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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乾隆听傅恒前面颂圣俗套,莞尔一笑,转而沉思,说道:“你似乎还有别的话?”
“是!”傅恒正襟危坐,一拱手从容说道:“自皇上从宽为政旨令明诏颁发天下,小大内外臣僚体仰圣德,轻聚敛、薄征赋、减徭役、清狱谳,百姓万业复苏,已可以与圣祖盛年相比,摊丁入亩、羡耗归公、厚薪养廉,官员差使苦乐不均情形也大非昔年可比,官不取公物,府库仓廪充盈,朝廷积银积粮,比之世宗盛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盛世治化防微杜渐,吏治最为切要,所以我世宗宪皇帝痛切整顿,惩贪除恶宵旰不懈。此时正是我大清立国以来治安最好、仓廪最实、库银最富、吏情最佳之时。这都上赖皇上昼夜勤政,圣德被化、下依百官体仰圣心,不贪不渎孜孜求治的结果。试看近年,如‘一技花’、飘高、王老五、韩小七啸聚山林与朝廷为敌者,纷纷败亡,无立足之处,也就为这个缘故。国家不以聚敛为事,官员不以贪渎自肥为事,民殷富足就是自然之理。衣食足而教化行,沽恶犯乱之徒就无所施其伎俩。皇上这份旨意,其实并不是只对此四个小臣,也不是说清官犯过可以不纠。皇上弃其小过,取其大端清廉,正为倡导廉风,为官场立个表率,不可以仅仅让吏部知道,而应该让所有官员都知道,这才合了治化大道。奴才一时还想不透彻,说的都是老生常谈,请皇上训诲。”
乾隆仰着脸仔细听着,咀嚼着傅恒的话,良久,一笑说道:“仓猝之间,能说到这个样儿,也确实不容易,老生常谈其实就是经国大道。自古败亡之国,十有九是忘掉了老生常谈,自古败亡之君,十有九是听不进老生常谈!所以你奏得好,就照你的意见明发——不要登邸报,就是明发廷谕,各官宣谕就是。你登个小小邸报,他还以为你仍在偶尔‘老生常谈’,岂不辜负了你这片心?有些话你作臣子的不敢明讲,或者说三言两语讲不透,朕的以宽为政和世宗行政不同,只是表象的事。孔子于七十二贤因材施教,同为一国之政,可以宽,也可以猛,归到根上,只是一个仁。圣祖是仁,世宗是仁,朕也是个‘仁’字,但取当时形势,施法量律不同而已。但天下数万官僚,哪能人人知道?读书人数十百万,岂能个个君子?就眼下的情势看,确实是开国以来最好的。但说到‘极盛’,那还远远不是,即以吏治而论,有些官见‘以宽为政’,抱定了朕是个烂好人,定必不肯开杀戒的,就生出个贪婪的心,‘千里去做官,为的银子钱’,那一丁点儿养廉银子如何填得他的胃口?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的,从来也没见几道诏谕就劝返了这些贪官,你刀子不快,刀上不带血,银子就比刀子亮,黑眼珠对着白银子,哪里还顾得身家性命呢?”他长篇大论说了这番话,不胜郁闷地透了一口气,伸手去取【创建和谐家园】,高大庸料是已经凉了,忙抢前一步将一杯热【创建和谐家园】塞在乾隆手中。
“历来处置【创建和谐家园】,都是用‘宰鸡给猴看’的法子。”讷亲在杌子上一躬身说道,“猴子见得血多了,知道是哄他,也就不怕了。前明洪武定的惩贪律条何等严厉,【创建和谐家园】二百两银子剥皮揎草!明中叶之后仍旧遍地贪官,诛不胜诛。到底还是葬送了前明,想起来也真令人惊醒。所以奴才以为,必须杀猴子给猴子瞧。不要只捡着小的软的拿来作法,朝廷动真格的,剪草于初萌,诛贪不避权贵,或者可以稍抑贪风。”讷亲自己是宰相,又是皇族勋戚,出了名的清廉自洁,与外官无一丝一缕的纠葛,这话说得嘴响,却也人人宾服。庆复在旁坐着,挖空心思也想说一点老生常谈,乾隆一笑已将【创建和谐家园】杯放下,“都说得很好,明儿叫衡臣,你们几个合议一下会同具奏发一道议政明诏,诏告内外臣工。如今吏治大面儿上尚好,就在防微杜渐上作文章。”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将脖子上盘着的辫子拂向脑后,又对纪国祥四人说道:“今日朕与诸大臣议的,不禁你们传宣。可在同年同僚间、本衙皂隶、至亲好友间,可以多谈谈这些。这个为人立品之处站住了,在朕下面就好做官了——跪安罢!”
“扎!”
待四个人退下去,乾隆笑道:“议着匪政,跑出来个廉政。算是题外插话吧!‘一枝花’到底还是逃了——这不是寻常盗贼,因为衣食无着,啸聚山林苟延残喘,‘一枝花’是专与朝廷为敌的造反恶徒,身怀邪术蛊动民心,听说和朱家王朝后裔还有勾连,所以要一剿到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断无姑息之理!”傅恒接着乾隆的话音说道:“雍正朝有个李卫,是治盗能手,现在李卫已经老病不堪任事。我乾隆朝现在缺一个李卫一样的人物,奴才看刘统勋人品刚正、机变多智、中正廉明,但他现任着刑部汉尚书,专门用来靖盗,又似乎委屈了他些。李卫当年为两江总督,兼治天下盗匪,做得很出色的。可否循例,由尹继善兼任这个差使?总之,要有专门大臣专门料理,事情就上路了。”“尹继善身上差使太多了。”乾隆摇头道:“他是两江总督,还管着海关、清江口漕运、黄河入海口河防都是他料理,天下财赋三分之二从他那里出,断然不宜再分心。再者,尹继善的长处是文事,诗词歌赋的事驾轻就熟,海内文人都和他结交很密,这也是朝廷羁糜文士的大事,如果再给他一把屠刀,就弄得四不像了。朕看这件事还是刘统勋来做,李卫虽不任事,就住在北京,咨询一下总还可以。黑查山一战,江湖上黑道对你也是闻风丧胆,朕看就由你揽总儿。目下朝廷政治是愈来愈好,要钱有钱要粮有粮,百姓捐赋三年一免,留心一点赈灾,别叫有的地方断炊缺衣。老百姓吃饱穿暖了,你用鞭子抽他也不会轻易铤而走险,所以‘一枝花’他们只能传道治病蛊惑人心,鼓动不起大事,也就这个原因。”
傅恒满心怕的就是皇帝总惦记着黑查山剿匪大捷,把自己的才干局限到擒治江湖鸡鸣狗盗之徒上头,满心想的是率十万天兵四方征伐,成为大清朝的卫青、霍去病。被乾隆这一说,顿时脸一红,瞟了讷亲一眼,说道:“奴才谨遵圣命!奴才的心思难逃圣鉴,其实在黑查山打仗多少有了一点带兵心得,想弃文就武,为主上立功西疆南疆!”
“朕早就看出来你这点心思了!”乾隆呵呵一笑,挪身下炕,蹬上青缎凉里皂靴,舒意地散步踱着,说道:“凡青藏云贵川来京的,无论大员小官,你都要亲自接见,设茗长话,讯问天候地理风土人情,山川河流道路走向,屯兵布阵难易,粮草银饷解送。没有带兵的心,问这些做什么?你那么喜爱与文士结交,近来也都渐渐疏了!还有讷亲,你不也在这样想?傅恒能带兵打黑查山,我为什么不能去金川,所以把西疆地图挂得满书房皆是的,有这个事吧?”
讷亲和傅恒没想到皇帝如此洞晓自己心思,惶惑不安地对望一眼,一起站起身来,打揖正要说话,乾隆笑着用扇子柄虚捺一下,说道:“坐着吧——朕这是表彰你们嘛,岳武穆说过,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天下太平。方才说的廉政,就是文臣不爱钱。宗亲皇族,不肯安富尊荣,都愿意领兵放马,这又是不怕死,所以朕心里赞许、高兴!高恒在山东,不请旨就去剿拿‘一枝花’,成功不成功且当别论,难为的是有这一股锐气。太平时节,难能可贵的是朕作养出了一批愿意洒血疆场、不愿老死床箦的英雄志士!圣祖晚年西疆不宁,王师几次败北,几次几乎片甲不回,皇族宗亲听说和喀尔喀蒙古打仗,心里先自怯了,推三阻四不肯带兵。外官文怡武戏,更是畏敌如虎,一听‘出征’二字唬得面目失色。圣祖爷要泉下有知,看见这许多勋戚子弟请缨前敌跃跃欲试,还不知要高兴得怎样呢!”乾隆双目炯炯,此时殿外的雪下小了一点,仍是琼花纷繁缭乱,雪光透过玻璃映在他兴奋得泛着红光的面孔,越发显着英武挺拔。傅恒等几个人心里也都被激得热血澎湃,仰视着乾隆,一时竟没有言语相对。良久,讷亲昂然说道:“万岁爷说的,正是奴才想的。如今上下瞻对陈兵数万、大小金川不靖,奴才请主子赐尚方剑,愿立功于西南,为朝廷除此癣疥之疾!”
