,他当汉阳知府,这筵真的难赴——奴才就出城逃席去了。”“你是望风而逃啊!”乾隆笑道,“肖露不是那位糊涂四儿的丈夫么?朕问过孝功司,才具中平,办差勤谨,不贪非分之财,仍是跑堂伙计本色。傅恒,是你荐的人吧?”

        傅恒忙道:“是吏部荐的,奴才照允请旨引见。肖露勤能补拙,耐繁琐不怕辛苦,又不敢贪钱,这样的官如今已是上好的了。”阿桂笑道:“傅恒这‘不敢’二字用得恰如其分。刘康一案他着实被刘统勋给吓住了。上回悄悄儿跟我说,他分发万县县令去见刘统勋,腿肚子哆嗦得直想转筋呢!现在也历练出来了,上回他说首县十字令,我听得笑不住口,如今官场真是那个模样呢!”乾隆因也笑,问道:“什么十字令,写给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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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融

        路路通

        认识古董

        不怕小亏空

        围棋马吊中平

        梨园【创建和谐家园】殷勤奉

        衣服齐整言语从容

        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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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看第一个字已是微笑,到后来已是笑得身上发颤,喘着气对三个大臣道:“你们都看看……真正形容得入骨三分。有这十字令,朕是知道官是怎么当的了。”傅恒看了,脸上却无笑容,转递给阿桂,叹道:“奴才曾见过的。从未入流官到军机部院,都编有这类口令词儿。起初也觉可笑,细想反觉可惧。百官庸庸碌碌、上行下效地蝇蝇苟苟,这是宰相之过。奴才夙夜思及,推枕而起,绕室彷徨无计可施呢!”

        “奴才这几年也读了几部史书。”阿桂见乾隆沉吟不语,脸色已经阴沉下来,枯着眉头微叹一声,说道“汉唐以来,但凡太平盛世,都有这类事的。圣祖爷和先帝苦心经营七十余年,为吏治的事耗尽心血……据奴才看,说句该割舌头的话,廿四史中吏治最好的是雍正爷这一代。还有周唐武则天,杀官任用酷吏,刈麦子一样整批诛戮;前明朱洪武,天威严酷,贪官拿住了就剥皮植草……”他看了一眼乾隆,见乾隆正凝神静听,并无不豫之色,略一俯抑接着说道,“吏治最糟的是宋。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靠的手下文官武将。因此立誓不杀大臣,就败坏得不可收拾——我主子秉承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卓绝之余烈,又经先帝十三年刷新吏治,整顿财赋,垂拱而抚九州万方。深仁厚泽遍及草莱野老。国力强盛即贞观开元之治亦不能及——”

        说到这里乾隆已经霁颜而笑,摆手制止了他的话,说道:“你像是预备好了的,这是廷对格局嘛!不要说套话了。说说你的见识。”“今日盛世实在是因为皇上以宽为政,轻谣薄赋的结果。”阿桂一躬身,接着说道,“但凡政务有一利必有一弊。世乱辨忠奸,板荡识英雄,治世就不易识辨了。百官之中鱼龙混杂,大抵君子少,小人多。见皇上仁德,不肯轻用严刑峻法,有些小人放胆胡为,明哲保身的也就和光同尘。长此以往是不得了的。奴才以为,可以借修《四库全书》,征集图书中有敷衍故事的,书中悖逆字句不行查奏的官员,要撤裁治罪,收藏逆书隐匿不报的,要从重整治,连同肃贪奖廉,黜涉分明。一是可以倡明教化,消解民间治极思乱的戾气,二是可以整肃朝纲,使朝野皆知主子非妇人之仁。岂不一箭而双雕?”傅恒接口便道:“阿桂说的是振作之法,真真的老成谋国之言。奴才看,各省图书采访局要和礼部、都察院直接咨会文书,统由军机处隶属调配,这样,他们就不须看行省大员的脸色行事,互不掣肘又互相纠察,官场亦可振作风气。”

        “好!”乾隆听得兴奋,竟在椅上一跃而起,但他自幼养成的安详贵重气质,讲究的是临事从容不迫,一刹那间他已恢复了静气。拖着步子悠悠摇扇,说道:“朕一直在想,怎样不失以宽为政的宗旨,又能振作官风民气。想不到阿桂一个带兵出身的,能虑及此。太平无事,奢堕【创建和谐家园】风气就在所难免,他一日到晚办不完的差使,办不好要丢乌纱帽,‘十字令’也就未必全然灵通了——看来阿桂是真读了不少书,真有点心得。傅恒意见也很中窍要,还有些细微末节,你们会同纪昀商定奏准,用廷寄分发各省施行。”还要往下分说,和珅挑帘进来禀说:“万岁爷,海兰察兆惠已经到了,听说万岁爷也在,不敢轻进。请旨,叫不叫他们进来?”乾隆“嗯”了一声说道:“叫进。”

        一时便听天井院里脚步声铮铮而近,马刺铁掌踩得叽叮作响,在台级下听巴特尔的声气生硬的汉话说道:“两个将军,带剑不能的——解开给我!”乾隆不禁一笑,隔帘说道:“巴特尔,不必要他们解剑了!”

