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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第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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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儿应取桃花面,鸾尾湘钩出短墙。

        ——还有一首:

                   新词吟罢倚云鬟,清婉争传仕女班。

                   红叶御沟成往事,重留诗话在人间。

        诵罢说道:“这是梅文鼎的诗,圣祖跟前的人,通天文会算学、律历。先帝夸他现在没这样儿的人才,就记住了——”猛的从“红叶御沟”故事儿想到睐娘,便打住了口,半晌才道:“小于成龙在虹桥修了一座书院,到时候儿去看看……”

        太后见他说得正高兴,突然沉郁下来,审量着他的脸色问道:“皇帝好像有心事。今儿议了这久的政,要乏了,就回去歇着吧。”

        “儿子不乏,是有心事。”乾隆说道。其实,太后说着话,乾隆一直就在想,临时晋封睐娘怕太后不快,要解说;诛杀讷亲虽是国事,但讷亲的父亲和太后是堂姐弟,绕不过去的一个不远不近的亲戚,现在要杀,连声招呼也不打,对景儿时候略给自己点难堪,“孝悌天子”的名声儿也就完了。一头思索,拣着能说清楚的事先告白。嗫嚅了一下,乾隆深长叹息一声说道:“讷亲的案子已经明白谳定。已经下旨,封遏必隆刀着他自尽。”

        “啊!——”半躺着的太后手一颤,连杯中的凉茶都溅了出来。她坐直了身子,缓缓放了杯子,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吃力地问道:“旨意已经发下去了?”

        “是……”

        “是傅恒他们的主见?”

        “不,是我——傅恒是奴才,他不能作主。”

        “能挽回么?”

        “我已经有旨,不等后命。”

        “可……你是天子,是皇帝。”太后的脸愈加苍白得没点血色,颤声道:“讷亲是老公爷的嫡脉,又是单传,有着世袭罔替的一等公爵的啊……每常时分你总夸奖他办差好,这些功劳情分该念及的还是要念——论理,这里头没有我说话的地步儿。你既说给我听,能着些儿不杀,罢职不用最好——讷亲是宰相,大清开国还没有杀过宰相呢!隆科多是谋逆,先帝爷那性子,也只是永远圈禁。这是太租爷时候就留下来的规矩……我说这话是为你后世名声,多斟酌些儿还是好。人头不是韭菜,割了还能长出来。”

        乾隆太熟悉自己的母亲了,别说讷亲,年年勾决人犯,她都要斋戒进香,再三再四谆嘱:“得饶的可饶的,一定刀下留人。”就本心而言,他也不忍杀讷亲,然而讷亲不杀,不但金川之战没法再打下去,西疆、回部、藏部都有乱子,士气不扬,文治罢了,“武功”从此休提。乾隆脸色惨沮,听着母亲的话不时点头,嘘气儿说道:“母子通心,儿子也都想到了这些。也正为儿子是天子,是皇帝,恕不得讷亲。欺君之罪朕都可以原宥他,六万冤魂怨气冲天,用什么安慰祈禳?那死的人堆山积垛,真同母亲说的,割韭菜一样啊!不杀了他,往后将军出兵放马,还会叫策凌阿拉布坦的兵一片一片割倒。额娘是大慈悲人,想想那些将士死在黄泥潭里,那么凄惨,他的罪可恕不可恕?宋太祖赵匡胤,立誓不杀大臣,大臣就在下头害百姓,江山弄得七颠八倒……老佛爷,那是什么名声儿呢?”

        “灭大宋的不是蒙古人,是文恬武嬉的文武百官。”乾隆知道母亲已经被说动,继续循着自己的思路款款陈说道:“蒙古大军将宋代最后一个皇帝赶到琼崖大海,宋代最后一个皇帝还在孩提之间,宰相陆秀夫在船上还在给他讲《中庸》。船被围了,把自己妻儿老小的船先沉了,抱着小皇帝投海自尽……额娘,你知道指挥这一战的蒙古主将是谁?”

        太后摇了摇头,她的眼中已经迸出泪花。

        “叫张弘范。”乾隆想到宋朝末代皇帝途穷惨状,也觉心中凄惶,哽着嗓子道:“他是大宋的一员战将,投了元,又来打自己主子。灭了宋,还磨崖铸字,写了几个字说‘张弘范灭宋于此’!后人鄙薄他,在前头仿他笔迹又添了个字,‘宋张弘范灭宋于此’——这不是文人刻薄,是的的真真的史实!儿子想争一口气,别叫后世我们大清也出张弘范那样的贼子!”他说着,太后己是一边流泪一边点头,叹道:“我都明白了,这真是无奈的事……他作了孽,就由他受吧……”乾隆转而抚慰太后,说道:“老佛爷这样想,是大慈大悲。成全国家、社稷,成全三军将士、人民百姓,也成全儿子的一片苦心。就是讷亲地下有知,也要感激慈恩……讷亲无后,他的世袭罔替,可以减等袭爵。就……就由他哥哥策楞袭二等公,您看可成?”

        太后咱然一叹,双手合十,闭目喃喃说道:“阿弥陀佛!我的儿,这些事你自己裁度办罢……我老了,精神不济。就是精神好,也不是女人过问的事。外头的事,已经和圣祖爷、先帝爷手里大不相同,就是老孝庄佛爷在世,她也料理不开。不但外头,就是宫里,我也撒得手。只是富察氏那个身子骨儿,七灾八病的叫人悬心。紫禁城还有这边园子,还有热河避暑山庄这几处禁苑,比起圣祖爷时候大了十倍不止,太监宫人多了三倍不止。外言不入内,内言不外出,宫防警跸,还有太监带男人扮女装进来。一个不小心,这‘秽乱’二字名声谁当得起?少不得有时我替皇后操一点心。”

        “母亲说的是!”乾隆一听内言外言的话,便知道指的睐娘这类事。因陪笑道:“儿子也听到些闲话。睐娘清清白白一个人,叫一起子屑小刁钻之徒形容得不成个人佯儿。这就是‘外言入内’的过。高大庸其实是个稳当人,那么大岁数了,夜里还提着个灯笼巡视。只是局面大了,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卜义那边没住什么要紧宫嫔,晋高大庸六宫都太监,卜义过来当个副头儿帮着料理宫务,只怕就好些儿。这些事由儿子和皇后商计一下,大的宫务请示老佛爷,小事您就别操心,只管荣养自娱。国家正在熏灼之期,您不要怕使银子,只要您高兴,要什么儿子也要努力孝敬,准教老佛爷乐陶陶逍遥到一百岁!”

