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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六爷示下。”
傅恒用手虚让敦敏兄弟随便吃瓜果,一笑即敛,说道:“你是勒勤襄的儿子,他生前在湖广当巡抚近二十年,坏事坏在湖广,又死在湖广。那里的人不免与你勒家有许多恩怨纠葛。现在你回湖广任巡抚,差不多是子承父业。我想听听你怎么想这件事。”
“这件事没来及想过。”勒敏颦眉说道:“事情过去多少年了,还有什么恩怨?我记不得什么人的恩,也无怨可报。”“抄家好比筵席散,残羹杯盘听群奴。”傅恒一笑,说道,“我幼年就随过主子去抄过赫德的家,见过。趁热打铁的,趁火打劫的,墙倒众人推的,乘机套交情预留后步的,真心同情的,暗地赞助的,什么样人没有?——你没来及想,正好,我说你就别想了,我来替你想。头一条就是不能报仇。第二条,你要报恩,不能用差事官缺来报,可以用情,用钱去报;实在有德有能又有恩的,告诉我,禀明圣上,皇上替你报。不然,你连一年巡抚都当不满,就得下来。友朋之道规之以义。我不同你客气。你搅乱了湖广,我荐的你,还由我来弹劾你——勒三爷,我们如此约法三章,如何?”
敦家兄弟素日放浪形骸,都是傅恒身任散秩大臣时的朋友,从来以旧交知友看待傅恒,没有因傅恒作了天字第一号大臣拘了形迹。只是以为他练达聪敏,倜傥儒雅,又占了是正牌子国舅,所以时运相济飞黄腾达。他们都是雍正年间被抄落的人家。听傅恒这话,有德有量入情入理,勘透世情,竟比自己亲历亲目之事还要来得真切入骨,由不得打心里钦敬佩服,想说几句,又恐搅了他二人谈话,只端坐静听,心下叹息不已。
“六爷这话是圣贤至理。”勒敏望着幽幽灯火,仿佛在咀嚼一枚千斤橄榄,愈品量愈觉意味深长,徐徐说道:“读唐史也读过李宓对肃宗这番话,身历其境,晓得了六爷一片忠忱社稷又爱护友朋的成全之心。我不赌咒发誓,只告诉六爷一句:瞧我的,我必不负您这番心意!”傅恒笑道:“丈夫一诺,我信得及!有些军务上的事,今晚没空谈了,你回去后再想想明日奏对的事——敦老二敦老三,发什么愣,吃瓜呀,吃葡萄呀——再放就温了!”
敦诚拿起葡萄就吃,敦敏却只是发呆,傅恒又让时,敦敏说道:“上回听你和纪昀说话,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什么想法儿,却又说不明白,方才又听你和钱度讲各地年捐赋税,我一直还在想,这会子想透亮了。打比方说明珠索额图高士奇,就好比咱们大清的王熙风,张衡臣和你呢?有点像贾探春呢!”
“好,比出《红楼梦》了!”傅恒鼓掌大笑,“将敝人比作贾探春,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这大个大观园,我料理不得如探春那么得心应手。大清要真有个男贾探春,我傅恒立刻举荐让贤!”敦诚道:“看了《红楼梦》,恨自己是个男身,看看书里的就晓得了,除了政公,有几个好男人?贾赦是色中厉鬼,贾珍是色中灵鬼,贾班是色中饿鬼,宝玉是色中精细鬼,贾环色中偷生鬼……”说着已是自笑,“贾蓉是个色中刁钻鬼,薛幡呢……是个色中冒失鬼!”敦敏笑问道:“还有个贾瑞呢?”“这鬼没法形容。”敦诚张着口怔了一会,一拍大腿笑道:“有了!此人可谓——色中馋痨鬼。”三人一齐大笑。
勒敏也喜爱读《红楼梦》的,但却没有敦氏兄弟那般如痴如狂,因在旁笑道:“都入了魔障了,作者是给闲人破闷的,就都当了真!一说仕途经济,玉兄就掩耳而逃。我想过,要没有懂仕途经济的撑着局面,有那个大观园极乐世界给石兄去享受?雪芹借宝玉骂我们都是国贼禄鬼,我们吃了孟婆汤,还佩服得他五体投地!”“《红楼梦》高明之处也就在这里,不知不觉入其境界沉迷于中。其实它就是一面‘风月宝鉴’,正照是色,反照是空。阅历浅的,不读为妙。”傅恒仿佛自失地一笑,“金鉷给我来信,他南京有一女子,酷爱红楼,日日填诗作词,要学红楼十二金钗,渐渐赢弱消瘦,恹恹欲病,家人以为她中了邪祟,悄悄儿一把火把书烧掉了。谁知这女子寻不见书,急得茶饭不思,真个得了痰迷之症,口口声声要去太虚幻景,蓬发乱鬓啼哭‘为什么烧了我的宝哥哥?”医卜祈禳诸法用尽,都如水泼沙滩一般,不到一个月也就香魂缥缈了。金鉷信中叹息,可见《红楼梦》祸殃流毒,误人子弟,要兄弟代奏请旨查禁呢!”
