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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贵主儿请安!”棠儿见她进来,已经站起身,又行礼道:“贵主儿好气色,看去又年轻十岁,插上这朵花,鲜灵灵的,跟仇十洲画的那个什么画儿一样呢!”话没说完,见乾隆轻摇竹扇款步而入,便闭住了口。内外太监宫女、那拉氏见他进来都已跪下。棠儿便也跟着跪了,只有皇后款款站起身来。
乾隆不经意地环视众人一眼,和棠儿目光一触即避开了。随随便便坐下去笑道:“说得高高兴兴的,见朕来又都不言声了——这是谁送来的?”他指着那包怀表问道。皇后将棠儿的话转述了,又笑道:“我赏了棠儿一块,还有睐娘。那拉氏既来了,自然也要赏一块。”那拉氏却不愿和棠儿、睐娘一例,笑道:“主子忘了,上回在慈宁宫,老佛爷赏了一大一小两块呢!”乾隆道:“老佛爷是老佛爷,娘娘是娘娘。皇后己经说话,还能收回么!”那拉氏脸一红,说道:“是奴婢想左了。”便忙接表谢恩。
“你们都起来吧。”乾隆显得很轻松,用扇子轻挥一下,说道:“皇后身子是越看越见好。朕准备去承德,特地来问问,你想去不想。想去呢,三五天择日就走,得叫秦媚媚他们准备一下行装。”说着便啜茶。皇后说道:“不知怎的,今年我想走走。也想请皇上的恩典,能迟几日不能?六月十九是观音圣诞,您知道我许过大愿,要救一条人命,放三千生灵,广济寺已经预备下了,救命的事还没请旨,也不知道该救谁,也请皇上拿主意帮我。这事办完,心无挂碍去承德,因为我还准备了点体己,想在承德避暑山庄里修个喇嘛庙,开光破土,我不去显得不虔诚。”
乾隆听到“不知道该救谁”已是笑不可遏,此时更大笑,说道:“你和太后老佛爷一定商量好了的!那拉氏,方才太后那里是不是这一说?明天杀卢焯,你好救他么?”几个女人早就知道这个案子,皇后和棠儿还见过卢焯,听乾隆一说,都从心底打了个颤。皇后默然良久,说道:“我没想过救卢焯,那是关乎国家景运的大事,女人不能过问。我想着今年秋决的犯人,必有一等无奈犯罪的可怜没造化的,或者为亲人报仇犯罪的,我来讲情,皇上免勾,就是我救了他。”乾隆听着心里感动得一沉,说道:“这两种人其实无可杀之心,但只国法无情。朕从来勾决他们下笔时极为踌蹰。你这是仁慈之心嘛,朕当然要成全。不过,朕还是把一个卢焯交给你救。”说话间他已想好,立刻给富察氏一个顺水人情,“卢焯犯了死罪,也有可恕之情,你来救他。明日午初他上法场你上乾清宫,当众说!”
“上乾清宫?”皇后吃了一惊,继而又有些兴奋,目光流动一下又黯淡下来,摇头道:“……我不敢……那不和戏本儿里唱的,鼓儿词里说的一样了……您是圣君,他又该杀,我说什么好呢……”乾隆笑道:“朕来教你,他们那些大臣,都是你的奴才。你进殿他们都得老实跪下,怕他们什么?圣君也得贤后来配!你就说——卢焯能治水,能造堰,别人做不来,治水能防水患,修堰又可灌田。黄河漕运几年一折腾,自有史以来平均四年天下一旱,救卢焯不单为卢焯,为救受水旱之苦的人家,看他谁驳得了?”皇后心里激动,深情地望丈夫一眼,说道:“妾自然遵旨。可这毕竟带着干政味道,尤不愿天下人说皇上听妇人之言轻赦罪人。这么着,索性跟太后说了,她老人家下懿旨刀下留人,我再去乾清宫说情,而且言明下不为例,皇上算是尽了孝道。这么着似乎更好。”
乾隆笑道:“就依你!——既然有这心愿,就推到六月二十之后再成行。这次咱们一道儿奉着母后去秋猎。七月、八月,过了九月再回来。”又对棠儿道:“讷亲走了,傅恒要留北京,你就没这便宜了。”棠儿不知怎的,心里泛上一股醋味,说道:“奴婢听男人说了,往后年年要去承德秋猎。奴婢是不会想事儿的人,畅春园西边好大好大一片御苑,里边放养的樟、狍、鹿、麋、虎、豹、狼、熊很多,何必到木兰承德那些地方?说避暑吧,园子里也不算热,皇家宫苑还热着了?又何必跑远路,受那马轿劳顿的?”
乾隆敛住了笑容,缓缓起身踱步,说道:“你说的也不错,今儿朕就接了一个本子,是都察院监察御史丛洞写的,和你说的一样,还给朕扣了一条‘狩猎娱乐’朕已下旨,说他是妇人之见,目光短浅,已经驳下去了。”棠儿和那拉氏都听得发怔,秋后狩猎,不为了玩儿为什么?棠儿见乾隆并无不快之色,陪笑道:“傅恒也常说‘妇人之见’。我本就是妇人,也不算什么大错儿。但天下有这妇人之见的男人也多的是,总得说个道理儿才是呀!这么说那丛洞又触了霉头了。”乾隆笑道:“他是言官,朕怎么能因言惩处?驳他,也正为让臣工天下都知道这秋猎的道理。”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咱们大清自顺治爷开国,已近百年。太平日子久了,八旗旗务都荒了,将怕带兵,兵怕炮响,都成了老爷兵!金川战事失利,和士卒不勇也有干系。满洲人入关不足十三万兵,打得李自成一百万铁骑丢盔卸甲;圣祖爷平三藩,十一省反朝廷,黑水逆波流遍天下,几年就平了。到先帝和朕手里,一个改土归流,一个大小金川,损我上将四五人!所以秋猎不过是借田猎讲武,调来各处军队练练把式。不要弄到皇帝手无缚鸡之力,三军战阵不成行伍,出了乱子临上轿现缠脚,那就迟了。三代以下圣君,没一个不讲究田猎的。你们不读史,怎么知道这一层?皇后就从来不说这个话。还有一宗,到关外秋猎,蒙古各王爷自然也来朝觐,借此大家见见面,中央与各藩恩情联络,也就不生疏了。所以年年要秋狩。你们女人也懂得,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嘛!就是你方才讲的,如果玩儿,朕就在宫里,难道玩不出新鲜花样儿么?”棠儿乍然间想起,和乾隆【创建和谐家园】时乾隆也说过“新鲜花样儿”的话,不由腾地红了脸,想啐,没敢。
第二日是行刑日,卢焯独自饱吃一餐辞世酒席,便由刑部的牛车绑押到西莱市口。时方天热,盛夏伏天极少杀人的,卢焯又是有名的封疆大吏,立时轰动了北京城,四面八方的人拥来,不到辰时就把法场围了个密不透风。因为恩赦卢焯的机密没有泄露,监斩官刘统勋办得十分认真,亲自安排顺天府衙役维持法场,指定收尸家属位置,又怕进京保卢焯的福建人闹事,对黄天霸一干人又秘密布置监视。因卢焯在官场里的朋友故交不少,又专用芦席搭了棚子,由人随意设酒祭奠……忙得脚不沾地。
一时报说“卢焯押到”,气氛立时紧张起来。刘统勋在棚里正和几个部郎寒暄,话没说圆便赶出来。只见几十个衙役手拉手给刑车开道,挤得前仰后合,便命随从戈什哈:“给我用鞭子虚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把卢焯带到刑桩跟前。嘈杂不安的人群立时停止了骚动。在场中零零星星的咳嗽声里,刘统勋架着步子走到卢焯跟前,对闭目不语的卢焯一揖,说道:
“卢公,是我来为你送行的。”
“是延清,我明白。”
“没有绑疼吧?”