        “不行的,主子!”巴特儿却不遵旨,仍旧拦路伸手、头也不回顶了回去,“谁也不能带剑见我的主人!”到底要了二人的剑才闪路放行。

        兆惠海兰察笑着缴了武器,在门首帘外报名进来,就地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乾隆笑着回座,见二人里袍外褂皮靴漆裤,虽然热得顺颊淌汗,结束得密不透风,因道:“这是九月天气穿的衣服嘛!起来吧,把大帽子摘了,送冰水给他们喝——傅恒你们知道么?海兰察在德州自供是‘屠户’,战场上杀人用刀,街市上杀人用镰,监狱里用破碗也照杀不误!”他说得脸上放光,仰头哈哈大笑:“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这就是两员不怕死上将——朕告诉了母后、皇太后,她们也欢喜的不得了。怎么样?你们的两位夫人都进去请安了么?”

        二人忙又跪下,兆惠说道,“她们进园子刚才出来。主子娘娘赏赐了许多首饰,老佛爷还叫了我们进去,说了许多勉慰的话,还说皇上要抬她们的旗籍……”他说着已是鼻酸,又连连顿首,“奴才和海兰察商议,这恩真的是没法报,只索还去厮杀,报效了这条命罢了。”海兰察也叩头,泣声道:“奴才们是吃了莎罗奔的败仗回来的,哪承想主子这样的恩典!说图报的话没用,除了卖命效力没别的可报。”

        “起来吧。”乾隆听这二入出自肺腑的言语,心里一沉,已没了笑容,徐徐说道:“不要这么英雄气短么!抱这个必死之心非朕之所愿,朕要你们凌烟阁图像,是一番君臣际遇事业!傅恒阿桂商计了一套新的进兵金川计划,说今晚要见你们。朕来这里看望你们,也为勉励,你们既这样想,朕就不多叮嘱什么了,好歹给朕争回这个体面,就是报恩!”“是!……”“你们商议,朕就在这里坐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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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破巨案刘墉潜金陵 怒口孽天霸闹书场

        黄天霸燕入云二人,自傅恒接见后第五天便离了北京。十三太保在京的只有十一人,先走了三天,他和燕入云也都乔装了茶商,却不同路而行。燕入云由通州走水路南下,黄天霸却从潞河驿离京走的旱路。言明盂兰节在石头城西鬼脸崖下聚齐。他掐着日子计程而行,一路与父辈江湖上的旧友来往酬酢,不动声色地打探白莲教在直隶河南安徽江南传道布教的情形,有的地方蜻蜒点水一沾即离,有的地方一留连便是几天甚至十几天。待入江南省境内,便不再滞留,雇了快骡昼夜躜行来赴集约,过江待到鬼脸崖时,天色已经向晚。

        鬼脸崖是石头城极有名的去处,西北一带扬子江半环围绕,贴城一带小巷幽静深邃,都隐在茂竹丛中,小巷西望一片白沙滩外,便是浩渺无际的扬子江,从南向东踅转,秀丽的莫愁湖便宛然在目。黄天霸每来南京,总要到此一游,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了,可此刻他却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散步过来,晚照夕霞中只见城外一片荒漠凄凉,所有的竹子像被人捋过似的,一片叶子也没有,东倒西歪乱蓬蓬丛生在瓦砾中,那条小巷已变成一片断垣残壁,满街都是破砖碎瓦断梁折擦。别说人影,连一声鸡鸣犬吠也没有,只是长江的啸声仍旧那样无休无歇,连惊涛拍岸的声音都听得清楚。黄天霸有点像作梦,又有点像疑心前头有陷阱的狐狸,四顾张望着往鬼脸崖下走,忽然身后有人喊道:“师傅,您来了——我们在这足等了您一天呢!”

        黄天霸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猛一转身,才看见是自己的大【创建和谐家园】,十三太保之首贾富春和七太保黄富光,看样子是去残壁里刚刚解手出来。因见二人还要行礼,黄天霸笑道:“咱爷们,自己人,又是在这地方,免了吧——这地方是怎么了,像过了水,连竹叶子都冲掉了?是火烧了,又没有烧残了的灰烬,我走遍天下,没见过这种奇怪情景儿。”

        “先过了一阵蝗虫,树叶竹叶吃光了。”贾富春笑道,“五月初十又一场龙卷风,扫平了这里,江水又涌上来洗了这个巷子。我们来时已经是这模样了,原来梁老六在这定的丁家客栈。我们会齐的,现在改了裤子裆的老茂店。怕您来了等不见,我们哥几个轮流在这守着等候呢!”