“金鉷那是放屁!”敦诚说道,“他在南京也和袁枚这伙子人厮混,其实只是博个风雅名声,连附庸都说不上。这件事可见《红楼梦》一书魅力所在,那女子只是不会读书而已,情实可敬可怜。金鉷是我家包衣奴才,我写信敲他这冬拱脑袋瓜子,再敢胡说八道,仔细来北京我治他!”
勒敏笑道:“你竟是曹雪芹一尊【创建和谐家园】神!六爷说说而已,哪里为这小事就入奏了?话虽如此,此女毕竟为红楼所误,也真忒冤的了。”“你这话更其荒谬,你根本不懂情为何物!”敦敏正色说道,“她这叫死得其所,懂么?世上有看戏看疯了的,吃饭胀死的,下河洗澡淹死的,可以请旨禁止演戏,禁止卖粮,禁止大河东流?哦——皇上御驾从热河回来,东直门瞻仰圣颜的人挤死三个,难道责任由皇上来负?”“不敢,不敢!”勒敏笑着连连说道:“三爷这张利口我惹不起!此女活着轻于鸿毛,死得重于泰山,成么?——别忘了,我也是雪芹好朋友呢!”
敦敏见傅恒笑着打呵欠,因道:“今儿来打《红楼梦》官司呢么?上回勒敏右钗左黛,老三右黛左钗,争了一夜!茶馆里有为争袭人晴雯好歹砸茶壶扭打到街上的。喂,跟你们说,我给你们带来一首诗,外国人写的《咏红楼梦》,——可不是个稀罕巴物儿?”傅恒叫这对兄弟来,原意有疑高恒大肆侵吞盐税,想透过山海关税政上摸摸底细。谁知说起《红楼梦》来没完没了。他倦极了的人,原已有些犯困,听说外国人有咏《红楼梦》的诗,呵欠打了半截便止住了,笑道:“憋着宝呢,这会子才肯拿出来!快让我们瞧瞧!”敦敏因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众人就灯光看去,上面写着:
Ye wise men。highly 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and Know,
How,when and where do aI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1ove?
Ye men of loftly wisdom,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how,when,
And why it happed thus?
饶是傅恒汉学儒臣,勒敏是状元,连敦诚在内,都甚有学术,见了这等文字,俱都一齐傻眼。敦诚先道:“这曲里拐弯儿的,满纸蛐缮爬,活像道士画的驱鬼符,又似天书,洋鬼子真能折腾人!一这诗怎么念,又是个什么意思呢?”傅恒却道:“我见过这种玩艺儿,像是英吉利国的文字儿。你从哪弄来的,是哪位洋诗人写的?必定还有译文——还要憋宝么?快取出来我们瞧瞧!”敦诚笑嘻嘻的,从另只袖子里又拙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众人觑眼儿看时,上写:
¡¡¡¡àµ¶ûÕÜÈË£¬ÃÒËù²»Öª£¬ÃÒËù²»Ñ§£¬¼ÈÉîÇÒõÒ¡£ôÓôÓÉúÎØè²»Æ¥Ù±£¬¸÷í¢ØÊ´½£¬¶øÏàØÊØü¡£·ËÈêÕÜÈË£¬ÊëÖªÆä¹Ê£¿×ÔºÎʱʼ£¬À´×Ժ䦣¿Ô¨Ô¨ÆäÖª£¬Ïà±Ë°Ù²ý£¬ÞɶøÎõÎõ£¿Ô¸ÑÔÕÜÈË£¬Ú¯ÓàÆä¹Ê£¬×ԺζøÊ¼£¬À´×Ժ䦣¿
“这才是诗嘛!”敦诚拿起来细看看,恍然大悟,笑道:“这定是永忠贝勒府抄来的,前儿他请我,说有个传教的洋和尚求见,说得一口汉话,要一道儿请吃饭。我因要和刘啸林一道去访雪芹遗孀,托辞推了,不想被你取了巧儿。那洋和尚叫什么名字?”敦敏拍着脑门儿想了半日,一笑说道:“一大串儿十几个字的姓名,谁记得呢?只记得好像有个什么‘布来’似的,汉话倒说得好,略别扭点——他不讲四声——听得满清爽的。”
傅恒知道,要是由着他们说红楼,今晚就甭想睡觉了,正思量如何岔开话题,勒敏笑道,“剧谈《红楼》,我也颇有心得的。金川的差使我已经卸了,明儿见过皇上,到部交割了差使文书,请你二位到我寒舍,从十二金钗咱们从头掰起,掰话个通宵!没瞅六爷乏成什么样儿了赶紧听听有什么差使是正经!”二人这才一笑而罢,目视傅恒。
“倒也没有说得全然离谱儿。”傅恒轻摇折扇,似笑不笑地说道:“前日福彭王爷打西边营中回来,皇上赐他共进午膳,我也叼陪。平郡王说起曹家亏空,比例今日亏空。因就谈起曹家,福彭说曹寅的乃孙曹霑是当今家喻户晓的大才子。皇上问我,我说就是写《红楼梦》的曹雪芹。皇上想了想,笑了,说随圣祖第六次南巡住曹家,见过这个人的,《红楼梦》听得耳朵都木了,毕竟没空儿看,倒得找一套来翻阅一下。”这一说,三个人都不禁肃然。勒敏道:“雪芹命苦,潦倒终生,怀才终不得遇。待到身后,盛名才达天听!”