        乾隆口齿伶俐,一番甜言蜜语说得太后又欢喜起来。她本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散漫人,没有多深的心机,刚发作了睐娘,听乾隆晋了睐娘为妃,原是有些不快,此刻已丢到爪哇国去了,因道:“睐娘可怜见的,在娘家受气十几年,进了宫还饶不过!你比娘心里清爽。既这么着,我看也很好。明儿叫了她过来给我磕头,我还有好东西赏她呢!”乾隆念头陡地一闪,动了灵机,乘着太后兴头说道:“宫里的事儿子想了两条,还没和皇后商量。一是有些宫女大了,有些侍候了多年有头脸的,该指配的指配出去,侍候主子一场,有个好落脚处——指给那些有出息能耐的文武官员,他们也得沐浴母后的慈恩。再是后妃素有定制,不许归宁。我想,她们也是儿生父母养,一样的思孝思亲的心。我天天过来给母亲请安,还觉得尽不了孝心万分之一,她们年年月月闭锁深宫,不得见父兄子侄,虽然富贵,还是少了点天伦之乐。不妨由老佛爷下懿旨,儿子遵命承颜,命她们【创建和谐家园】娘家,当日去当日归,家人团聚欢喜,不也是件天人欢喜的仁慈善举?”

        “好好!难为我的儿想得周全!”太后喜得拊掌而笑,叹息道:“这事圣祖爷作过。后来的嫔妃们没这个福。打我进宫,瞧着这些娘娘妃嫔们安富尊荣,其实心里都有一份说不明道不白的苦情。满打满算,打孝庄老佛爷起,活过六十岁的只有两个,怕不是也为有这些天化上的伤怀事?你这才叫体天格物,念情揣理呢!就是皇后,我也可下懿旨,叫她去傅恒府里盘桓盘桓。天地良心,哪有个女人不想回娘家的呢?”

        乾隆见母亲高兴,因就起身,笑道:“儿子还要过皇后那头看看。听是又犯痰喘了,又说不相干,这些御医们莫名其妙。法兰西贡来了些西洋参,回头叫他们给老佛爷取几斤来。听说和高丽参药性儿不同,先叫太监们试试,合用了母亲再用,皇后不敢轻用这些补药……”说着便辞出来,却听太后在殿内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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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略一想,便知是为讷亲诵经超度,不由黯然,在檐下丹墀边望着朦胧苍翠的雨色,发了一会儿呆,不言声上了乘舆。

        皇后不在风华楼北一带新建的西式宫殿住。出了澹宁居向西约半里,矗着一座“道宁斋”宫,红墙黄瓦飞檐斗拱,都隐在烟雨葱茏的老树竹丛中,沿宫一匝,全部栽的铁树,碧沉沉黑鸦鸦的一大片,虽不及澹宁居殿宇宏伟高大、因宫阙建在形如龟背似的土岗上,看去十分坚稳沉实。依着乾隆的意思,原想让皇后住仿罗刹国的冬宫里头。皇后却不甚情愿,冬宫虽然凉爽,都是汉白玉砌成,她嫌颜色太素洁,宫里太空旷,也看不惯周围宫殿的式样。道宁斋是个斋宫,雍正暴病前在园中遇见邪祟,和亲王弘昼认为是妖道贾士芳冤魂作怪,请江山龙虎山真人娄师亘入园设坛作法镇压,就选的这块风水宝地,宫中也就平安。因此修园子规划时,弘昼特意请旨,在这块龟形土岗上建“道宁宫”,而后又改名为“斋”。皇后素来信佛佞道,因执定主意住了这里。守宫的小苏拉大监遥见乘舆过来,早已飞报了进去,待乾隆下舆,秦媚媚已是一溜小跑迎了出来,紧忙着给乾隆披油衣,又取一双乌拉草木履,将乾隆湿透了的鹿皮靴换了青缎凉里皂靴,一边忙活,一边笑说:“这油衣是逻罗国贡的,里外都是绿头鸭绒,再大的雨也淋不透呢!别瞧这暑天儿,碰上这天气,衣裳再湿了,哨儿风吹过来,也是浸骨头凉呢……”

        乾隆微笑着听他絮叨,问道:“你主子娘娘这会子做什么呢?午膳进了多少?”

        “主子娘娘今个好!午膳进了一平碗老米膳,一碟子火腿炖豆腐,一小碟子香菇玉兰片儿。进得香!”秦媚媚替乾隆结束停当,走在乾隆侧前,不时将湿重的花枝挑开给乾隆开路,一边笑说:“娘娘今儿兴致也好,那拉主儿和钮主儿都过来给新封的魏主儿贺喜,恰好儿傅中堂夫人也进来请安,都叫雨隔住了。娘娘留下她们一起进膳,乐乐呵呵一大桌子,说笑着进膳,大家都欢喜得不得了呢!”

        听说棠儿也进来,乾隆怔了一下,脚下步子不停,却问道:“还是陈氏下厨么?”“不——是”秦媚媚道:“陈主儿只陪坐说话儿。娘娘说,郑二制的膳对她的脾胃,陈主儿不要跟郑二下厨,因为万岁爷爱进她作的膳,怕她什么——邯郸学步,变了口味万岁爷进不香。还说,这膳和人一样,讲究个脾胃缘分……”

        乾隆止住了脚步心想:富察皇后,真是好皇后,她恭俭慈善,性格和平,尽管自己六宫充盈,还不时沾花惹草,皇后对此一只有婉辞规谏的,却从不妒忌,从来没要过什么专房之宠。大德如此,连这样的细微屑事也都替自己如此着想留意,他由不得一阵心里发热。秦媚媚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忙住了口。乾隆只一笑,又移步向前,边走边说道:“回头你传旨给内务府,赏郑二六品顶戴。你是跟皇后的人,皇后与朕是敌体。你的品秩和卜孝卜义要拉平,也是五品顶戴——这是太监能得的极品了,好生侍候,朕不定赏你蓝翎子花翎呢……”说着,见道宁斋宫滴水檐下几个女人一排溜齐整站着,料是那拉氏、钮祜禄氏、陈氏、睐娘和棠儿在殿口迎自己,因吩咐道:“你去禀皇后。叫她不要出来,外头雨凉风大。”

        “扎!”秦媚媚万没想到平白的就得了这么大个彩头,高兴得头涨得老大。就雨地里打了个千儿,起身回头就颠,不防一脚踩在青苔上,滑得一【创建和谐家园】坐在了水里,一个打挺又跳起来,直趋入殿,一溜烟儿似的,惹得廊下迎驾的几个女人手帕子握嘴格格儿笑。见乾隆走近,她们齐叩下头去,莺声燕语参差不齐说道:“奴婢们给万岁爷请安!”