“奴才也愿——”傅恒抢着刚说了半句,庆复却截住了:“这是奴才的差使没有料理清白,不敢劳烦两位相爷。奴才愿即日跨马南行,今年之内,一定扫平大小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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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万岁!”阿桂忙叩了一个头,他是个心思极清明的人,久在川西带兵,历练得越发老成,讷亲和傅恒心思热炭团儿似的,赶着要去殓灭班滚和莎罗奔,都是把这件武功看得太容易的缘故。但皇帝如是说,宰相如是说,他无论如何不能泼凉水拧反劲儿。班滚若是真的死了,大小金川叛藏早就解体,上下瞻对也用不着驻兵,这是明摆着的事,但此话一出口,立刻就要得罪庆复,日后更是祸不可测。他顿了一下,已有了主意,款款说道:“大小金川和上下瞻对现在其实是一个战场,地方广袤千里,山高林密,河急路险。大兵深入这种险地打仗,一是要各路协调,分段围剿;二是粮饷医药,军需充备;三是广为罗致向导,步步为营,缓进稳扎;四要分化班滚莎罗奔族部,剿平一地,政治随之,抚慰地方,走一处巩固一处,虽然慢,但可以一劳永逸。这是奴才的见识,一年荡平,似乎操之过急了。张广泗其实就为这个以为奴才怯战,调离中军专办粮草,但圣主垂问,奴才敢不尽言?至于班滚生死,事大责重,奴才不能以风闻判断、据张广泗说,班滚似乎逃进了金川,所以不治金川,上下瞻对形势也难巩固,但张广泗也并没有实据,可以证实班滚尚在人间。这是实情,求主子明察!”
阿桂是内务府笔帖式出身,举进士授官陕州知府,因敉平王老五越狱一案受乾隆赏识,改文就武擢升参将,在大将军张广泗帐下供职,是武将中少有的有专折密奏权的官员,一向深得乾隆另眼对待,但他这番话却让乾隆听来觉得油滑,乾隆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傅恒用心印证着他对大小金川听来的印象,慢慢冷静了下来,他毕竟是真刀实枪打过仗的,很快就和阿桂的心情吻合起来。庆复并不明了金川形势,只觉得在上下瞻对打仗打得窝囊,班滚的事也弄得他忐忑终日,不亲自去挽回局面,自觉各方难以应付,遂打起精神说道:“我兵力人数几乎和大小金川人口相等,其实是以兵对民,哪有如此大费周张的?”讷亲也笑道,“十万天兵就是【创建和谐家园】,撑不死金川几只老母猪么?”
“阿桂你真使朕失望!”乾隆一天兴头扫得精光,冷冷用眼瞟着阿桂,“兵气不振,都是因将领畏首畏尾。你自己就抱定了泡蘑菇战法,能带出奋勇陷阵的勇士。阵前一呼,千军齐发,是靠将领的威望培育的,若朕是张广泗,催粮催饷也不用你——你下去,另有旨意给你,你的差使交到户部,由户部办理!”
阿桂听着,头“嗡”地一声胀得老大,想不到煞费心思掏出的忠言,仍旧是“白日不照吾精诚”!他强咽着胸中的愤懑和悲哀,颤抖着身子连连叩头,泣声说道:“主子待奴才是何等高厚之恩?既蒙垂问,不以实言,岂不是事君不忠?奴才虽然没能耐,在大营里并没有畏敌怕死名声儿……求主子再查奴才之言,仍旧放奴才回军中,奴才宁可战死。”
“嗯。”乾隆不置可否地漫应一声,在玻璃窗外凝视移时,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径自挑帘出了养心殿大殿。几个守在殿门口的太监袖手缩脖地站着,冷不防见皇帝出来,吓得一齐跪倒。王仁已追出来替乾隆披上大氅。殿内的四个大臣既不敢动也不敢随便交谈,一言不发都直着脖子隔玻璃觑着院子里的乾隆。
乾隆双脚踩在新絮一样柔软洁白的雪地上,慢慢踱着步绕着铜贔屃兜了一圈。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适意地把身子站成“大”子形,仰着脸任雪花落在脸上、手上,钻进脖项里,那凉凉的、晶莹的雪花在他口中融化,温热的面孔和手上也都是雪水,只觉得浑身的疲累闷倦都被赶得无影无踪。良久,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返回殿内,去掉斗篷,揩干了手和脸,已变得精神奕奕。却见太监卜悌进来打千儿禀道:“两江布政使兼淮南粮道陈世倌递牌子请见。”
“叫进来吧。”乾隆嗽了嗽口,将茶杯递给卜悌,转脸对众人一笑,说道:“看来许是朕操之过急了。没有想到小小瞻对金川之地这么难弄。用兵数万,用时逾年,至今仍是个不了的局面!”见庆复、阿桂红着脸又要谢罪,乾隆一摆手道:“罢了罢!朕自己也轻敌了嘛。朕心里是有些发急。圣祖爷三次亲征青海、【创建和谐家园】安定了数十年。毕竟地隔万里,山高皇帝远,又不能设流官政府衙门随时羁糜,策凌阿拉布坦,还有青海回部都在蠢蠢欲动,不经朝廷圣旨,擅自攻灭兼并土地部落,已经全然不把朝廷政令放在眼里!朕打通上下瞻对、道路,也为将来发生不测之事,大军入藏可以长驱直入。不料又生出大小金川的事来!小小金川都这么费劲,有朝一日西疆大举用兵,又当如何?”
几个大小臣子此时才明白这位青年皇帝的泼天大志;讷亲、傅恒也都坐不住,离座长跪了,讷亲说道:“皇上圣虑远大,奴才愚昧!奴才愿和庆复一同去办金川军务,克期扫清入藏道路。主忧即是臣辱,若是再次失利,请皇上取了奴才首级以谢天下!”乾隆正要说话,见陈世倌已在暖阁外头叩头请安,大冷的天儿,陈世倌只穿了件天马皮夹袍,伶伶丁丁地套在孔雀补服里,细长的辫子软软地耷在脑后,还在淋着雪水,乾隆不禁笑道:“你本就身子弱,怎么只穿这么点衣裳?你家是海宁名宦,就穷得这样儿了?”
“回万岁的话!”陈世倌吸溜了一下鼻子,笑着回道:“奴才喜爱雪,才从南方来,遇到这么大的雪,不忍坐轿,就骑毛驴来见皇上。并不是奴才装穷,过正阳门关帝庙,见有个举子冻得太可怜,就把大氅留给了他……啊嚏!”
他一个嚏喷打得众人都笑,乾隆便命:“把朕的元狐袍子——带紫貂斗篷的那件——赏了陈世倌!……你是个正经读书人,晓得怜贫惜文。你的这句‘不忍坐轿’,倒勾得朕也想骑驴冲雪赏都门了!”又命陈世倌起身坐到熏笼旁边。这才对讷亲和众人说道:“讷亲现是朕跟前第一宣力大臣,张廷玉有年岁的人了,内廷事务千头万绪,也要你和傅恒这些年轻人多操持操持。朕意还是叫庆复回金川,一来人手熟,二来原是他办的差。谁欠的饥荒还该由谁来还。庆复,你是大学士,国戚勋旧,自然以你为主,张广泗为副。张广泗严刚有余,你则以柔驯相补,只要二人同心,不要闹生分,这点子差使不值一办。现在外头说你闲话的很多,都说班滚没有死。朕看也不必追查了,敉平了大小金川叛乱,他死没死也无妨大局了。朕不追查,就是放你一马,你再办砸了差使,朕就想再放你一马,也奈何不得了,有国法王章在嘛!”
“谢皇上龙恩,奴才敢不努力效命,继之以死!”庆复一听不再追究班滚生死,浑身上下一阵轻松,伏地叩头朗声说道:“只要粮饷火药供得上,一年之内,大小金川和上下瞻对一定会宁静的,请朝廷设流官建衙门,永无再反之虞!”
“你是世宗爷手里使出来的人,你家是与国同休的勋旧人家。有这志气,朕十分欣慰。”乾隆仿佛不胜慨叹,喟然说道:“小小金川,断没有劳师数年,糜饷数百万才办得下来之理。这里放着个陈世倌,粮食,冲他要,军械火药——还由阿桂办。朕给你一年半,不,二年的时间,你给朕一个绥靖安定的金川和瞻对——世倌留下,你们跪安吧!”
待到众人退出,乾隆看自鸣钟,恰正指未未时牌。乾隆要了一碟子什锦点心,两碗【创建和谐家园】,赏了陈世倌一碗,一边自吃点心,一边笑道:“你是三顿饭,料必不肚饿的,趁热的喝碗【创建和谐家园】,我们说话,也就该散了。”陈世倌是汉家书香门第,以惜福节食养生,这碗人【创建和谐家园】实在难为了他,但“君有赐,臣不敢辞”,闭着气喝药似地一气喝完,嘬着嘴唇放碗笑道:“臣这次进京,又是寻主子打擂台,想减免钱粮的。主子倒向奴才要军粮,真是想不到的事!”乾隆掰着点心小口吃着,没有理会他的这些话,却问道:“你几时到京的?”
“回万岁,前日晚间来京的。”
“水路还是旱路?”