敦敏还在思索,敦诚笑道:“六爷是怎么回话的?你府里就有抄本,进上去不就得了?”敦敏道:“我不这样看。有些事,叫上头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知道得清楚了还不如模模糊糊知道个影儿……”他还想说,咂咂嘴唇不吭气了。
“我说我有半部抄本,民间流传的最多也只八十回,没有全本,不好进呈御览。”傅恒脸上不带丝毫笑容,却也没有什么不安,干巴巴说道:“后来老庄亲王岔开话题说起戏来。这事皇上也就撂开了手。你们都是红迷,红楼梦也不是【创建和谐家园】。回去查看一下你们的抄本,有没有违碍语,有没有犯了圣祖、世宗爷和当今的讳的。要有,赶紧弥缝,弄干净,以备着万一圣上索书。再就是去寻访一下芳卿,把剩下的稿子借来,一是抄,二是也要检视一下有没有该避讳的。晓岚那边我自然也要关照,敦老二的话,你们都要细思量。”
三个人听了一时默然。许久,勒敏才说道:“我和二爷三爷一道儿去。”
“并没有什么事,你们不要心障。”傅恒笑着起身,三人也忙起身。傅恒执着敦诚的手,诚挚地说道:“王公贵戚谁家没有抄本?只我们朋友,小心没过逾的。皇上其实十分留意文字,有些书,有些戏下头报上来禁出禁演,还没有一份折子被驳了的——敦老二敦老三过两三天我再约你们,谈盐税上的事。不是要查什么,这上头我懂的太少,有些事想请教一下。”
三人看案上座钟,子母针已经合拢回上,已是子正时分。连忙辞行,傅恒也不送,只由小厮执灯导引出去。拐过月洞门,才听那钟当当地一声接一声沉重地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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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过后便是立秋,正秋作伏,本是秋老虎作威之时,偏头夜下了一场透雨,还吹了一阵子西风,清晨起来,响晴的天气,竟透出凉意来。敦敏敦诚头天约好了勒敏,一道会同刘啸林去张家湾访雪芹家的。他们兄弟分院住,一大早各自牵了一头骡于从大门出来,正好觌面相逢,几乎同时看了看表,不禁会心哈哈一笑。上了骑径奔户部大街西边勒敏的状元赐第而来。恰到勒敏门首,一眼瞧见钱度正在下马,还带着一群官员,坐轿骑马的各不一等。看见这两个黄带子阿哥过来,忙都站住了。有几个还是他家旗奴,忙不迭过来,有的扶他们哥儿下骑,有的侍候着拴骡子,请安嘘寒问暖说天气的闹成一片。敦诚由着哥子和这些人应酬,上前笑道:“钱鬼子听说勒三爷升官,一大早就来巴结了?”
“敦三爷老鸹落到猪身上,尽瞅着人家黑了!”钱度和他们熟捻极了的,只略一拱手作礼嘻笑道:“肖露选了汉阳首府,进京引见,勒敏回头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想请过去嗯……那个那个——”他作了个举杯吃酒的架子,又道:“他面子不够,只好请吏部黄侍郎出面作东,他掏腰包儿。老黄跟勒三爷交情不深,又挽了我,我和肖露也算患难之交,不好扫他的兴,昨晚来过,勒敏说这几日应酬太多,怕去不了,所以我抢先一步。二位爷,我可是比你们先到的!”敦诚笑着捶了钱度胸前一把,说道:“什么【创建和谐家园】黄鼠狼(侍郎)狗獾子?今儿我要——请客——老丁,是黄英杰是吧——”他突然转脸问一个六品顶戴的官员。
那老丁似也是敦家旗下奴,忙跪了打千儿请安说道:“回爷的话,是黄英杰!”敦诚笑道:“你给他传话,就说我和二爷要出城转转,借他的轿车,叫他亲自赶车过来送送爷!”老丁喏喏连声答应着,敦敏已经过来,笑道:“就说勒三爷今儿有事,叫他改个日子再请,我们就不搅他的兴了——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老丁忙道:“这是爷的恩典,赏他的脸嘛!”钱度见他二人赶客,大热天他也想郊外走走,因笑谓众人:“二位靖国将军搅了老黄的席,咱们也散了吧!改日再吃他的。”众人纷纷回轿上马间,勒敏早已迎了出来,让手儿请二敦和钱度进府,说道:“他们进去禀说有两位黄带子爷在门口撵我的客,我猜就是你们,果不其然!我也不想去吃这酒,正思量推脱的,就没出来接你们。乞望恕罪罢了。”
“好啊,叫我代人受过!”敦诚笑着进院,却不肯进屋,站在葡萄架下,说道:“你一个闺女许两家——幸亏黄鼠狼是我们包衣,换了别人,你准爽约,不定拖着我们一道儿去陪酒呢!”目光搜寻着,摘了一串紫嘟噜儿的大葡萄,一边填一颗唆着吃,口中叫:“不进屋了,你赶紧收拾准备走路是正经——再待一会子不定又有人来请了。”
勒敏只好也不进屋,只吩咐管家:“给我备马。告诉太太我出门拜客,天黑才能回来。纪中堂的公子进学,又和乔银台家的定亲,晚上请客,叫太太过去贺一贺,陪纪夫人吃酒,替我告个罪儿——给我多带点钱,银票也成。要是回来早了,兴许也赶过去的!”那管家连声答应着,又问:“一千两的银票成不成?”见勒敏不耐烦,忙就去了。敦诚便问:“啸林公不能一同去了么?”