        “好好,都起来进殿说话!”乾隆略一抬手脱掉木履便跨步进殿。皇后己从暖阁里出来,一边向乾隆蹲福儿行礼,又招呼几个女人:“别在外殿立规矩了,主子爷乏透了的人,进来陪主子说说话儿解闷儿——今儿听说瀛台议政,议得长了,晚间还要去英英那边。陈氏也在这里,叫她给你治膳,就在这边用过膳再去。你夜里还要看折子,都叫人送过那个‘土耳其’宫里了。那边小伙房家什没这里齐全,就不必过去用膳了吧?”

        乾隆觑着皇后气色,果然比平日多了点红润,因笑道:“请你来园子你还怕往不惯——还是这里好些吧?今晨听说你略犯痰喘,瞧气色像是不相干的”,他一眼瞥见案上摊着一卷子图画儿,又问:“是哪里进来的画?必是好的,谁的手笔呢?”说着目视棠儿。棠儿脸一红,忙低下了头。皇后富察氏笑道:“这不是古画,是工部送呈内务府的圆明园绘彩画样子。我们闲聊,她们都想开开眼,我就调过来叫她们看看。”乾隆微笑点头,见大家都站着,便先坐了炕边椅上,说道:“皇后喜欢打坐,还坐炕上——你们随意儿,今天不要拘礼。”因又目视棠儿,良久才道:“好像有了白头发了,不过,不细瞧瞧不出来。”因突然觉得忘情失口,乾隆忙又笑道:“福灵安上回进来给老佛爷请安,朕也在跟前,老佛爷很爱见他,又是侍卫,问了年纪,已经十八岁了不是?那拉氏跟前四格格已晋了多罗公主;朕看可以配他为额驸——因这事得皇后的懿旨,还没商量,所以还没下旨。你虽不是她的亲额娘,这事作得主张的!”

        棠儿见乾隆先是忘情,后又用正经事遮掩,知道乾隆心念中没有忘掉自己,心里一阵温馨暖热,又略带着一点酸楚,下意识地掠了一下鬓发,恭恭敬敬答道:“这是太后老佛爷对犬子的荣宠厚爱。臣妾感恩念情,举家粉身碎骨也是报不了的,岂有不遵懿旨的理?还望主子娘娘垂恩赐婚。”说罢,插烛般向富察氏拜了下去。

        “快起来,起来吧!好商量的。”皇后忙笑道,“这是太后的慈命,我怎么会不允?那拉妹妹,你看呢?”

        那拉氏是最知道棠儿和乾隆那一段风流情事的。傅恒的儿子福灵安、福隆安都是侍卫,逢节朝见太后,隔帘子也都见过,也都是玉立颀身的英俊少年,如今傅家大贵大盛,又是皇后嫡亲兄弟家。皇后皇帝说着,已是高兴得心花怒放。但她历事渐多,知道乾隆和皇后喜欢体态稳重安详,因逼住了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向皇后欠欠身,抿嘴儿笑道:“女儿嫁这样的人家,当娘的还有个不心满意足的?全凭主子、主子娘娘作主的了——”她突然灵机一动,喜笑颜开说道:“钮贵主儿跟前我们还有一位和嘉公主呢!听说傅家二公子福隆安也十七八岁的了,何不就配了公主,亲连恩,恩结亲,皇家多了两个好女婿,朝廷上不更给主子出力卖命?”

        “人都说论史评,以为东汉亡于外戚宦官”,乾隆高兴得脸上熠熠放光,站起身来在殿中徐徐踱步,说道:“其实东汉时分,接连几个都是年幼皇帝,主不得政务,事事都委太监去做,不是外戚顶着,早就亡了——亲连亲,亲套亲,打断胳膊连着筋——外戚得势杀宦官,宦官得势杀外戚,把皇帝给晾一边去了,这就是东汉!我们大清祖制,靠的是八旗旗下人,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就是这个意思!”

        一番话说,几个女人都面面相觑。她们谁也没读过《后汉书》。但乾隆说的篱笆桩,好汉帮,意思却十分明白。因见乾隆看那幅画儿,皇后笑着下炕,命睐娘,“把傅恒家的带来的圆明园四十景标题儿取来给皇上定名儿。”

        “是。”睐娘腼腆地答应一声,至大金皮柜前踮起脚,从柜顶上取下一封素金黄线绫面儿的折页子,双手捧给乾隆。乾隆一手接折页,笑道:“道贺你缙位了,回头叫皇后下懿旨给礼部内务府,注名金册,开脸拜了堂,光明正道的就是‘仪嫔’了。”睐娘一红脸,蹲了福儿仍退回皇后侧畔。几个嫔妃并棠儿见他们当众如此缠绵旖旎,脸上带笑,心里却直犯醋味。乾隆这才细看那折页,只见上头写着:

        正大光明、勤政亲贤、九洲清宴、镂月开云、天然图画、碧桐书院、慈云普护、上下天光、杏花春馆、坦坦荡荡、茹古含今、长春仙馆、万方安和、武陵春色、山高水长、月地云居、汇芳书院、鸿慈永佑、日天琳宇、澹泊宁静、映水兰香、水木明瑟、濂溪乐处、多稼如云、鱼跃鸢飞、北远山村、亚峰秀色、四宜书屋、方壶胜景、澡身浴德、平湖秋月、蓬鸟瑶台、别有洞天、涵虚朗鉴、廓然大公、坐石临流、曲院风荷、夹镜鸣琴、洞天深处、天地一家春。

        下面密密麻麻又是亭馆名目,什么飞云轩、自得轩、琴趣轩、君子轩、澄景堂、益思堂、横云堂、翠扶楼、影山楼、芥丹亭、环碧亭、玉玲珑馆、文佳书屋、绘雨精舍……足足几百处藻词华毓极尽修饰,琳琅不能暇接。

        乾隆笑道:“这是张照的拟笔,再不然就是纪昀。张照的文笔华贵,纪昀的沉实敏捷,朕断定不了是谁,但出不了二人范围。”

        “你们瞧瞧皇上的眼力!”皇后对几个女人笑道:“这是张照和纪昀合拟的呢!纪昀主笔,张照润色——方才我还和她们讲,主子准能看出谁写出来的,那拉氏还不信!”乾隆看了一跟那拉氏,笑道:“一代有一代的格调,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情趣,诗词曲赋和人一样是有个性格体态风貌的,再也不得混同。不信你们从《永乐大典》里冷僻书里摘出各代一句诗,朕虽不知道作者是何许人,但要断出他是哪一代的人大约错不了。”钮祜禄氏便即乘势灌米汤,笑道:“在娘家听我们老爷子说过,有大能耐的硕儒能断代诗词。我们从小儿也跟着兄弟们念几句诗的,觉得都一样的顺口儿,谁知道这里头恁门大的学问呢?”那拉氏也不甘居后,说道:“我爷爷也说过,圣祖爷像我们主子这般春秋时,也还分不出诗词断代。我们爷可不是青出于蓝而……而……而蓝于青么?”陈氏笑道:“是青出于青而蓝于蓝!那拉主儿记混了!”那拉氏掩口葫芦而笑,说道:“是青出于蓝而青于青——陈氏你不懂!”

