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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这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喀尔钦进士出身,口齿流利,说道:“自古刑不上大夫,是杨大人让我们坐的!”孙嘉淦格格一笑,说道:“能叫你坐下,自然也能撤掉你的座。你就站着,也不为上刑。你既革职为民,也不算什么‘大夫’。《大清律》三千条,‘贪赃之墨吏不事以礼’,你老实点!”坐在旁边的杨嗣景觉得句句话都是在剜自己的心,不觉脸色涨得通红。舔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什么,那衙役出去,一时便听外头乱哄哄一阵轻声欢呼,人证走得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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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尔钦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蓦地冒出冷汗来,颤抖着声音回道:“犯官……知罪。”
“你贿卖了多少生员名额?每一名索要多少贿金?”孙嘉淦嗓子暗哑,重重拍了一下警木,“讲!”
“共是十七名……”喀尔钦呐呐说道,“每名四百两、五百两不等。有的只收五十几两的……”
“为什么收价不一样?”
喀尔钦道:“文章差的收的就多点,文章好的,就少收。还有的有人推荐‘俊才’,不收的也有……”
“真可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孙嘉淦一声冷笑。你的收条都在这公案上摆着,谅你也不能不认!”说罢断喝一声,“到一边跪着听发落!”
傅恒瞟一眼公案,果然见印盒旁放着一叠条子,伸手取过一张看时,上头写着:
今借到学政喀尔钦大人现银四百三十五两以资急用,乾隆三年制科山西孝廉魏好古。
初思,傅恒颇觉不解。后来才想到其中奥妙:魏好古取中举人,可以凭条付钱;如取不中,这魏好古就“不是乾隆三年孝廉”,借条也就无效。想着几乎笑出来:科场舞弊真是花样百出。正思量着,孙嘉涂又问道:“你怎么分辨得出哪份卷子出过借条,哪份卷子没有借条?——卷子一律都是誊录的!”
“回钦差,事前有约定的暗语,头两比里带有‘天地玄黄’四个字的就是有借条的。”喀尔钦连连叩头,“可怜我往取士从不舞弊,只有这一次也没有实得银子……”说着已是淌下泪来。
“跪到那边去!”孙嘉淦毫不动心地指了指厅柱,“待会儿我再发落!”说着又转脸问萨哈谅:“你呢?你可知罪?”
萨哈谅却不似喀尔钦那样脓包,他一直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杨嗣景,见杨嗣景一脸木然,正自诧异,听问忙道:“犯官知罪。但有下情上禀!”他顿了一下,“收钱粮前我去见喀尔吉善,曾言及山西灾县太多,多少官补了缺也不肯上任。藩库的银子再多,我们一文也不能擅自动用。所以请示宪命,以‘道路难行,火耗不足为偿’为由追加一点银两,平兑入库。这是请示过的。”杨景嗣此时插话问道:“喀中丞,这件事可是有的?”
“回杨大人,”喀尔吉善冷不防一下子问到自己,不安地欠身道:“他请示,有这件事,但我没有答应。”
“你点头了的!”萨哈谅大声道。
“我没有。”喀尔吉善胸有成竹,一点也不动肝火,“我同意的事从来都要写出宪命。你有我的手谕?再说这事,即使我同意,也只能叫你藩司统筹,将多余银两分发各个苦缺和无缺官员任所,以补养廉钱和俸禄不足。我怎么会叫你独个儿中饱私囊?”
“你——!”萨哈谅气得双目鼓得象要爆出来,半晌才喘着粗气道:“设陷于前,落井于后!我送三千两银子时你怎么说的?你说,这点银子连十个秀才也买不起!一你是嫌少!你说了没有?”
喀尔吉善道:“你厚颜【创建和谐家园】!我是借喀尔钦的事挖苦你,竟成了你的把柄?我若嫌少,叫你给我增添,你敢不么?我想要银子,为什么公然拜章弹劾你?你不要脸!”
“你奸诈凶险!”