“没有。”
“这是旨意,我没有办法。”
“我明白,明白。”
“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
刘统勋又一揖,说道:“时辰还早,席棚里还有你不少故交送行,请先过去一叙。呆会儿统勋也有一杯水酒相送——给他松绑!——要不要搀扶?”见卢焯摇头,便摆手命人押送卢焯进棚。自己大步登上监斩台,环视一眼又开始骚动的人群,将手中警堂木“啪”地猛敲一声,喝道:“现在宣布圣旨和卢焯案由。在法场犯规者,一律由顺天府当场擒拿!”在一片寂静中,刘统勋展旨高声朗诵: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朕治天下以至公,待臣下以至诚,不意大臣中竟尚有如卢焯者,心地卑污,贪墨舞法,受贿累万,敲剥民财以饱私囊,思之情殊可恨!亦朕之诚不能感恪众人耳,易胜愧愤。前萨哈谅、喀尔钦之事天下周知,而卢焯不知殷鉴,悍然自触刑律。彼既毫不以朕躬及民生为念,朕亦何惜三尺王纲?旨下之日,即着将卢焯人犯一名绑赴刑场,立决正法,由刘统勋监视行刑。钦此!
接着又读案由。此时万头攒动,一片扰攘议论,嗡嗡之声,啧啧惊叹之声响成一片。刘统勋勉强读完,便下监斩台,却见敦敏、敦诚二人挤得发辫都湿淋淋的进来,遂笑道:“你们几时回京来的?杀卢焯有什么看头,这么热天儿,还不如去寻那个什么芹的会你们的诗。”
“卢焯一向是红极了的官儿,我们也相识的,落到这一步,当得来瞧瞧。你是个把杀人当作家常饭的人,亏你还笑得出!有朝一日我也轮上了,你也笑?”敦诚和刘统勋很熟,连说带笑道,“——还叫你说对了,我和哥子就是要看雪芹去的,我们刚从山海关回来。”刘统勋一边走一边道:“时辰也就到了,给卢焯递杯酒去——”话没说完,便听炮响,一个戈什哈追来禀道:“时辰到了,请大人下令!”刘统勋说了句“稍候,到三刻不迟——你们那本子《红楼梦》我看着打瞌睡儿,坊里买的《济公传》还有点意思。皇上正要纪昀收集图书,你们瞧好了,还不如先给纪昀送去看看。你们夸说《红楼梦》里的词写得好,我瞧着像风花雪月的,也不见出奇。”说得敦氏兄弟都咧着嘴儿笑,因见走近棚边,才都敛住了。
三个人还没进棚子,人群突然海潮般涌动起来,守监斩台的黄天霸小跑追上来,激动得话音颤抖,急急说道:“延清老大人!内廷蔡公公来了——”便见一个太监满脸油汗,高声喊:“太后有懿旨,娘娘有懿旨!命刘统勋刀下留人!”法场周围看热闹的人,这时聚集了将近万人,自大清开国以来,此地杀人无数,也时有临刑时命令刀下留人的,但出自太后、娘娘懿旨下令的,还是闻所未闻,连棚里正吃敬酒的当事人卢焯也惊呆在地,手中的杯“当”地落在地上。
人们突然像喝醉了酒,个个兴奋得红光满面,仿佛怕刘统勋没有听见似的,大叫:“刀下留人!刀下留人!”有的喊:“皇上万岁,万万岁!”有的叫:“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有的说:“阿弥陀佛!”有的暗念“南无观音菩萨。”……如鼎沸之水响成一片。人们有的双手合十,有的双膝跪地,扯着嗓门高声诵圣。刘统勋也变得晕晕乎乎的。向太监请了慈安,才清醒过来,说道:“公公请回步,上复太后老佛爷,主子娘娘,统勋谨遵懿旨!统勋就地待命,听候朝廷后命!”又命人通知卢焯,自己便不再进棚,竟自兀立在棚外大槐树下鹄立待命。敦敏、敦诚两个都是极爱热闹不安分的人,里里外外挤着看,一会儿看紫禁城方向,一会儿又看刘统勋,听说卢焯晕倒,又挤进棚里——此时棚里的官员也愈来愈多,挤得桌椅倒地,酒香肉香和臭汗味儿混成一片,见此时东大街已清出个人胡同,连九门提督衙门都出空了,由御林军亲自维持秩序。突然又一阵哗噪,东边一队快马远远飞驰过来,傅恒在养心殿的太监护从下,一直来到监斩台前,傅恒从容下马,南面而立,徐徐说道:“有旨,刘统勋跪听!”