        几个妃嫔争相奉迎,燕呢莺语乱解成语。睐娘是不懂,怔着眼傻听,皇后那样一个庄重端凝的人,笑得拊胸颤身,棠儿却知她们是讨好儿逗宠,勉强笑着,心里不是滋味。乾隆被几个宠妃逗得呵呵大笑,说道:“真正的胡乱用典!荀子在这里,也教你们给搅糊涂了!”皇后笑道:“你见人看折子,不是钱粮就是狱讼,不然又是调派文武。这么着松乏一下身子骨儿也是好的。”又笑一阵,才道:“张照年岁大了,纪昀用轿子抬他进园子,一路看一路拟的。内务府来人问,我说是我允许他坐轿的。要有【创建和谐家园】劾,皇上心里要有个数——他们只是草拟,这些名目,还要皇上御定。也得你写出来,好教石工去刻。说句实话,这园子虽好,我还是觉得工程太大了。尤明堂夫人进来见我,问了一下,一年要花差不离十兆银子,那能赈济多少穷人呐!”

        “我的皇后,银子不缺的是!”乾隆笑道:“朕心里有数,这不是修阿房宫,也不是筑长城,再不得有孟姜女的!粤闽滇浙四省海关,一年进项就是二十兆,拿一点修园子,不单为娱乐,是要宣示我央央天朝威仪,我已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心疼这点银子。尤明堂是户部管钱粮的出身,你是万国之君皇后,要有母仪万国的风度雅量,对吧?”皇后心里感动,口中笑道:“皇上自然是高瞻远瞩,我没得话说。这就好比人家置产业,我的意思是量力而行。天下人吃饭穿衣,还是最要紧的。”

        乾隆点头称是,又道:“你们都该学皇后这份心田,除了国家、百姓,从来不想着自己享乐。这就是母仪天下的风范——你们看,她从【创建和谐家园】得花里狐哨,都是半旧衣裳,头饰也没一件金珠翠玉,扎的是通草绒花——朕不是说女人不兴许打扮,女人爱打扮是夭性,只要适度就对了。”说着,见睐娘转脸捂口儿,仿佛呕秽的样子,便问:“你脸色苍白,身子不爽么?”

        “奴婢原没这毛病儿,”睐娘忙回转身子答道,“近来不知怎的,常常翻胃——不打紧的,过一阵子就好了。”乾隆笑道:“有病不要挺着,跟皇后说一声儿,传太医来,吃两剂健脾的药就好了。”

        几个女人听了都不禁莞尔而笑。皇后因问:“单是呕秽么?想不想杏子吃?”睐娘傻乎乎看着皇后,说道:“娘娘怎么知道的?想的!我院里架上青葡萄都快吃完了。我想,青葡萄能治病,何必惊动娘娘,叫太医呢?”那拉氏笑道:“别吃葡萄,那东西性儿热。我院里满后院都是梅子,每天叫人过来拣着青的摘一盘子。”钮祜禄氏道:“我那里酿的有酸梅汤。”陈氏道:“我有镇江醋。”棠儿掩口儿笑道:“山西老陈醋也使得的……”七嘴八舌俱都说的酸物,叽叽格格夹着笑声,听得乾隆发怔,说道:“你们说的什么呀,朕原本有点渴,现在满都是口水。”

        皇后笑道:“皇上,睐——魏佳氏是有了。”

        “有了?啊——”

        女人们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乾隆猛地想起,棠儿怀上福康安,也悄悄告诉自己“想酸的吃”,一下子恍然大悟,因目视皇后。富察氏会意,笑道:“已经传出话去了,魏佳氏注名金册,礼部明儿就送进来。打现在起,就在我这殿暖阁外给睐娘设个帐子。太监宫女暂称她睐主儿,和我一桌进膳。我会照料她的——这是天大的喜事,我们大家欢喜高兴,都在这里陪皇上进膳!——谁有什么好笑话儿古记儿,说给皇上取取乐子解闷儿。还有件大喜事:老佛爷皇上如天慈恩圣德,所有嫔妃以上的皇眷,都恩准回娘家归宁一次。大家可以捎信儿给家里,礼部要依康熙爷年间的例拟出制度仪仗,回头还有恩旨的。”

        众人越发欢喜雀跃,人人兴奋得脸色通红,一齐跪下向乾隆谢恩,起身之后仍互相对视着,虽把持着体态尊贵稳重,仍都抑不住笑。陈氏笑道:“我来逗皇上主子娘娘个乐子。我姥姥庄上有个大肚汉,没给我家当长工时候有一回走岳丈家。可怜见的,平日连玉米面饼子都吃不饱,在岳丈家放开了量,大个儿饺子就吃了八大碗,胀得肚子溜儿圆。”说到这里,众人已是笑了。皇后道:“这必又是个傻女婿古记儿。”

        “是,他是个不够数儿。”陈氏陪笑道,“——回家走到路上,一阵风吹掉了头上草帽儿,他一弯腰,嘴里掉出个饺子。这傻大肚儿用脚一呲,瞧了瞧,心里挺惋惜的,自言自语说‘唉……早知道是羊肉馅儿,就该再吃两碗!’”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乾隆端着一杯凉茶,笑得浑身直抖。那拉氏扶着睐娘肩头直不起腰来,钮祜禄氏正吃冰湃葡萄,连核儿吞了肚里,彩云彩卉几个宫女见皇后笑得伏在案上咳嗽,忙笑着上炕给她捶背。那陈氏却仍一本正经,接着说道:“……草帽儿捡不起,又舍不得丢,他人傻自有傻办法,一路走,一路用脚踢着草帽儿回家。恰到村口,遇见他爹。老爷子见儿子这形容儿,上来‘啪’的就括了个老大耳巴子,骂‘没出息的东西,吃撑胀得肚于跟西瓜似的,也不怕路上人笑!’这大肚儿汉因见嫂子坐在大树底下歇凉儿,也是揣着个大肚子,心里委屈,指着嫂子说:‘你光知道打我,偏心眼儿!瞧她吃得什么模样!,”

        众人又爆发一阵哄堂大笑。乾隆笑得打跌指着陈氏,半晌才说出话来:“好贫嘴!这人当了你家长工,还不吃你们个河干海落?……好,好……朕许久没有这样笑了,皇后也没笑得这样儿……”递过手中汉玉坠儿檀香木折扇,又道,“朕赏人扇子不轻易写字儿,这是昨儿兴起写的,赏你了!”