        黄天霸这才留心,不少大树都像拧断了的葱一般歪倒在墙根路旁,有的竞被齐根拔起,撂在一边,也都是光秃秀的有枝无叶,连‘鬼脸’石旁的丛灌木“胡子”也被剃得光溜溜的。不禁骇然道:“我也见过几次台风的,那是在福州、雷州,也是拔树倒屋,天昏地暗,石走砂飞——却没有像这样儿吓人,扫平了这条街!城里边房屋稠密,大约好些儿?这也太惨了,要死不少人的吧?”

        “说来也真是蹊跷,这风竟没进南京城。”七太保黄富光是黄天霸的干儿子,其实年纪比黄天霸还大一岁,见干爹挪步,忙在前面带路,口中回话喋喋不休:“这里老百姓说,当时天阴得像扣了一口锅。龙卷风打西北长江过来,夹着大雨冰雹,像个黑烟柱子,旋着江水扑到石头城这地块,又分成两股,沿城根扫了一圈,在燕子矶那里又合成一股,往东南又旋了几十里才消了下去……干爹记得西门外那座魁星阁不?眼看着卷进风里,连楼基拔起在半天云里,一霎儿就不见了。清虚观一口三千多斤的大钟被卷起来,就在黑风烟雾里折筋斗打滚儿落不下来,直砸到元武湖北岸的上清观大院里。更有奇的,上清观进香的一个姓韩的妮子,叫风卷上天,直飘出九十里外的铜井村,又安安稳稳落了下来……”

        黄天霸与他们厮跟着走,心里想着如何与刘墉会面,又怎样去见刘统勋,一边笑着听,说道:“这就是胡说八道,魁星阁都粉碎了,还说人,就有,还不摔成一团稀泥烂肉了?”“这是真的。”贾富春闷声说道:“这姓韩的女子许了城东李秀才的儿子,一股风吹到铜井村,村里人当神仙吹打着送回娘家。李秀才说死也不信这事,说必定是【创建和谐家园】私奔,女的委屈得寻死觅活,官司打到江宁县。明日袁子才大令要亲审这案,告示都贴出来了!”黄天霸一怔,随即笑道:“袁子才是知府衔的县令吧?江南第一才子,自然爱管这些风流闲事。要我是李秀才,也不敢要这姓韩的媳妇——那是妖怪嘛!”

        “这场风真真切切,这件事沸沸扬扬。”贾富春道:“风过之后,蝗虫也就没有了。砸死了不到一百人,城里就起了谣言,说这是劫数,‘五月江南遍地蝗,扫尽蒿草扫田庄,万姓仰天哭声恸,惊动慈悲九宫娘,乘风驾云上九霄,拜奏王母并玉皇,此城善男信女多,恳请雷火赦昆岗。遂以风劫换蝗劫,舍去道观旧庙堂。积善积恶皆有报,难逃天数真茫茫……’还有许多童谣,大抵也是白莲教里的切口俚词——所以袁枚亲审这案子,也有个以正压邪的意思在里头。”

        黄天霸听了默不言声,贾富春以下的十三太保,有的原是绿林剪径的刀客,有的是市井无赖梁上君子、赌场屑小之徒,只懂得鸡鸣狗盗、坑蒙拐骗,风高好放火月黑杀人夜,能说出这大的道理,肯定已见过了刘墉、听了刘墉的训诲。他心里一阵轻松,微微一笑,加快了步子。

        裤子裆巷在莫愁湖东北虎踞关一带。名字难听,地方也破烂,一色都是历年逃荒落脚南京的饥民。一片窝棚草屋,甚至用秫秸秆儿搭起的人字形的“瓜窝子”,歪七扭八横竖不一地“卧”在街旁。师徒三人坐骡车走了足一个时辰才到,却不直抵宿处,老远在巷口便下车付资步行进街。

        此时已近戌中时牌,天是早已入夜黑定了,一轮黄得疾病人脸似的月亮,周匝起着风晕,将迷蒙不清的月光洒落下来。黄天霸跟着他们,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凸凹不平的街上,像进了迷魂阵一样,一会向北,又拐东,一会儿踅西,又转向南,但见一街两行到处都是地摊,江湖卖药的、卖古董的、卖雨花石的、卖旧书旧画旧碑帖的,什么烟料、玉器、雕镂蝈蝈葫芦、唱本、盆景的……甚至还有卖狗的,杂乱喧闹此起彼伏吆喝成一片:

        “北京鸭子张的内画烟壶!识货的您来——有一个假的砸我摊子!”