“你是个笑面虎!”跪在厅柱旁的喀尔钦帮腔。萨哈谅喘着粗气接口道:“对,他就是一只白脸狼!”
“啪!”孙嘉淦将警木重重一拍,“住口!这是钦命会审大堂,不是你们的狗窝!”他戟指问萨哈谅,“多收平兑余金是多少?”
萨哈谅翻了翻眼说道:“四万七千多两吧。”孙嘉淦问道:“现存在哪里?”萨哈谅的腿颤了一下说道:“德鑫钱庄。”又补了一句:“你们查抄过了嘛!”
“德鑫钱庄谁是东家?”
“是……我侄子。”
“为什么不在藩司公账上落账?”
“……”
在孙嘉淦掏心剜腹的问话下,萨哈谅的防线崩溃了,喃喃说道:“我已说过我知罪的……不过喀尔吉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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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罪!”
孙嘉淦命喀尔钦也上前跪下,说道:“先帝爷雷厉风行整饬吏治,刚刚晏驾数年,你们竟然又大肆狂妄,贪墨坏法!我圣上以宽为政,为官员增俸增禄,你喀尔钦每年养廉银是四千两,能买白米四千石。你萨哈谅是八千两,有什么不够使的?辄敢置王章国宪于不顾、于贫寒士子小民百姓身上敲骨吸髓以填欲壑!”他阴冷地一笑,“本钦差将你们就地正法在此,以谢山西冻饿沟壑之百姓,你们可有怨言?”
谁也没想到孙嘉淦竟不再请旨就将两名朝廷大员立即正法。一时间堂里堂外的皂隶、衙役、师爷、亲兵、戈什哈近百人,个个僵立如偶,面如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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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们看了看孙嘉淦的脸色,再也不敢迟疑,两人一组架起喀尔钦和萨哈谅就往堂外雪地里拖。喀尔钦和萨哈谅此时才清醒过来齐声大叫:“杨梦熊!你见死不救么?”杨嗣景脸色惨白,两手在簌簌发抖,也不知是惊、是怒,却也没言声。萨哈谅眼见已被拖到大堂口,真的急了,身子一拧,竟挣脱了衙役直趋公案前,也不言声,狞笑着看看杨嗣景,撕开自己袍角,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孙嘉淦,恶狠狠地说道:“锡公大人,这是杨嗣景来山西给我带的信,是弘昇代笔,替怡王爷写的……”孙嘉淦一脸阴笑,伸着手刚要接纸,杨嗣景在旁劈手夺过,略一过目,揉成团儿竟吞了肚里!傅恒就挨身坐在他旁边,一把将这位钦差搂翻在地,一手死拧脖子,一手就从嘴里拼命抠那条了,但毕竟迟了一步,那条子已被他咽了下去!。
堂上立时哗然大乱。混乱中喀尔钦也挣脱了两个发呆的衙役,怒吼一声直奔喀尔吉善,和萨哈谅合力将猝不及防的喀尔吉善按倒在地,拳打脚踢带抽耳光。一时间钦差和钦差,犯官和原告,有的在公案台上,有的在公堂上,乱滚乱打,公案都被拱到了一边,喀尔吉善坐的那张桌椅也都四脚朝天……
“都住手!”
孙嘉淦也万万料不到会闹出这种事,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大声咆哮道:“起来!”
喀尔钦和萨哈谅被拉在一旁,呼呼直喘粗气,喀尔吉善脸上被抓出几条血痕,青一块紫一块,额上还鼓起个大包。傅恒也失望地站起身来,铁青着脸坐下。杨嗣景脸色紫得象茄子皮似的。刚刚坐下。孙嘉淦便命:“撤他的座!”傅恒不等人来,一脚就踢飞了他的座椅,挥着胳臂便把杨嗣景摔到公案前。
“剥了他的官服。”孙嘉淦盯着这个阶下囚,“摘掉他的顶戴!”他已经无心再细问下去。心里掂量着,再兜出怡亲王这条线,也等于给乾隆出难题,更丢大清体面。思索定了,说道:“圣上早已洞察你存有私心袒护赃吏。因而密谕我相机处置。你作到这一步儿,实非人臣所为。看来你是要以身家性命来保这两个赃官的了?我成全你!来,将喀尔钦和萨哈谅收监,随我押回北京。把这个杨嗣景拖出去,立斩!”
