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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叹息一声,说道:“她要说的我知道,还是七格格昨晚哭诉的事,偏你来,安慰了一大通‘立军功,封爵拜将’,说得文不对题。”乾隆诧异地问道:“十八妹,是你家额驸没有差使?”
“我要说的不是这。”十八格格说道:“我是想问,我的男人是谁?他住在哪里?”
乾隆的脸色阴沉下来,说道:“这话该是朕问你的。你下嫁出去有五年了吧?平素朕看你还安分,无缘无故怎么搅闹起来?今儿不单是四姑的寿诞,还有太后和朕都在,国法家法都不在乎了么?”
“我问的是真情实话!”十八格格立刻顶了回来,“我今年二十三岁,下嫁葛心亭已经六年,见面不过十次。他晚上进格格府,天不明就出去,除了成婚礼在一处呆了三天,我竟不知道先帝为何把我嫁个空房子!说实话,半年一见面,又是夜里,白天人堆里我认不出我的男人!”
乾隆笑道:“妹子,他兴许放了外差?不要这么意气。真的想他,明儿调回京来就是了。”
“皇上,哥哥你错了!”十八格格又是出语惊人,“他就在宗人府当差,住就住在我府的隔壁。夜里静了,我听得见我男人在那边打雀儿牌,吃酒猜枚声儿。就是不得见面!”她指着一大群公主说道:“您瞧瞧我们这些春风得意的苦囚,金尊玉贵的黄连人儿!有多少人不到四十岁就都白了头。太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姑奶奶,还有我这样儿的小格格,俗人叫小姑奶奶。打顺治爷下头算,好几百,活过六十岁的只有一个,活过五十岁的只有十三个。男有室女有家,这是人伦,凭什么不能跟自己男人住一起?我今儿点这出《打金枝》,也是拼死吃河豚,我和皇上是一个娘,是一个圣祖爷。指着圣祖爷我奏一本,您若不听我的,明年再看,这里的‘金枝’得死一半——姑姑们,姐妹儿们,你们谁敢站出来说一声,我说的不是实话,我这会子就以死谢了这欺君罪!”说罢号陶大哭!她这一哭开了头儿,下头这群公主都触了情肠,有的伏案啜泣,有的掩面流泪,有的放声痛哭,把好好一个寿诞,翻得赛如新丧灵棚!
乾隆想着她的话,见一群姑姑、姐姐、妹妹人人哭得肝肠欲断,不禁赫然大怒,问道:“为什么竟是这样?为什么不早奏朕?”
“你问问这群嬷嬷!”十八格格拭泪,指着站在格格们身后,一个个面如土色的精奇嬷嬷说道,“我今儿没带我的嬷嬷,我就是要冒犯一下她们!”她用轻蔑高傲的眼神横扫着这群人,“你们自己是老处女、老寡妇,所以就阻我们夫妻团聚!——论身份你们不过是【创建和谐家园】老宫人,就为有祖训叫你们【创建和谐家园】我们,你们就成了霸王!皇上您不是问么,扒下脸皮说话,我们想见见丈夫,先得给他们行贿,不然她就敢说我们‘不知廉耻’!一个公主一年三千两月例,一多半都用了这上头,还要装体面,装大方,装得金尊玉贵!您说为什么不早奏您,因为我们是女人,这些话好跟你这哥子皇帝说么?”
满院连侍卫、太监、宫女,还有大批的嬷嬷奶妈子、丫头、老婆子都被十八格格的傻大胆吓呆了。倒也不为她敢这样“哥子皇帝”混叫一气,全然不顾君臣大礼;是她的言语实在惊人,等于是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中公然要求夫妻同居一室,要夜夜和自己的丈夫厮守!四格格忽然想起自己,五十多岁的老丈夫近在咫尺,此刻只能在二门外和一群额驸吃酒,“恭祝”自己的华诞,宴席散后连面也不能见,就得又回他的“额驸府”,统共一年同在一处也不过十几晚,不禁黯然神伤,又怕乾隆责罚十八格格,又怕给自己招惹是非,遂求助地看着太后和皇后。皇后嗫嚅了一下,想起身说话,又坐了回去,叹息一声对太后道:“十八格格话说莽撞了,皇上要是生气,求太后保全些个。”太后却道:“皇帝也未必就生气。这些宫里派出去的嬷嬷也是太不象话,主子吃了她几口奶,就仗这点子‘功劳’压主子!”乾隆立在月台口,脸色铁青扫视一眼周围,问道:
“知罪么?”
“知罪!”十八格格叩头道,“皇上尽管治罪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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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出去!”
乾隆怒喝一声,这群装模作样,洋洋自得惯了的高级奴仆慌忙叩头,跌跌撞撞逃了出去。乾隆这才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姑姑、姐妹们,盯视良久,叹道:“谁也怪不到,朕也就不怪罪谁了。这些嬷嬷里也有好的,也有的是好心。往后公主格格下嫁,内务府不再派嬷嬷。现有的,算是你们的家奴。公主往后和额驸同住一院——就这么定了。若有嬷嬷仍旧拿宫里的管教款儿,你们只管打出去,只管发落——”他突然扑哧一笑,“这是你们的家事,就是《打金枝》里唱的,不关朕的江山社稷,朕不管!”这一道恩旨对这群公主格格、郡主不啻甘霖雨露,谢恩词儿却又难以启唇,遂一起离席,人人憋着笑叩下头去。太后嘻笑道:“我的儿,这才叫体天格物的好皇帝,这才象一家子人的大伦!——叫外头的额驸们都进来,也是老四额驸的喜日子嘛,一对对夫妻看戏,不更有趣儿?”