        “金【创建和谐家园】的膏药罗,跌打损伤腰疼腿酸脓疖疤疮……”

        “——哎!宝刀宝刀——祖传破家卖了!吹毛得过、杀狗不见血——”

        “挂浆手炉,【创建和谐家园】玉塞儿——十姨庙里货真价实!”

        “馄饨馄饨——老城隍庙的烧鸡、水煎包子加锅贴儿……好吃不贵罗……”

        微弱的月光下,各种羊角灯、气死风灯,红黄绿西瓜灯闪烁不动,长江和秦淮河中火一样流移的河灯,家家户户窗上阶前门口摆着的盂兰灯,有的像放焰口一样灿烂,有的像夏夜中的流萤、坟地里的鬼火般闪烁不定。一行三人,在光怪陆离的月色下,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见长衫的、短褐的、满身珠光宝气的、破衣烂衫甚至骨瘦如柴打着赤膊、满手污垢头发蓬乱的乞丐,有的地方挤挤捱捱,有的地方稀稀落落,加着鸡鸣犬吠蝈蝈叫、【创建和谐家园】们拉客打情卖俏声、茶楼饭馆伙计接客送菜的尖嗓门儿……扰攘成一片,不一会,黄天霸已是不知东西南北了,因笑谓黄富光:“也真亏了你们,在南京也能寻出这么个宝地——这是鬼市嘛!”

        “爹别小瞧了这地块——去去!”黄富光推开了两个来拉黄天霸的野鸡,压低了嗓门儿道:“五方杂处三教九流都在这里轧码头呢!这里有的是阔主儿——您瞧那座戏园子,别说秦淮河的香君楼,就是北京的禄庆堂,有这么金装玉裹的么?您瞧那边的关帝庙,挨边的就是山陕会馆,会馆北边亮成一片的是慈航庵——观音菩萨的道场,全都一崭儿新——这就是咱们住的老茂客栈了……”

        黄天霸边走边听,若有所思地左右张望着,有点心不在焉,听见说“到了!”这才收回神来,看那处客栈时,一色都是平瓦房,东边一带矮墙敞着大车门。满地都是淆乱的车轮辗辙骡马蹄迹,里边似乎是存货库房和饮喂牲口的厩房;紧挨着厩房库院,又一处大四合院,却是南北两进。老茂客栈正门是沿街铺板门面,三级石阶一溜出去,足有六丈开阔,一律敞着,里边竟有小戏院子来大,房梁下支着六根柱子,柱间摆满了安乐椅茶水桌。满屋的茶客有的绫罗缠身,有的布衣葛袍,吸烟的,嗑瓜子吃芝麻糖的,下棋的、说笑打诨的嘈杂成一片。烟气水雾间卖冰糖葫芦的扛着架子、卖巧果酥饼油条麻花的侉着篮子在人群中串来串去。嗡嗡蝇蝇的人声中还夹着个说书的,嗓门却是甚亮:

        刘延清老大人接到刘康请柬,知道筵无好筵,转念一想——刘康毒杀贺道台并无实据,他现是德州知府,和我是一样的品级呀!倘若不去,一来于礼不合,二则是怕刘康贼起疑,反为不美。罢罢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德州府就是龙潭虎穴,老夫也要闯一闯了……

        黄天霸一听便知,说的是《刘延清夜断阴曹诛刘康》一段,不禁微微一笑。跟着贾富春黄富光在竹椅杂错的缝隙间往里挤,便见客栈老板已从书案屏风后闪出来,双手拱着道:“黄老板——承蒙抬爱本店,您发财!”一边哈腰让道:“伙计们早就安置好了。老板还没进饭——这雅间里头备好了的酒菜……您请您请……唉,对了,就是北首第二间……”黄天霸此时才看清,原来茶座两边,还各设着几间雅座,只一幔上下的米黄纱幕严丝合缝,外边灯光太亮,瞧不见里边的烛,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因扳着门端详着笑道:“走遍天下店,没见过这式样的,造得巧!又透亮儿又不得进蚊子,天棚上拉着吊扇,也凉炔——”一眼瞧见燕入云、朱富敏、蔡富清和廖富华几个人在里边,便不再言声,跨步进来,四个人已是起身相迎。

        “我以为你从燕子矶下船了呢!”燕入云笑陪黄天霸入座,说道:“石头城外都被风吹成平地了。担心你转码头,又安排老五老六去了。”

        “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黄天霸知道周围人色极杂,放声呵呵一笑,说道:“只要不是下刀子飞箭雨,哪有个不如约的理?”尚未及款叙,听那讲书的堂木“啪”地一拍,说道:“……这么定睛一看,不由的倒抽一口冷气——列位看官,你道刘康因何如此吃惊?只见来人年方一十六七,头戴栽绒花软冠,脚蹬元缎软靴,头紧腰紧脚紧一身三紧夜行衣靠,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是黄天霸其人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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