“奴才刘统勋!”刘统勋快步晃着微微罗圈的腿过来,疾速打马蹄袖跪下,“——恭聆圣谕!’傅恒含笑看他一眼,说道:“皇上说——皇后娘娘今日辰牌四刻奉太后懿旨,临乾清宫面圣请旨:卢焯罪过虽为国法所不容,然其在任时,多为营运水利,治水造堰尚属有用之材。皇后愿亲保卢焯免刑,冀其将来戴罪立功。朕思皇后之言,亦拳拳于黎元众生之至意,朕以孝治天下,尤不欲拂太后圣德仁心,因用特赦,免除卢焯【创建和谐家园】,发回大理寺囚禁,以待后命。惟国法自有常例,常例不可轻破。谨告臣工百姓,着永不为例。其卢焯本人亦当感愧知悔,洗心革面,不辜负朕法外特施之恩!钦此!”刘统勋立即叩头高呼:“万岁,万万岁!——奴才当即遵旨照行!”此时,卢家来收尸的家属早已燃起万响鞭炮。爆竹声里又将带来的纸人纸马灵幡挽幔一火焚之,越发显得热闹不堪。刘统勋知道还有训戒卢焯的话,便带人拥了傅恒进棚。棚里的官员早已喜滋滋退出外面垂手侍立,看着他们进去了。
卢焯的一场钦命官司烈焰腾腾地打了一年有余,惊涛骇浪几翻几覆,最后是这么个落局。敦敏、敦诚似乎意外,又不觉得很意外。人散上马,兄弟二人继续出京,马上还在议论说笑。敦诚眼尖,用鞭子指着西直门口说道:“二哥,那个妇人,背影儿怎么瞧像是原先张屠户家的玉儿,勒敏一直寻她呢!”敦诚看了看,果然像。于是二人一齐加鞭,顷刻间便赶到西直门下马,见那女人背上还背着个打瞌睡儿的孩子,敦诚便大着胆子喊了声:“玉儿!”
“是敦家二位爷!”玉儿正张望什么,回头见是敦敏、敦诚,躲避着二人目光,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们也来瞧热闹的么?”
敦敏看了看她,蹙起了眉头,吁了一口气,才问:
“这是你的儿子?他姓什么?”
“也姓张……叫宝儿。”
“你爹呢?”
“去年就殁了……”
“你男人什么营生?”敦诚问道:“日子还过得?”
“种地的……”玉儿不知怎的红了眼圈,脚尖儿踮着地,也不看二人,“他人还是实诚的,守着十几亩地,也还将就过。就是婆子脾气不好……这都是命……”
三个人一时语塞,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敦敏又问道:“你们迁哪里去了,上回在雪芹那儿还说起你的猪肝,勒敏回来也问,我们都不知道。”玉儿脸色白得没一点血色,低下头去,不情愿地说道:“我们搬到了张家湾,轻易不进城的……这是来抓药,孩子外婆也快了……”敦诚说道:“不是我怪你爹,他是读书读出毛病了——说这些也没用了,告诉你,勒敏现在遭了官司!”玉儿一下子抬起头来,她额上眼角已有了鱼鳞细纹,一刹间,还依稀能见昔日绰约风采,问道:“他——官司要紧么?如今在哪里?”敦敏嗔道:“你咋乎吓她么?——不要紧,他在云南钱度那里,过些时就回京了。他的官司准赢,你放心!”
“瞧这光景你也艰难。”敦诚看了看她补得整整齐齐的大襟褂子,叹息一声,“这点银子给孩子买点吃的吧!着实有难处,叫你男人进城到我府里去,好歹我们大家相处一场。我们心里一直把你当大、大——姐看呢!”说着掏出三两一块银子塞到她手里,便见远处一个瘦高汉子肩上搭着褡子,手里提着药包儿走过来,二人不想和这个姓张的周旋,便上马一径出城。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曹雪芹的新居就在白家幢,今日这里很是热闹。不但有畸笏史,脂砚斋也在,敦敏、敦诚在门口下马,——进四合院便听刘啸林在大声说故事。芳卿在厨下烟熏火燎地炒莱,见小儿子趴在东厢窗户上,便喊道:“东篱!你哥哥在里头念书,你到大榆树底下玩去——别磕着脑门子了!”一转眼见了他们,忙拍着围裙出来朝上屋喊道:“芹圃!敦二爷、三爷来了!——你们里头坐,我给你们弄菜。”敦敏笑道:“嫂子如今炒的菜越闻越香。”敦诚道:“上回看诗,诗也写得好极了,跟着曹雪芹的人嘛!”说着、曹雪芹已迎出来。他经敦敏、敦诚说合,重入宗学当教习。原来一干和他过不去的长吏教习,已纷纷调往外任当官发财了。人事处得好,又有额定月例进项,傅恒府、怡亲王府、庄亲王府也常有小小照应。搬到敦家送的院子里,住房也好了许多,心情自然舒展。敦诚见他剃了的头刮得黢青,穿着月白市布袍子,半旧千层底鞋子,更显得渊薄岳峙神采照人,不禁喝彩:“把胡子也刮掉,再瘦点,白点,可以与潘岳比美了!”说着进来,一群人一哄而起,一边说笑着就灌罚酒。敦诚躲着酒,说道:“刘老先生接着说你的故事,我们都是空肚子,得垫垫菜——我们毕竟认罚还不成?”
“我在跟他们讲林四娘。你们来迟,只好将前头的再略述一下。”刘啸林盘膝坐在炕上窗户边,一手把杯,一手支着窗台,缓缓说道:“说的是康熙二年,福建人陈绿崖任青州道台的事。当时战乱刚过,衙署荒芜,野藤黄蒿满院。一日独坐独酌至昏夜,忽然来一艳丽宫装女子,蛮髻朱衣,绣臂凤翘,腰佩双剑。陈以为她是剑侠,一揖请坐,那女子自己绍介,她叫林四娘。是青州恒王宫嫔,不幸早死,殡于宫中,这个道台衙门就是原址。不数年国破,王宫夷为瓦砾。夜台寂寞,风凄月凉,慕陈公风雅特来相陪。绿崖细查她并无恶意,且又谈词不俗,就席间说些风话,拽袖拂手的,四娘也不甚抗拒,于是一人一鬼就好上了。忽有一日,四娘黯然有离别之色,说:‘妾与君尘缘已尽,这就要去终南山,特来一别,这卷诗是我们倡和之作,留给你作个心念。’说完奄然而灭。”敦诚见他吃酒,以为好听的还在后头,半日不听他接着讲,遂问道:“难道没了?”刘啸林笑道:“林四娘已经‘奄然而灭’,哪里还有故事?”
众人不禁一笑,敦敏老实,也说“这是寻常鬼狐故事。一点也不出奇。我们家一个包衣奴才在杭州贩瓷器发了财,带几百两银子进京营运,住在红果园,也是遇见个女子昏夜来就,晚来早去的。这包衣胆大好色,终日里设酒筵宴请她。有一日女子来说‘咱们缘分已尽了。我是这地块的狐仙,如今举家要迁走了……’两人哭了一场,那狐仙也就在蒿莱中隐没了——那包衣银子也没了,人也没了,来求我们老太爷。老太爷赏了他两个元宝,他去钱号兑制钱,不防进让就和那女人撞了个满怀,她也是来兑钱的!”众人听了不禁哄堂大笑,畸笏叟笑得吭吭地咳,说道:“敏爷闷葫芦儿,偏能捣鬼!别是陈绿崖也没钱了吧?”