“成!”乾隆回到皇后身边坐下,“遵母亲懿旨。十八格格进封和硕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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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格格的五十寿诞被十八格格大闹了一场,搅乱了她的喜日子。经乾隆这一处置,竟是人人心里高兴。这些公主们自打生下来就受谙达太监和精奇嬷嬷们教导“规矩”,走路怎么走,落座怎么坐,一举一动都要“仪态万方”,吃饭汤匙磕响了碗碟,说话声音粗了,笑时牙露出来了,甚或饭吃得多了,端茶姿势不优雅……统统都要“教司”得合乎皇家风范。因此外头看着她们是天上人,她们自己却感到苦不堪言,只是从小如此,苦惯了,谁也没想到和自己的丈夫住在一处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一道口谕,额驸们纷纷进来,夫妻同坐一处看《打金枝》,真个是别有一番温馨落在心头。
乾隆坐在月台上和母亲说笑,一转眼见台下那拉氏正看自己,猛地想起“谣言”,那件事,便有些坐不住,一个劲只是沉吟。太后一边看戏一边笑道:“皇帝今儿处置得比唐肃宗好,倒是给咱们家姑娘们长了威风,郭暧打金枝,其实不知内情。有些事金枝们自己也是不得已儿。你说是么皇帝?”
“啊?啊!”乾隆一愣,才回过神来,忙躬身赔笑:“是,唐肃宗何尝愿意?朝里内外不安,他不能不倚重郭子仪,当然是不得已儿。”
一句话说得皇后和四格格、七格格捂着嘴直笑。太后笑道:“皇帝你是乏了。你一来,四格格的面子也就足了。不要管我们,你想歇,只管回去歇着。我今儿高兴,要看到底呢!”乾隆忙起身笑道:“这就是皇额娘体恤儿子。”其实也不是乏,是有几件小事还得料理,看戏看不进去,就走了神儿。”又向太后一躬,带着高无庸一干人悄悄离开了四格格府。
十八格格回到朝阳门外自己府邸门前,一下轿便迎上来一大群丫头、老婆子,为首的精奇嬷嬷张氏带众人下跪叩了安,又向额驸叩安。张氏笑道:“我刚从天齐庙进香回来,替格格抽了个好签呢!上头说格格是玉皇大帝跟前的侄孙女,还说格格明年要添个贵子……”一边说,一边陪着十八格格进了倒厦门,回头对葛山亭道:“额驸爷请留步。爷也累了,格格今儿斋戒,明儿去天齐庙烧香,迟一迟再进来给格格请安就是了。”张氏是定安太妃的陪嫁丫头,嫁的又是大学士尹泰的弟弟尹安。她的堂弟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张广泗。从哪一头说她的根基都硬得很。其实,她是这府里的【创建和谐家园】子。葛山亭听她如此吩咐,只好站住了脚,惶惑不安的看着妻子。十八格格笑道:“你先回府也行。我方才在四姑那里吃了大鱼大肉,斋是戒不成了。明儿我也不去天齐庙。你回去先收拾一下装裹,等我的信儿。”说罢便进院,穿堂过廊自进了上房,自坐了吃茶。
张氏听得直愣神儿,忙也跟进来,斜坐了格格对面,笑道:“敢情额驸爷要出远门?我真是老糊涂了,那是该接进来摆桌酒送行的——今儿听说皇上也去了四格格府看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偏偏您就打发我老婆子去天齐庙,没福见皇上!”十八格格似笑不笑的也不理她,仰着脸朝外喊道:“画眉儿!你进来。”
“哎,是!”她的贴身丫头进来,站在张氏身边,笑着问道:“格格,要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也不要,你叫几个外头男人,把我住的东厢和正厅隔着的这扇屏风往前挪挪,汉白玉底座、玻璃屏,死沉死沉的,不是丫头们做得了的事。”十八格格一边想一边说:“库里还有一柄鸟铳,一把倭刀,取过来挂在这里,你看,就挂在那个鸡血红大瓷瓶旁边。我住的那屋的茶具、茶几、藤椅都旧了,换成新的——你告诉管事房,就说我的话。还有,把西屋里那尊玉观音请到东厢,我往后就近儿念佛吃斋——你听明白了没有?”
“是!”画眉儿站在当地,竟一字不漏的把格格的话复诵了一遍,便径自出去安排。张氏自小看她长大,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心里诧异,笑道:“这都是该【创建和谐家园】心的,反叫格格亲自吩咐。不过,您又不舞枪弄棒,那些鸟铳呀刀呀,挂在屋里,怪森人的。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呢?”十八格格一笑,说道:“嬷嬷,我想叫额驸搬进来住,我夜里常做恶梦,醒来还吓得心里嗵嗵直跳,有个男人镇住,兴许就好些。”
张氏愕然,张大了嘴,象不认识一样,盯着这位吃她的奶、受她教诲长大的金枝玉叶。十八格格冷笑道:“怎么,不成么?我给你钱,多给一点。”
“这犯大规矩,内务府知道,还不轰塌了天?”张氏说道,“您是君,额驸是臣。你招他,他进来。你不招他,他不能进来。进幸一次还得要禀内务府记档。招的次数多了惹人笑话,叫人背后指着说难听话,象是离了男人不能活似的!您们小来小往悄悄儿见面,我担戴了。这么明目张胆地叫他进格格府,我老婆子担负不起呀!”