        “这是真人真事儿呢!”陈氏谢赏了,笑道:“我姥姥家收长工,头一条就是比吃,吃不进去二斤白面饼子甭想当她家长工。这人叫陈二,一气儿当着老爷子吃进去四斤饼子,抹着嘴说‘将就着算饱了,我不能把东家吃怕了’——说他傻,也不全是的。”

        乾隆笑道:“别又是个能吃不能干的。‘一顿能吃两桶饭,挑了二斤半,压得直出汗’,是么?”陈氏道:“庄上人、管家们起初也都这么瞧他,他身子狼亢,耩地锄麦插秧割稻剥玉米淘井,这些庄院活计一样也做不来,千斤辕车断了轴,他一只手就能扳起来。闲了没事,把辗场石碌举到三叉树上架起,谁瞧着也取不下来。庄头儿就要开革他,老爷子说‘已经招来了,再撵了不好。也不见得就一点用处没有。他家没了地,回去饿死了,也是罪过。’恰那年佃户们抗佃,上千的人冲了我姥姥院子,长工庄丁护院的逃得一个影儿不见。那些穷佃户们红了眼,疯了似的满院乱窜,见粮就扛,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姥姥吓瘫在观音像前,老爷子唬得钻到床底下躲起。独这陈二有忠心,自绰一把桑杈守住堂屋,挑倒了十七八个乱民。有两个冲上滴水檐的,还被他一手提一个,直掼到三丈开外的水池子里头……事过之后,老爷子拨了三十亩地,一处宅院,庆窝农具齐全,都给了他家,又赏了个丫头配给陈二,他们一家子又过起来了呢!”

        她起初说着,人们还笑,听到后来竟肃然起敬,都在不言声沉思。乾隆也悚然动容,良久,叹道:“这是个将军材料儿,埋没了庄稼院里,你老爷心里不糊涂,眼里有水。要听小话撵了出去,没准儿带佃户抗租冲大院他就是个首脑!你是福建人是吧?那里地土兼并得太厉害,大业主多,稍不留心就闹主佃相争。弄不好就出大乱子。而且靠近台湾,临着海,作了案子上船一躲,又成了海盗,写信给你家老爷子,别提朕这些话,只说这事料理得好。朝廷有明发的劝减佃租的诏谕,看似向着佃户,其实还是为业主好。佃租减些子,抗租的事就少了,不得个长远平安富贵?朝廷年年免去受灾地方赋捐,大处说也是一样的道理——当然,刁佃抗佃率众闹事,为首的有一个杀一个,也是不能慈悲的!前头说的是道理,后头说的是规矩,不可偏废。”

        他长篇大论,侃侃而述,说得语重心长,众人听得无不低头宾服。皇后笑问棠儿:“咱们家几处庄子,上回说要减成四成租,办了没有?傅恒忙,这些事你要多操点心。”棠儿忙道:“前年就减了,娘娘放心,再不得出事儿的。咱们天家亲贵,傅恒受主子这样恩遇,我也不肯当守财奴的。”陈氏忙道:“我今晚就写信交给内务府,随驿站公文顺带回去。我娘家也得减租!”钮祜禄氏道:“我娘家也有几处【创建和谐家园】园,也要减些租贡。钱财是身外之物,聚敛多了就成了负担了!”“就是的!”那拉氏生恐好话给别人讲尽了,也忙笑道:“我家的去年也减了。我跟兄弟们说了句俗语儿:我儿比我强,要钱做甚么?我儿不如我,有钱又如何?——他们就减了!”

        “我儿比我强,要钱做甚么?我儿不如我,有钱又如何?——这话说得好!”乾隆鼓掌大笑,“比孔夫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还要实在耐味儿——传膳!今晚好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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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理家事棠儿奖小奴 议政务傅恒敦友朋

        棠儿乘轿从圆明园回到老齐化门内自己府邸,天色已经断黑。夏日昼长,下轿借着倒厦前灯光看表,已指到亥正时分。里院里侍候的黄世清家的,程富贵家的,老赖家的,几个有头脸的婆子,听门上报信主母回府,一拥而出簇拥着棠儿进来。一路两行家人长随站在灯下垂手恃立,给她们让路。棠儿一头走,一头答应她们请安奉迎,因问:“怎么不见冯家的?”王小七媳妇儿是内院管事儿的,见问担水老冯媳妇儿,忙陪笑道:“冯家的二小子——就是原来看花园子的那个小厮,选了广东高要县令,下晚进花厅子给老爷请安,老爷说‘既是后日动程,明儿中午带儿子进来’,要和夫人一道儿接见。所以告了假……”

        “这也是人情天理。”棠儿头也不回,边走边说,“这大喜事,他们自己家也该庆贺一下的……你老爷已经回来了?”“回来了!”小七子家的恭恭敬敬回道,“老爷今儿下来得早,是我们当家的侍候,任谁不见,足足儿在书房睡了多半个时辰呢!后来张老相国来了。送走张老相国,又来了一帮子,有纪老爷岳军门还有几个兵部的司堂官儿,我男人也不认的……他们前脚出去,讷亲夫人后脚来,说要见您,我请她明个再来,哭着去了。老爷一边吃晚饭一边见几个外官,一拨一拨的都去了。这会子老爷在西书房和刑部几个人说话,勒三爷,敦二爷敦三爷在西书房赶围棋儿候着说话呢!”