“亵渎亵渎!”喇啸林在哄笑中连连摆手。“我还没说尽呢!我给你们背一首林四娘的诗你们听听!”众人听他这一说,立刻肃静下来,听他咏道:
静锁深官忆往年,楼台萧鼓遍烽烟。
红颜力薄难为厉,黑海心悲只学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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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高唱升平曲,君试听之亦惘然。
这一来大家谁也笑不出来了,脂砚斋笑道:“上回也是你,真是专会败兴,好好儿的,又来一首鬼气幢幢的丧门诗——下回不敢再约你了!”
“曹雪芹见芳卿上菜,忙接了在桌上换盘儿笑道:“这首七律很有身分的。砚斋也是的,怎么说败了兴?我还要把这故事儿写到书里去呢!当年繁华今夕索漠,四娘说错了么?”敦诚将今日法场特赦卢焯的事绘形绘色说了,又道:“你没见那人们,都和疯了、醉了似的,就地儿在那里高声诵圣。如今我们不但有个好皇上,还有了好太后、好娘娘。我就只有点奇怪,娘娘高居深宫不问政务,怎就忽拉巴儿想起了救卢焯!”
“深宫帷幔之中的事,外人怎么知道?”脂砚斋拈须,邀大家碰杯,说道:“说如今天下鼎盛繁华是不假。我从南京过来,继善公带我看他修的金陵书院,那真叫巍峨壮观,嵩阳、岳麓这些书院不及它一半大!我说‘继善公真是功德无量’,继善只笑,又带我去看给乾隆爷修的行宫——那有一顷多地,走了两个时辰还没看完一半。那银子真和泥沙一样了,继善说:‘如今真是有钱了,不但官府有钱,民间也有钱。我不从百姓身上刮,又不入己,怎么折腾都不怕!’他说的也真是,北方瞧着还穷,江南是真富,几个大寺院进香的人挤成堆,布施稍慢一点,钱都塞不进功德箱!和尚们也是紫衣缎鞋,大刺刺的不肯理人,我想出个对联挖苦他们两句,竟想不出来!”
“这么说——问和尚因何这么大样,仰脸不睬人?答居士只为钱箱饱撑,坐地能化缘!——可成?”雪芹斟着酒道:“我在北京也能觉到,如今真是到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极盛之世。我们这一代人是赶上了。可下一代呢?盛极难继,由盛而衰,恐怕就未必高兴得起来。文景治后便是王莽之乱,贞观开元之后又是天宝之乱一一我倒宁可这极盛之世迟一点,或许将来人少一点悲凄呢!再说,那些帝王雄图,将相功业,都在那里营营奔竞,有儿个留心街巷暗陬的嘤嘤泣声,譬如现在正伏暑天,绿荫遮天,芳草铺地,离落叶凋零还有几日?卢焯救下来了,阿桂、勒敏还在和人打擂台,不管谁输赢,总有败落倒运的。正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啊!”
他一番话说得大家心底凛然,都把酒默思。敦诚因将遇见玉儿的事说了,又道:“人事、世事无常,雪芹见识不差。玉儿和勒敏的事就难说清个道理。勒敏哪点配不上玉儿?那个糟老头子偏就不肯!”敦敏笑道:“明个儿天塌下,今儿还吃对虾!雪芹兄还是快快写好《红楼梦》是正经。傅六爷如今是顾不上读书了,也还惦记着这事。前日又说纪昀要修《四库全书》,也要物色人才,问我雪芹可不可以?我说那可不成,雪芹如今日子宽裕一点,正好写书,叫他弄故纸堆儿么?”当下众人又说又笑,直到天色黑下来,才各自辞了。
三十 迎钦差黄鹤楼接风 慢公务总督署反目
讷亲六月十九受命出京,亲赴前线,经略大小金川战事。隔一日,在保定便接到廷谕,已向金川张广泗本部发旨,庆复和张广泗已被削去所有职爵,即着锁拿进京交部议罪。再隔两日,又飞递廷谕,据兵部核实,庆复攻上下瞻对纵班滚入金川,本人已经认承。金川之战失机败绩,彼又倡言议和,为张广泗部将具结指证,本人奏状供实,以贻误军机论斩。因他是勋贵子弟且为世宗信用大臣,“朕不忍显戮,即着勒令自尽”。讷亲一边催道趱行,一边心里不免狐疑:张广泗——张广泗呢?怎么没有他的处分?但他素来寡言罕语,不形于色,只心里犯嘀咕,身边虽然扈从如云、怒马如龙,却无人能知他的心思。
因为他攻略大小金川的规划是从小金川入手,想由洛宛入川便当,但乾隆的临行一夕谈,使他改变初衷从湖广取道。乾隆的理由十分充足:“打仗靠什么,一靠士气,二靠谋略,三靠粮秣,要和尹继善先见见面。他现在富足,朝廷不想动户部的钱粮,军需由他支应,不见见不好。朕已下旨着尹继善去武昌接你,你们在黄鹤楼谈谈,然后去四川,你心里就有底了。”但这样一来,就要多走五日路程,在信阳府讷亲便下令随从的三百人马全部轻装,快速赶赴武昌,连马都重新换过。以他军机大臣兼着大将军身份,这些都是细事,咨嗟即办。信阳到武昌快马半日路程,前头滚单飞马流星地往返相报,后边又是一溜轻骑,待过长江登舟张篷之时,才刚过午时三刻。
讷亲一路鞍马劳顿,一气不歇从北京赶到这里。随着船工悠扬一声号子,官舰离岸,心绪才安定下来。此时碧空澄澈纤埃不染,浩浩荡荡的扬子江在这里与汉水汇合。更见水阔天宽,万顷波涛拍岸东去,一群群的沙鸥翔起翔落,放眼一望,龟蛇二山在水色岚气中蔚蔚隐现。江岸上那座高矗入云的黄鹤楼也仿佛随着座舰仄倾摇旋。面对这寥廓江天,讷亲就有多少心事也洗涤净尽,不由吁了一口气。身边的师爷柯模祖忽然用手指着对岸码头,说道:“东翁,您瞧!那是尹制台他们来接您了!”
