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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审询的供录我见了。”刘统勋道,“问得恰到火候,没有什么失误。你圣眷这么好,皇上只会夸你的,所以尽可放心。”他见鄂善诚恳求教,心里也自感动,不动声色地替鄂善出着主意。“既来了北京,无论如何见见皇上。卢鲁生的案子皇上一定会问的,好生想个条陈奏上去,也就万事大吉了。”
鄂善听了默不言声,盯着刘统勋心里十分感激,由自己亲自建议卢鲁生一案不事株连,确是绝妙主意,不但擒拿卢鲁生的功劳是自己的,又暗中不知维持了多少人,而且这么作,也真是对朝局有利。想想自己在尹继善跟前骂刘统勋的话,倒觉得心里惭愧,遂起身拜揖道:“延清,我这就辞去了。等贻直他们回来,我就递牌子请见皇上。要有空,你随时到舍下,我那里有的是好酒,一个外人不叫,我俩好好唠唠!”说罢便辞出去。刘统勋送到二堂门口也就回来。鄂善一闪眼见勒敏从大门那边进来,因在尹继善府中相识,料必是来寻钱度的,此刻他却深恶尹继善,因屋及乌,不想和勒敏答讪,脸一偏装作没看见便自走了。
乾隆此刻驻跸在太原县衙。他已经到了十天,连巡抚、将军、提督,并连钦差大臣傅恒、杨嗣景和新来的孙嘉淦,谁也不知道御驾就在城里。
太原县衙门坐落在城西北角,偌大省城中衙门林立,根本显不出它来。这是个很大的院落,以照壁、大门、大堂、二堂、琴治堂为中轴,西边一个书房一个花园,东边一个花厅和一处大院落,原来是住三班皂隶的。接到军机处密谕,县令便把衙役们全部派到南监号去看管犯人。来的人在东院进进出出,他也不知道都是什么身份,因奉命不许过问,他依旧每日在签押房处置公务,乾隆的人也不过来干预。此时天已初冬,太原城地气高寒,已是草枯叶落,万木凋零。但萨哈谅和喀尔钦的官司却闹得如鼎沸之水。傅恒在城西南的钦差行辕闭门谢客,连孙嘉淦到任也没去迎接。喀尔吉善停了巡抚衙门衙务,两个拳头,一手打萨哈谅一手打喀尔钦。杨嗣景左一个牌子右一个宪命,将几十名七品以上官员叫去审问,大多数都是攀咬原告喀尔吉善的。弄得这位巡抚每日坐堂都心神不宁。眼见是杨嗣景偏袒被告,但原告喀尔吉善手握赃证毫不退缩,那新来的孙嘉淦说是要“摸摸底”,任凭这群龌龊官儿每天吵嚷叫撞天屈,他竟象个哑巴。这般儿情景,也颇热闹好看——那乾隆出去得越发勤了。
进入十月,下了一场冷雨,下到中间便转成了雪,绛红的浓云阴沉沉地压在太原城上,白盐似的雪粒打得人脸上生疼,呼啸的北风吹了一夜,天气骤然间变得异样寒冷。乾隆习惯了早起,躺在炕上睡一夜,一睁眼见窗纸通明,还以为起迟了,一边埋怨卜仁不早点叫醒自己,一边就命人给自己穿衣。卜仁、卜义手忙脚乱地给满面愠色的乾隆穿衣,一边说:“主子,不是奴才们不晓得小心侍候。外头的雪下得铺天盖地,雪色映得窗户纸发亮。其实时辰还早呢!那边鄂尔泰、庄王爷他们还没起来呢!”
“哦,下大雪了?”乾隆惊喜得目光一跳,“昨晚看那样子,雪落地就化了,还以为下不起来了呢。”待卜义为他束好带子,乾隆双手舒展了一下,到门前拉开了门。一股寒风立刻裹着雪卷进门来,弄得乾隆脸上脖子上都是雪。卜仁、卜义正担心他发作,乾隆却哈哈大笑,说道:“好雪景!”登上鹿皮油靴便出了门。守在门口的塞楞格已是雪人一般,见乾隆出来,忙拂落了身上的雪,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真是一场好雪。步出衙门,但见一片苍苍茫茫,衙门前平日毫不起眼的一汪池塘冻得镜面似的,冰上的雪尘象烟雾一样被风吹得旋舞着,飘荡着,池塘边柳枝少女一样婆娑起舞。乾隆信步绕塘踏雪。白茫茫雪堤上渐渐现出两个人影,走近了看时,却是纪昀和钱度站在一处低凹的岸边。因为天太冷,两个人都戴着耳套,统着个手一个劲跺脚,呆呆地瞧着对岸。乾隆在背后不禁失声笑道:“这两个狗才,也算是文人雅士,穿得黑狗熊似的,缩着脖儿统着双手,还来赏雪!真真是焚琴煮鹤,辱没了这雪。煞风景!”