“他老了,近八十的人了。”敦敏皱眉说道:“那天走半道儿,头就晕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我怕出事儿,紧忙回来了,今儿不要叫他了。雪芹一故,脂砚斋畸笏叟一干人老病死走风流云散,再不是当年情景儿了。”说罢长透一口气。敦诚怔了一会儿,说道:“人还不就那回事!好比庄稼剔苗儿,剔了一茬又一茬,也有老天爷犯糊涂,瞅着哪个不顺眼,顺手剔掉的。熟了割掉,那叫终天年,水旱瘟蝗浮尸遍野,那叫劫数。就如我们去看雪芹家,也就尽尽心罢了,还能救活他不成?”说着已报马匹备好。四人一同出来各自上骑策鞭出城径奔张家湾。
因有方才那几句对话,几个人心里感触,都有些沉闷。出了城过通州,人烟顿见稀少,一湛儿青的天,广袤无垠的天穹下,一漫碧青的膏纱帐,因夜里下了雨,咯咕拔节儿响,夹道杨柳老槐浓荫遮避,在风中枝干摇曳,簌簌瑟瑟抖动的叶片碰撞和着蝉鸣响成一片,官道北边极目远处,燕山余脉绵延起伏,都被灰褐色的岚气缥缈蒙遮。虽已至秋令节气,可天气仍在盛暑之中,从人众丛杂的城里乍出,望着这略带了秋气的原野,几个人心胸都为之一快,一阵哨风扫树而来,扑胸凉爽,敦诚第一个打破沉默,快活地呼啸一声“好风——他妈的,城里的风都是臭的,汗臭脚臭人肉臭味都有!”
“这话不错!”勒敏的兴致也很高,深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透出来,“你们瞧着我勒敏,到晚年绝不学张衡臣那样恋栈,我必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儿,带老婆儿女男耕女织!”敦诚一手执缰,一手扶着疾走的骡子。随着一纵一送,口中笑道:“说说容易罢了。‘满城风雨近重阳’只写了一句,催课胥吏来了,诗就没兴了——我在德州遇见马二侉子,跟我夸说吃过人肉。问了问,原来是晓岚公的老脚皮包馅儿饺子!他还满得意,说‘有几个人能吃到宰相肉呢!’上回遇到台湾知府徐友德,补服肩头上头绣了个龙爪子,我说你怎么这么个别?他说:‘我陛辞时候皇上拍了拍我肩头,说“台湾要紧,好生做去。勿负朕望!”——这是皇上拍过的地方,当然要绣上龙爪!’人哪,到什么景就有什么样儿,这会子想的桃花源,晚间吃酒,满眼满心都是酒菜,见了皇上激动,思量忠君,回任上见了银子,皇上也忘了,百姓也忘了,桃花源也忘了———”
他没说完,钱度已经失笑,接口儿道:“祖宗也忘了,爹娘也忘了,天理良心都忘了!”说得四个人一齐扬鞭大笑。这么一路说笑,不知不觉间已走了一个半时辰,敦诚在骡上忽然扬鞭一指,笑道:“看见这弯河上那座小桥没有,对岸那个土岗子下头的村子,就是张家湾了。”
四个人几乎同时勒住了坐骑。望着融融日光下苍翠笼罩着的这个镇子,蓦然间都是心里一沉,一路欢快突然消失殆尽。勒敏还是头一次来。敦敏敦诚每回京却都必来的,就在河湾对岸两箭之遥,村旁婆娑老树掩映着三间茅屋里,他们曾多少次一道儿拥炉煮酒脱帽论文?又多少次一道儿,一个背上驮了大毛,一个项上骑了小毛,和雪芹沿河岸踏雪寻胜,咏诗作词?这一湾碧水仍旧一滑而东,敦诚曾背着小毛跨石磴儿,装作“不小心”,叔侄俩一同失足落水,叔侄俩在水中打水仗嬉戏,雪芹也抱着大毛跳进来,四个人打得水花四溅,敦敏和芳卿站在岸上含笑观战的情景,宛如昨日才发生的事。如今,河水依然清浅如昔,岸边依旧杨柳丝丝缕缕随风摇荡,水中卵石依旧苔绿茵蕴柔若碧烟,却是故人已逝空舍燕杳……敦诚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却听钱度哽着嗓音对勒敏道:“你看,过去这座石桥,一漫上坡儿,几株老槐树掩着的那个柴门院子,就是雪芹家。院前那株大柳树,底下几根条石的,夏天我们常在那底下歇凉儿喝酒的……”
“我们过去看看吧……”勒敏也不胜感慨,却不似三人那样悲凄,牵马踏着小石桥走在前头,叹道:“我还记得二爷寄给我《赠芹圃》的诗——碧水青山曲径遐,薛萝门巷足烟霞。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米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毷毿白眼斜……”吟着,他也暗哑了。