“先是旱路,由金陵先到安徽,经河南北上,又到山东,从德州上船到天津卫,从运河上走,直到通州下船。因为南下漕船太多,河道拥塞不堪,走了足足一个月才到……”
乾隆推开点心盘子,用茶嗽了口,要毛巾揩着手又问:“这一路庄稼你看如何?”“臣过来时各地庄稼都已收割入库。”陈世倌仰脸回忆着,“江苏今年十二成大熟,浙江也是十成丰年。江西南部遭了旱灾,北边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臣一路过来,只淮北遭了水灾,豫西沙暴毁了庄稼,山东是南西北边都遭了虫灾,但东边也是上好年景,河南、直隶大都是丰年。只是风闻晋南也遭了风灾。偶尔见着几个灾民打听,原本也是好年成,高粱扬花儿季节一场大风,都吹瘪了。就是淮北遭灾,难民也极少见,当地官府赈粮救灾,叫灾民编芦席换粮,山东几乎被蝗虫吃得寸草不生,但东边靠海,盛产鱼虾,还有盐。奴才从那里过,想到江西缺盐,南京鱼虾价贵,和地方上商量,买了他们三万两银子的盐,十五万两的冻鱼冻虾。连湖广都能得益。这么着,奴才那边盐价菜价也平准了,他们也得了银子济灾了。方才听主子命我负责粮草军饷,奴才想,晋南风灾,只是庄稼不长籽儿,秸秆用作饲料还成。军用芦席还可从淮北多买一些,老百姓得实惠,奴才的差使也办好了,岂不两头光鲜?”
“很好!”乾隆听得很仔细,眼中放出光来,“朕原知道你爱民廉洁,是个清官,现在看来这个考语不能局限了你。能从自己本职差使着手,却着眼于天下大计,爱的不仅是本城本地的百姓,留心到外省外城外域灾民赈济,小帐不亏大帐盈余,这是真正的爱民,有古代大臣风范!你既有这个度量气概,朕岂有不成全你之理?索性将张广泗所有军需统筹的差使都交与你。你下去再写个折子,就是方才那些话,朕批下去再听部议。”他顿了一下,又笑道:“朕还以为你又来哭海宁百姓呢!”
陈世倌受到乾隆如此鼓励,激动得全身暖烘烘的,脸上放着红光,挺直了瘦弱的身子拱手说道:“臣虽然只是个地方官,敢不以天子之虑为臣子之忧?但臣确实也有哭海宁百姓这个心思。浙江富甲天下,海宁又富甲浙江,没来由去哭,那叫不识大体,故意儿哭,又叫矫情。自康熙爷亲征准葛尔起,天下军用财赋三分之二出自江浙。本来很富的地方,百姓们却只能用红苕糙米勉强度日,有的县还有不少地方吃糠咽野菜。庄子……这好比是一块肥田,种了一茬又一茬,也总归要贫瘠了。奴才的意思是要施肥,地力足了,它就能长出更多的粮。抽血太多就失了元气,这几年海宁大户弃农经商的越来越多,地价愈来愈贱,不能说与此无关,所以臣哭,不但哭百姓,也为感动帝心,养好江浙这片富庶根本之地!所以主子命臣统筹野战粮秣,臣也有一言禀奏。万万不可眼睛只盯着东南这块富庶之地。恰恰相反,如今只是金川一役,应以湖广、河南、山东、安徽为主,统筹钱粮,让江南稍事休息。将来国家兴大兵征讨西域,江南已经作养旺健,再动用江南财赋,这才是长久万全之计。”
“依你。”乾隆听得忘神,喝了一口茶,是凉的,吐了,笑道:“你很会算帐。江南、浙江、福建、江西四省钱粮今年全免了。”
“谢皇上!”陈世倌连连叩头,又笑道:“这一来,户部又要参奴才一本了!”
乾隆站起身来,“不要怕参劾,有朕呢——明儿你再递牌子!”
十 追往事汪氏复妃位 维皇德太后理宫务
乾隆目送陈世倌出殿,心中兀自感慨不已。想到张廷玉年迈,鄂尔泰多病,且二人执政日久,门户各立,一满一汉各有一帮【创建和谐家园】、亲信,连他们自己也制约不住。这个隐忧一直存在心里不能张扬。眼下一个傅恒文武兼备,一个讷亲奉公廉洁勤谨办差,【创建和谐家园】里一个刘统勋刚正不阿才智超人,现在又出一个陈世倌,学问渊博,气量宏大颇识大体是个栋梁之材。想起当年新旧更替、主少国疑时候,废太子余党乘机蠢动的事,真是百感交集。那时老羽凋零,新羽未丰,捉襟见肘,日夜惶惶不安;如今智士能人辈出,老少一心,共同辅佐,内心里既兴奋喜悦又带着“斯川已逝”的怅惘……
一丝冷风透窗袭入,袭得乾隆微微打了个寒颤,想起还要去给太后请安,便站起身来。高大庸正在西偏殿指挥太监们收拾字画,忙过来替乾隆换穿鹿皮油靴,吩咐王礼:“把新贡上来的油衣取来!——主子,外头贼冷的,依着奴才说,兵部新制的灰毡斗篷,又厚又大,是主子赏给驻节口外游击以上官员的衣裳样子,虽不甚好看,前襟儿都能裹紧,主子就披这个,再大的风雪也管保暖暖和和的……”说着便替乾隆套上,将两边缀的明黄纽子在脖项下轻轻扣了。乾隆果然觉得暖和,笑道:“这个的确实用,派人传旨兵部,赶紧颁赐,咱们别雨过送伞,立了春谁还穿这个呢?”说着便走出殿来。
外面已是雪的世界,一片苍苍茫茫,万花纷飞,宫中的红墙绿瓦已披上银装,成了琼楼玉宇。狂风呼啸吹得殿顶上的风铃铁马叮咚作响。扫得地上的积雪来回飘荡,一个又一个雪旋儿四处寻出路,或越墙而去,或钻进门窗。虽然天寒地冻,各宫各殿前守护的侍卫亲兵都站得钉子似的,太监们有的在堆雪人雪象,有的用瓮存贮雪水,准备来年御用煎茶,一个个满头满身的雪,干得十分精神,给这座历尽沧桑的紫禁城增添了许多生气。
裹着厚重的军用斗篷,凉风凉雪迎面扑来,乾隆顿时精神一爽,一天劳倦清洗尽净。他慢慢踱着,倾听着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咕咯咕的响声,出了永巷。在天街口,乾隆向军机处低矮的排房望去,黑黝黝的门洞棉帘敞开,似乎有人在里边生火,门口飘着轻烟,门内人影幢幢。他不禁想起,那年也是这个天气,在军机处认识了钱度。一个皇帝,一个身无功名的小小书办,互不相识围炉吃酒,谈地方吏治、谈治国方略,现在已经被官场传为美谈。想来还像昨日的事……他向军机处跨了一步,又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失常,不禁暗自一笑,转身便向慈宁宫走来。
乾隆进了慈宁宫仪门,绕过大拜殿即命从人留步待命,独自一人沿着东廊漫步走进寝宫,几个丫头太监正在滴水檐下扇炉子化雪水煎茶、给过冬蝈蝈换食,都不防他穿着这种斗篷进来,直到近前,太监秦媚媚才眯着眼瞧见,忙不迭地跪下,打千儿请安,扯着公鸭嗓儿赔笑谢罪道:“好我的主子万岁爷哩,您穿着这么一件灰不愣登的大斗篷,身条儿也不同往常了,连奴才这双狗眼都认不出来了!老佛爷今个儿高兴,晌午进了一大碗老米膳,庄亲王福晋进的西洋火鸡也对了佛爷的胃口,整整进了一条腿子,还进了半碗酸菜小五花肉丝汤。一则怕停了食,二则老佛爷爱雪,也不想歇中觉,先叫儿个皇孙过来解闷儿说笑,这会子是和几位老太妃、贵主儿赏字画儿玩呢!”一边说,一边挑帘,请乾隆进来,几个宫女给乾隆解那身行头。乾隆乍一进屋,什么也看不清,良久才适应了。果见太后在西暖阁纱格子里和几个女眷观赏字画。太妃耿氏、齐氏、李氏都在。耿氏陪坐在侧,齐、李二人陪侍身后。贵妃纳兰氏对座,侧边是谆妃汪氏,围着桌上一幅画看得入神,竟都没有留心乾隆进来。乾隆悄悄走近,隔着纳兰氏的肩头向桌上看时,却是一幅《洛神车马图》。画的是洛水之滨,曹子建肃然悚立于秋叶凋零的杨柳之下,怅然仰望对面,中间隔着一泓秋水。河对岸云腾雾罩,一辆龙车,饱马怒腾,隐约间万神相随,宝幡、衣带随风飘摇。中间簇拥着洛神,云鬓妙发,风环垂苏尊贵无比。洛神双眉颦蹙,斜对下方曹植,似乎在轻轻谆嘱着什么。曹植却一脸茫然,双手略略平摊,似乎在嗟叹,又似乎在呼唤……画图已经很旧,纸边发黄变得有些焦脆,卷轴却是新的,画儿左下方题跋已漫患不清,上下天地押着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图章,显见是一幅极为名贵的古画。乾隆不禁问道:
“是谁的手笔?”