“唔。”讷亲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也看见了,正中那个就是,左侧那个是湖广巡抚哈攀龙。……好像还有李侍尧,钱度……”
他一一分辨着,大舰已离岸愈来愈近。只见尹继善吩咐了句什么,鼓乐声便大起,八班吹鼓手齐奏《得胜令》,裂石透云价响起,鞭炮声密得不分个儿。待到梢公扯着嗓子吆喝一声官舰靠岸,下锚,搭板桥,讷亲正冠弹衣徐徐下岸,又猛听三声大炮,撼得堤岸簌簌抖动。尹继善为首,率领几十名官员一齐跪下,乐声、爆竹声才停下来。尹继善和哈攀龙齐声报名迎接:“臣,尹继善、哈攀龙等谨率湖广官员恭请圣安!”
“圣躬安!”
讷亲南面而立,仰脸答道。旋又换了笑容,俯下身子一手挽起一个,说道:“元长公、攀龙兄别来无恙!元长远道从南京赶来,不容易!”尹继善和哈攀龙也忙笑着寒暄,执手说话。哈攀龙没有受命支应金川差使,只是尽东道主之谊,见官员们已经请过安,便道:“讷相一路风尘辛苦!兄弟在湖北接过几次钦差了,从没见过走得这么快的天使。请——这边备有水酒,请讷相赏光。”讷亲瞥一眼高耸云天的黄鹤楼,笑道:“兄弟心里急。绕道湖广,特为和二位商议筹粮筹饷的事。大家彼此都不生疏,闹什么虚文呢?我素来不吃筵席,但今日破例。皇上有旨说在黄鹤楼,我们何妨登楼望江小酌?就在席间说正经差使,也很好。”
哈攀龙原拟讷亲在此至少要耽搁三天,听他话意,下船就上楼,立刻商量军务,似乎想商量完拔脚便走的模样,不禁一怔:黄鹤楼那边游人如蚁,事前一点预备没有,怎么关防?赶走游人,再打扫,再安席,折腾到什么时候?……心里埋怨讷亲没成算,但他是刚刚升任的巡抚,升任又颇得讷亲从中帮助,如何敢驳回?见尹继善笑而不言,忙命戈什哈:“此刻就移席黄鹤楼,快办!”登时便乱纷纷的,官员们退到远处扇扇子说闲话,戈什哈又搬来几把椅子放在江岸大柳树下,摆桌子、上茶忙个不停。好容易三个人才落座了。讷亲说道:“圣上见元长折子,说你在玄武湖边修了好大一座书院,进上去的图我也见了,真是巍峨壮观。南京人文之地,从此更增颜色了。”
“讷相夸奖了!”尹继善永远是一副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模样,身子向后微微一仰,说道:“原来也有个书院,太破烂了,明伦堂都坍了半边。这些地方,主子将来南巡时一定要看的,原来那模样也有碍观瞻,所以就翻修了。”讷亲也仰了一下身子,说道:“听说莫愁湖那边修了行宫,更是华丽,恐怕要花不少银子吧?”尹继善听他话意,夸自己富,自是想多要军费,不禁破颜一笑,说道:“那行宫原是康熙爷南巡时修的,万岁爷有旨意,南巡不住臣工家里。这一次也是翻修。主子是万乘之君,自然有规制,这是礼部来人划定的——至于钱,再多也是官中的,那边还有个钱度,他知道我的底细。”
讷亲听了点头,正要说话,一个戈什哈飞奔过来,却是哈攀龙衙门的,禀说:“有廷谕,是递给讷相爷的,送到了咱们衙门,叫立刻呈给相爷。”说着双手捧上。讷亲接过,觉得沉甸甸的,小心撕开封口,抽出来看时,是张广泗的奏折。又看后边,却有乾隆的朱批,便忙站起身来细看。先浏览张广泗的奏折,是详述与莎罗奔签和约的前后经过。“自悔不该听庆复乱命,有误军国,贻辱朝廷,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广泗惟当伏法自尽以谢天下。”但他毕竟没自尽,还在布置军事,“归营整训,静待讷亲至营,交割事毕,勉尽余心,必伏剑自刎……”不知出自哪位师爷的手笔,写得字字血、声声泪十分感人。乾隆的朱批附在后面,上面写道:
览奏易胜感慨。如此,则张广泗知过知悔矣!汝本朕得用大将,庆复胡为,当早奏朕知,今日陈言,夫复何及!朕今将汝性命身家交与讷亲,彼至军中由彼斟酌汝之生死。看汝尚敢刚愎傲上否?讷亲亦当体谅朕意,当留当诛,惟在尔一念,总之朕要平定金川为第一宗旨。此役再不能胜,君国之羞,臣子之耻大矣,惟当如庆复,置之军法耳。钦此!
“原来张广泗是这样处置。”讷亲一阵踌蹰,心里暗叹一声,默默将奏折送回信封中,又坐了回去。哈攀龙一直在怔怔地看着讷亲,见尹继善剔指甲不言不动,便也学这份沉着,看了看黄鹤楼,说道:“那边预备好了。请二位大人移步。”尹继善便起身,看看怀表,笑道:“已经未时出头了。我晓得这些官,知道这里有筵,早饭都未必好生吃。他们这会子正饥肠辘辘,比我们还急呢!”说着便笑。
哈攀龙和讷亲也都笑。讷亲便起身,说道:“叫钱度也到我们桌上。元长,我不是打擂台来的,你给足了粮饷,我就能打赢这一仗。要怠慢了,我可是要行军法呢!”尹继善笑道:“卑职晓得——请!”
于是众人随这几位大员逶迄过来,沿着收拾得纤尘皆无的石阶拾级登楼。那钱度早已奉命随了上来。按官场的规矩,上官贵人在第一桌,大官在首席。讷亲他们自然而然在最顶一层。尹继善紧随讷亲,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木级一层层上着,笑道:“老哈,这楼也该维修一下了,约有一百年没换楼梯板了吧?你那外头几块唐碑,也该建个碑廊,李白、崔颖的诗碑也露天,像个叫花子似的。这是湖北的脸。该花的地方不能省。”哈攀龙是武官出身,毫不费力地跟在后头,说道:“已经把钱拨过来了。不知怎么还不动工,回头再催催,我把学政叫去说了,由他来管这事。我还加了两条,一是在上头修个佛龛,把观音供起来,保佑这楼别再遭雷击,二是下头修个赵子龙庙——没有当年赵云保驾,后人哪会想到修这个黄鹤楼?”话未说完,走在头里的尹继善已笑得差点摔倒,钱度在后边也捧腹大笑,连一脸肃容的讷亲也忍俊不禁。尹继善笑道:“贤大令果然风雅。”
“风雅不敢当,我是附庸风雅。”哈攀龙道,“有人说附庸不好。我说谁不附庸?总比附庸市侩强吧?”