        棠儿一门心思的高兴,想和丈夫说说见乾隆见太后皇后,说说赐筵情形。听见傅恒忙得这样,按捺着兴头打消了立即叫丈夫的念头,看看已到二门口,秋英等大丫头提灯迎出来,棠儿遂站住了脚,笑道:“告诉你们个喜讯儿、小七家的跟你男人说说,要有个预备——我们家主子娘娘要归宁!这是傅家天大的事,要好好合计一下迎驾的事!”“归宁?”小七子家的这词儿听不懂,笑着发怔道:“奴婢不懂的,请太太点拨。”棠儿笑道:“就是姑奶奶回门子——懂了么?这事还没回老爷,你们心里有数儿,西花园子要翻了重建,修出正殿来,合着皇家体制……该调的银子赶紧从庄上拨过来,放出去的赶紧收回来,免得临时不凑手儿……”

        众人起先听得发怔,至此都是喜得笑逐颜开。老赖家的头一个合掌念佛:“阿弥陀佛!天公祖奶奶【创建和谐家园】菩萨!这事只听我祖公公说过,康熙爷年间有过。我婆婆儿还有福在街上瞧过热闹,单是周贵妃娘家,就花了三十万两银子!比着赛社会还排场体面十倍呢!想不到我也能有福开开这个眼!”程富贵家的也道:“我们主子娘娘不同别个娘娘,那是整副銮驾!”黄世清家的也郑重其事说:“那是当然!谁也僭越不了我们主子娘娘姑奶奶!”

        “就是这个话。但老爷今晚才知道,且不要张扬。”棠儿被她们鼓动得心里兴奋,直想笑个痛快。想到自家身分,越发用力抑住,镇定得一如常日。因道:“叫你们男人到书房那边侍候。老爷办事下来就说我在上房等着他——明日卯时在东议事厅,二层管家以上和你们几个都等着我去说话——康儿呢?睡了呢么?”

        小七子家的听一句躬身答应一声,忙笑道:“三爷今下午因下雨没练成功夫,晚饭后叫了我的小子王吉保过去。敢情这会子还在后院里——”没等她说完,棠儿便道:“泥里巴叽的,这会子还练什么把势——把他们叫我房里来!”说罢随着秋英进来。偏着脸看天色时,早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半晴得一天莲花云,只半轮月亮若隐若现的,满院灯烛照着,根本显不出月色。

        秋英陪着棠儿坐了竹藤春凳儿,早有小丫头端了洗脚水。她亲自拧了一把蘸了法兰西香水儿的毛巾递给棠儿,脚不点地忙着下慢帐,口中道:“太太准是在宫里陪筵的了,如今脸上还带着春色呢——这是冰湃的酸梅汤,您先喝点祛祛暑气……这东西收敛,太太别用得多了——鹦哥儿,廊底下再烧一把熏香,防着外头蚊子进来!”棠儿喝了两口酸梅汤,半歪在春凳上,由着两个小丫头跪在地下给自己撩着热水洗脚捏腿,对正在炕上摆冰盆子的秋英笑道:“秋英,你是属猪的,今年十九岁了吧?我记得和我同月同日生儿的。”

        “我是哪牌名儿上的人?”秋英腾身下炕,赶开两个小丫头,亲自给棠儿按脚,一头说:“膝盖儿底下这几处穴,按起来酸酸的,能解乏倒血儿——懂了么,也别使劲儿太大按疼了——太太记性真好,和太太同月同日生儿,我年年都沾您的福气呢!”棠儿被她侍奉得舒坦,温语说道:“十九岁,再不寻婆家有人要笑话我了。你说,看中了咱府里哪个小厮?我给你主张……”秋英腾地红了脸,轻手抚按着棠儿的背,忸怩地浅笑道:“哪个我也看不中!嫁男人有什么好?我就和太太对缘分儿……太太是个观音,我给您捧一辈子瓶儿。我谁也不嫁!”

        棠儿叹道:“在我房里待奉的丫头换了几茬儿了。如今我们家不比先前,跟我的人我更不肯教她吃亏。明铛儿配了纪大人,那是她撞上了的福,难得和她比较。你是家生子儿奴才,我思量着,一是府里能干小厮放出去作官的,二是老爷在外头遇着有合适的,有出息的官儿,就给你出籍配出去,就是这跟前小丫头子们,也都要好生安排终身大事……”

        正说着,外头吧叽吧叽一阵脚步由远及近,仿佛湿鞋踩在水上般声音。棠儿张眼一望,竟是小吉保背着福康安上阶进了堂屋。她一个惊乍“呼”地坐直身子,脸上已是变色,急问道:“是摔着了么?碰了哪里?放下来,不能走路儿么?”小吉保缓缓蹲身放下福康安,棠儿审视时,福康安却半点也不似有伤的模样,挤着眼儿扮鬼脸儿笑,说道:“是吉保儿执意要背我,我也想吓额娘一跳!”棠儿这才放下心来,灯下看两个少年,都滚得泥猴子一般,连辫子上都沾满了黄泥巴,湿得往下淋水——忙趿了鞋,到儿子跟前,心疼地抚摸着额前一块青,数落道:“练布库刀枪是你阿玛的指令,娘也不反对。也得分个时候儿,黑更半夜的就在泥里头滚!看,这里碰着了不是?既是没受伤,不该叫吉保儿背你,他比你还小两岁呢——叫外人听见,咱们家不体恤奴才!”

        “是我要背爷的,后院子那块黄泥地贼滑,怕摔着了爷!”吉保儿更是狼狈,额上一左一右鼓着两个大包,满脸都是污泥,说话却是精神头儿十足:“太太别责怪我们三爷,三爷念书,练功夫比大爷二爷强得多呢!我爷爷背过我们老太爷,我爹背过我们老爷,出兵放马立功劳,将来我们爷当军门,我也得跟着!这会子背背爷算什么?”

        棠儿听得心里越发欢喜,笑嘻嘻拍拍吉保儿头顶道:“好小子,真长大了,晓得给主子卖命出力了!秋英明儿传话给帐房,吉保的月例加到二两——带他们到西厢屋,好好洗个澡,碰着的地方儿抹点紫金活络丹——去吧!”