“是主子!”二人同时一怔,回头看时,乾隆穿着件灰府绸面小羊皮袍,外头只套了件玫瑰紫已图鲁背心,站在高堤风地里看着自己笑,西北风把袍子下摆掀起,辫梢也被撩得老高,看去十分精神。二人忙就地打千儿。纪昀陪笑道:“奴才们原说赏雪吟诗的;因败了兴头,就成了这副猥琐模样……”乾隆笑着下堤。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败了兴致?”钱度用手遥指对岸远处,说道:“主子,请看!”
乾隆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顿时脸色沉了下来,他也没了兴致——隔岸一箭远近原来有一排低矮的小茅屋,一夜大雪全都压塌了。他嘘着眼看,几个妇女抱着孩子坐在废墟旁的箱笼上,男人们有气无力地用铁锹在翻弄着房土,似乎在寻找什么,隐隐还传来孩子呛奶样的哭声。乾隆的脸色阴沉沉的,半晌才道:“不知太原府是干什么吃的!昨晚下雪,他们就该出来巡查一下。”钱度叹道:“主子,得赶紧结了这两个案子。官儿们在保顶戴、狗咬狗,谁也顾不了这正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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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没有回答,转身便走,他的脸色越发变得阴沉。纪昀和钱度对视一眼,忙跟在后边,又不敢和他并肩,只遥遥随着。乾隆到县衙门口,便见允禄和鄂尔泰二人说笑着出来,他一边拾级上阶,说道:“十六叔,你们好高兴——”活没说完,后头一个人小跑着也赶上来,一脚踏上台阶“呲”地一滑,结结实实摔在了乾隆身边。爬起来人们才看清,是太原县令。
“你也是个朝廷命官!”庄亲王见乾隆脸色不好,遂训斥那县令,“这么张张惶惶的,成什么体统!”那县令看看这些住在自己衙里的“人物”,一个也不认得,料定一个也惹不起,十分尴尬地站起身来,红着脸低头答道:“是,大人!卑职盂浪了……那边房子被雪压塌,有个老大太被压在下面,这里没衙役,我去调了几个人帮他们收拾一下。这个天,年年冻死人、饿死人,我虽然不是他们的父母官,我衙门口的事还该料理一下的。”鄂尔泰道:“谁也没说你料理这事不应该嘛!是说你的气质,急脚猫似的,不成话!”
乾隆瞥了允禄和鄂尔泰一眼,气色已经变得平和,说道:“他是我们东家,强宾不压主,你们不要犯混。”遂转脸问那县令道:“你是太原县衙的?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话,卑职王振中。”
“哦,王振中……”乾隆仿佛记得,却再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思量着笑道:“看来你还算爱民,晓得民疾如丧,不是自己职分里的事也肯管。不错。”
王振中没有想到这个天天出去的年轻“客商”比这两个老头子的“官”还大,怔了一下才道:“官是一回事,管又是一回事。这种事不是官也是不能袖手旁观的。乌纱帽儿戴得上也摘得了,心在自己身上嘛。不瞒大人,我走得这么急,是想赶紧吃点东西下乡去——”他抬头看了看天,说道:“我最怕这天儿,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下!这种天是给吃饱了的文人预备的,不给下头的百姓好日子过。”
“此所谓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不同。”乾隆喟然叹道:“难得你这片恻隐之心。去忙你的吧。晚间回来,我亲自过去看你。”乾隆说罢便带着允禄四个人回到东院花厅。
从奇寒的风雪地里回到屋里,几个人顿时觉得浑身暖烘烘的,雪光映着窗纸,照得屋里通明雪亮。虽说多少有点炭火气,比起外头,还是令人感到身心舒泰。乾隆脱换了湿衣湿靴,惬意地盘膝坐在炕上,对允禄道:“你和鄂尔泰坐到地龙①上;他两个年轻,站着回话。”四个随从臣子忙谢恩从命。鄂尔泰道:“主上,看来临出北京您说的‘杨嗣景未必会秉公办案’,真的说准了。这个人平素我看还好,怎么会这样?真不可思议!”