衙役们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次三堂会审,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起先呆呆愣愣地看,已不知身在梦里还是在实境里。此时惊醒过来,拖上杨嗣景就往外走,杨嗣景边走边叫:,‘你敢!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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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公堂里只剩下孙嘉淦和傅恒二人。他们不约而同地踱到堂口,看着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的大雪,久久都没有说话。
“圣上就在太原。”孙嘉淦舒了一口气。
“今晨已经启驾回北京去了。”
“晤。”
“你杀了杨嗣景,朝廷——”
“没关系。”孙嘉淦道:“朝廷于我必有褒扬。但我也知道种祸不浅。”
傅恒怔了许久,说道:“主上英明,你不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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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公子失意咏诗怀旧 天威震怒调兵防患
乾隆到了丰台才接到孙嘉淦和傅恒的密奏,知道了山西臬司衙门发生的一场旷古奇闻。孙嘉淦的折子很简单,约略叙述了审案经过,说“该钦差当众吞食罪证,欺君灭主,无法无天。若传之天下后世,朝廷蒙羞。臣当即将其正法,震慑官吏。臣已严令在场所有人不得将审案情形外泄,如有违者,斩之不恕。其所有处置不当之处,乞望圣主降罪,以为办差不力之戒。臣虽死亦无憾。……”傅恒的折子却写得很长,绘形绘声,赛似一篇稗官小说,未了却道:“奴才与孙嘉淦商议,已将在场全部人役集聚,严饬勿使外传,以维朝廷颜面。如此贪赃太出奴才之意外。奴才当众扭打杨嗣景,亦有应得之罪。乞主上恩降雷霆,臣甘心受罚。”看了这两份奏折,乾隆想象着臬司衙门当时混战情形,真是百味俱全,想笑又想哭。呆呆出了半日神,便命卜仁去传庄亲王和鄂尔泰过来。
这是丰台大营旁边的一个旅舍,因是微服还京,乾隆一干人没有惊动驿站,就住在这里,只派太监去丰台大营传旨,派兵暗地将这个旅店严严实实护了起来。因上房的炕烧得太热,乾隆命人将窗户上隔扇支起一条缝。允禄和鄂尔泰一进门,乾隆便笑道:“从山西到保定一路都是大雪,偏到北京,干冷干冷的,竟没有下雪。”
允禄说道:“这里的天阴得很重。方才我过来,有一片雪落在脸上,看来马上也要下雪了。今年看来是皇上走到哪里哪里就下雪。”
乾隆一笑,说道:“下雪毕竟是好事。再下几场,几个省明年就有好年景。今晚我们就宿在这里。明天你叫户部行文,黄河以北,无论有雪没雪,官员都要象王振中——”他怔了一下,补了一句:“鄂尔泰记着,王振中即刻调补户部郎中,太原府现在没有缺。再说,中央机枢里要多选一些知道体恤民情的官来任缺——各地官员都要象王振中那样亲自下乡,断炊的要周济些粮食。从藩库里支出,明年征粮时归还。”说罢,将傅恒和孙嘉淦的折子丢在桌子上,“你们看看,我们离开山西那天,臬司衙门大打出手,演了一出全武行!”他隔窗向外望了望,果然已经零零星星飘下了雪花。因又问卜义:“你是打前站的,历来都是我我们自包店住。怎么瞧着西厢南边还住着个陌生人?”