十八格格笑着听完,不言声起身进里屋,从妆奁盒里取出一张银票,出来见包衣奴张大带了一群男仆站在天井院里,便踅到门口,吩咐道:“我正和嬷嬷说话儿,等一会子再进来。”又转回身到张氏跟前,默不言声把银票推了过去,许久才道:“张嬷嬷,你自小儿跟我,我的底细有什么不知道的?下嫁时赏的一万银子早就花光了,月银也是寅吃卯粮。这还是上次回宫,那拉贵主儿见我穿的貂皮大髦都脱毛了,塞给我这点子体己钱。嬷嬷也不容易一一只管拿去使!”张氏偷眼看了一下,是一张一千两的龙头大银票。她是富得流油的人,哪里看得上这个小钱?忙道:“主子赏银子原不敢辞,只是这不是一夜两夜的小事。他搬进来住,我怎么敢做主儿呢?”正说着,画眉儿进来,说道:“管事房说了,藤椅、茶具后头库里有,向来都是张嬷嬷的外甥儿管着。张管家说,得有他姐姐的话才能取出来呢!”
“你可霸揽得真宽呐!”十八格格眯眼冷笑一声,“管家是你堂弟,管库房的是你外甥,管门的是你侄儿。怪不的连我房里的丫头们都怕你!”不待张嬷嬷回过神来,她“啪”地一拍桌子立起身来,骂道:“混账东西!”
张氏吓得一跳,忙站起身来,两眼盯着十八格格,说道:“您这是怎的了?佛祖,这是冲犯了什么了?老奴才这不是替您操心嘛!”
“你放屁!”十八格格勃然大怒,“这是我格格府,不是你嬷嬷府!”她腾腾几步走到门口,对画眉儿说道:“你带上房丫头出去,知会满府上下,不管有脸的没脸的都来,谁不尊命立刻报上来,就说我晋升为和硕公主,今儿要理一理家事。”这才转回身,对吓得脸色焦黄的张氏笑道:“你必是心里想,我晋封和硕公主,水涨船高,你自然也高升一步,仍旧是这府里的太后,是么?你也算懂规矩的——直到现在还在我面前挺腰子站着!”张嬷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己满眼是泪,哽咽道:“老奴才不是不知礼,是吓糊涂了。仔细思量,今儿没做错了什么事呀!您晋和硕公主大喜的事儿,怎么冲奴才发这么大的肝火?”
十八格格多年郁怨之气一下子都涌到心头。但她是个深沉人,眼里闪着阴狠的光,只是冷笑。“我是从小儿吃你的奶长大的,历来拿你当奶奶神敬,你待我如何呀?”
张氏连连叩头,说道:“主子恩重如山,老婆子怎么当得起?天地良心在上头,我真的比疼自己闺女还疼主子……”
“那我不知道。”十八格格忧郁地摇头,“我就知道,我叫我的男人进来住一夜,就得先给你填塞银子,做贼似地从后角门悄悄领进来。要不你就敢当面劝我‘知道羞耻’!”她突然间愤怒得两眼冒火,用手点着张氏,咬牙说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我‘离了男人不能活’么?对了,我就是离不了男人!连圣人都说‘食色性也’,你守了多年死寡,所以你也叫我守活寡!”
“公主——”
“夹住你的臭嘴!”十八格格今天摆出了格格身份,她双手一拱,“我今儿奉了天子旨意,处置这家务——画眉,鹦哥儿!”
“在!”
画眉和鹦哥儿两个上房大丫头平日受尽张家排揎,此刻真是容光焕发、吐气扬眉,上前一步应道:“主子千岁有什么旨令?”别的丫头此刻也都醒过神来,一个个揎臂捋袖预备着施为。
“我的话不是‘旨’。”十八格格扬着脸道,“不过在这家里从今天起我说一句就算一句。叫你们两个的男人去额驸府,请额驸这会子就过来。往后里头的事你们操心,外头的事你们男人管!对那些光知道看张氏脸色的巴结头儿,一体开革!另叫一些人照我方才的吩咐收拾房子,备一桌菜,今晚给你们额驸爷接风!”
“是,明白!”
“把十七岁以上的丫头名单开出来。恐怕也有一二百吧?该配的就配外门里的小厮——叫女的挑男的!”
“是!”
十几个上房丫头听得又羞涩又高兴,心头热烘烘的,只是抿嘴儿笑。那公主铁青着脸,转眼看着面如土色的张氏,突然一笑,说道:“张妈妈,奉旨的事,这是不得己儿。其实你知道,我最善性的。照旨意,我本可抄你的家,查看有没有我的东西。杀人不过头落地,何必呢?你拿了这一千两银子,带你张家的人回去,好生叫他们侍奉你,真的做个老封君。比在我府里操心张罗要好一百倍。”她长吁了一口气,似乎不胜感慨,“别想这想那。觉得扫脸。你还是我的奶娘啊!小时候儿你待我多好……我几时也忘不掉!回去吧,闲时还过来坐坐……”说着,几滴眼泪洒落出来。
“谢主子的恩典。”张氏先疑后惊,此刻又复变成酸楚,早已哭瘫在地上,哽咽得不能成声地说道:“……都是奴才不懂事……”
“别说了。”十八格格拭了泪,果决地摆摆手,“你去吧!”
这边张嬷嬷及其亲族灰溜溜地卷行李准备离开,那边画眉儿等人兴冲冲地带着人为公主、额驸打扫客厅。阖府里交待账目的、腾房换屋的、清点仓库的,忙成一团乱麻。有哭的,有笑的,有说风凉话的,有喃喃而骂的,有大吵大闹的,有阴沉个脸不言声的,有满面得意故作矜持的……象炸了窝,人人都卷进这出闹剧里头。十八格格见西客厅收拾停当,带了两个丫头出了上房,见额驸葛山亭从二门外进来,便站住了脚。
葛山亭紧走几步到格格面前,“噗”地打了马蹄袖叩了个安,说道:“给公主千岁请安!”说罢起身,仿佛不胜感慨地望着十八格格。格格顿觉颊上发热,当着满院的人,又不好说什么,只淡淡说道:“进来吧!”