众人一齐转脸,见是乾隆,那拉氏头一个跪下请安。谆妃也随着跪下,几个太妃忙敛手后退,太后钮祜禄氏笑着摘下老花镜,说道:“皇帝来了,也不叫他们禀一声儿,吓得我们娘儿们一跳!我算计着你还要一个时辰才过来呢!这是你十六叔家买的,花了一万多银子,说是吴道子的画儿,名字都辨认不出了,说是给我上寿用的,怕假了,请我寻个行家鉴别。我只觉得好,哪里辨得出来?倒是你读的书多,你给瞧瞧。”“是!”乾隆陪笑道:“不过儿子也不善鉴别古董,明个儿叫翰林院的纪昀进来仔细看看就明白了。”说着俯下身子仔细看画,又盯着眼辨认题跋,口中说着,“吴道子善画观音神道,断不会舍长就短画这个人物山水。不过这两个字确实是‘吴道’,也真怪了!”因见谆妃汪氏和太妃齐氏两人都还在毡垫垫跪着,便问:“你们是怎么了?”齐妃和汪氏只是叩头却不回话。太后在旁笑道:“这是你十六叔定的规矩。汪氏是降下去的嫔媵,齐氏是受了你三哥的牵累……在这里我给她们讨个情儿,兔恕了这一层儿吧!”
“起来吧,”乾隆微微一笑。他想起来了,庄亲王允禄专管宫掖内廷的皇族事务,确实上过一个条陈:罪余阿哥之母及有罪宫嫔见君,降等与外官王爵福晋等同礼仪——自己照准了的。齐妃生的阿哥弘时,是自己的三哥,因图谋帝位被雍正勒令自尽。汪氏则是为一件小事杖笞宫婢致死,被黜为嫔的。眼见二人可怜巴巴跪着不敢动,乾隆大动恻隐之心,待二人万福谢恩了,说道:“大雪天你们过来侍奉老佛爷,这就是孝心。有此一念,天必佑之。肤就特免了你们这一条。汪氏的事己经过去几年了,朕原就要赦你,自今儿起你晋你的妃位。齐姨更加这样,朕小时候你常抱着朕玩儿,在御花园骑着你肩头摘葡萄……三哥有罪,是他的事,你又不知道,何罪之有呢?老佛爷素来待见你,代朕多讨她老人家欢喜,朕还预备将弘昼额娘耿氏也晋为皇太贵妃,你也一并晋上——你们位份太低,陪老佛爷也不相宜。”两个女人听着乾隆言谈如说家常,句句体贴入微,说到心上,想起自家处境,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只拿手帕子握着嘴不敢放声儿。太皇太后笑道:“这是你们主子的浩荡皇恩,该欢喜才是,这时候伤哪门子心呢?皇帝怕还没有用膳吧,今儿就在我的小厨房用。汪氏做得一手好菜,就由你亲自下厨现炒几个,我们共进。这大的雪,要没有要紧公事,叫上书房、军机处,还有六部里都放一天假,让他们和家人一起围炉赏雪,也是你的恩典么!”
汪氏和齐氏忙都破涕为笑,齐氏道:“我也下厨给汪氏当个下手。”二人福一福退了出去,整治饭菜。乾隆向太后道:“母亲,这边且由她们陪着您,儿子还要过去瞧瞧皇后。今早翊坤宫的翠眉儿过来禀我,皇后一夜没好睡,只是身软头晕,儿子忙着去军机处,只叫了太医先过去看病,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呢?放假的事叫秦媚媚传懿旨出去。不过,军机处和户部还要照常办差,顺天府和九门提督衙门更不能歇,京畿京城都要踏看明白,这天气很容易倒房塌屋。再就是断炊,也是不得了的。”他没有说完,太后已经双手合十连连念佛,口中道:“阿弥陀佛!我的儿,这才真叫体天格物大慈大悲呢!方才耿氏进来还说,什么胡同的——”耿氏抿嘴儿笑道:“就是弘昼的和亲王府那地方儿,叫鲜花深处胡同。”“对了,就是鲜花胡同。”太后道,“夜来被大雪压倒了三间草房。虽说没有伤人,大人哭小孩叫的闹得满街人凄惶。几个意大利的洋和尚从那过,都陪着落泪,说要帮他把房子盖起来。我想这事断不能行。我们中国人少了行善的人了么?就叫弘昼去办这事,你这么安排,我就更放心了。皇后那边你不要忙着去,我刚派人去问过,她吃了药。这会子歇着呢。傅恒家的今儿也进来了,现就在那儿侍候#。你在这里热热乎乎用过膳,再过去也不迟。”
“是么?”乾隆一笑,说道:“那儿子就领命了!”他和“傅恒家的”棠儿是有瓜葛的,不禁脸一红,瞥了一眼那拉氏,又道:“她生产不久,这么大的雪天,倒难为她进来。”贵妃那拉氏情知缘故,微笑着躬身说道:“明儿是她儿子百日汤饼会,抓周儿的好日子,进来给佛爷请个安,就便讨个吉利请给儿子赏个名字。主子娘娘凤体欠安,傅恒忙着公事,她这个娘家媳妇儿也该当进来侍候的。我看今儿雪大,就不放她回去了。今晚就安置到我宫里歇下。”说完偷瞟了乾隆一眼。乾隆和棠儿在钟粹宫幽会,曾被这个贵妃当场“拿”住。虽然给她扣了一顶“妒忌”的大帽子,压住了。现在见她如此说,乾隆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朕原答应给她儿子起个名字的,百日抓周儿,没个正式的官名也不好看。老佛爷,儿子想傅恒是有功于国家的人,又是至戚,这个面子得给。儿子想,就叫福康安罢!这三个字合着了富察氏的姓儿,汉字里的意思也是极好。”
太后顿时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拍掌打膝地说道:“好——这个名字儿好。孩子生在这样人家,富贵还用说吗?难得的是这‘康安’二字,又康健又平安,好!”说着,见齐氏和汪氏督着太监抬过食盒子,便命布席。一样又一样布了上来。一盘水饺儿,一盘炒绿豆芽儿,一盘宫爆腰花鸡丁,火锅里是酸笋鸡皮汤,热腾腾泛着香味,四周放着小馒首、春卷、豆面煎饼一应宫点,还有一盘菜晶莹透亮,像是鱿鱼丝儿,白亮白亮的拌着青椒,刚刚出锅,还在丝丝作响,乾隆嗅了一下,不禁赞道:“好!”
“主子说好。就是我的虔心到了。”汪氏笑道:“只怕老佛爷也未必用过这道菜呢!这么一盘子菜,没有五百两银子办不下来呢!”乾隆的笑容慢慢凝固了,问道:“那是什么菜?”齐氏给太后碟子里夹了一箸豆芽儿,笑着回乾隆,“那叫爆龙须,也难为汪氏,收了那么多鲤鱼胡子。为吃这盘菜宰鱼,没有五百两真的是不成的——老佛爷,这个清淡,这是我厨下预备的豆芽儿,都抽了芯儿,去了芽头,没有半点豆腥味儿呢!”
乾隆因命众人都陪坐用膳,笑道:“朕只用茶讲究些儿,膳食上头极平常。说这盘菜值五百两,吓了朕一跳。豫东周口今年大水过后,有的地方人吃人,父母吃儿子。传出去朕一盘菜这么贵,朕不成了桀纣之主了么?”汪氏道:“用鱼须作汤是极鲜的,我就留了心,叫我的宫女每天到御膳房收集,冻起来备用。要真的论起钱来,说它一文不值也是真的。”乾隆夹了一箸,果然满口鲜香,却不肯夸味道,只说:“你能为老佛爷和朕操这个心,这就是你的忠荩之心。”他又尝了一个水饺儿,忙给太后也夹一个,说道:“老佛爷尝尝这个——里头并没有韭菜,怎的满口都是鲜韭菜味道?”太后品着吃了,说道:“果然不错!大冬天的,怎的会种出这韭菜,馅里又没有韭菜,怎么会出来这味儿。汪氏这小精灵儿,越发手巧了!”汪氏“嗤”地一笑:“那是韭黄,趁鲜拧了汁液拌到鲜肉馅儿里……您瞧这鸡丁,其实是火腿煨豆腐,文火慢炖三天,熬出的豆腐干儿用鸡皮裹了炸出的鸡合儿肉——老佛爷皇上如果爱用,我那里还有着呢!”众人一尝,果然不错,齐口儿称“妙!”
众人边说边吃,十分热闹融洽,一时用膳毕,各人嗽口擦手。太后还惦着“人吃人”的事,问道:“皇帝,周口那里现在光景怎么样儿?该派人赈济。先帝爷最忌讳这些事,要听见这个,早就跳起来发怒了,雍正初年龟蒙顶贺狗儿放炮造反,不就为饿倒了人,那次连山东巡抚的顶子都摘了,下头县官、府官罢了十几个。这不是我多口,我不过白嘱咐一句。老百姓饿急了要造反,圣祖爷说过,先帝爷也说过,我都亲耳听见的。”
“母亲训诲得是!”乾隆一躬身说道:“这事奏上来,儿子也很震惊,又怕冤了人,特派钱度去查实了。前天已经下旨,商水县令已被就地正法,是当着灾民的面杀掉的,陈州府知府着令自尽。其余巡抚以下按失察之罪交部议处。儿子以宽为政,不是要作烂好人。政可宽、刑不可懈。这是儿子的章程,母亲瞧着,儿子是断不会守着紫禁城吃祖宗饭的,近期儿子还要出京走一走,明春木兰狩猎之后还要下去,有那贪渎不法,爱银子不怕死的官儿,有那拿民命不当回事,渎职亵政的,儿子要狠杀一批呢!”