“回主子话,”卜义说道:“那是个等着殿试的贡生。原来住城里,出城访友没遇着,就住在这店里。这附近别的店里住的人多。这里店主人又不肯撵人,只好将就一下。他是个文弱书生,奴才已叫人暗地严密防范,主子尽管放心就是。”乾隆听了无话,见鄂尔泰将两份奏折呈递上来,一边接一边说道:“你们议一下。”
鄂尔泰见允禄沉默不语,遂道:“这样拆烂污的事出在几个大僚身上,真叫人梦想不到!此事傅恒作的不差,孙嘉淦处置失当。应该将杨嗣景锁拿进京严审问罪的。”允禄也道:“鄂尔泰说的是。人一杀,也就无从细究,没有笔迹,也就对证不出是谁写的信,信里说的什么。”
“这事编成戏,准惹人笑。但朕却笑不出来。”乾隆的目光里带着哀伤的神气,“不杀杨嗣景,带回北京,朕恐怕更难收场。下头是小狗咬小狗,一嘴毛;到北京,怕就是狗王咬狗王,满口血!一群市侩尸居高位,不讲忠孝,不讲仁义。小人之难处也在这里,你严,他有怨气不敢冲你,就在百姓身上出气,可劲儿地敲诈,逼出一个白莲教;你宽,他就上头上脸,肆无忌惮贪墨坏法。朕真累,不是身上累,是累到骨子里,累到了心里!”说到这里,乾隆竟泪光滢滢,不胜凄楚。允禄和鄂尔泰见他伤心,也无话安慰,只好垂头不语。正没理会处,外头钱度和纪昀请见,乾隆定了定神,缓声说道:“进来吧!”
纪昀和钱度一前一后进来,给乾隆请了安。两个人都是精明人,立刻觉得屋里气氛沉闷。纪昀道:“上书房和军机处都已经知道主子到了这里。张廷玉派人送信给我们,代他请示,要不要他过来请安。他又特意从内廷调来了十几名侍卫,会同丰台大营护卫。”
“不用过来请安了。”乾隆舒了一口气,说道,“张廷玉有过人之处,居高位常存临渊之心,这一条就很难能可贵。他三代为相,都能处之若素。”他仿佛心情好了一点,问纪昀和钱度道:“从山西一案看来,吏治又在败坏了。朕心里不胜愤懑,今日想听听你们为臣的意见!”
钱度骨碌着小眼睛沉思片刻,说道:“就山西一案看,吏治不痛加整顿是不行了。先帝爷的办法还是行之有效的,历朝历代遇有贪贿案都是治小不治大,不肯轻易杀大臣。捡些个芝麻官顶缸。因此,大员就有恃无恐。奴才以为,杀一名大员,比杀一百名小官还顶用。为什么呢?朝廷大员清廉了,他就不许下头有贪贿的事。小官见大官都遵法,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就如萨哈谅,他想敛银子,就带出一群墨吏,萨哈谅要是两袖清风,下面谁敢如此嚣张,公然地多收平入?”纪昀却道:“钱度的话虽是,但只说了法理。圣上以宽为政,造成今天天下祥和之气,很不容易。山西一案是一省独有,还是省省皆是,这还要仔细甄别一下。臣以为可以多派一些观风使,巡行各省,有案即查,无案即罢。观风使只有弹劾权,没有处置权:这样不致扰了大局,又能常常纠举各省弊端,随时矫正。”他侃侃而言,又道:“为做官学制艺,做了官扔制艺是可以的,但做了官就不读书,恶俗相传,渐习渐染,就如白布染皂,一旦下水再难回头。上次皇上论起宋儒道学,程朱之学貌似堂皇,好象比圣人还要克己,其实人欲如水,导之有方,人欲与天理并不相悖——皇上这话,臣初闻如雷霆惊心,愈想愈觉有道理。但若人欲与天理互相契合,人人将心比心,以心报主。那么朝中象孙嘉淦、史贻直这样的正人就会越来越多。以“人欲”自养,对人则口口声声的天理,伪君子也就越来越多。山东大儒温钧廷到嵩阳书院讲学,几个【创建和谐家园】堵在门口讨夜度钱,他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
“依着你看怎么办?”乾隆问道。
“对官员也要惩教。以惩为教,以教辅惩。”纪昀恭肃答道,“钱度说得很对。对贪墨的不但要抓,而且一定舍得下刀子杀大官。民不畏死官畏死;祖龙以来代代如此。杀了刘康,天下知府就晓得不可妄为。诛了山西这两个败类,天下藩政、学政就得摸摸自己的脑袋,想想自己身家性命。这是一条,再一条在任官也要读孔孟的书,摒除宋儒以来杂芜之学,以天理约己,以人情揆人。朝廷吏部设岁考时时督查勉励,品学才识好的奖拔,劣的就降黜。这是很平稳的整顿吏治办法。”