“这也不奇怪。”允禄在旁道:“杨嗣景和喀尔钦的哥哥是同年进士,和萨哈谅的侄子又是儿女亲家。我看他的意思,是想把责任推到下头。这个喀尔吉善平日人缘儿也平常,不定有人串供,异口同声说是受了他的指使才多收银两平兑入库的。秀才们的事更难讲,喀尔吉善拿到了喀尔钦受贿的收条,但喀尔钦又说这是喀尔吉善事先的嘱托,设陷害人。又拿出了喀尔吉善雍正九年制科给他写的关说人情信为证。据我看,这个案子里原被告,竟是一窝子分赃不匀的墨吏,内讧了。”
纪昀听允禄的话,“洪桐县无好人”,怎么听都象是要包容的意思。轻咳一声道:“喀尔吉善从前有打关节说人情的劣迹,似应另案处置。‘关说’与贿卖不是一个罪。藩库对账,多收平入是实,五万多银子被截扣在巡抚衙门;喀尔钦的收条也拿在喀尔吉善手中。这样的案子算得是铁证如山,怎么就断不下来呢?”钱度笑道:“王爷说的分赃不匀起内讧,我看也是有的。”
“昨儿是钱度去臬司衙门看审的吧?”乾隆问道,“孙嘉淦仍旧一言不发?”“是。”钱度忙道:“到过堂快完时,孙嘉淦说了一句‘这案子不宜再拖,三天内一定要结案。所有干证人等明儿准备证词,后天我要问话。”后来还和杨嗣景说笑了几句,当时看热闹的人乱哄哄的,奴才竖起耳朵也没听清一句。”乾隆略一顿,又问纪昀,“你去见傅恒,他是怎么说的?”
纪购忙一躬身,说道:“开始傅恒不见我。拿出军机处的关防都不管用,没办法我只好说是奉圣谕特从北京来的。我把主子要问的话都问了。傅恒说是喀尔吉善拿到赃证来见他,他说,‘只要证据扎实,你可以和他们拼官司。主子断不容这类事的。’上奏之后喀尔吉善又去见过几次,傅恒都要他咬紧牙关。主子的圣旨到,喀尔吉善就没再来,傅恒也就不见客了。”纪昀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傅恒也说喀尔吉善平日首鼠两端,是官场混子,他还说如果孙嘉淦也不能秉公处置,他就要出面了。”
“事情的起因果然是傅恒。”乾隆笑道:“傅恒平定了黑查山,重新安排几个县的缺,他选的几个人,都被萨哈谅否定了。萨哈谅生恐那里再起乱子,给那里的盗户每家拨一百两银子,作安家用。比剿匪官兵的赏银还多一倍。喀尔钦是个道学面孔,说傅恒的兵有奸宿民妇的事,还说傅恒和女匪在山上卿卿我我。因此,他手中拿着这两个人的劣迹,岂肯轻易放手?”
纪昀看了看乾隆脸色,说道:“山西措置匪区确实没有章法,换了臣是傅恒也难忍受。如今世面上传着个笑话,说临县有一家子闹狐祟,丢砖、拆瓦撒土怪叫,弄得举家不安。请了个道士来镇,那道士使法把狐狸精收进葫芦里。狐狸在葫芦里还大嚷:‘我是“盗户”,你们敢这么待我!’”几句诙谐语,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好,就这样吧。”乾隆笑着说道,“今天大雪,也没处打探消息。去几个戈什哈看着巡抚衙门和藩司学政衙门的动静,我们这边放假一日,那个叫王什么中的是个好官,十六叔记着,下文给吏部,晋他太原知府。纪昀把军机处转来的奏折拿来,把刘统勋昨日递来的密折也带过来——你们散了吧。”
“扎!”