这话又庶几近道,几个人又觉姓哈的率性天真,又不好意思笑了。此时已经登至极顶。讷亲还是头一次上这楼,只见约五楹空间,一律红松镶板铺地,隔扇、雕柱用的是橡木,雕着虫鱼花鸟云树仙人,还有各色道家人物故事,镂得玲珑剔透。只是年岁久了,丹漆蒙尘、雕花剥落。由于被无数游人抚摸,光滑得像涂过一层琥珀。讷亲站在栏边向外眺望了一会,回身说道:“黄鹤楼,我是久仰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极目远眺,扬子江一泻东去,撩人思绪,忆古追来之心油然而生!这下头是黄鹤矶吧。不知有没有当初建楼的碑蝎?为什么建这座楼,你这个湖广巡抚知不知道——告诉下边,叫他们开席罢,我们也吃!”
“钦差大人命开宴!”
楼梯口守着的戈什哈立刻传令下去。这边不用安席,讷亲上席,尹继善和哈攀龙左右相陪,钱度便取过酒壶一一斟上。哈攀龙笑着敬酒,说道:“方才出乖了。我是武将出身,都能体谅我。附庸风雅既不好,不附庸就是了。”众人才知道他并不真的明白,不禁又是一笑。哈攀龙道:“顾名思义,这楼下黄鹤矶,早先必是黄鹤窝儿,仙人们都讲究得道骑鹤升天,见栖息得多了,就在这里建个楼也未可知。‘昔人已乘黄鹤去’,这个‘昔人’,敢情就是仙家!”“想当然就是了。”尹继善笑着劝酒,又道:“上回南闱,一个秀才在卷上注明自己形貌,说‘微须’。后来验身,巡查厅一位学究说‘微者,无也。注的是没有胡子,这人留着小胡子,人状不符。’要赶他出场。秀才不服,扯到至公堂据理相争。’‘我说这里的“微”是“小”的意思,没有错儿,老先生还哓哓和我争。我说你总读过四书吧,“孔子微服过宋”,这“微服”是脱得精光,赤条条的么,那是个好模样儿么?’”几句话说得大家又复哄堂大笑。
酒过三巡,讷亲便推杯不饮,说道:“钱度也在这里,议议筹饷的事吧。皇上临行再三嘱托,一个云南改土归流之战、一个上下瞻对之战,再一个大小金川之役。从雍正季年到现在打了十几年。先前是李卫、范时捷,现在是元长公、范时捷,还要加上个钱度,真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既要江南生业,又要支应军需,银子化得淌海水似的,你们不容易!皇上说,江南已经蠲免一次钱粮,明年还要再蠲免,这就没了赋捐收项,你们手头必定更紧。因此,金川这一仗打完,还要格外施恩,江南出力多,也不可过于鞭打快牛。”先给尹继善吃了这丸定心丸,讷亲又道:“但这次兄弟出兵,实在是非同寻常,皇上说我是朝廷第一宣力大臣,那是当之有愧。然而以辅相身分带兵的,开国也就这么头一回。朝廷在莎罗奔面前丢尽颜面,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这个差使傅老六也是巴望了许久。我向皇上造膝密陈,傅恒才力不弱,资望尚浅,经略七省军马,一时恐怕难以服众。我是以身家性命立军令状来的,所以还望诸位成全。”
哈攀龙无事心宽,一直微笑着旁听,说道:“莎罗奔一个小小土司,也真算能干。全川之战说到底是一省一地的事,庆复大学士都拿不下来。据我看,庆复其实一直没有掌到军权,在张广泗跟前像姨太太似的,似是而非地指挥军事。老师,您一定请旨让那个张广泗走得远远的。那群人跟他多年,使惯了的部下,你留着他,就指挥不动。”讷亲咬着下唇笑道:“他的性命捏在我手里。当然我是正房,他来当姨娘。”
两个人正经话里夹了这些不三不四的言语,看似无所谓,却极大伤害了尹继善的自尊心。尹继善就是姨太太生的,不但自己在家里低人一等,也眼见母亲在父亲和大娘面前站班、端茶、递巾、点烟,低眉顺眼地苦熬。虽然雍正察觉,晋封母亲为诰命,转到南京任上,终因积辱郁结成病,只享了三天“福”,便大笑疯癫而亡。这是他一辈子的隐痛隐恨,火印一般烙在心上。这种话,让他听来句句都像刀子剜心,连吃两杯酒也压不住悲愤,眼中已汪了泪水,忙掩饰着站起身来,踱到栏边眺望江景。移时,尹继善方无声透出一口气,也不看讷亲众人,说道:“想我尹继善,身为满洲贵胄,不由祖父功业,年不弱冠身登龙门,二十二岁下两广、手刃贪官、平息暴乱,受知于先帝和皇上,不足而立之年即任封疆大吏——从来没有办砸过差使!”他的声音喑哑,突然变得异常柔和:“大人,自接旨日起,我就是您的属下。办差不力,自然有军法处置。您有什么章程,怎么供应粮秣,敬请吩咐。”在座的钱度却深知底蕴,暗暗嗟叹,也佩服尹继善涵养,不言声打火抽旱烟。
“虽然庆复无能误国,但我军毕竟没有伤元气。”讷亲说道,“除了伤兵,现有两万九千余人,在前线对大小金川呈包围态势。三万兵,两万役夫,加上输粮道上守护人等,约有六万,每天需米面六百石,每石三两计,是一千八百两,一年是五十五万两。这是本银,加上脚银,你拢共给我支出二百万两。要是一年我不能胜,再追加半年,仍不能胜、恐怕也用不到你的银子了。但若支应不出,元长,我话说在前面,胜了是我的功劳,败了你独任其咎!”
“成!——中堂是指南路军,还是全军?”