“往后私下见面,别那么多的礼数。”十八格格坐了,见丈夫循规蹈矩两手抚膝,仍旧是过去那副老样子,不禁一笑,“我今儿争的就是‘夫妻’二字。你一脸奴才相,怎么处?”葛山亭也笑了,放下双手,说道:“积重难返,心有余悸嘛!”公主笑道:“我苦,知道你也苦,又不象寻常的官宦,能讨个三妻四妾,你那边也都是些张嬷嬷安置的人。你挑挑,不中用的赶出去几个,也不要弄得太过火,好象我们不能容人似的。”
葛山亭一笑,思量着答道:“是!方才我那里去了五六个额驸,人人都夸您是女中豪杰,老规矩,一下子就被您破得干干净净。这会子恐怕公主格格们都在府里大动干戈呢!”
“这都是皇上圣明!”公主笑道,“体天格物通情达理!别看这是小事,这些嬷嬷们有的是外戚家奴,有的是宫里贵人亲信。皇上这出‘护金枝’得罪的人海了!”
这对咫尺天涯、重又相聚的青年夫妇促膝谈心,直到天黑。家宴摆上来,移酒樽燃红烛,小夫妻二人好似“新婚对酌”。那葛山亭三杯酒下肚,已是忘了形骸,摇头叹息道:“说到皇恩浩荡,真真是一点不假。皇上真真是一位仁君!唉……就这,你出去听听,嚼蛆的人多着呢!我们这群额驸,到一处什么都说,听说——”他看了看门外,又道:“听说理亲王他们还在打皇上的主意!”
“真的?”公主吃惊了一下子,催问丈夫,“他有什么主意,放什么坏水儿?”葛山亭怔了一下,从温馨的柔情蜜意中清醒过来,说道:“这都不过是茶余酒后闲磕牙儿的事,公主何必认真?他们放坏水儿又与我们什么相干呢?”十八格格沉下了脸,思索半晌,说道:“当然有相干的。就是你说的,皇上行仁政也得罪了不少人。我今儿这一举动,就是皇上恩准的,他们要打皇上的坏主意,就要给皇上加‘藐视祖宗家法’的一条罪。我被赐死的份都是有的,怎么说‘不相干’?今儿我点这个戏,其实先见过那拉贵主儿,还哭了一场。那拉主儿说:‘你要闹,我心里赞成。不过外头这些日子有些谣言,皇上今儿心里窝着火,谨防着他发脾气,当众治你,那可怎么好?’连着你这话思量一下,一是知恩当报,二是事关己身,不能撂开手站干岸儿!”
葛山亭呆呆坐着出了半日神,说道:“这是七固伦公主家贺英和十三格格的勒格塞额驸和我三个人在一处吃酒说的,勒塞格是十六亲王的护卫。路子比我们趟得开。吃酒时我说:‘要是说起来,我们也是皇亲,可我连照皇上一面都难。连我们夫妻也不能天天见面。总有一天我真敢找上门大闹一场,拉了我的婆娘家去。这可倒好,外头不能嫖娼宿妓,里头不敢碰丫头一指头,妻子是个活寡,咱们一群活鳏!’勒格塞说:‘见皇上又怎么样?我倒是随王爷进宫,能天天见到。也不过站班儿听招呼罢了,有甚的说话身份儿?不过皇上已经和傅六爷他们去河南了,你们知道么?——外头不叫传言!’……
“我和贺英这才知道皇上不在北京。那勒格塞已经半醉,脸红得猪肝似的,凑到我们脸跟前喷着酒气说:‘这里头戏中有戏呀……只有皇上自个儿蒙在鼓里!理亲王、昇贝勒他们在北京日鬼弄棒槌,说是旗务都荒废了。再过几年满人里头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都很难定哩。他们打伙儿去找我们王爷,说得请在奉天养老的八旗旗主王爷来北京,开个会议议一下旗务,我们王爷你知道,是个没主心骨的,就应了,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应过了,又觉得不踏实,叫了怡亲王来,怡亲王一听,当时就跌脚儿埋怨:‘他们先来找我,我堵得严严实实,十六叔怎么就应了呢?这万万使不得口呀!”
“我们王爷眯着眼说:‘整顿旗务,先帝跟皇上都曾有过旨意。这是什么打紧的事,有我们两个坐纛儿的玉爷,加上张廷玉、鄂尔泰都在京,还反了他们不成?”
“‘反不反我不知道’,怡王爷脸色阴沉沉的,说:‘我只知道雍正四年,八伯、九伯、十伯,也弄过这个,说是整顿旗务,招集铁帽子王爷会议——其实就是想在会议上废了先帝,回归八旗议政的祖宗家法!那时候儿你在西宁劳军,不知道北京的事。先帝号令奉天将军整军待命,八个世袭罔替的王爷要有异动,先斩后奏!议到旗务就要说先帝失政,失政再指责先帝得位不正,然后就废了。你要知道,那个时候八旗旗主手里都有兵权呀!八伯、九伯、十伯为这事一个筋斗翻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我们王爷一听笑了,说:‘我就是知道他们没兵权,才敢叫他们来的。’怡王爷说;‘他们没兵,有威有望,朝里有多少手握重权的勋贵大臣都是他们的包衣奴才。一弄起来谁控得住局面?我把话撂这里,你要敢,你就叫他们胡折腾,出了事都是十六叔您老担戴!’