他的语气很重,殿里的人都见过雍正发脾气,恼起来吓得周围人筋软骨酥,但他杀人杀官却极少见。而且雍正自登极到死,除了一次奉天祭祖,从不出京城一步。这个主儿却是坐得住也下得去,年年都要在京师直隶,甚至河南、山西,行无定趾地体察民情,别看他温文尔雅,面目可亲可近,可要说声杀人,半点也没有迟疑过。殿里人都被这话噤住,一阵风从殿外呼啸掠过,竟使人觉得一股寒意逼了上来。良久,太后才回过神来,喃喃说了句什么,又道:“杀人还是越持重的越好,太平盛世杀人多了,容易激起戾气的。我一听杀人心里就发惨。”
“母后圣明,训诲得极是!”乾隆仍是一副和蔼可亲的喜相,娓娓说道:“儿子一个冤枉的人也不敢杀。有些官儿,你心疼他不肯杀,他就在下头胡乱杀人,胡乱害民,成为国蠹。杀掉他,百姓安乐,也不轻易出盗案,反而是少杀了人。儿子已经叫陈世倌统筹赈灾和军务两个差使,看还有哪些地方该赈济的,既不心疼银子也不心疼粮——看这场雪下的地片不会小了,民谚‘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明年丰收,朝廷仍旧轮流蠲免捐赋,百姓富,咱们天家还穷了么?”一席话说得大家宾服,太后笑道:“说的是。去瞧你媳妇去吧,那拉氏和汪氏也陪你主子过去,给皇后请安。叫她只管好生养病,别惦记我——我们再说一会子话就该散了。”乾隆一笑去了。太后一直等乾隆一行出去,因见耿氏、齐氏、李氏还在张罗着预备纸牌,太后便道:“留下你们几个,为的是咱们老姊妹们说几句体己话,不为玩牌。都坐到炕上来,暖暖的,喝着茶说话。今儿这雪要是不住,就住我这里。老姐妹儿时常不见,我也闷着呢!”三个人听了自然奉迎欢喜,一齐在炕下敛衽行礼。耿氏位份最高,靠墙和太后挨身坐了,齐氏和李氏只偏身骑坐在炕沿上,面向太后,太后笑道:“皇帝方才说了,给你们太皇贵妃位子,为的就是不至于在我跟前过于作神作鬼的。这样还是个奏对格局,说话也不香甜。”齐李二人才笑着盘膝坐了。太后慢声细语问道:“齐家妹子李家妹子,记得你们是先帝爷驾崩那年迁出宫去的?皇帝跟我说,暂且住畅春园,除了宅子窄狭些,一切供应如常。内务府不知道照应得怎么样?”
齐氏和李氏对望一眼,按清制,皇帝驾崩,宫中只留太后,一切嫔妃媵御、答应、常在都须迁出宫去。耿氏有儿子弘昼封了亲王,住在鲜花深处胡同的王府里,齐氏儿子犯罪虽不加黜,和李氏一干无子的后妃都安置在畅春园西北极偏僻的角落里。内务府的“照应”,其实只是按月发放月例,供应柴炭而已。一应采买都是内务府太监经手,克扣的事是极平常的。哪里能和耿氏相比?但这类事,凭怎的不能向太后诉说,齐氏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内务府照应得还好。这都因托了老佛爷的福庇……”
“你不用替他们遮掩。我也是嫔妃上来的,有什么不知道?”太后叹道,“在这紫禁城里,一样的嫔妃,在皇帝跟前处得红不红可不一样,待遇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她顿了一下,“你们当我没有吃过黑心厨子送的馊饭,没用过见风就化的破绢绢么?皇帝跟我说,要把西海子、畅春园北和圆明园连成一片,造一个前古没有的大园子,名字仍叫圆明园,已经叫内务府踏勘去了,到时候我搬过去,和你们住得近些儿,只怕就好些了。”
这三位太妃都在畅春园住过,想着太后描画的规模,都不禁心中暗自咋舌。耿氏先念一声佛:“阿弥陀佛!那是方圆百里的地面儿呢,得花多少银子啊!”“就比阿房宫小些儿吧。”太后笑道,“我跟皇帝说过,你的孝心我领了,你可不能学秦始皇造阿房宫!皇帝说外国那些小王爷小君主的别墅还大得不得了呢,我们天朝,要有比他们的大得多,要按东洋的、西洋的,他们那里最漂亮房舍、园林的样子都造到我们北京来,将来万国冕旒朝北京,才能显出天朝坐镇抚狄夷的风范。并不单为孝敬母亲颐养天年。这就是另一码事,是他的大志,我若再拦,就成了小家子气了。这个园子要花几百亿银子,分几十年造成,现在几个园子连成一片,其实是第一步儿,往后朝廷钱多,就修造快些,钱少就修慢些儿,也不为扰民。你们想想这园子,大园里头套小园,把洋房洋花园、江南园北京园、海子山林,围射圃田都集进来,古今图书都藏进去,咱们饱食悠游,也算不枉到人世间走了一遭,这可不算一件得意事的么?”她望着玻璃窗外的大雪,兴奋得双目晶莹生光,呼吸也有点不匀称,良久才收回了神,对几个听得发呆的太妃道:“我是老了,一说就跑了题儿。你两个现今住在园子里,我听到了一点闲话,想问问你们。”
“什么话?”齐妃的思绪正追着那个古今绝无、天上人间仅有的大圆明园心驰神往,猛听太后换了话题,听到“闲话”二字不禁一怔。寡妇们最怕“闲活”,连李氏也吓了一跳。齐妃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稳了稳神说道:“我和李氏挨门隔墙,园子里除了太监就是女人,侍卫们都不能越过柿子林的……”太后一听便笑了,“谁说你们呢?听说皇帝从河南带的两个女孩子住在园里,皇帝每过去办事,晚间都歇在她们那儿,你们听说没有?”
这件事风言风语已经传了半年,说乾隆没有登极时巡视江南,曾带了两个【创建和谐家园】女孩子,不但针织女工是好的,模样儿也俊俏,还有一身的好武艺。本来准备收在身边作妾的。当时雍正在位,雍正那脾气,最忌讳阿哥在外面拈花惹草。他几次要开口都吞了回去。及到登极,又要三年守丧,听太后口风,宫中收留【创建和谐家园】女子有违祖训,因此没敢说又咽了回去。乾隆又割舍不掉这两个曾和他一道共历贼船之险、千里奔逃躲避弘时追杀的患难之交。只好悄悄把她们安顿在畅春园柿子林南。她们的住处和齐、李二太妃只隔几十丈,为防“闲话”,乾隆还特意嘱咐了这两位“姨娘娘”,绝不许泄出一个字去!如今太后竟直言相问……一位是高居九重统驭四海的至尊;一位是位尊内廷,权摄六宫的天子之母;两人只要弹一弹小指,都能将她们弹得灰飞烟灭——齐李二人不禁同时噤住。涨红了脸嗫嚅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你们不用怕。”太后安详他说道:“这件事大家心里几乎都是清楚的,只是要给她们抬个旗籍,正了名份,也就完了。何况她们身上还有点本事,皇帝出远门儿带上她们,我就更放心些。”齐、李二人听了才放下心来,李氏敛眉说道:“并没有人到奴婢们那儿传闲话,奴婢更不敢打听院墙外头的事。只听宫女们说皇上到过柿子林南边那片殿里,说过几次,后来才晓得里头住着女人,一个叫嫣红,一个叫什么的。”“这就是了。”太后点头道:“你们回去,就说奉我的懿旨,把她们接到——李氏那里,过了年你们带着她们进来我见见,再叩见一下皇后。叫十六叔给她们抬个旗籍,过了明路儿,正正经经地当个嫔妃,省得叫人说皇帝偷女人,多难听啦?”