“南路军和中路军。北路军由四川省供应。”
“这是中堂体贴我尹继善。”尹继善不温不火地说道,“我接陕西、云南朋友来信,北路军过草地,粮衣都供应艰难,‘敝衣蓬面,几无人色’就是信中的话。北路军不由我供应,四川一省之力断难维持,我可以再拨一百万两给四川。”
讷亲是在国公府中长大读书的公子,一直在京任职,早就在上书房军机处身居要职,哪里晓得外任官里的学问?顿时大喜过望,说道:“元长公忠心报国,实在叫我感动。这件事我立刻要奏明圣上的!”“我是但求平安无过啊!”尹继善一笑说道,“如若不够,我还可以追加到五百万两。总之,江南的银子就是中堂的,要够用才成!”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银子、粮食都来之不易。张广泗在金川就霉烂我两库粮食,江南有多少啼饥号寒,家无升米的人?用来叫他们饱暖不好么?中堂如果浪费,继善也要具本参劾。难以顾及情面了。”讷亲眼中熠熠放光,说道:“你放心!”
“我这次来武昌,带了一万石粮,船队逆水而行,还要三天才能运到。”尹继善笑道,“这里就交割给哈兄,就请湖北佬运往四川。还有钱度——用银子买粮是不上算的,折耗太多,存制钱又太占仓库,要全部换成制钱,这个要靠铜矿,全赖钱度了。”哈攀龙却知道,这一百万斤粮溯江运到四川的分量,但此时此刻不容他犹豫推脱,因道:“好!我承当了,都是皇差嘛!我们湖广米价也不高,你运银子来,就在我省买粮,由四川来人运走一一先买十万石,如何?”见尹继善笑,钱度说道:“我默算了一下。指望铜政司,断然铸不出这么多钱:那是两千多万斤铜啊!但我铜锭有的是,由南京藩台铸钱司承担一半,如何?”哈攀龙又来说买粮的事,一时说得兴高采烈,尹继善一概都是笑,点头答道:“使得。”
讷亲见大家齐心合力赞助,高兴得坐不住,亲自起身一一斟酒,说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兄弟这就具折上奏,诸君忠君爱国之心皎皎然犹如日月!他日计功,这是第一件!”竟离席向三位下属一揖到地!归座又徐徐说道,“侍尧、勒敏他们是进京述职的,原说为和庆复、张广泗对质,现在朝廷已经作过处分,他们虽已削职,也不过为的勘问。我想留下他们,仍旧管输粮供饷,复职的事由我和皇上说话。请哈兄通知他们一下,叫他们准备跟我回四川去。”此时,他才将乾隆的朱批取出,给三人传阅,尹、哈二人不绝口地说:“主上圣明,宽严得当。”钱度却知张广泗在军终究不妥,只在旁支吾应付,酒热菜凉,地方风土什么的胡乱地应付一气。
第二日,钱度便随同尹继善乘两江总督的大座舰返程南京。那武昌素有“火炉”之称,盛暑燠热难当,此刻登舟顺流东下,江宽风高眼阔心畅,二人无挂无碍,乘流而行,又都是文人,时而望江吟咏,时而又对月小酌,得意到了极处。钱度心存狐疑,一直想和尹继善谈谈军需供应的事,见尹继善一味的风花雪月,说起来没完没了,绝口不谈军事,也不好贸然询问。尹继善就有这个本事。你看他笑口常开,说话平易随和,但走得太近,便另有一种气度威势。这日,眼见石头城立在江岸,尹继善变得有些沉郁了,吩咐从人打点行装准备上岸。自站在船头,望着缓缓移动的江岸不言语。钱度在身后,许久才问道:
“制台,要到家了,该高兴才是。您好像有心事?”
“我怕热。南京比武汉还热呢!下了岸,有多少事等着我呐!”
“我听哈中丞说,皇上准备调您去两广当总督,是真的么?”
尹继善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圣心还在两可之间。我上过一个折子,说两广之异日繁华,有过于今日之南京。因为有海上口岸,洋人贸易越来越多。我在两江和洋人打交道多嘛——”他其实还有难出口的话,他在这个肥得流油的两江总督任上已经八年,军政、民政、财政、海政、洋务一把抓,权太重招人忌,已经有人给皇上递小话儿,说尹继善在江南说话比圣旨还灵,因此才有那个奏折。也是个自晦避谤的意思。思量着又笑道:“去两广我只有一个遗憾,那里懂学问、能诗词的人太少,而且广东话叽哩咕噜,听不懂,这一条大煞风景!”
“那不要紧,久了就好了。人才也在于栽培,知音慢慢就有了,多了。”钱度笑道:“——一个人在一地一处办差太久,‘反认他乡是故乡’了,不好,所以才有官吏回避制度。我还以为制台为军饷的事发愁呢!”
他见得透,点得含蓄。尹继善这才知道此人心思洞明,遂笑道:“久闻你‘钱鬼子’大名,果然是个角色!连曹雪芹的《红楼梦》也看过了。饷,我发什么愁?江南的米盈户积库,愁的是不好存放,卖不出去,太贱了又伤农。筹军饷等于平价卖米,我的库腾出来好装钱,一举两得的大好事,你的铜到了钱到了,钱库里串钱的绳儿都霉了,刚好也可换换。姓哈的也是这么想的,十万石米等于收进三十万银子在他省里,转过身子到两广营运洋货,老百姓有钱,他手里还紧了?这几百万银子只不过从官府库里搬到了市面上流通罢了!存在库里有什么益?”钱度笑道:“怪不得制台那么慷慨,原来心里盘算得这么精!”尹继善却转过了脸,凭舷而立,望着越来越近的石头城,半晌,自失地一笑,说道:“你错了,我根本没打什么算盘,我在黄鹤楼上想的,大约无人能知。只告诉你,我差点儿意气用事,差点儿存坏念头整治人——三百万,哼!三百万能支撑七个月就不错了!二百万连五个月也顶不下来!”
“怎么!”钱度故作惊讶,盯着尹继善,“我不大明白制台的意思。”
“你这样精明的人不懂?”尹继善一笑,“讷中堂是宰相,没有带过兵。他的‘账目’是兵部给他汇报上去的数目。将军们那些套套儿比文官一点也不少——不报民夫脚力钱。大小金川是个鬼不生蛋的地方。别说从我江南,从成都重庆这些地方把粮运到军中,一石米要合十八两银子!光是这一项,一年要五百五十万两呢!庆复、张广泗,征金川两年,花银子一千三百万,谁也没我清楚这笔帐一皇上心里雪亮,这事又不能告人,还想大修圆明园,又想南巡,更想学圣祖,踩平了喀尔喀,杀庆复一则为立威,二则也是心痛他糟蹋了银子。依着我当时心境:你要二百万,我就给二百、三百万,你败你胜不关我的事。后来想开了,我不到而立就总领两江,受恩高厚,不为他,我还为皇上呢!”他低垂了眼睑,喃喃说道:“走了个庆复,又来了个讷亲……都是坐而论政的人,毫无治事历练,皇上不知怎样想的,该叫傅老六来嘛……或者岳钟麒也成。留着张广泗,还是原班人马,这个仗……”他摇摇头,终于没有说不吉利的话。
钱度沉吟着说道:“我看大小金川的事,劳师无功,单靠换将军是不中用的。勒敏跟我讲,当兵的听见‘莎罗奔’三个字心里就打颤儿,听见‘金川’两个字就犯腻味。将是败将,兵是败兵,凭讷中堂一人之力鼓起士气谈何容易!”