“我们王爷听了又没了主意,想叫张廷玉他们商量,又怕声张到上书房成了正经事,想自己反口,又怕人说自己无能。还是怡王爷聪明,说:‘你叫他们老师杨名时来,他们怕杨名时。叫杨名时劝他们读书,别管别的闲事,这事悄悄的就没了。’
“杨名时真的厉害,听了我们王爷的话回毓庆宫,取出先帝的《圣武记》读,所有王爷、贝勒、贝子一律跪听,直读了三个时辰,把理亲王他们跪得头晕眼花,一个个都蔫了,然后才说你们违了先帝圣训,妄干政务,要罚。理亲王位尊难处,罚抄《圣武记》一遍,别的贝勒、贝子头顶《圣武记》罚跪三日。不过杨名时也没有再参奏这事,宽容了。这事要是杨名时在,一定要申奏朝廷,弹劾的——公主,要是真有谣言,我想别人也不敢。或许就是这群老小阿哥们翻老账,要兴点什么风浪。”
和硕公主静静听着,脸色愈来愈是苍白,手端着酒杯既不喝也不放下,许久才道:“能兴甚的风浪?几辈子的老账,翻出来有什么意思?他理亲王还不知足?若不是先帝和当今皇上仁德,瓜得被废成庶人,圈到院子里看四方天呢!”
“公主真是良善人,又没到世面上走走,世上这些个人,坏着呢!”葛山亭笑道:“升米恩,斗米仇,历来如此。不放理亲王出来,囚着也就罢了;放出来闲居,他也没想头;又升了亲王,离着皇位就那么一步,那他兴许就想:你这个皇位是从你阿玛那里得来的,你阿玛又是从我阿玛那得来的——这原来该是我的须弥座儿,偏生让你坐了!——这口气窝着,出得来出不来呢?”公主问道:“什么叫‘升米恩,斗米仇’?”葛山亭道:“你给他一升米救急,那是恩德。你送他一斗,他就有了新想头,就要计较:你能给一石,为什么只给一斗——就这个意思。”
公主目光霍地一闪,这俗话真是至理名言!自己和嬷嬷何尝不是这样儿?正沉思间,自鸣钟“当当”连响九声,已是亥初时分。她立起身,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踌躇了片刻,喊道:“兰化儿!”一个小丫头立刻应声小跑着进来,问道:“主子叫我?”
“我和额驸这会子要进宫给老佛爷请安,”公主说道,“你叫起画眉、鹦鹉两口子,叫他们起来跟着。”
“是。”
葛山亭有点不解地望着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妻子。她虽然温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刚硬要强。葛山亭嗫嚅着道:“这……这会子宫门都下钥了……我是个外臣……”
“备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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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枢臣府君臣议军政 伪奏折一纸惊帝心
乾隆刚刚批完奏折,伸欠了一下说:“去人瞧瞧皇后,看是在慈宁宫还是在钟粹宫。今晚朕住皇后那里。”话音甫落,秦媚媚进来禀道:“主子娘娘刚从老佛爷那出来,叫奴才过来奏皇上,十八格格和额驸已经到了西华门有要紧事见皇上。宫门已经下钥,他们不得进来。”
“嗯……”乾隆抹了一把满带倦容的脸,沉思着道:“秦媚媚去吧,知道了。”待秦媚媚去后,乾隆起身命人更衣,除去了外头袍服,只穿了件湖绸袍子,腰间束一条明黄金丝卧龙带,对高无庸道:“叫几个侍卫,陪朕出宫走走。”高无庸侍候乾隆日久,已经知道这主子脾性,虽然面上随和,从来说话没有改口的。答应一声便出去,叫了塞楞格、素伦、玉格,又从侍卫房叫了十几个小侍卫,也不用銮舆,竟步行出永巷过隆宗门自西华门出来。果见十八格格夫妻二人在石狮子前焦急地兜着圈子,正在等候旨意。乾隆笑道:“好哇,金枝、驸马一同上殿面君,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葛山亭和公主万万没料到皇帝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惊怔在当地,忙伏地叩头。十八格格说道:“半夜三更惊动圣驾,实是有罪。其实是今儿听了些话,觉得十分惊心。白天来奏皇上太忙,驸马见您又忒不容易。我想,说到根皇上是我哥哥,就这么一个小妹子,您疼我,不至于就加罪的。”
“朕不加罪。”乾隆一笑说道:“张廷玉就住前头那片宅子。我们去他那里说话。”于是便带着一干人向北踅,过了一箭之地,便见前头灯火辉煌,小胡同前停着十几乘大轿。高无庸要过去传旨,乾隆张眼看看,门洞里十几个大僚,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正在闲话吃茶等候接见,遂小声道:“咱们从侧门进去,到他书房见面。”
高无庸是天天过来传旨的,张廷玉府中上下没个不认识的,没费一点事便带了乾隆从东侧门进来,一个家人掌灯引路,逶逶迄迄踏着花径,到书房门口才小声道:“我们相公和讷相正见人,要不要奴才去知会下头人回避?”
“不用。”乾隆说道,“你们都在外头,朕自己进去。”说罢跨步进了书房,果见张廷玉、讷亲坐在上首,下面却是纪昀、钱度、阿桂和尹继善,都在凝神听鄂善说尖山坝河工的事,竟没留意乾隆已经进来。乾隆微笑着徐徐说道:“相公们好忙。”
众人猛转脸见是乾隆,都大吃一惊,“唿”地起身就地伏身叩头,张廷玉说道:“万岁何以夤夜入人臣之府?万岁有事尽可召臣入内!万岁垂拱统九州生灵,体尊位重事关社稷,老臣先谏万岁一本!”