乾隆静静听着,说道:“纪昀是个有心人。回头你和钱度整出一份折子,叫鄂尔泰转呈上来。朕的宗旨其实就是两条,吏治一定要大加整饬,局面一定不要乱。以宽为政并不是纵容贪官!”说着,天色已暗,乾隆便命传饭。
吃过晚饭已有一个时辰,乾隆看了一会邸报和折子,一色都是“恭请圣安”的套话,甚觉无聊,便出来独自散步。他没有叫,别人自然也不敢陪,只背着手仰望着天,不时飘来一片雪,落在热呼呼的脸上,有说不出的清凉适意。去山西往往来来二十多天,回到北京,又见到这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踏着京城的土地,他心里有一份踏实亲切的温馨。他由王汀芷一下子想到棠儿、纽枯禄氏、蓦地又想到皇后富察氏,此时她们都不在身边,再细细思量,他才发觉自己真正想念的竟是皇后!乍然间又想到杨嗣景,回护山西被告原是他意中之事,没料到这个杀才竟然是个无赖流氓!他吞掉的是一封什么信?里头写的什么?弘晓为什么叫弘昇代笔?这和前头弘昇他们暗地鼓捣‘八王议政’有没有牵扯,……乾隆把各条线路顺着脉络往一处联,头都想疼了,忽然西厢南端屋里传来朗朗吟诵声:
送君南浦,对烟柳青青万缕。更满眼残红吹尽,叶底黄鹏自语。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记竹里题诗,花边载酒,魂断江干春暮,都莫问功名事,白发渐星星如许,任鸡鸣起舞,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漫留君住,趁醇酿香晚,持杯且瑶醉台路,相思寄取,愁绝西窗夜雨。
在这静寂无声的小雪之夜,羁旅之人,听到这样清雅的曼声咏哦,真是令人心恬意适。乾隆听着这首《薄幸》诗,一下子竟想起死了的锦霞,不禁痴了。接着听时,那人又诵道:
碧云天,红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先生清雅!”乾隆一边说,笑嘻嘻推门进去,举手一揖说道:“只是太凄楚了。你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边说一边打量这人,只见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湖绸长袍,黑缎子丝绵坎肩,总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清俊的瓜子脸上微有几粒白麻子,一条细长的辫子盘在脖子上,正在怔怔地望着窗户吟诵。见乾隆突然进来,忙微笑道:“您是住在上房的客人吧,请坐!敢问贵姓,台甫?”乾隆一边笑一边和他行礼坐下,说道:“卑人田兴,从山西贩马回来。听先生清吟,不觉神往。先生何方人氏,怎么称呼?”那人还没来得及答话,钱度一头闯了进来,说道:“主子,鄂当家的叫我过来看看,要没事,请主子回去,有几笔帐要回主子呢!”一抬头,惊讶得后退一步:“这不是勒敏三爷么?”
勒敏不禁也是一笑,羁旅中遇到故旧,他心里也觉亲切,说道:“你怎么也在这儿?这位田先生——你不是在刑部做官嘛,怎么称他主子?”那钱度十分机敏,只略一顿,说道:“我们爷是汉军正红旗的牛录。我改入旗籍,他自然就是我的主子。这次他到山西作生意,恰好我也出差,就同道儿了。”勒敏自己也是旗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遂笑道:“你比我们满人还懂礼。前年我落第,碰到我旗下一个奴才在什么光禄寺当寺丞。我拦住他的马说要借点钱。这个杀才连马也不下。掏出二两银子丢在地下。让我一把把他拽下来踢了两脚。我说:“爷不要你的银子了,倒赏你两脚!”