耿氏在旁忙道:“如今旗务是庄亲王爷和弘昼管着,我回去给昼儿说一声儿,神不知人不觉的就办了。”
“这都为维护皇帝的体面。”大后叹道,“皇帝什么都好,就有这宗儿毛病,我真怕他终归吃了女人的亏。听说还不止这两个呢,还有个翰林院姓许的老婆,也和皇帝有来往。嫣红她们也罢了,事出有因,这许家的是有丈夫的,咋好沾惹!那是什么名声儿?所以这类子事儿我还不能撂开手——难就难在管得松了放纵了他,管得紧了又怕委屈了他。那年我处死锦霞,听说皇帝还几次到她宫里私下吊祭……天下做娘的心,有几个儿子能真体贴到了?锦霞不死,我乐得安富尊荣作我的‘老佛爷’,伤了我的阴鸳为了他,也未必领我的情呢!”说着便掏出手帕子拭泪。
三个太妃见她伤心,忙都劝慰。齐氏道:“我虽然不读书,小时听父亲说过什么‘小慈是大慈之贼’的话。太后这么着,成全了皇上名声,锦霞也是死得其所的。这是为天下为皇上社稷的大慈悲心肠。岂有伤了阴骘的?我若那时将弘时管得严紧一点,如今也不会落个现在的下场!”一想起被勒令自尽的儿子弘时,一阵悲凄便涌上心来,齐氏也落下泪来。李氏忙道:“太后何必伤感?如今皇上好好的嘛,外头政务处置得好,又孝顺,又圣明,比圣祖爷、先帝爷还得人心呢!我娘家兄弟管着藩库,如今朝廷是咱大清开国以来存得最多的,那铜钱都锈了,那串钱的绳子都朽了!我说句该掌嘴的话,哪个男人不好色不【创建和谐家园】呢,皇上这点子毛病儿实在也算不上什么。”耿氏接着话茬儿道:“李氏这话私地里说,一点也不错。内管领清泰是昼儿的包衣奴才,已经三房四妾塞得满满的,连七大姑八大姨的还要沾惹,也太没个人伦了。我瞧着皇上是个重情的人,并没有欺负了谁,话说回来,好色究竟是毛病儿。有太后管着,慢慢年岁大了,心收住了,还怕改不掉的么?”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连凑趣儿带劝慰,太后己是转悲为喜,笑道:“这可是人家说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老姊妹们见面儿少了,这些体己话又只能跟你们说,一说开就又收不住闸儿。皇帝的体面是第一要紧的,耿妹妹你回去跟弘昼说,上阵还得父子兵,打虎靠得亲兄弟,他这亲王跟别人可不一样儿,叫他想办法把许家那狐媚子打发得远远的,撕掳开了不叫他们再见面儿也就完了。”耿氏忙道:“这容易。姓许的如今在国子监,冷曹衙门儿,放他个道台什么的,走得远些,也没有个把家眷留在北京的理。又平白地升了外官,他也没个不去的理。他是小官,皇上也没有挽留的理。”几个人听得都笑了,却见养心殿太监头儿王智用黄袱面儿盖着木条盘,上面蒙了油布,一步一蹭进了天井。太后知道他是要见皇帝,隔窗命人唤他进来,说道:“见你主子爷的么?他到坤翊宫去了——你托的什么稀罕巴物儿,我瞧瞧!”
“老佛爷吉祥!”
王智两眼笑得一条缝儿似的,把条盘放在炕上,就地打了个千儿起身,轻轻揭开油布,说道:“这是欧罗巴洲一个天主神父叫玛德格林贡上来的,皇上已经过目了,说端进来给老佛爷瞧瞧。老佛爷喜欢的话,就留下来用。”
太后看时,天鹅绒衬底儿上,摆着二十多个做工极精的玉饰,都呈环状,十几把犀牛角木梳,十几个金十字架,晶莹明亮躺在里边,二十块金壳怀表悬着银链子放在盒边。太后取出十把木梳,给三位太妃一人一把,其余的交宫人收了,又取了三块怀表赏给太妃,想想,又给耿氏加了一块,叫她“带给昼哥儿,他在外头匆事,离不了这个。”又打开另一个木盒子看了看,里边装着一块黄中带黑的生土,盯着眼看了半日:“这物件我不认得,作么子用的?”
“这叫【创建和谐家园】,”王智一旁笑道,“罂粟花儿炼出来的,要有个头疼脑热的,掐上指甲盖一点点服下去,立刻就可奏效。只是不能用过了量。”太后点头,命人割下一半留下。口中间“那环子做什么用?做耳环太大太重,做锅子又太小,谁的手那么一点儿呢?”伸手又去揭那纸盒子,王智忙替她打开纸盒,口中回道:“那是耳环,外国女人耳朵结实,不怕沉的……”打开盒子,里头面儿上一张西洋画,画着一位坦胸女郎,身着长裙,韶颜稚齿十分秀丽,一双碧蓝的大眼带笑地凝视着什么,最显眼的是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流金软丝般从肩头一直垂到脚面。太后端详那画儿,说道:“身条儿是不必说了,脸盘儿也耐看,怎么就节省得这样?再敞一点,两个【创建和谐家园】不就都露出来了?倒是这头头发,是稀罕物儿。”她伸手去盒中抓出物件一看,竟是个假发套儿,和画儿上的颜色一样,不禁“哟”地一声,惊讶地叫道:“这假发你们瞧哎!软绵绵光滑滑的,和真的一样啊!”举起端详了一下,她突然童心大发,孩子气地一笑,顺手将假发套在李氏头上。
李氏身着旗服,脚蹬花盆底儿,头上套了这假发,金黄灿烂地披泻下来,真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稀罕有多稀罕,满殿人瞧着都开心大笑,齐氏耿氏都是寡居多年的人,今儿和太后一道叙家常,心里都觉舒适顺畅。齐氏拍手儿笑道:“洋姑娘跑我们宫里了!可惜衣裳不对,年纪也不对。真的将来万国冕旒朝天子,得见见外国福晋,我们一处陪老佛爷耍子,那该多么有趣啊!”耿氏笑道:“李妹妹戴上这个满好看呢!”
“还好看呢”李氏笑得容光焕发,转侧身子自赏着,说道,“若到宫中走一遭,不叫侍卫们当妖精拿了才怪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太后见还有一本画册,兴致盎然地取过来,笑道:“这必是好的,看看!”三个太妃和几个得脸的宫女也忙凑了过来。不料太后一打开脸上就变了颜色。原来这画上画着一个男人正在掷梭标,使着劲、努着力、眼望前方,却是浑身上下【创建和谐家园】,双腿下那玩儿也吊儿郎当垂着……众女人霎时间都红了脸。太后也觉不好意思。下死眼盯了那画儿一眼又翻过去一页,这一张画的是个女人,斜倚在秋千儿上,也是寸缕不着,赤条条仰着身子,一头黄发从肩头一直垂到腿间,帮了她遮了丑。
“这些洋鬼子吃饱了撑的!”太后呻道:“专捡没意思的东西画!”
十一 贤惠皇后因病得喜 风流天子为国断情
乾隆心里惦记着皇后的病,带着汪氏和那拉氏同坐乘舆冒雪而来。进了翊坤宫掏出怀表看时,刚刚过了戌时,那夜幕已缓缓降临,雪光中见几个丫头忙着往下撤膳,西厢煎药炉的烟雾袅袅,满院飘着浓烈的药香,东厢小厨房北屋里已经掌了灯,隔窗可见一个六品顶戴的中年太医正在写药方子——这宫里,不似慈宁宫那边清静,廊下人影幢幢,却相互不交一语,显得有点神秘。乾隆站着想了想,要是叫过御医问话,房里皇后听见,一定又要换穿衣服出来迎接,反倒给她添劳乏,遂回头向二妃使眼色示意。三人悄没声地直趋皇后的正寝大殿,却见秦媚媚和棠儿一边一个扶着皇后,刚刚吃完药,正侍候着她嗽口擦牙。两个人全神贯注服侍,倒是皇后一闪眼瞧见了乾隆,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说道:“皇上来了——我这殿里人越来越不会侍候差使了,连禀都不晓得禀一声!”棠儿和秦媚媚便忙请安。
“起来吧。”乾隆疾速瞟了一眼棠儿,俯身对皇后道:“朕瞧瞧你的脸色……像是比昨个儿好些,两颊上也带了些血色。还是肚疼、周身乏力,没有一点精神?朕方才瞧,好像太医也换了——吃郎钧儒的药不对么?——别动,就这么半躺着——秦媚媚,把那个喜鹊登枝枕头取过来,给你主子娘娘垫在头下边——笨!要这样垫,不能在脖子下留空儿,垫实了就不用使劲了,瞧好么?!”秦媚媚喏喏连声答道:“奴才是笨王八!往后就这么给主子垫!”几个女人见皇帝这么关怀皇后,心中不免有点醋意,相互对视抿嘴儿一笑。
皇后舒适地半躺在炕上,见丈夫斜身偏坐凝视自己,满眼都是关切爱怜之意,心中感动,咬了一下嘴唇笑道:“皇上如今已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前些时好像是吃药吃反了,昨儿格外不好。昨儿晚间我还在想;我曾说过我若好不了,请皇上赐我‘孝贤’的谥号,不晓得还记得不记得?今儿换了大夫,是老贺孟顺的儿子进来看脉。上午吃了一剂他的药,就觉得受用得多。方才又吃一剂,觉得肚里那种冷酸麻疼都在慢慢化解。医生和病人,看病和吃药也是要讲究缘分两个字的。”乾隆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你何至于如此?就想到谥号上头去!听朕一句话,凡事多往好处想。怎样保养,进什么膳,怎么玩儿开心,乐天知命,什么病都好得快。若只管钻牛角尖儿,什么谥号,什么九幽十八狱,满心装的都是阴气,没有病的还会怄出病来呢!”又吩咐,“那个给娘娘制膳的不是叫郑二么?叫他过来,还有那个太医。”此时他才腾出空儿,认真打量一眼棠儿,只见棠儿穿着藕荷色裙子,裙下露出一双半大不大的脚,穿着古铜色宁绸寿字儿绣鞋,外边袄子却是猞俐猴皮天马风毛,密合色宁绸褂面儿,衬着一头光可鉴人的秀发,腻玉一样的肌肤、象牙一样洁白的小手。嫣然一笑真个格外撩人。乾隆不禁一呆,随即笑道:“许久不见弟妹了,身子还好?孩子必定也是好的。”