四个人过了小桥,勒敏这才看清楚,雪芹家柴院并不在镇里,是孤零零坐落在河岸上的一个低岗上,只是林木茂密,远看去和村庄连接在一起而已。此时天已将午,一色浓绿的芳草漫堤远去,那条婉蜒小道儿上也都稀稀落落长了草,却都株株挺拔,似乎没有人踩过。眼望着紧闭的柴门,低矮的短墙上爬满了薛萝牵牛,静得只听草中鸣蛩细细的吟鸣,他们愈来愈觉得是一座空舍,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他们心头。
……仿佛怕踏陷了那条土路,四个人放了缰绳,由着骡马去啃草饮水,小心翼翼到门前。敦诚上前,定了定神才轻轻敲门,小声叫:
“雪芹嫂子,芳卿——我是敦老三……来看您来了……”
没有人应声。
敦诚隔门缝儿觑了觑,一把推去,那破旧不堪的柴门“吱呀”一声【创建和谐家园】,连轴儿断了歪在一边。四个人进了院便一目了然,这里果然早已人去院空。勒敏仔细打量,三间茅屋顶上苫草朽黑,几处塌陷,檐下门窗尘封蛛网……苕苗儿黄蒿东一株西一丝长得齐胸高,连西山墙根草棚子底下垛的劈柴也都朽了,长满了苔藓,爬着纤细黄弱的何首乌藤……只有东窗下一丛毋忘我花开得极旺,在艳骄的日光下花叶鲜明得刺人眼目。
钱度见那门没锁,轻手推开了,一只獾子冲门而出,把四个人都唬了一跳。进门看时,更是凄凉:尽自窗棂纸破,阳光斑驳透入,屋里阴气难当。大约久漏潮湿,地下白茸茸一层毛,印着不知名的小兽爪迹。原来糊得整洁光亮的壁纸,烟熏虫蛀得变了黯青色。炕上破席上还扔着一卷烂毡,还有剪过的碎纸片,杂乱不堪地散落在炕上炕下。那捆竹蔑儿是曹雪芹糊风筝用的,贴炕靠在墙角,也已经朽得变色。靠北墙敦诚亲手贴的那副和合二仙画儿,也已经褪色,变得惨淡幽暗,画上一男一女两个童子仍在启唇向人微笑,仿佛在说:“这里的事我们看见过。”
“站在这屋里心里都发森。”钱度说道:“咱们到村里问问吧。”三人满心凄惶,点头正要退出,敦诚眼尖,一眼瞧见南壁门西几行墨迹,说道:“这里有壁题诗——是……宜泉先生来过!”
敦敏勒敏顺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是一首壁提诗,上写:
伤芹溪居士: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
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
琴裹坏囊声谟谟,剑横破匣影铓铓。
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心晚照凉!
——春柳居士甲申正月谷旦惨笔
果然是张宜泉一手极刚健的瘦金体字迹。
四个人在这残院败屋里相对无言,都有满心的话,却又无从谈起。过了不知多久,勒敏才道:“咱们到镇子里先吃点饭,再打听芳卿下落——我估着芳卿是……”他想说“改适了人家”,这话毕竟不忍出口,遂道:“或投了亲戚,或回了南京——咱们问问明白再说罢。”敦敏木然点头,敦诚却不甘心,钻进东灶屋又翻看一气,失望地拍着手上灰尘出来,说道:“走吧。”
张家湾本是个村庄,因京师至热河驿道就从庄北经过,惠济河运河相通,南来向承德、奉天运的货都打此地水旱接转,因此渐渐成了集镇。却也因向北转运的货物不多,虽是集镇,倒也不甚兴旺。只镇北一条街,从南望去却仍是村庄模样。四个人满怀抑郁悲怆,穿巷来到镇北,只见码头旁矗着一座驿站,倒是修得富丽室皇,东西横亘一条街不过半里长短,因不逢集,又是盛暑正午,街上的人甚是稀落。几家生药铺、茶叶瓷器店都门可罗雀,还有什么贡房、纸扎店、棺材铺子都上板儿打烊,只有几处大树底下卖瓜果的,用手挥着破芭蕉扇子,有气无力地拖着长声叫卖:
“哎……开封府新到的无籽儿西瓜……不沙不甜不要钱……”
“甜瓜罗——新鲜崩脆儿的一咬一口蜜……通州老面头儿瓜,老头没牙吃了长寿限呐……”
“李子,李子!才摘下来的挂霜李子,仨子儿一斤……”
四个人问了几家邻舍,都说没听见过曹雪芹这个人,问“曹霑”便都更加懵然。恐防都是外地人,又寻问了一户本地人,才晓得这里原住过几户姓曹的,去年都迁走了,只曹家祖坟还留有家人看坟,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天已近午正时牌,又住了风,热得蒸笼似的,四个人都是又渴又饿,便商议吃过饭再打听。敦敏因指着驿站道:“这街上饭馆儿,苍蝇嗡嗡扑脸的,我嫌脏——我们驿站吃饭去!”钱度道:“罢了罢,哪里不能将就一顿呢?雪芹令尊还不是为骚扰驿站,叫人砸了一黑砖。稍检点些,不定就起复了——雪芹也不至于落个……”