“勒敏……先生。”乾隆见钱度和勒敏相熟,心中更无疑忌,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先生是满人,哪个旗下的?”勒敏叹道:“说出来辱没先人。家父就是湖广巡抚勒文英。先帝爷手里坏的事——如今我连旗人应份银子也不得领。托尹中丞仗义,替我捐了个贡。如今内务府新设了个七司衙门,还没有殿试,就在衙门里走动,挣几个房店钱……”乾隆笑道:“那也算我们遇得巧。“
勒敏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奉给乾隆,一杯递给钱度,钱度忙摇手道:“我怎么敢和主子一处吃茶?我也不渴。哎,勒三爷,这么大冷天儿,你到丰台来做什么?”勒敏叹息一声,说道:“我来寻玉儿。一到北京我就寻张家肉铺,张铭魁自从我走后不久就迁走了。六六也叫东家辞了。我无法报这个恩了!”他说着,想起玉儿待自己情重恩深,泪水夺眶而出,“我死也不得瞑目,死也还不了这个愿的了。”
“你也不用这样。”钱度心里突然一阵愧疚,面皮便微微发红,“你又没有忘了他们。还在苦苦寻访嘛。这一番殿试得意,选了官出去,要有这个缘份,总归见得着的……”说着也是神色黯然。钱度见乾隆诧异,忙将勒敏科考失利,被张铭魁父女营救,又失散了的事一长一短说了。
乾隆想到自己和王汀芷的事,理虽不同而情同,也不觉有相怜之意。叹道:“看来天下事无大无小,不如意者居多,想破些,也就了了。”勒敏已是泪眼模糊,说道:“我何尝不这样想,但我至死不明白,我什么地方干错了事,说错了话,惹得她一家这样厌弃我!这些天我一有空儿就去西河洼子,在那个破屋跟前一坐就是半晌,人去楼空,音在琴亡……”他悲不自胜地哽咽着。钱度眼见无可安慰,在旁笑对乾隆道:“鄂当家的那边候着呢!敏兄,不用伤感了,殿试完了,我帮你一处找。怕怎的,人身三尺,世界难藏,走不了她!”乾隆也起身,只朝勒敏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便回到了上房。一进门便问:
“今儿的邸报,内廷送过来没有?”
允禄、鄂尔泰和纪昀都在上房等着,见他问,允禄忙道:“今儿的邸报没取来,如今宫禁比原来森严,七司衙门和内侍卫房不相统属,去取邸报的太监被挡了回来。臣已经写了手谕,叫卜信再去,大约一个时辰就——”
“什么七司衙门?”乾隆方才听勒敏讲,还不甚留意,如今见连自己的贴身太监都被挡住,倒警觉起来,“七司衙门归属哪里统辖?”允禄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这事是奏过主子的,是内务府新添设的衙门。因皇家宗亲越来越多,外地王爷进京也都是各自照料各自,既不好管,也不好照料。当时说过,主子点了头。他们严密关防,怕不是好的?”乾隆听了目视鄂尔泰,见鄂尔泰沉默不语,知道不是他的首尾,思量半晌,冷笑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朕还以为你们要写折子奏准了再办的。哪里想到你们雷厉风行,趁着朕不在北京,竟悄没声儿就弄起个‘七司衙门’!”