一时,纪昀便从东偏房抱了一大叠子文卷过来,呈在乾隆面前。因乾隆没有叫退,便不言声退到火龙边跪下,将两只脚紧紧抵住火龙取暖——他的靴子已经湿透,脚冻得实在受不了。
乾隆却理会不到这些,只端坐着看各地的请安折子和晴雨报。因见山东、直隶、河南都报了“大瑞雪”,河南且有“数十年未见之大瑞雪,麦收‘八十三场雨’,托主子如天宏福,明岁丰收可望”的话头,便濡了朱砂批道:
军机处:转河南、山东、直隶,山西亦有大雪。此诚可喜。然此等天气,寒贫无屋者亦可悯怜。着各地司、牧着意巡查,勿使有所冻馁。伤天之和亦甚可惧。
接着又看刘统勋的本子,却是一篇洋洋万言的文章。文章里提到:“从云贵总督处查到卢鲁生的奏稿附片”“发往军机处,竟失丢了总督的原奏”;“此案还牵扯到江西、湖广、湖南、四川和贵州,一共六省”;“四十二名官员曾传看过这个伪奏稿”,“惟是何人主使,如今尚待审理”,乾隆看完,下了炕来回踱步,见纪昀低头跪着只是咂嘴儿,便问道:“你是怎么了!就这么一会儿你就侍候不了?”
“臣……”纪昀眨巴着眼睛道,“臣这会子烟瘾犯了。臣是有名的‘纪大烟锅子’。”
乾隆不禁一笑,说道,“朕还知道你不甚吃五谷,是有名的‘纪大肉盆子’。这会子他们都不在,朕就破例允你抽袋烟。”纪昀喜得连连叩头,从怀里取出草巴菰袋子,又取出一个用得明光锃亮的铜烟锅,足有拳头来大,装满了烟,打着火,深深吸了一口,惬意地喷了出来,说道:“主子真是仁德之君!”乾隆看他那副馋相,不禁呵呵一笑,“好,这么点恩,换来个‘仁君’称号,朕也值。”
外边的雪下得很大,屋里静得能听到雪片落地的沙沙声,哨风吹得南窗上的纸忽而鼓起忽而凹陷。乾隆沉吟许久,才道:“纪昀,你觉得伪奏稿一案和山西两案,哪个要紧?”
“自然是山西这案子要紧。”纪昀不假思索他说道。“山西案子是社稷之患,伪稿一案是疥癣之疾。主上圣明,亲赴山西,臣由衷钦佩!”“社稷之患、疥癣之疾……”乾隆喃喃咀嚼着这个譬喻,目光一亮回到炕上,在刘统勋的奏折上疾书道:
“此案深查数月之久,仍不得主谋,尔之无能可见一斑。
这一笔便留下了将来继续追索的余地。他心思灵动,笔锋一转,又批道:
然此案与曾静之一案实有所异。朕之诛曾静者,为其诬蔑圣祖及先皇考。朕之不欲深究此案者,为其以绝无之事加之于朕躬,譬如夜过暗陬突闻犬吠,岂足深究?即着刘统勋将正犯卢鲁生一名释放归籍,谕地方官严加看管教诲,务使其得终天年,沐浴圣化之中,或可感泣以思过欤?若有贼害卢鲁生者,朕即加之以谋主灭口之罪,天宪之必张可期而待!钦此!
写完,满意地放下笔,将朱批过的折子递给纪昀,笑道:“你烟瘾过足了没有?把这几份折子立刻驿传到张廷玉处办理!”