“打仗的事一半人事,一半天命。谁能说得准呢?”尹继善双手离开船舷,适意地大开大阖伸展了几下,“不说他们了。我看你就住我衙门里,再去看看我的铸钱局。范时捷管这事儿,有话只管冲他说,他办不了的再找我。天衡老兄,不是我拿大,我这么急着赶回来,是因为有密谕一一刘统勋侦知,‘一枝花’回河南传道,在桐柏山、确山都站不住脚,逃往我金陵藏匿。南京是藏龙卧虎之地,也是藏污纳垢之地,我说不定要离任,不能在这里留个尾巴儿。”钱度笑道:“南京这地方要反起来,还不天下皆反了!我不搅你,今晚在总督衙门歇脚,明儿还到驿馆住去。我喜欢秉烛夜游,半夜出进,好叫你那群戈什哈盘查么?”尹继善笑道:“随你,这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是天下第一坑,你虽是财神,钱再多也是皇上的,可不要花迷了心窍,栽进秦淮河里哟!”
一时移船靠岸,天色已是黄昏,山色江色都笼罩在灰暗阴沉的广袤天穹之下,浑黄的江水也变得黯黑,哗哗地发着令人心悸的拍岸声,轰鸣着向东流淌。此时巡抚范时捷、布政使道尔吉和按察使张秋明已来迎接,在码头上星星点点燃起几十盏小西瓜灯,十几个艄公忙着落帆、搭桥板、下锚、系缆绳,都一个个累得大汗淋漓,艄【创建和谐家园】儿过来禀道:“请爷安详下舟——天要下雨,上午我们就瞧出来了,所以紧撑着走,好歹我们总算赶到雨前靠岸了!”
“本来想看看长江落日的,没得这个缘分。”尹继善看了一眼岸上迎接的人群,又望了望满江起伏的波涛,笑道:“下点雨更好,凉快——大家辛苦,每人加十两赏银。”那艄【创建和谐家园】儿谢着赏,尹继善已携钱度徐步下舟。因见范时捷站在最前头,意思还要给自己行庭参礼,尹继善忙抢一步到跟前,捉住范时捷的手,指头点着笑道:“你这条老狗真结实,穿这么厚的狗皮来接我!”范时捷大笑,说道:“好好好,我扒狗皮就是!钱鬼子,日娘鸟撮的也跟着来了,看中我的钱袋子,又掏弄来了!”钱度知他秉性,笑着回口:“老叫驴,你是铁驴,我带着钢钳于来拔毛儿呢!”尹继善知道他们还要接风,笑道:“免了你们的接风筵吧,又不是掏你们自己腰包儿,还不是从官银里开销?都到我衙门里去,我带的新鲜武昌鱼,吃粳米饭,喝鱼汤。那些筵只是虚样子,黑心厨子挣钱,也吃不饱。”说着提步上轿,众人也只好笑着各自上轿跟随。
赶到总督衙门,已是灯火阑珊。豆大的雨点随着凉风飒然飘落,乍从轿中出来,众人部觉得一下子进入清凉世界,说不出的舒适爽快。钱度看一眼衙门照壁外,一溜不到头的小吃摊子,远处酒楼歌肆灯光闪烁绵延不尽,紧随尹继善进衙,说道:“又变样儿了,连总督衙门外都挤满了做生意的。要李卫在,早打得远远的了。”尹继善笑着对大群请安的师爷、书办、衙役点头致意,说道:“李卫在,也得这么办。人口多了,外地又拥进来许多,去年一年南京城多了十一万人,这是块宝地——这条总督衙门街,一天收上万两银子呢!”说着,将一众人等让进西花厅。
这顿饭吃得众人很舒服,不是筵席,也不聚桌儿吃,每人面前四个碟子,炒胡豆苦瓜、烧茄子、青蒜拌水粉还有一盘木樨肉,米饭、武昌鱼汤,四两酒壶各人一壶自斟。吃完了又端上冰湃西瓜,随意用。个个吃得心满意足,藩台道尔吉是个蒙古族人,笑看揩嘴,说道:“素了点。不过我从来没这么饱过。”
“荤素是我俸禄里的,最干净了,吃了准不闹肚子。”尹继善命人撤席,换了正容讲说这次武昌之行,又细述了刘统勋寄来的廷寄和信,又道:“老范是管民政的,还有道尔吉,和钱度一应联络事宜,银钱帐目都要把细,有什么办不下来的,一定要回我知道。”范时捷、道尔吉和钱度忙都在椅中躬身答“是”。
尹继善又将目光转向张秋明,问道:“我临行前交待的事办了没有?布置眼线,清理户口,逐户核查秦淮各楼,登记外来人口,各庙堂观寺闲杂住宿香客,还有,给吴瞎子的信寄了没有?刘统勋有没有回信?”张秋明被问得有点局促不安,躲避着尹继善的目光,旋即又定住了神,笑道:“吴瞎子的信没寄。延清的回信到了,说吴瞎子来不了。盐帮和漕帮不和,洪帮和青帮在安徽打群架,误了粮船,要他去调和。所以派黄天霸来。咱们省如今也事多,外地进来的,一是行商,二是打工的饥民,成群结伙各省都有派系,没一天不滋事的,前日行宫门口打群架,捅倒了四五个。司里真有点捉襟一一”“我问的是我安排的事你办了没有。”尹继善顿时脸上像挂了霜,“治安,是你的本分差使。”
“我已经向巡捕厅安排了。”张秋明咽了口唾液,“我去了一趟镇江,刚刚回来……”
“镇江?”尹继善冷冷说道,“镇江有什么要紧公务?”
张秋明暗透了一口气,说道:“傅六爷派人到镇江来购给娘娘上万寿礼物,在镇江叫人拐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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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继善气得脸色铁青,“咣”地将茶杯墩在几上,厉声道:“你误了我的大事!你给我站起来!”
霎时间,空气凝固了板结了,西花厅里一丝声音也没有,只听厅外雨打荷叶声一片山响。
三十一 隔山拜佛错观风路 求同却异色空相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