允禄被这尖刻的讥讽刺得浑身一颤,自觉有些站不住,忙免冠跪下,说道:“这事臣也只是知道,是弘晓他们办的。更不想他们竟然和内廷侍卫分岗,也宿卫在大内。”纪昀在旁道,“这不是件小事。若不裁抑,将来就是大清的东厂、锦衣卫!我圣祖即位之初,即下令裁撤十三衙门。皇上以仁道圣化育天下,岂有设这种衙门?——将来尾大不掉之时,就难办了。”
“不是裁抑的事。”乾隆的语气象结了冰,快步走到炕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字,交给卜义,“你飞马传旨,叫丰台提督和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来见朕;传旨张廷玉、讷亲、弘晓也立即来——谁也不许带从人!”钤了随身小玺。待卜义出去,乾隆才道:“十六叔,纪昀的话是有道理的。所以,今晚就要裁撤掉这个衙门。”
这么急?几个人都吃了一惊。钱度眼见允禄脸上一红一白,面子上真挂不住,笑道:“主子似乎可以从容些儿。明儿回朝,只是一道诏书的事。天已经黑了,三更半夜地又是换防,又是撤衙门,也容易惊骇视听。依着奴才的见识,那屋里勒敏就在七司衙门当差,叫过来问问里头什么情形,再作处置似乎稳妥些。”不知怎的,钱度很忌讳勒敏这次殿试取中,遂趁机烧这把邪火,提醒乾隆勒敏是“七司衙门”的。不料乾隆笑道:“他是就要殿试的人,朕一旦传见,将来有公也不公,无私也有私了。钱度不晓得瓜田李下之嫌?”一句话说得钱度诺诺连声而退,红了脸不敢再说话。
“十六叔,你起来,听朕说。”乾隆对允禄温和地一笑,说道:“设七司衙门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弘晓的错,是朕当时不经意点了头。所以你不要不安。你是朕嫡亲的叔叔,朕不能扫你颜面,待会儿人到齐,就由你和弘晓主持办这事。七司衙门,一夜也不能留。这是国家制度。十六叔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说话间,卜信进来禀道:“丰台提督葛丰年到了,主上见不见?”乾隆取出怀中金表看了看,略一思量,说道:“延玉他们恐怕还要一阵子才能到。先见见这个葛某人吧。”
葛丰年走了进来。这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脸横肉,鬓边还有四寸来长的一道伤疤。在灯下闪着黑红的光,仿佛在诉说他往年的戎马生涯。他多少有点莫名其妙地跟着卜信进来。果然见是乾隆,怔了一下,黑塔一样的身躯跪了下去,说道:“奴才葛丰年给主子磕头。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主子不在紫禁城,来了这儿?”
“葛丰年。哦,想起来了。”乾隆笑道:“是奋威将军岳钟麒的偏将。打仗穿红袍,有名的‘半边红’,是不是你呀?”
“是!”葛丰年脸上横肉绽起,咧着嘴笑道:“主子兴许不记得了,奴才还是雍和宫的王府护卫呢!比李卫出来得还早。先帝爷有一回打门洞里过,瞧见奴才长得象个煞神,说‘这是个厮杀汉子,该至边廷立功,挣个封妻荫子的功名!’,就打发奴才去了岳钟麒军里,原来的毕力塔军门死了,又调奴才来当丰台提督。”
乾隆点头道:“原来还是朕的家奴!好,是朕的一员战将!”葛丰年道:“奴才省得。奴才这个差使就是京师的看门狗。有人要进来——‘汪’!奴才就咬一口!”
“好奏对!”乾隆不禁纵声大笑。站在一旁的允禄、鄂尔泰、钱度和纪昀也都无不捧腹,笑个前仰后合。葛丰年说道:“这是奴才的老子跟奴才说的。主子,我说错了么?”乾隆笑得噎着气,说道:“不错不错,你老子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丰台大营现在统辖多少人?装备怎么样?”
葛丰年忙道:“连京郊各县,共是四万七千七百七十六个人。红衣大炮十门,无敌大将军炮八门,鸟枪一千支,有个火器营,还有骑兵七千,不住丰台,在密云训练。十七爷管着训练,编制还是在奴才这边。”乾隆道:“朕若叫你调集一万人,最快要多长时辰?”葛丰年兴奋地昂了下头,说道:“主子,有仗打么?一万人小半个时辰!”