“罢了吧!”乾隆随意摆了摆手,坐了主席,笑道:“没想到是你们几个,都是熟人,朕的亲近臣子,倒不用回避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朕心里闷,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到了你这里。弄点茶食点心来消夜,可成?”张廷玉忙顿首称是,起身吩咐长随:“外头还有不少人等着接见。你出去说,我身子不适,今晚不能见各位大人了。记下他们名字,明儿来吧!”乾隆见其余几个臣子一脸拘谨之容,不禁一笑:“好啊,原来是你们几个,你不就是那个纪昀?好才学的,二甲第四名,如今在翰林院?你是鄂善,又黑又瘦,高恒在奏折里称你尖山坝的差事原办得好,文章也写得好,福建一省没水灾,就可腾出钱来冶黄河。尹继善江南巡抚,你事情头绪多,今晚不谈你的公事。钱度,这场官司你吃得没味儿。其实,那事你满可当闲话说给朕听听嘛。阿桂如今怎么样?张广泗不好侍候吧?”他接连一一点名,随意说说往事,又夹着一些问话,弄得众人无法回话,乾隆却又道:“朕还带来一位公主和驸马呢——十八格格,你们进来!”
十八格格和丈夫对视一眼:夜见皇帝为的是报警,十分机密。这么多人,怎么说话呢?只好一前一后进来,见人们都还跪着,也要跪下,乾隆笑道:“都起来说话,廷玉、讷亲、公主坐椅上,其余的坐在木杌子上,吃茶说话儿。”说罢目视阿桂。
阿桂憋了一肚皮话,是来寻张廷玉诉苦,请求调任的,借着乾隆方才的话头,一躬身说道:“方才主子说张广泗不好侍候,真真是洞鉴万里之言!奴才仔细思量,主子放我到军中,是叫我习学带兵,将来西疆有事,可以马革裹尸为国捐躯的。张广泗有功,官位也大,这我都知道。不过,据奴才见识,他和奴才一般儿,也是主子的奴才,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不是奴才的奴才,给奴才当奴才,奴才心里好不是滋味!他一气说了一大摞子“奴才”却说得极顺口,意思也极明白。乾隆听了,大笑道:“满人积习骄纵,你又是文官改作武职,不挫磨你一下,如何能成器?”阿桂忙道:“主子教训的是。不过要真的是‘挫磨’,再严也受得。老实话,他帐下的参将还不抵他一个亲兵。他的亲兵骑他的马出巡,游击、管带都还得满身披挂出营迎接呢!象我这样的,并不带兵,每天在帐里听他吹嘘苗疆功劳,背都背出来了,这叫‘讲兵法’。夜里轮流当值,连夜壶都得给他提,日子真是没法过!”
乾隆想起傅恒密奏张广泗放纵范高杰等人以下凌上跋扈不法的折子,脸色已是阴沉下来。只是沉思不语。纪昀在旁说道:“臣是张相召来的。张广泗递进来的一份奏折,说傅恒斩将冒功、忌贤妒能,和女贼娟娟在驮驮峰寻欢作乐,先乱而后弁。他请军机处上奏当今,妥为处置。翰林院为此事拟了几稿都不中意。张广泗身在四川,他怎么对傅恒军队把得那么紧?傅恒是有功之臣,捕风捉影的事也不好当作依据。如何回复张广泗,又颇难措词。所以张相叫臣过来,商议如何回奏皇上。”说罢,吁了一口气盯着乾隆不语。乾隆问道:“依你之见,这事该怎么办为好?”
“昔日有年羹尧立功西疆,自以为有不世之功,险些成了尾大不掉之势。”纪昀胸有成竹地侃侃言道,“先帝爷说养痈遗患罪在朕躬。甚或为此下了罪己诏。前事后师岂可不惧?张广泗有功无过,不宜惩处。但朝廷不能示弱,恕臣直言,臣观张广泗从前参奏保举的折子,全都是奏一本准一本。这助长了他现在这个样子。臣以为,这个本子须驳回去,转发傅恒军中以慰功臣之心。这是一。二,军中管带以上营官、千总、游击参将,不是军前应敌紧急情事,只准黜,不准斩杀。三,他是四川总督,节制兵马遍及江南江北,其实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现在没有全国军事,似乎权柄太重了。他可照管四川的八旗兵,别省的营务由各省巡抚兼理。有这三条臣以为就够了。”
乾隆用欣喜的目光看着纪昀,原来以为他不过是个诙谐文人,想不到虑事竟如此周详。遂笑道:“你的字叫晓岚吧?这三个条陈可取。不过张广泗不能和年羹尧相比。第三条用一半。各军军务还是由张广泗管,将来用兵好上下相通,容易指挥。不过各军钱粮军饷,不再由兵部、户部直接调拨,由各省供应。这样也就行了。君臣不可无端相疑,疑则难乎为用。衡臣,傅恒保奏的那个李侍尧,朕看也是上好人才。山西给他按一个布政副使名义,兼傅恒的参议道。你看怎么样?”