“谢万岁爷惦记着。”棠儿忙蹲个福儿,看了一眼乾隆,待要说话时,乾隆却摆手止住了。原来郑二和太医已经进来磕头。乾隆看那太医时,不足四十岁,长条脸儿,五绺长须在胸前飘拂,问道:“你是贺孟顺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那太医见问,又提及父亲名讳,磕头有声地回道:“贺孟顺正是家严。臣叫贺耀祖,自幼跟父亲学医,也读书科举。三十岁功名不成,只得了个孝廉,就绝了仕进的念头,专心攻医。又拜了黄山汪世铭为师,精研歧黄之术。在汪老师座前行医八年,由安徽巡抚马家化荐进太医院,职位卑小不能逾越规矩,因此直到今日才有福得见圣颜……”
“嗯,很好。仕宦不成改作良医,五世祖传而不足,学道深山。路子对,志量也可嘉!”乾隆说道:“只是朕不明白,贺孟顺疗治气雍痰厥心疾头晕已经登峰造极,家学如此,为什么还求之于外?你对你家祖传的医术,尚有不满意处么?”贺耀祖正容说道:“臣是奉父命出去游学。所谓登峰造极,是病家痊愈之后,虚夸谬奖,连家父也不敢承当的。大道渊深,不可以里程丈量,歧黄辩证之学高入九霄深于三泉之澶,孜孜求学终生,能于圣人之道登堂入室即为无限福量。家父退休,至今仍苦攻《易经》,与医道互参互长。耀祖乃未学小生,践此医道,敢不惴惴小心,栗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乾隆听了,更觉不能轻看了这个新太医,夸赞道:“你很晓事明理。但朕于医理也约略知道一点。大道渊深,不在口舌之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对症如对敌,用药如用兵,很有大学问在里头。你说说看,皇后的脉象症状。”贺耀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叩头,说道:“臣谨领圣谕,实在比奴才自己想的明白十倍。皇后经血三月未潮,诸医以为皇后凤体夙日羸弱,是因身子积寒不散,以致任脉受亏、带脉阴阻,夜梦【创建和谐家园】、便热体颤,都因为肾寒无补之过。按五脏之气,肾气属寒,现在金热而水寒,本来相生之道,反而相伐。诸医生持定见虚不补,见实不泄的医道常理,不肯再进一步深思熟虑,反而以发散药物投方,良意良药,入于五脏助纣为虐,反而成了虎狼之药。这就是臣所不敢恭维的了。所以愈加攻伐,皇后时而表象缓解,其实内地里吃亏愈大。”那拉氏在旁听着,惊讶地说道:“那还了得,那不是一向都治错了么?”贺耀祖陪笑道:“这是学生的浅见。所幸的太医院用药向来审慎,剂量不大。皇后素来性情恬淡雍容大度。这就好比一尊大金鼎,虽然放错了东西,可它的容量大,耐力大,所以也就无大妨碍。皇后用了臣的药,如果有寒冰乍破渐渐融化之感觉,臣就更有了七八分把握了。”
皇后躺在炕上边听边试着“感觉”,不禁笑道:“是。有破冰的感觉,先是一痛,接着就丝丝化解了。”贺耀祖道:“前天奴才诊脉,已经查到有喜脉。但各处脉象不平,掩住了。今天上午看脉,皇后凤体已无大碍。喜脉更显了。求娘娘许奴才再诊看一次,再作定论。”他话没说完,乾隆已经喜得笑逐颜开,连说道:“快给皇后垫枕头!快给贺太医搬椅子!”贺耀祖却不敢就座儿,叩头道:“奴才给娘娘诊脉,已经跪惯了,还是跪着的好。”
乾隆一下子想起《法门寺》里贾桂说的“奴才站惯了,不会坐”一句台词,不禁微微一笑。那拉氏站在一边,心里只是发酸,汪氏位分虽低,好歹已经有了个女儿,将来顶不济也能封个和硕公主什么的,自己朝夕盼幸,皇帝也常翻自己的牌子,却只是月月见红,年年放空,将来有一日红颜枯槁,色衰失宠,连住在畅春园的李太妃也未必及得上呢?棠儿却一门心思想单独和皇帝说两句话儿,心不在焉地盯着贺耀祖。贺耀祖已经松开了皇后手腕,老僧入定般闭着眼沉思良久,说道:“皇上、娘娘,恭喜万福!娘娘果然是喜脉!但前段用药不当,胎气也受了点寒损,一切人参鹿茸阿胶之类臣都以为不可进用。用人乳兑上红糖适量,常常服用,自然就扶持中正了。”他又思量一阵,说道:“以属马的妇人的奶水最好。”乾隆高兴得红光满面,高声道:“皇后入宫,相者说她有宜男之相,果不其然!子以母贵,永琏当然要封太子,再生一个麟儿,岂不是太子的天生羽翼?”当下叫过秦媚媚,“你明儿去【创建和谐家园】府,亲自挑五个属马的奶妈子,就补到翊坤宫侍候。要体质强、奶水旺、汁水稠的,不够就再到民间去选!”又命:“取五十两黄金赏贺耀祖!贺耀祖着赏五品顶戴,专门侍候太后和娘娘贵主儿们。”
皇后用药对了症,又经贺太医譬说,去掉了“年命不永”的自疑。知道自己又结珠胎,心中自然畅顺欢喜,竟自很硬朗地坐起身来,吩咐人给赏,又赏了道喜宫人。乾隆高兴得忘了郑二,此时见他仍旧爬着便笑道:“叫你进来没有许多话。你有个偷东西爱小儿的毛病,那是穷的了。但你烧的一手好菜,对了你主子娘娘的胃口,这就是你的福泽。朕还是那句话,娘娘进一两肉,就加赏你一两银子,你是双倍的月例,只要侍候得好,还给你加赏,别学那些小人气,心贱手长地搬运东西出去卖,连朕的面子都扫了,你可听明白了!”
“奴才郑二明白!”郑二笑着连连叩头,“奴才自从主子兔罪招回来重新侍候娘娘,再没犯毛病儿。赶着主子娘娘的喜儿,奴才也得努力巴结。不但巴结好老主子,还预备着奴才的儿子将来巴结小主子……”
几句不伦不类的奉迎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翊坤宫漾溢着一片喜气。乾隆想想已是得了主意,对汪氏道:“你且回宫,今晚朕翻你的牌子,”又笑谓郑二:“你说的很是,你不读书,存了这个念头,也算得个‘忠’字儿——天不早了,朕和棠儿先去那拉氏那儿坐坐说话,弄一辆严严实实的车子送傅恒太大回去。皇后有什么事,告诉汪氏也就是了。”皇后笑道:“我有什么要紧事?倒是前头错仁喀巴活佛送的藏香快要用完了,皇上祭天用的,想请过几封来用。”
“这是该当的,”乾隆笑道:“叫人传给养心殿,到内务府只管领去!”又站着叮咛几句,才和那拉氏、棠儿一同升车。
那拉氏的宫寝在御花园东边的景和宫,她是贵妃,起居规制只比翊坤宫和钟粹宫略小一点。前边还有一座五楹大殿。后边卧室是一溜六间的歇山式大屋,东边两间是待客用的,西边两间住着当值宫女,中间两间供她自己日常起居。三人一进她的正寝小殿,立时觉得温香之气融融透骨,偌大的殿房,只在暖阁里生着一只熏笼,但满屋都是热气四溢,暖而不燥,令人心脾俱醉。过去乾隆和棠儿幽会,都是由那拉氏安排,自棠儿生产,二人久不往来,今日又聚,那拉氏料他们必有一番亲热的话说,见乾隆【创建和谐家园】,一边笑着往炕上让,替他脱去靴子卸掉肩披,口中说道:“我这六间殿房都是地下过火,殿外东边三个炉子,西边也三个对流,六间殿一样的暖和,棠儿先在这侍候主子,我去取点百合香来再焚上……”说罢,回避了出去。棠儿脸一红,张口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由她去了,几个宫女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
殿里立时沉寂下来,外边落雪的沙沙声都听得见,只那座金自鸣钟不慌不忙地咔咔作响。
“棠儿,到朕跟前来……”乾隆在摇曳的红烛下看棠儿,见她偏着身子低着头,满脸通红,忸怩地搓弄着衣带,越发娇艳可人,遂轻声道:“这一年没见,你出落得更标致了……”
棠儿蹭着步儿捱到乾隆身边,刚要说话,乾隆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搂了她腰肢,紧紧拥抱了她,口对口儿便吻了起来。棠儿被他揉搓得浑身发软,已半瘫在炕沿上,一双秀目半闭半开,醉了一样凝视着面前这个男人,觉得他舌头伸了出来,咬着牙略一“抵抗”,便张开了口。乾隆一边满身上下混摸乱搓,一边喘着气直问:“想朕不想?哪里想?想哪里?真真是个玉美人儿……”棠儿笑靥浅生,闭着眼轻声说道:“想就是想呗,还‘哪里’想,想‘哪里’!”一手就解自己纽子,一手扳着乾隆肩头,喃喃说道:“我的罪越来越大了,这都是前世的孽缘……您今晚稍轻点,产后百日我还没叫傅恒沾边儿呢,我生孩子疼怕了……”说着“嗤”地一笑,更搂紧了乾隆。
乾隆却慢慢松开了她,那只正在乱摸的手也轻轻抽了出来,若有所思地在枕边擦拭……棠儿睁开眼,不解地望着他,说道:“万岁爷,您……”乾隆轻轻替她系上纽子,惜怜地用手抚了一把她的秀发,深长叹息一声说道:“洛阳花好,非我所有啊……棠儿,记得前年分手时,我们在咸若馆花园观音亭说的话么?”