纪昀接过批本还没说话,忽然一阵嘈杂的吵嚷声从西边正院里传来,似乎有一个女子在诉说什么。乾隆叫过卜仁道:“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卜仁答应一声出去,片刻问便转回来禀道:“主子,这个女的是太原县令的女儿。他父亲下乡视察,中途被臬司衙门带了去,说是萨哈谅一案,他是要紧的证人,要留在监所,预备会审时作证。我们在这里住久了,女子大约看出什么风色,所以闯院要申诉告状。”正说着,那女子提高嗓门儿和太监吵嚷:
“王爷?皇上也住过我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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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一声不言语,起身开门出来站在房檐下。只见雪雾迷茫中西面边门旁两个太监正拦着一个十【创建和谐家园】岁的女子,那女子又哭又叫,口口声声要见这里“最大的官”:“你们说这是‘小事’,放我们身上就是大事!我爹那个身子骨,这个天儿在臬司衙门那凉炕上怎么受得?藩台、学台他们贪赃卖法,与我们这些七品芝麻官什么相干,只管一个又一个地拘人!老天爷……我的娘还在病着……”
“叫她过来。”乾隆摆了摆手便进了屋里。信手整理着案上文书,说道:“纪昀,把这些个送到庄亲王那里,叫鄂尔泰也看过就发走。”说着那女子已是抽噎着进来,乾隆一转身看得真切,他全身一颤,立刻认出来,是在信阳游仙渡旅店邂逅相逢、镇河庙卧病侍疾的王汀芷!刹那间,姚家老店、黄河故道、那冰雹、那雨……那场几乎要了命的病,都一齐涌上心头——就是眼前这个女子整日偎坐身旁,喂饭、侍药,中间有多少柔情蜜意都令人永志难忘。此刻,想不到竟是在这种景况下又再次相逢!乾隆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用若有所失的目光看着汀芷,一时间竟问不出话来。
汀芷乍从雪地进来,屋里光色很暗,什么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见周围几个人一个个弯背躬身站得象庙中泥胎,鸦雀无声的。她知道上头这个年轻人来头不小。她一个年轻女子,不敢盯着瞧,竟没认出乾隆。在难耐的岑寂中,汀芷抿了抿散乱的鬓发,蹲身福了两福,低声道:“大人吉祥!”便退到一边侧身站了,说道:“我要见您,是想请大人做主,叫臬司衙门放了我爹。我娘有个老气喘病,身子骨儿不强,这个天儿更受不了,已经咯了几天血。我爹是个清官,只知道图报皇恩,不瞒您说,他接我们母女到任上,不是叫我们当太太小姐的,是为省几个使唤人的钱,听爹说……东院住的是大官,比巡抚还大。我一急……就硬闯来了……”说着,用手帕捂着嘴只是哽咽。
“你爹叫王振中,是吧?”
“是……”
“他怎么知道我比巡抚大?”
“爹说有几个不长胡子的,嗓子有毛病的是……太监。”汀芷多少有点忸怩,用小脚尖呲着地说道,“爹说,就是军机大臣,也没有资格使唤太监。”
乾隆这才知道是卜仁、卜义这干太监露了行藏,松了一口气,笑道:“王振中是聪明人。我们是比巡抚大一点儿——卜智,你带着这个去见孙嘉淦,叫他把王振中单独放回来。”他取过搭在大迎枕上的明黄卧龙袋送给卜智,又转脸对玉汀芷笑道:“这下该放心了吧?”
“谢谢大人!”汀芷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事情办下来了,感动得又淌出泪来,伏身磕了个头道:“那……我这就回去等着了。”她仰面看了乾隆一眼,顿时一怔,却没说什么,慢慢转身退出。
“慢。”乾隆微笑着摆了一下手,命太监们都退到外边,这才说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汀芷低着头道:“爹说这院的人有要紧事,不许我们打听。”乾隆笑着又问一句:“要是熟人呢?”
汀芷这才认真地盯了一眼乾隆。她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嘴唇颤抖了一下,说道:“你——你不是田——你是皇上!”一时间,她慌乱得有点站不住,不知所措地揉弄着衣角。
屋子里一时静极了,连隔壁茶炉子的水响都听得清清楚楚。乾隆怔怔地望着汀芷,汀芷却似有无限的心事,低头不语。许久,才无声叹息了一下。不知过了多久,乾隆突然一笑:
“是啊。不是王爷,也不是田盛公!”他微笑着说,:‘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你仍旧那么标致!只是刚刚哭过,又象一朵带雨梨花。”他是情场老手,几句话说得汀芷耳热心跳,咬着指甲只是扭动。乾隆看得忍耐不得,过去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嘻笑道:“小亲亲,让朕看看你的手,烫伤了没有?”