“是。奴才明儿就叫军机处办理。”张廷玉在椅上欠身答道,“这里还有一份折子,甚骇视听,请皇上过目。”乾隆接过看时,却是一份素纸面儿镶绢硬皮折子,展开看时,几行字赫然入目,令人触目惊心:
为谏奏皇上节欲劳政、爱养旧臣、体恤八旗勋贵、摈弃小人、奖拔君子为治天下,臣孙嘉淦跪奏……
下头的字是一色钟王蝇头小楷,翻了翻,足有上万字。大略都是直指乾隆用人如积薪后来居上,搁置先帝老臣,宠幸后宫,甚或与外戚之属暧昧情事。有些事说得有枝有叶,仿佛目击亲睹。真是半点颜面也不给乾隆留。“今皇上欲追尧舜之君而行桀纣之事,欲思圣祖之道,世宗之法而效前明声色狗马之俗,南辕而北辙,遂令天下失望,不亦惑乎?”乾隆看着看着,脸色变得愈来愈阴沉。连双手都微微抖动起来。“这个孙嘉淦,朕是何等的信任他,竟敢如此诋毁圣躬!”奏章虽没细看,大抵连宫闱细事,临幸宫嫔的隐私、在观音亭与棠儿的幽会,以及连锦霞的事也都一一抖落了出来……他眼中闪着愤恨的光,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孙嘉淦也算读书人,好一个正人君子!专干那些听壁角、钻营打探等拆烂污的事,想博得一个‘批龙鳞犯颜直谏’的直臣名声!就这样的破烂儿,也竟敢奏上来!你想学郭诱谏圣祖,妄想!”他“啪”地拍案而起,将那份折子“唰”地一下甩在地上,说道:“回宫!今晚什么事也不议了!”
“皇上暂且息怒。”张廷玉颤巍巍立起身来。他呼吸粗重,显然也十分激动,“讷亲就是为这事带着钱度到臣府来的。本想是我们先商议一下,再去见鄂尔泰,三人联名也上一本奏您——”
“三个人?三十个、三百个军机大臣也不行!”乾隆阴狠地说道,“你们敢保,朕连你们一体处置!”他的眼睛闪着铁灰色的光,扫视着众人。众人都不知折子写的什么,也从没见乾隆如此震怒,一时都吓怔了。
讷亲在旁笑道:“主子,衡臣相公没说完嘛!这折子不是孙嘉淦写的。奴才从昨个到今天就忙这事,查了上书房又查六部,今晚饭前奴才又亲自去孙嘉淦府询问,查对笔迹。他本来病着,一见折子,竟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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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震惊得全身一颤!他木头似地呆立着望着书房外,渐渐地恢复了神智。他的眼睛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象是要穿透外面漆黑的暗夜。他一言不发,伸出手去。高无庸早已被吓得趴跪在地,惊惶地看着这个铁铸一样的至尊,四肢爬着捡起那份满纸谣言的奏折,膝行到乾隆面前递到乾隆手里。乾隆却不再看它,塞进袖子里,转过脸来又回到座上,似乎要把满腹的怨气都倾泻出去似的。深深吁了一口气,端起杯吃了一口茶。众人都以为他必定还要发作,不料乾隆扑哧一笑,说道:“一大快事。好歹朕从雾里钻出来了。朕自即位,诸事顺利,只是有时见到一些怪事,心中常有疑问,又不得其解,今日象是模模糊糊看到了对手。上苍,它从不负有心人的。”说罢又道:“十八格格夫妻二人今晚夤夜求见,朕想必定有要紧事。原想宫里太监老婆子舌头,什么话翻不出来?所以到廷玉这里,想不到先看了一篇奇文。朕还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呢。妹子。你就讲吧!”
“这个……”十八格格嗫嚅了一下,瞥一眼满屋的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喃喃说道:“皇上,是不是……”在座的都是人精,谁还不领会她的意思?连张廷玉、讷亲都站起身来,向乾隆一躬说道:“公主千岁要造膝密陈,奴才们理当回避。”乾隆摇头道:“不必。这是朕的爱妹,谁能加害?你们是朕的亲信臣子,谁肯卖朕?不要这样。既是机密国事,说出来大家参酌。”十八格格这才将方才葛山亭说的话细细地复述了一遍。又道:“我想,外头有这么多的谣言,底下又有人窜掇八旗铁帽子王进京,里头文章一时谁也说不清,反正不利于皇上。皇上自小就疼我这个小妹子,外头听见这话,不说,我今晚睡不着,白天说,他那个位份怎么能独个儿见到您呢?”
乾隆静静听完,笑道:“官吏晋陟国家有定制,不能轻于授受。先帝在时有密折制度,朕即位以来没来得及恢复。密折这种东西朕也有些担心。有些无根捏造的先入为主,容易冤人,下头也容易拿这个有恃无恐,披着虎皮吓人。朕也确实犹豫。现时看来,恐怕没这个耳目还不行,今晚在座的,朕一律都给你们这个权,有事还用黄匣子封了直接递朕,今晚你们各述己见,就是谣言,如孙嘉淦的折子和十八格格讲的这几档子事,有甚么说甚么。这里又不记档,不进起居注。朕只听,绝不计较是非。”
“主子!”钱度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奴才前几天去看李卫,他已经病得全然不能说话。我看他,他也认得出,只是流泪摇头。我出来和他夫人说话。我说:‘我看李大人有心病;夫人在跟前可常劝说些,皇上心里还是很爱李大人的,别为那么一点子小事想不开,只是窝在心里——李大人自入宦途,一路春风,所以小有磋跌就想不开。象我,吃了那么大一场官司,不照样过来了?皇上不照样信任?,李夫人说,‘他有心病我何尝不知道?他这个人别看平日豁达,这些事从来不说给我的。半个月前我去孙嘉淦大人家。他也在病着。我问孙夫人孙大人什么病?孙夫人悄悄说:“他身子弱,又冒了风寒,病不轻是真的。其实呀——他的病是从怡亲王来看过后,才病成这样的;两个人在屋里小声说了有半个时辰——怡亲王走后,他就再也起不来了。我看他是忧愁的了!”我回来仔细思量,我的这个叫化子男人,也象是忧愁的了!按说皇上上回来过,没人敢再作践了,他怎么会这样?连我也不得明白!’奴才想,这话无根无据,孙李二大人都是先帝和皇上宠信不二的臣子,怎么夫人们说的一模似样,都说是忧愁的了?什么事、什么人能吓得住他们呢?”钱度本来能言善辩,吃过钦命官司变得越发老练,这一番陈述众人已是都听得怔住了。他攒眉凝神继续说道:“联起来看,居然有人伪造孙嘉淦的折子,这是遍查史籍都没有过的。这种事也都出来了,为什么?就为孙嘉淦昔年直谏过先帝‘罢西兵、亲骨肉’,直声震天下,这个赃容易栽!暗中造谣的人想挑弄皇上与先帝遗臣的不和,挑弄老臣与新臣的不和……”
“比起圣祖先帝时的图海、赵良栋、周培公、蔡毓荣,再比前头坏了事的年羹尧,就是瞎子也看得见,张广泗立的那点子‘功劳’,实在值不得一提。”钱度皱眉低头沉思,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他凭什么那么飞扬跋扈?臣不是无端疑人,阿桂也罢了,是他的下属。但阿桂是皇上的信臣;傅恒虽然年轻,到底是钦差大臣,他就敢事前越俎代庖调度军队,事后听信谗言参劾有功之臣。臣来假设一下:八旗旗主议政之权早已废弛,这些铁帽子王巴不得有人将他们聚到北京,重掌朝廷军政乃至于行人臣不忍言之事;可是八旗王手中兵权早已被先帝剥夺掉了。那些兵在哪里?现在张广泗手中。张广泗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是有人暗地里递过什么话,他觉得这朝中无论哪一方势力,都离不了他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因而才横行无所忌惮。要知道,年羹尧被赐死,他是亲眼目睹了的呀!”乾隆见他分析得条理分明,却没有归结,忍不住问道:“你说了这些,你以为是为什么?”