“那怎么忘得了?不过我也说过,情愿下地狱,有你这份情,就是死了,我也心满意足。”
“朕不许你说这个话!”乾隆忙掩住了她口,“朕不能再和你这样来往,一来是傅恒名声要紧,二来为了朕的儿子,好好的我们都活着,时常能见见面,这样长远。朕不愿你落了锦霞的下场,叫朕难过终身……”乾隆说着,觉得心里发酸,一阵哽咽,已是流下泪来。“朕就是死,也不会忘掉你的——”他没说完,棠儿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棠儿流泪道:“奴婢是哪牌名儿上的人?皇上别乱说,越发折得我不能活了!”乾隆轻轻替她擦了泪,笑着安抚道:“好,好,朕不说就是,还不成么?——你这次进宫,好像有事要说?”
棠儿上下检点了一下自己衣着,又抿了抿有些散乱的鬓角,扯着乾隆有点发皱的前襟,叹道:“亏您还是做父亲的,宝宝就要过百日了,还没个名字,您许下的愿要给他起名福康安的,汤饼会上再不颁旨,什么时候说呢?”乾隆呵呵一笑,说道:“怪道的,下这么大雪巴巴儿进来!告诉你吧,已经禀过了老佛爷,就叫福康安!原预备着明儿汤饼会,你家贺客盈门,专门派大监去传旨,你就这么猴急!朕这就下旨意,你满意了吧?”棠儿娇嗔地一扭身子,说道:“人家怕您贵人忘事嘛!明儿还要明旨颁发到府——我要嘛——嗯?”
“这是当然!康安本是龙种,不能得阿哥名份已经亏了他,面子一定要给足的。”乾隆笑着说道,“傅恒要是只是个草包国舅爷,朕变法子也要弄你到宫里来,他偏偏是个文武全才,是儒将又贵为宰相,为江山社稷,只好委屈你和康儿了。这都是命!”
棠儿此时才想起傅恒要当将军领兵的心愿,定了定神,说道:“主子这么体恤,奴婢就被磨成粉也报答不来。傅恒私地里也常说,跟着皇上这样的主子,要不作一番大事业,立大功名,大丈夫就算枉来人世走这一遭!”于是,便委委婉婉将傅恒想带兵征金川的事,向乾隆提说了,未了又道:“傅恒身子比讷亲强壮,心眼儿也多,前头打黑查山,张广泗的将军范高杰折了几千人马也没见着黑查山的影儿,不是傅恒抄了飘高老营,朝廷兴许还得再费大周折呢!”说罢,盯着乾隆不言声。
“征金川的事朝廷已经另有安排,”乾隆忽然变得严肃了,走到外间殿门口,对守值太监说了句“送点茶水来,叫你们贵主儿也过来”。这才踅回身,对棠儿道:“上下瞻对、大小金川的事还是让庆复去。那个地方让他给弄得有点是非都含糊了。你不要以为仗那么好打,天上掉馅饼似的,功劳就拿到手了。庆复放纵班滚逃入小金川,张广泗四五万人马围困数年毫无结果,弄得这地方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要不是事关通藏道路安全,朕也要暂时撂开手。讷亲和傅恒以为这一仗可以一蹴而就,这个想头就是不知战事之难。谁拉的屎还是由谁来揩【创建和谐家园】。庆复要是再次失利,朕就饶不了他。何必再让讷亲和傅恒两个生手冒险犯难地去呢?”说着,那拉氏已提着银瓶进来。见乾隆正说话,没敢吱声,倒了一碗茶便退了一边。乾隆笑道:“你们也吃茶,不要拘礼——方才说的只是一层,讷亲和博恒现是朕的左右臂膀,位极九重的宰辅大臣,用牛刀去剁这块连筋臭肉,胜不足炫耀,败却为朝廷蒙羞,于公于私,朕不能让他们轻易涉险。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
“还有一条更要紧的你不明白。”乾隆正色说道:“朕虽抚有天下,贵为天子,只是代天行事。社稷,公器也,不能出之于私。棠儿你不要脸红。就是皇后,朕最敬重的,她为六宫之尊,天下之母,但也不能干政。政出于一,天下安宁;政出多门天下不宁。私情是私情,公义是公义,这是朕的大德所在,像这样的国政,你不宜插言——是傅恒叫你进来撞木钟的么?”
他虽说得尽量委婉轻松,棠儿早已听出话中分量,腾地红了脸,心头突突直跳,忙道:“这是奴婢想左了,说了没见识的话,皇上千万别疑到他。他倒嘱咐来着,说是已经给皇上上了密折请旨,叫我进宫好生给老佛爷、娘娘请安,不要吹他的政绩,不要说家务以外的事。是我没眼色,跟主子絮叨这些不该说的——他也不晓得皇上……单独见我——都是棠儿不好,求主子宽恕……”她愈说愈惊,竟战战兢兢跪了下来。
“朕一句话就吓得你这样?——快起来!”乾隆双手扶起她来,轻轻抚一把她的肩头,微笑道:“这不是大过错。傅恒是请战,又不是请旨避战!他的这个心志,朕早晚成全了他,管叫他凌烟阁里图像、贤良祠里立名就是。不过不能由你来说,你一说,反而不得。你说是吧?你总不至于乐意叫史册里注上一笔——傅恒着其妻【创建和谐家园】于帝,遂得为将——这名声儿不好听吧?”说罢便笑,那拉氏也笑,棠儿道:“皇上这张嘴,唉……一会儿说得人浑身起栗,一会儿说得人又忍不住要笑——我可没这么傻,谁要那名声儿呢?”乾隆笑道:“好好回去给你儿子办汤饼会罢。明儿朕自然有些尺头彩银赏过去的。那拉氏,叫一乘暖轿送棠儿回去。坐车太颠,也没那轿暖和。”
那拉氏张罗着用暖轿送走棠儿,踅回身进殿,见乾隆伸着脚,两个宫女一边一个正帮他穿靴子,忙过来陪笑道:“还早呢,皇上别急着过去,汪氏那里除了吃的,没一样比得我这里,我给皇上【创建和谐家园】【创建和谐家园】,松乏松乏身子,热腾腾用一碗陈年三河老醪再过去不迟。”说着斥退宫女,亲手又扒下了脚上靴子,有意无意间在乾隆腿上轻轻捏了一把。又对乾隆耳边小声问道:“主子……和棠儿没有‘那个’,是么?”
“没有‘那个’是哪个?”乾隆素喜那拉氏俏语娇憨,适意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由那拉氏两只小手轻轻揉捏,故意儿笑问,“就算没有‘那个’,又与你有什么相干?”那拉氏俯身在乾隆颊上亲吻了一下,声音轻得勉强可闻:“皇上说过不再和棠儿‘那个’的。您还说……我的‘那个’比汪氏的……好,留着的龙马精神先赏了奴婢——你瞧,您的‘这个’……就赏了我吧……我刚刚落红……”乾隆先时已被棠儿调弄得情热,此刻再忍不住,一翻身便把娇小玲珑的那拉氏压在身下……
福康安作百日汤饼会,阖府上下忙成一团,但其实真正来客里头极少男客。傅恒前三天就贴榜于门:“所有携礼来访官员一律明签记载礼品花样,亲朋故旧送礼的也即以等值银两回礼。诸公既爱仆,当以情理道义成全,勿使仆背上贪财好货之名。若无成全之意,即是为傅恒增罪而来。傅恒不能惜三尺奏牍劾之,以达天听!”有这道文榜告示,堵住了多少希图走巧路升官的内外官员,倒是一干京官小吏,他原在内务府当散秩大臣时结交的穷笔帖式,乐得来扰他一席,提几包点心果子,临回时还能得一份赏银。十几家亲王福晋,六部九卿的官眷事先都有关照,高车轩轿而来,步履从容而入,连礼也不递,径进内堂和棠儿闲话。傅恒自以军法治家,赏罚分明,这次汤饼会预计花销二千两银子,那是专门赏给来贺喜的穷朋友的,另拨二千两赏了家人。因此虽说是赔钱舍财的一次汤饼会,家人们忙得脚下生烟,走马灯般热闹成一团,并没有人装病耍懒儿。
夜来棠儿归府,将乾隆不允傅恒出征的情由都备细说了。傅恒问得很细,连乾隆说话时的神态、当时的气氛都问了。反复咀嚼,体味到乾隆确是一片成全的苦心,却埋怨道:“庆复重回金川的圣旨都已经下了,你还进去顶这个灰窝儿。要真的这法子管用,我不能亲自去求姐姐说话?真是的,你瞎操这个心,亏得皇上明白,要放别人,对景儿时候还不知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