汀芷羞晕满颊,歪倒在乾隆怀里,微闭着双眼,听任乾隆抚摩着,吻着,口中却道:“别这样,被人瞧见……你别摸这里……”
“哪里?别摸哪里?”乾隆【创建和谐家园】中烧,耳语道:“想死朕了……你想朕不想,——你说那些老公,他们敢管朕的闲事?说,想不想……”
“想……几回梦里都见了哩。”
“你爹是个好官,朕还要升他的官。到时候调进北京,就选你进宫,住到畅春园……”
汀芷一下子清醒过来,轻轻扳开乾隆那只很不规矩的手,坐直了身子,一边扣着扣子,叹道:“有那个心,没那个命啊……皇上你来迟一步,我……已经许了人家。方才……就算我报皇上的恩吧……”
“朕已经知道你许了人家。”乾隆扫兴地松开了手,看着袅袅婷婷的汀芷,又着实心痒难耐。突然猛地扑上去,又紧紧搂住了她,下死劲把她按倒在炕上,口中亲亲乖乖胡喊乱叫,压着嗓子道:“要报恩就报得地道些儿……你女婿不是国子监那个姓许的监生么?授个官留在京里,想来往容易得很……”说着就扯她小衣。
那汀芷喊不能喊,躲无可躲。她本也喜爱乾隆英俊滞洒,被他这般儿挑逗,动了情窦,也就不甚防护。由着乾隆轻薄了一阵子,只说:“我的身子是皇上的了,你要护我周全!”
“那是自然。”乾隆喘着粗气道:“你嫁人只管嫁,朕有法子弄你来,照样【创建和谐家园】!”还要说话时,外头卜仁咳嗽一声,说:“鄂大人,请稍等一会再来,皇上正和人说事儿。”汀芷又轻轻吻了一下,说道:“皇上,有人来了——别忘了我……”
二人这才起身整衣,乾隆命两个太监好生护送汀芷回去,心满意足地伸展了一下身子吩咐道:“叫鄂尔泰过来吧!”
第二天,仍是下大雪,孙嘉淦决定结案。他倒不是为那只卧龙袋,知道乾隆就在城里,所以匆忙结案,是忧虑原、被告愈演愈烈地忙着寻找证人为自己辩护。通省官员本来就各有门户,拉帮结派的“各为其主”,大有搅混水,把贿案变成政争。拖的日子久了,外头公务办不成,而且留下遗患,山西的事将来更扰攘不休。他来山西迟,三台司衙门都住满了各地来“作证”的官员,因此便住了学政衙门隔壁的文庙。咨文发到住在臬司衙门的杨景嗣处,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从人禀说:“杨大人亲自过来拜望。”
“我这就去接。”孙嘉淦坐在炕桌旁吃力地套了一双乌拉草靴子,踏雪出来,匆匆迎到门口,见杨嗣景带着一群师爷已经下轿,忙迎上去笑道:“梦熊,主审公堂在你那边,怎么倒跑到我这边了?”说着二人在雪地里拱手一揖。杨嗣景呵呵笑着,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既然要结案,我们两个得事先商量一下。我那边人太杂,说不成事儿。你知道我在吏部办差,有些求调缺的不要脸的官儿,跟案子无关也有事没事地纠缠,我也在这山西住不安宁,急着结案呢!”孙嘉淦笑道:“我自然要先和你商议。莫不成独断专行么?吏部差使我知道,既然你现在是钦差,别管他们,只管打出去就是了。我就没有你那多的想头。”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进了文庙西配殿暖阁,分主宾坐定,杨嗣景笑道:“天下就一个孙锡公,哪能人人和你比呢!我今日在吏部、明儿不定就调到哪个省,打出去,怎么和人家见面呢?再说,有些人也真是难缠,一个苦缺又一个苦缺地调补,来寻我也是迫不得已儿。”他端茶吃了一口,驱了身上寒气,问道:“这两个案子锡公有什么主意?”
“不纠缠,不拖延,不株连。”孙嘉淦简捷明朗他说道,“我听了几天,两个被告都是翻出陈年旧账,要把水搅混。喀尔吉善在山西当了快二十年的官,九年巡抚,平素也确有不少惹人烦的毛病儿。他当然不受贿。给人办成了事,事后受礼的事也不少。喀尔钦、萨哈谅他们就是吃醋他这一条,所以趁机也大捞一票。从根上说,你说是官场内讧也不错,说是狗咬狗也不离谱儿。但萨哈谅的罪行是人赃俱在,喀尔钦也是铁证如山。朝廷设法本为儆戒。既然不能穷究,只好将主犯决断了,先平息了官司。喀尔吉善的事该怎么处置,将来请旨另行处置。梦熊,你看我想的对不对呢?”