“嘻!”敦诚哂道:“那是曹倾公正在晦气头上!上头想整你,你头朝北睡觉也敢弹劾你抗上欺君——如今世道,整日到驿站用官中银子请客巴结过往官员的地方官有的是——我们吃饭给钱,怕他个鸟!”说着,牵着骡子便走。敦敏勒敏知他因访不着芳卿心里焦躁,只好跟着。
驿站就在街西头,不到一百步远近。乍从焦热滚烫的日头地里进了宽敞爽亮的倒厦门洞里,穿堂风凉浸浸的,十分宜人。他们都穿的便衣,质料考究却又尘垢汗污。几个在门洞里正吃饭的驿卒都看不出来头,张着眼【创建和谐家园】。敦诚却有办法,从袖子里抽出黄带子,一头束腰,舒缓地跺跺脚,对驿卒道:“叫你们驿丞来!”又笑谓勒敦二人:“看看,还是这里干净舒展吧?吃过饭就这里睡个午觉,还干正经差使去。”那驿卒见里头有黄带子阿哥,早飞也似跑进去报说去了。一时便听脚步声杂沓近来,一个声音说着“是哪位爷来了?大热天儿,还不快请进——”话没说完,驿丞已经从廊下转出身来,一眼瞧见敦家兄弟,眼睛一亮,叫道:“哎哟!是我们主子来了——奴才晋财儿给二位爷请安了!”说着,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又磕了头,这才站起身来。
“这不是四舅奶奶家看花园的那个狗才晋财儿么?”敦敏笑道:“你也会作官?怎么选到这里了?”晋财儿笑道:“肖露不过是个骡马干店马厩里的跑堂伙计,还当了汉阳知府呢!天底下的营生儿,数当官最容易了!我这个芝麻官儿,还不是托了姑奶奶的福!——”敦诚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别他娘的唠叨起来没完——这是户部钱爷,这是新任湖广巡抚勒三爷——快给我们弄饭,有绿豆汤——就他们喝的那,先端一锅我们喝!”
晋财儿连声答应,又向勒敏磕头,起身吩咐:“给爷们饮牲口——上房太热,上房东边过道儿拾掇出来,又凉爽又干净。告诉伙房,叫他们整治菜!——你看看你看看,四位爷的衣裳都汗湿透了!这驿里设的有更衣亭,合身不合身的先换下来。这么热的天儿,洗了一会儿就干!”一边说,前头引导四人往里走。张罗着在更衣亭换了干净衣服,又导向上房东。果然是个宽可丈余的过庭大门,朱漆铜钉上狴犴辅着衔环俱全,一色的临清砖铺地,却洞开着,南北风都可穿庭而过,几个人至此,已浑不知外边炎热蒸人耨恼烦心的天气。
“我走过的驿站不计其数了。”勒敏见已设了座椅桌子,一头坐了,端着绿豆汤打量四周,说道:“这样规制的驿站,真还是头一遭见着,这像是庙?——又像是……宫里的规制呢!”晋财儿笑道:“中丞爷看得不差!这是内务府管的驿站,不归部里管。因先帝、今上每次从承德回来,进北京城都要辰时,不能错了,预备着御驾要来得早了,就在这里暂歇驻跸。寻常官员是不能在这里住的,这上房更是禁地。爷们看,西厢房里现住的是黑龙江将军济度,叫了唱儿的在吃酒,他原想住上房,我一说他也不敢了……”一边说着,菜已经端上来。敦诚笑道:“你这杀才,是说给我们听呢!放心——连酒也不吃,菜也不要再上,我们不在这住,吃你一碗凉水过面,我们少歇一会儿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那晋财儿高低不依,还是筛了一大壶酒,自在旁边侍候,请他们四人坐席说笑吃唱,西厢间丝竹弦歌,倒也别有一番情趣,敦诚正欲向晋财儿打问芳卿下落,敦敏却止住了,说道:“你们听——这诗歌有风韵!”众人侧耳细听,西厢间弦管皆住,只闻筝声叮咚,似寒泉滴水般清凄,一个女声似歌似吟缓缓咏唱:
东风作絮粘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
扶荔宫中花事尽,却羽殿里昔人稀。
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
往日风流云烟散,梁园回首素心违。
“嗯,好!”勒敏端杯吃了一口酒,说道:“想不到这个僻壤偏镇里歌女,也能为此雅音!”