        这边棠儿料理家务,心里筹划富察皇后省亲归宁的大事。傅恒在西花厅忙着和刑部的人接谈,又怕勒敏、敦家兄弟受冷落,不时叫人送瓜果冰块到书房,又惦记着棠儿从大内回来,皇后处还有什么事。几头操心,也亏了他平日打熬得好身体,历练得好章法:办什么事想什么事,因此仍听得十分耐心。

        被接见的没有刑部大员,只有刑部缉捕司堂官陈索文、秋审司堂官陈索剑,还有“天下第一名捕”黄天霸,如今是赏着三品顶戴的缉盗观察使,坐在傅恒挨身。另外还有两个,是头一次受傅恒接见,一个是黄天霸的大【创建和谐家园】,十三太保之首贾富春,一个是从“一枝花”教中反水投诚的燕入云。傅恒虽然官高权重,却半点也不拿腔作势,随和谦恭中带着雍容稳沉,说起话来却毫不模棱,自带的天璜贵胃风度,也许正为如此,五个人坐在他跟前近半个时辰,个个热得汗流泱背,满盘的冰块,没人敢动一动。

        “老兄们回的事,兄弟有的已经知道:“傅恒已听完大家汇报“一枝花”案子的细微事节,见他们拘束,亲自端起盘子,请众人含了冰块取凉,缓缓摇着扇子说道:“听这么备细一谈,大抵轮廓也就清楚了。不过……有的地方听到的有弦外之音,有的地方听起来衔接不上啊……”

        几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确有难言之隐。“一技花”党徒在浙江、江宁重建网络,借治病施药传布“八卦教”,两江属下官员眷属也多有信奉资助的,有些府道官员也在家里请【创建和谐家园】设坛法鬼捉狐禳灾祈福。这些中不溜儿的官员倒也没有隐匿。但有些事涉及到钱度,高恒也有几船铜卖给了扬州一家铜商,更有骇人听闻的,大内太监里也有信教的,不知是谁,将皇后的生辰八字玉碟金册都抄了出去!事涉皇家内苑家务,隐隐显显暧昧不清。几个人一商量,都觉得察得太细凶险莫测,因都隐去了,弥缝起来汇报。原以为天衣无缝的,不想还是被傅恒听了出来。

        “我不想细问。”傅恒一笑站起身来,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言声,一手抚着搭在怀里的辫子,一手轻轻扇着风,踱至大玻璃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望着外边的暗夜。

        外面其实一切都看不清楚。屋里的灯光大亮,而天上的月亮隐在云里,隔着玻璃,景物都朦胧成了一片,楼榭亭台间模糊不清的树影摇曳间,偶尔能见一两点灯影恍惚闪烁。听得远处青蛙咯咕叫声传来,更显得花厅里岑寂凝静。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傅恒头也不回,款款说道:“天霸这次去江南,不要和地方官交往。刘统勋是坐纛儿的,刘墉——你只听刘墉的。嗯……我知道,刘墉的职分没有你们高,但他是钦差,有这一条,都要听他调度。这是一。第二,这次是专查易瑛一案的。与本案有直接关联的,要一查到底。不要横生枝蔓,求全贪大。宁可张网慢些,务必拿到易瑛本人——几次她都脱逃了,就为事机不密。这类案子要中央直接来破,地方官太杂,靠不住。三,八卦教、红阳教、混元教,台湾的黄教都是白莲教,易瑛名目上是教主,其实不能完全节制。案子破了,原来派进去我们的细作眼线不能暴露。要留在那里继续卧底儿。有官有禄有薪俸,不由吏部遴选考功,归你们刑部——但他们不能专折办差,只办刑部的差……这些人留在他们那里有好处,可以在各教中策反,朝廷也得耳目聪明。”

        傅恒说着转过身来,大约因思虑过深,他的眼睛在灯下幽暗得发绿,额上也蹩起一层层皱纹。他仿佛不胜倦惫,却仍在思索,话语声音不高,显得有些暗哑,却是异常清晰:“刘统勋父子是国家股肱良臣,手里的差使不止‘一枝花’一案。天霸,使出你浑身解数来,既要生擒‘一技花’,还要护得刘墉他们安全。这和寻常案子不同,其实是个不明摆阵势的战场,一点也不次于金川之役——漂亮办好差使,我保你们有野战爵位功勋,一个伯爵是稳稳当当的!还有你们两位,论功行赏——明白么?”

        “卑职们明白!”

        黄天霸燕入云和贾富春被他的目光慑得发噤,又被这番立功赏爵的激励拱得浑身血脉贲张。他们谁也没想到缉拿这些教众,朝廷竟肯出这么大的封赏,躁动得一身铮劲,齐站起身来高声应命。黄天霸几次与易瑛觌面交锋均遭挫受辱,一者心里愤恨愧恧,二者也深知易瑛党羽遍天下,耳目灵动势大难制,他是个深沉干练人,虽然激动,却也虑到此事并非易与之事,因道:“傅相方才说的,标下仔细思量,一则是天恩浩荡,二则也真不容易。天霸一介江湖草茅之士,能受相爷如此知遇,只能说一句话,不是我提着易瑛人头来见傅相,就是刘大人提着我的头来见您。只有一条,不与地方官联络,就动用不了绿营兵,易瑛的党众有的一村一寨都是的,愚民百姓护着,又不能激起民变,凭我带去这些门生朋友,恐怕难以办好这差使。”

        “我已经说过了,听刘墉的,有事请刘大人裁度。”傅恒用欣赏的目光盯着黄天霸,点头笑道:“他有权调度当地驻军绿营的。不过最好不要兴师动众,能把她挤兑到城里捕拿是上策。皇上不要你提她的头来,要生擒,我也不要刘墉提你的头,我要你漂亮办差得胜而归!”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扫视着众人,长叹一声道:“‘一枝花’一个潦倒婆娘,起事桐柏,盘踞江西,扰乱山东直隶山西,又潜伏两江,与朝廷为敌二十余年。太平盛世中,这事太不可思议。皇上想见见这个人,我傅恒也想见识见识。这案子我亲自过问。两位陈老兄——所见(索剑)所闻(索文)可都向我直报喔!”

        陈索文陈索剑并众人都是一笑。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陈索文因道:“中堂,前奉军机处谕,‘一技花’一案只向刑部汇报节略,不详明申报。我们的顶头上司,不好开罪的,请中堂给我们多罗尚书打个招呼,免得误会。”

        “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不会再问你们。刘统勋也是刑部尚书么!”傅恒笑了笑,端起茶杯,又道:“有些细事你们商量去,放胆办差。拿‘一技花’,要钱给钱要物给物——有你们料理不得的,再来回我——天不早了,我还有人要见,不虚留大家了。”说罢啜茶一饮,众人便纷纷辞行。

        傅恒格外破格,直送出滴水檐下,众人再揖而别,也不返回花厅,径往东边一箭之地书房踱来。小七子见是缝儿,一边递凉毛巾给他擦汗,一路跟着走,将棠儿的话一长一短说了,傅恒边听边心不在焉地“哈”着,只听到说姐姐要省亲归宁,脚步略顿了一下,说道:“书房里几个是朋友,再忙再累也要见见——叫你婆娘进去回太太,是我约人家来的,少谈一会子就进去。她困了只管歇着就是。噢,还有,讷亲已经伏法。明日你从帐上支一千六百两银子送他府上作赙仪,尽一尽朋友情义……”一头说着,书房已到,傅恒一摆手便拾级上阶。因听得里头仍在热闹,似乎敦诚要悔子儿,敦敏不肯,傅恒一笑推门而入,说道:“好热闹!我在那边苦巴巴议政,你们敲棋吃冰块儿,占着我的书房作乐子!”