杨嗣景听着,频频含笑点头,说道:“锡公剖析明白,但现在有些个事是搅在一起的。平兑入库,萨哈谅手里有喀尔吉善的手令,‘照准,藩司从速敛收钱粮平兑入库。’也难说他们事前商量过多收平入。因为萨哈谅独吞了这笔外财,喀尔吉善分肥不得,才如此发难。喀尔钦手里有往年喀尔吉善介绍士子入闱应考的条子,足证喀尔吉善过去也不甚干净。也难说不是分赃不均,不是挟嫌报复。昨儿怡亲王的信锡公你也见了,已经有人告我们对喀尔吉善意存袒护。这么决断,万一我们走后,再查出喀尔吉善贪墨的实证,你我的差使可就办砸了不是?”孙嘉淦整额思索着杨嗣景的这些话,说道:“依着你怎么办?”杨嗣景道:“现在冬闲,官员回任也没什么实事。拼着再折腾一阵子,索性是索性,叫他们互相打内炮,是墨吏一体处置;是清官也都显出来;明发奏折申奏朝廷,该杀、流、监禁的按律处置,就不会有后遗症了。”
“恐怕这样不行。”孙嘉淦说道:“这样审案,通省都要乱了。一年也理不清,他们把十几年的旧案都翻出来了。再查,证人越来越多,案子越来越复杂。这大的雪,已有冻死饿死人的事,地方官都被我们扯着,怎么成,开春春耕春播,赈灾赈荒,也要靠这些‘证人’。总不能把山西官场变成一锅粥,稀里糊涂,除了打官司任事不干吧?”
说到这里,两个钦差已是拧了劲儿。杨嗣景是吏部老官,心思转得比轴承儿还快,怔着脸想了想,笑道:“锡公。不然这样办吧:所有来当人证的在任官,一律放回去。留下他们三个原、被告,我们好生审,如何?”至此,杨嗣景的心思偏袒被告一方已昭然如雪。孙嘉涂脸上挂了霜一样,足有多时,起身说道:“我还奉有圣上密谕朱批旨意,由我来主持这次审断。对了,差使功劳有你一份;错了,我一身承担。请!”
“那好!”杨嗣景心里似吃了苍蝇一样腻味,也只好随着起身。“我唯孙公马首是瞻!”
两个人不再说话,踏着大雪出了文庙,在庙外各自升轿,也不鸣锣,由轿夫们咯吱咯吱踩着厚厚的雪来到臬司衙门。
臬司衙门和冷清的孔庙迎然不相同。几十个太原府的衙役拿着推板、扫帚、铁锨、簸箕打扫照壁前的积雪,都把雪垛到旗竿西边,腾出空场准备钦差大臣落轿。衙役们一个个气喘吁吁满头热汗,都呆站在一旁,看着孙嘉淦和杨嗣景下轿进门,欢呼一声一哄而散。
“请。”孙嘉淦招呼一声略略靠后的杨嗣景进了大门洞、迤逦向大堂走去。但见过道里、廊底下、房檐下纷纷乱乱,都是从全省各地调来当“人证”的州县府官员。可怜这些人平日在下头也是舆马高轩前呼后拥,到了省城,都群集在臬司衙门的议事厅里,吃没吃处,住的是冰凉地铺,自己支锅起火的,带着冷干粮硬啃的,一个个官服揉得皱巴巴的,乌眉灶眼,活似一群穿了戏装的叫花子。眼睁睁看着两个钦差气宇轩昂地直入大堂,又羡又妒又恨又无可奈何,骂什么话的都有:
“去那妈!热炕上吃饱睡足,格老子又该叫他们摆弄了。”
“要做官,还是做大官。萨藩台他们还睡热炕呢!”
“别那么比。我们在下头审案,不也一样?一个案子发了,捉一村的人来作证!”
“那是混账衙役们想敲剥钱——我们连送钱保出去住店都没人要!”
有的人竟然不顾官体、粗声骂:“【创建和谐家园】他喀尔钦奶奶的!”立刻便有人反驳,“我日他喀尔吉善八辈祖宗……”乱嚷嚷间,外头有人报说:“钦差山西驻节使博恒大人到!”