“不好不好!”西厢一个粗喉咙大嗓子男人高声笑道:“相逢难咽这臭驴(南雁皆愁侣)——这是他娘的什么辞儿嘛!”
勒敏四人一怔,都不禁莞尔一笑。却听那济度将军又道:“老子是个儒将,最喜欢读《红楼梦》了!嗯,这个这个——奉天将军跟老子说,他听过一套《红楼梦》曲儿,你会不会?——好!你唱,老子加赏你五两银子。妈拉个巴子,明知道他是吹牛【创建和谐家园】——牛师爷,她唱你记,回奉天跟他打擂台,看是谁真懂《红楼梦川》!”
他没说完,敦诚一口酒没咽,“扑”地全喷了出来。钱度呛得吭吭地咳,勒敏敦敏也笑得打跌。晋财儿忙就过来给敦诚捶背。众人静听时,那女子已在道白:
孟春岁转艳阳天,甘雨和风大有年。
银幡彩盛迎壬日,火树星桥庆上元。
名园草木回春色,赏灯人月庆双元。
冷清清梅花只作林家配,不向那金谷繁华结尘缘……
“这是《鼓头》了。”勒敏叹道:“作词人不俗,只是还欠推敲。翰林院难闻此调。”敦诚冷笑道:“你太瞧得起翰林院了。京师十大可笑,头一笑就是翰林院文章!”钱度道:“别说话,吃酒静听!”众人便不言声,听那女子婉转唱道:
林黛玉薄命红颜,她本是绛珠仙草临凡。灵河岸上,多亏了神瑛使者照看,每日家甘露灌溉,才成了警幻宫中女仙。受神瑛深恩未报,此心耿耿难忘那前世缘……
“嗯,配上这筝声切切嘈嘈,真令人魂飞情越!”敦敏说道。“——真好!”西厢里济度的声气也道:“真好……和我读的《红楼梦》一样!老牛,妈拉巴子的,一字不拉给我记着……”少顷便听他鼾声如雷。一长一短时断时续的呼噜声中,笙歌仍在继续。
林黛玉自幼不幸早丧椿萱,无奈何母舅家中来把身安。外祖母爱如明珠掌上悬,与宝玉耳鬓厮磨一处玩。迎探惜春女娇莲,还有那宝钗宝琴二婵娟……一同居住大观园,国色天姿相聚一团,起了个海棠诗社轮流相转。吟诗作赋,赏花消遣,人间佳景乐事全……
那卖唱歌女果真手段不凡,时而道白,描摩《红楼梦》中人物声口,一时贾母,一时王夫人,林黛玉之娇弱伶俐,薛宝钗之沉浑稳重,贾宝玉之痴情温存,王熙凤之精干泼辣……个个声情毕现;鼙鼓一击丝弦再起,顿时又清音缭绕,时而绵绵悠悠似咏似叹,时而娓娓絮絮如诉如叙,虽是寻常俚语道情词儿,被她唱得字字句句勾魄销魂。正经叫堂会的济度睡得黑梦沉酣,旁听的勒敏等四人却听得心醉神驰,不知身在何处。一时弦止歌歇,四个人才憬悟过来,忙忙扒了几口饭,便听西厢里收拾杯盘声,牛师爷索茶要水声。歌女谢赏声……接着便有四个女子抱着乐器却步退出来。细步悄没声出了驿站。晋财儿因见他几个已酒足饭饱,正要安排房子请歇,一眼瞧见洗衣妇女征着篮子从西厢北角门出来,便叫住了,说道:“方家的,衣裳干了么?是这几位爷的,送到这儿来——你上个月还有八钱银子没领,待会到帐房一并支给你。”
“是。”那妇人头也不抬,低眉顺眼站在阶下,轻声答应道:“谢爷的照应——衣裳已经干了。几位爷要不急着穿,我到南门房里熨平展了再送过来,成不?”
“成!你去吧——待会熨好就留他们那,你回去吃过饭早点过来,西屋里济大人还有一大堆衣裳,早点洗出来,免得临时穿换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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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敏钱度大吃一惊,只见那妇人身上一颤,缓缓回转身子,向四人瞟了一眼,却不抬头,默默蹲了个福儿,说道:“对不住爷,我听转了音儿——还以为是叫我的呢……”敦诚勒敏这才认真打量她。只见她穿着已经泛白的靛青大衫,黑市布裤角上沾了不少泥浆沙粒,脸色黑里透黄,挽着髻儿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鬓边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皱纹,只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微蹩的眉宇,右腮边那枚殷红的痣,宛然仍是旧时风韵,在这三个人面前,永远无法掩饰她就是曹雪芹夫人——芳卿。
“芳卿嫂子……”敦诚丢了手中扇子,颤着步儿下阶到天井里,盯着她的脸庞,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极力抑着心里的百般滋味,说道:“连敦老二敦老三,勒三爷都不认么?张玉儿家那对双生子儿,别人分不清,我一叫一个准,你不是还夸我是‘贼眼’么?”