        “六爷来了!”勒敏坐在棋抨旁边,兀自仔细审量那棋局,见傅恒满面笑容进来,忙起身揖迎,指着敦敏道:“您瞧瞧这兄弟俩的形容儿,还是太祖爷的骨血,金枝玉叶儿!一个先悔了,这会子敦诚要悔,敦敏又不肯。您再不来,兄弟俩要为这个小东道儿扭打起来呢!”傅恒进来时不留意,此时二人从棋桌下钻站起来才看清楚,敦敏没穿大衣裳,灰府绸短拾儿,也没束腰带,辫子盘在脖子上满沾的都是灰尘絮儿,手中紧接着一枚棋子儿,兀自说:“世法平等,只许你悔,不许我悔么?”再看敦诚,索性连小衣也没穿,打着赤膊赤着脚,满头油汗,嬉皮笑脸地乱局,说道:“融四岁能让梨,何况你是哥子,何况你三十多岁,何况是在宰相府!”

        两个人兀自要傅恒“以宰天下之衡器宰这局棋”。傅恒笑道:“没想到我这琴剑书房遭了一大棋劫!你们嗅嗅这股子汗臭脚味儿,亏勒敏也能耐得——外头的谁在?进来点上香,把纱展子放下来,把亮窗打开,拧两把热毛巾给几位老爷揩脸,再送点冰块儿来!”一边说,笑着坐了看他们各人穿衣洗涮。

        “六爷,老早叫了我们过来,必定有要紧的事。”一时收拾停当落座,敦诚含了一块冰,含糊不清地笑说,“来了又不先接见,必定不是急事。——说笑归说笑,现在你是宰相,我们都是下司属员,有什么差使,请指令,我们不敢怠慢。”他人虽诙谐,话说得却是郑重其事,一脸的诚挚之容,三个人都坐定了静等傅恒发话。

        傅恒刚在花厅议事议得头昏脑涨,一心经济事务一脸公事相,还要支辅相门面,乍到几个知己朋友问,又是这般浑然无凿的天趣,但觉一腔浊气洗得干干净净,身心都清爽了,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气氛。遂脱掉官服,赤脚趿了鞋取了一块西瓜,边吃边笑,口中呜噜不清说道:“我喜欢这么随便。敏二爷诚三爷这样儿的好。勒敏太正经、庄有恭和鄂善假正经,钱度见风使舵,都透着个‘假’。朋友来我家和外头不一样,差使要说,规矩要小——勒敏把大衣裳给我脱了。吃瓜——哪有那么多穷讲究!”勒敏笑着脱衣,说道:“我虽是状元出身,带了几年兵,也沾了不少匪气,书卷气太酸,和老行伍们吊书袋子,得有点丘八风度才成!”说着抓起瓜来唏唏溜溜就是一块进了肚里,满口淋淋漓漓的瓜汁顺下巴往下滴嗒。又道:“他们两个是黄带子宗室,我揣着个手本履历在书房候见,敢不恭肃敬谨么?”

        “你递手本,六爷敢撕了它!”敦敏将毛巾递给勒敏,回座笑道。“不过还是要分场合的。比如叫你去顶金辉当四川巡抚,下头官儿见你,不老老实实递手本成不成?”勒敏笑道:“他们不递不成!李卫兴的规矩,上台阶儿得一溜小跑递手本,说这样显得殷勤,又显着是办差匆忙赶来的——如今满天下都这样儿了!”

        笑声中傅恒已恢复了从容平静,用手绢仔细地揩着手,说道:“敦二爷三爷也不是外人。上谕已经发到军机处。约你来也为告诉你,你要出任湖广巡抚,先署理,待后实封。”

        “好啊!”敦敏敦诚一跃而起,打揖作贺,“这么好的事,闷葫芦儿瞒着我们!——你得请客!”“客当然是要请的。”傅恒笑着请二敦坐了,用盘子递冰湃李子给三个人吃,说道:“明日皇上在韵松轩接见,聆听圣训之后,我和阿桂先请你们,然后你再还席。”不等敦家兄弟说话,傅恒接着又道:“皇上叫我先和你谈谈。明儿我进去了你再引见。”

        勒敏文状元出身,又在金川历练数年军务,早已变得练达深沉,城府颇深,他很快就从惊喜中镇定下来,只是一时还理不出头绪,便拣着熟套路先敷衍着,因沉吟片刻,叹道:“六爷这话太出意外,我连一点也没想到。我家是满洲旧人,世受国恩,先父因甫欠国债,负罪而终。我自己其实是畸零获罪之身,又蒙圣主遴选殿元,不次擢拔。入金川料理差事,满以为可以略建微劳,聊报圣恩于万一,不料金川主将辱国,连带我勒敏罪上加罪,清夜扪心,没有尺寸之功,正畏惧恐惶无可奈何。突然又加此隆重之恩……我不知道如何向主子回话,更不知道如何感激圣上如天之德,唯有这一身,拼死报效就是!”不知是真的心中感激,还是这些话感动了自己,说到后来,勒敏的眼圈里已含了泪水。敦敏敦诚尽自玩世不恭,见他们进了公事奏对格局,也就收了嬉笑之容,端坐品茶不语。

        “你这些是心里话,说得好。”傅恒不动声色,只略略点点头,说道:“金辉已经出缺,金鉷因为有案子没有料理清楚。不然,就要金拱去湖广的。皇上的意思,要岳钟麟兼四川总督提调湖广,调尹继善暂任甘陕总督,待平定金川再作调度,卢焯原也去得,但他要去江淮任河督,李侍尧也是人选,但他那里开铜,也暂不能离开。因为湖广为九省通衙,又为四川门户,连带着有军务,所以庄有恭、鄂善也不合适。我就荐了你,阿桂也同意,这就定下了。”

        “谢六爷举荐——”

        “这里头没有私情,我不拿私情和国事混搅,你不要谢我。”傅恒打断了勒敏的感激话头,“你谢皇恩是对的,我傅老六没权力叫你任这个职。但你既是我荐,有几句话是肺腑之言,少不得叮嘱你几句。”

        “请六爷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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