人们立刻住了嘴,见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官员,穿着黑缎面鹿皮快靴进来,九蟒五爪袍子上套着一件黄马褂,雪光中显得十分耀目。傅恒虽年轻,但他带三百奇兵夜袭驮驮峰,已是全国皆知。这个自从两案爆发之后大门不出、一言不发的少年亲贵突然出现,立刻吸了所有的目光。傅恒只带了两名亲兵,马刺踩在扫净了的石板甬道上叮叮作响,却是满面春风。正走着,见廊下站着一个六十多岁花白胡子的四品官,冻得嘴唇乌青,傅恒忽然折至!他面前问道:“你不是户部钱粮司的彭世杰么?”
“回、回钦差,”彭世杰慌乱地打了个千儿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卑职。卑职原来是在户部。”
“黑查山一战,你粮草供得好。”
“哪里……那是我应份的差使。”
“你回去吧。”傅恒拍拍他肩头,“我知道你。这么大的岁数,这么冷的天儿——回去吧!”
“可杨大人……”
“没事,有我呢!”傅恒摆了摆手便离开了。孙嘉淦和杨嗣景从二门迎了出来,傅恒忙上前寒暄:“二公,别来无恙?”
杨嗣景眼见傅恒当众卖人情,满肚皮的不自在。想起昨日孙嘉涂放走一个姓王的官,不禁瞟了孙嘉淦一眼,心里想着:这两个人怎么都一个作派?口中却道:“都有钦命在身,同在一城,无缘拜会,想不到瑞雪送得贵人来啊!哈哈哈……”
“我是专门来看审案的。”傅恒看一眼沉吟不语的孙嘉淦,说道:“下头人报说今天二位大人要审结此案,我真是又喜又慰。这几天我的人每天出城看,城郊已经冻死十几个人了。”
三个人说着话步入大堂,只见大堂正中摆着两张公案,显然是孙嘉淦和杨嗣景的位置。靠西一张桌子,是喀尔吉善的位。东边两张方凳,自然是留给被告喀尔钦和萨哈谅坐的了。方凳前跪着萨哈谅和喀尔钦。见他们进来,二人翻了翻眼皮没言声,站在厅柱旁出神的喀尔吉善只看了傅恒一眼,也没说话。杨嗣景便命,“在上头再摆一张公案,请傅大人坐!”
“不用了。”傅恒笑嘻嘻说道:“那么小个平台儿,三张公案摆得下么?我就坐在你侧边,观看二公办案风采!”二人听了无话,互相一让,三个人同上了公案后正容就座。
“钦差大臣升堂了!”
杨嗣景的戈什哈高声含糊叫道。连他也不明白:一个两个钦差还不够,今日又来一个钦差!
守在外边的皂隶们“噢——”地拖着长声喊着堂威,手执黑红水火棍进来依班排定。几十名亲兵戈什哈悬刀而入布置在四周堂角,把架上的刑具碰得叮当作响。大堂上的气氛立时变得紧张肃杀。
“今日审结此案。”孙嘉淦脸上毫无表情,“本钦差与杨钦差已经商定,所有一应干证人等一概先回任办差——传谕出去,叫他们立刻启程回任!”
“扎!”
萨哈谅忽然站起身来,摆手道:“慢!”他恭谨地向孙嘉淦一拱手,说道:“恐怕孙大人孟浪了吧?断案要人、赃、证俱全。放了人证,谁能说得清?”说完坐下。喀尔钦又起身道:“请孙大人收回成命。我们吃官司尚且不怕冷,他们当人证的有什么怕的?”也坐下。
“你们死在临头,还敢如此嚣张,咆哮公堂!”孙嘉淦目光灰暗,狞笑一声,“来,给他们撤座!”几个衙役过来见他们端坐不动,——毕竟过去都是他们望而生畏的长官,竟没人敢下手。孙嘉淦“啪”地将警堂木一拍,怪目圆睁断喝一声:“撤座!你们已是被革官员,与庶民同例!”
两个人这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喀尔钦进士出身,口齿流利,说道:“自古刑不上大夫,是杨大人让我们坐的!”孙嘉淦格格一笑,说道:“能叫你坐下,自然也能撤掉你的座。你就站着,也不为上刑。你既革职为民,也不算什么‘大夫’。《大清律》三千条,‘贪赃之墨吏不事以礼’,你老实点!”坐在旁边的杨嗣景觉得句句话都是在剜自己的心,不觉脸色涨得通红。舔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什么,那衙役出去,一时便听外头乱哄哄一阵轻声欢呼,人证走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