勒敏听见“张玉儿”三字,头嗡地一声轰鸣,一个踉跄才站稳了,见敦诚下阶,定了定神也跟过来,仔细审量着如痴如呆的“方家的”颤声说道:“真的是……芳卿嫂子啊……你怎么会到这地……这地方儿来了呢?……”
芳卿好像梦游人,挎着篮子,用昏眊无神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像被【创建和谐家园】了一下,她挎着的篮子落翻在地,双手掩面“呜’地一声号陶大哭,浑身抽搐得瑟瑟颤抖,眼泪顺指缝直往外涌。
这一来惊动了驿馆所有的人,各房中住的官员都隔窗向外张望,驿卒们也都探头探脑筋窃私议,不知两个黄带子“爷”和湖广巡抚,与这个日日来驿馆浣衣缝补的女人是何亲何故,又是甚的渊源,乍然相逢如此悲凄。勒敏陪了一阵子泪,最先清醒过来,知道敦家兄弟是性情中人,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因含泪笑道:“芳卿嫂子,我们都是专程来访你的。好不容易在此相逢,也是天意——大家该欢喜才是。都甭哭了——晋财,给我们寻个说话处——就吃饭那过庭儿就成。芳卿还没吃饭,有现成点心弄点来!”
“啊!有,有!现成现成!”晋财儿看得昏头涨脑,被他们哭得莫名其妙,傻子似地站在一边,听勒敏吩咐,忙笑道:“过庭里吃饭图个亮飒,不是说话地儿——东西厢夕照日头忒热的了,就这正房东耳房里头,南北窗户打开里头说话方便,又凉快,已经收拾干净了,就请爷们和——芳卿嫂夫人里头坐……”说着便亲自导引他们返身上阶。因见芳卿仍是哭得泪人儿似的,自己也无从安慰,叫驿卒端水来给她洗脸,遂抽身出来,因伙房师傅已经歇午,又唤他起来吩咐:“方家的几个阔亲戚来认亲了,还没吃饭,有什么好菜弄两碟子,肉丝炒面就成——还有张玉儿一份儿,都不要怠慢……”
张罗了一阵子,晋财儿返回西耳房,见芳卿已是住了哭,正在诉说,这里没他坐的份,便站在门口静听侍候。
“……他就那样一声不言语去了。”芳卿坐在东窗下最通风凉爽处,她已完全平静下来,只是说话间偶尔还带着抽搐悲音,娓娓向雪芹生前几个好友诉说:“当时正是年三十,天下着大雪,漫天地里爆竹焰火响成一片……家家都在过年守岁,能到谁家报丧?又能请谁来帮着料理他的丧事?我怀着三个月的身子,要不然真的就一绳子上吊了。一了百了,半点也不会犹豫的!给他易箦、点长明灯、摆供烧香,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气力精神……那一夜我就靠墙坐在他身边,他是个真死人,我是个活死人……”
说到这里,芳卿已是拭不完的满眼泪,却是不再悲号,敦敏四人也不断跟着唏嘘垂泪。“……我手里还有点银子——那是钱爷何老爷子年前送来的。原想断七再好生发送他。不想曹家三叔初六就登门,带着几个本家兄弟堵门要帐。我说,好歹也等人入殓了,划给我们那几亩地顶出去还你们帐不成?三叔说:‘你根本就不是曹家的人,不过是霑儿的使唤丫头罢了。曹霑的事跟你不相干!’立地撵我出门!我当时真急了,也发了泼,顾不得脸面廉耻,说:‘我怀着曹爷的骨血呢!要生下哥儿来,咱们怎么说?’我还说:‘我不是没根没梢没缘由来曹家的,是傅相爷作的主!’他们说……他们说:‘你那么硬的靠山,你寻傅六爷!有他一句话,还算我们曹家人!曹霑病得七死八活,还会跟你有儿子?就有……也是……也是野种!’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屋里强盗似的,但凡能用的都搬走了……”
芳卿说得伤了情,又复泪眼汪汪,握着口哽咽许久,接着说道:“那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怕伤了胎气,不敢拼死一闹,我心一横跺脚就走,想进城去寻六爷给我作主……大雪天儿,又刮老大的风,我又肚饿……没走出十里地就乏得一步也迈不动了。恰是张家三嫂子娘家去回门回来,路过碰见了,拉了我就上车,拖了我回来。
“车上她跟我讲:‘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就为雪芹那本子书!内廷传话说,奉了什么王爷的命,要《红楼梦》原稿进呈——曹家吓得要迁居,你有银子他们还肯放过?要真的惊动了皇上,你寻六爷有什么用?大正月里没过十五还是年,你一身重孝登六爷的门,合适不合适?——回去吧,且住我家,我反正无所谓,我们那口子也是忠厚人。先平安过去,产了哥儿,风声平静,跟他们打官司,再去见六爷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