“仗将来有你打的。”乾隆看着这位嗜杀成性的将军,说道:“不过现在没这种差使。待会儿你随护庄亲王、恰亲王、讷亲、鄂尔善四个王大臣进城。会同九门提督衙门,各带五百名军佐,解除七司衙门武装,封锁文件,一件事也不要出纰漏,一个人也不要杀,平平安安把差使办下来,就是功。”
“扎!奴才省得!”
乾隆摆手道:“你且退出去,待会儿人齐了,再叫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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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葛丰年率兵擒阿哥 乾隆帝谈笑清君侧
葛丰年退到店外,等了半晌也不见弘晓等人来。他是个急性人,便请守在门口的卜仁进去请旨,可否允他回营先行【创建和谐家园】人马。不一时卜仁便出来。说道:“不用。待会儿,王大臣从丰台大营过,就便儿就办了。”葛丰年只好耐着性子在门外守候,足足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听到一阵马蹄得得声,弘晓、讷亲、张廷玉,九门提督因为出缺,由兵部侍郎英诺暂署,——几个人都没带从人,骑着马过来。卜仁、卜礼见他们过来,暗中问道:“是卜义么?”
“是我。”卜义答道,“几位都请到了!”说罢俯身趴在张廷玉马下,卜仁、卜礼也忙过来扶着张廷玉踩在卜义的背上下来。几个人悄俏地进了店。一入上房,就见到阔别近月的乾隆,由张廷玉领衔,一齐跪下请安。
乾隆抬抬手,说道:“起来吧。这里不比大内,房子小,不能都坐,除了廷玉,都站着说话吧。”张廷玉谢恩坐在靠墙凳子上,说道:“皇上气色很好,只是略清减了点。既到了丰台,回大内或畅春园只有咫尺之地,这个地方不易关防。”乾隆没有接这个话茬,说道:“你们在京的王大臣办差不错——见到山西的折子了么?”
“见到了。”怡亲王弘晓忙道,“这真是一件蒙羞朝廷的事。不过孙嘉淦处置得太鲁莽了,人死赃证灭,怎么查呢?臣弟心里很不受用。因为杨嗣景这人我就不认识,我问弘昇给山西写过信没有,弘昇说,‘这是什么事,我就那么笨?’说来说去,竟越来越糊涂的了。”乾隆脸上毫无表情,转脸问讷亲:“你看呢!”
讷亲怔了一下,说道:“据奴才想,这和伪奏稿案一样,不宜深究。查不清的事就不如快刀斩乱麻的好。”弘晓冷笑道:“那杨嗣景公然说是弘昇代我写信,我受这冤枉如何洗白?事不关己,你说得好风凉!”讷亲道:“王爷不要错疑了我。咱们是对主子负责。心里怎么想,应该是无欺无隐。这件事等主子回宫,自然有御前会议。容我慢慢解释。”
“现在就是御前会议。”乾隆一笑道,“宫里议和现在议还不是一样?不过,今晚不议这事。朕方才说过,你们留京差使办得不错。朕出去这么久,连丰台提督都不晓得,你们的口封得很紧,事情做得很严密。”他语带双关他说道,“朕是想问,七司衙门是怎么回事?”
弘晓坦然说道:“是臣弟请示了庄亲王设立的七司衙门,皇上知道,开国已经百年,到臣弟这一辈,还有比臣弟小两三辈的宗室子弟,足有两三千人。每天提着个鸟笼子串茶馆、说闲话、养狗、栽石榴树,不如给他们安排个正经差使,也好拘管。外藩王爷进京,由他们照管,一来得些进项,二来也免生些是非。”乾隆和蔼地问道:“这个七司衙门是谁管着?”弘晓道:“是五爷家的弘昇,人聪明,也精干。理亲王弘哲和怡贝勒弘昌推荐的。我不放心,又加了个弘普当协办。”乾隆问道:“设立之后,你没有再过问这些事?”弘晓道:“我在军机处,没有料理这事。左不过按月支钱粮,每天点卯照料点内务,都是些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