钱度莞尔一笑,徐徐说道:“朝中有奸臣,而且在暗中,他们调度得如此周密,棋步儿走得又稳又准,如国手布局,已经一步一步逼了上来!”
所有的人都被这寒气逼人的话语侵袭得打了个寒颤。乾隆想了想,转脸问张廷玉:“衡臣,你觉得钱度、纪昀他们的话怎么样?”张廷玉倒抽一口凉气,说道:“闹到这个份上,是宰相之责。但据老奴才看,即便是真的,形势已不同于顺治爷当年。如今天子威权一言可以定所有臣工的生死荣辱,就是铁帽子王也无法恢复八旗议政旧制,朝局不乱,任凭是谁也当不了‘曹操’。主上可以安心,臣想了几条。京畿防务连兵带官全部调往木兰、热河一带,将乾隆元年的武进士补进去担任中下级官佐。侍卫,除了靠得住的贴身侍卫留一两个,其余一律分发全国各军中任职。由讷亲亲自在皇族和亲信大臣子弟中物色侍卫补进来。丰台大营调走后,从各省绿营调拨三万人补进来,整训待用。步军统领衙门的兵用来防卫可以,并没有野战之力,所以只换官,不换兵。这样措置,就是发生变故,就地也就殄灭了它!余下官吏安排,今晚不能细议。有了这个宗旨,奴才和讷亲、鄂尔泰细细安排条陈,请皇上过目之后,再作施行。至于奸臣,看来肯定有,而且阴毒险狠之极,但凭今日见到的形迹,罪不昭彰。因此要细查明白,然后才能有所罪谴。”
“直隶总督是个最要紧的职务。”乾隆仰着脸想了想,“李卫病着,这个缺其实是空着。给李卫加级荣养,这个缺由岳钟麒来担,兼管丰台提督。傅恒这一仗打出了威风,调回京城,兼任九门提督。由那个李侍尧坐衙办事。朕看也就差不多了。侍卫,由讷亲来选,三个月内一切完备。这样一布置,兴许就吓退了一些人的妄念。”
钱度听着,张廷玉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心中十分佩服。但这一来,李侍尧便一步青云,统领着两万人马的内城防务重权,心里未免有些醋意。他正要说话,一直没言声的鄂善说道:“衡臣大人老成谋国,说的极是。不过,既是浓包儿,总要挤出来才好。这么着,其实只是吓退了他们的好谋,一旦有了机会,仍旧要兴风作浪的。依着奴才见识,趁着乾隆三年武闱科试,还有前头恩科的武进士,大约也有六七百人,再从各省调集经战军官在丰台集训,就地分别补进丰台大营,由讷亲大人实兼丰台大营提督,稳住了丰【创建和谐家园】务,京畿防务已经安全。皇上要是心里不安,可以在畅春园理政。挨身就是大兵营,谁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轻举妄动。‘有人作乱’这个词奴才还不敢苟同,眼前只能说‘有人作耗’,想造乱。朝廷如临大敌,他们收敛了,反而不得。”他话音一落,张廷玉立刻表示赞同,“鄂善不愧兵部出来的,在外历练有成,这个主意不坏。唉……国家免征赋税,照我那样弄,也确实花钱太多了。”
“议到这个份儿上,这件事差不多了,”乾隆松弛了下来,变得很随和,口气却又缓又重:“伪奏折的事是明奏上来的,一定要明着追查,谁的主笔,谁的策划,谁的指使要一查到底。由朕交刘统勋来办。廷玉你仍旧料理你的政务,讷亲年轻,这些格外劳心费神的,由他来办。今晚这事,涉及到军国机密,该知道的人朕自有道理,不该知道的就不必让人知道。你们几个微末小员要晓得厉害。朕以仁德治天下,平时连蚂蚁也不肯踩死,但王章国宪无情,不论有心无心,谁敢妄言,朕必治以乱国之罪,那刘康在临刑前曾呼天长叹,天也没能救得了他!告诫你们儿句,好自为之就是了。”说罢,笑谓尹继善:“你是一言未发罗!几时进京的?怎么不递牌子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