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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玉坐轿赶到西华门下来,看表时已是申未酉初,家人眼巴巴地守在门口,见他下轿,飞跑着送来了袍褂、冠带、朝珠,就轿旁套在外边,又喝了一碗参汤,这才进了大内,径至养心殿来见乾隆。只见养心殿外太监们个个屏息躬身小心侍立,似乎出了什么事似的,他站在滴水檐下定了定神,听听里头毫无动静,轻咳一声道:“老臣张廷玉恭见万岁。”
“请进来吧。”乾隆在殿中答道。
张廷玉进了殿便觉得气氛和平日不同。乾隆盘膝端坐在东暖阁大炕上,脸色阴沉。下边庄亲王和讷亲都是直挺挺地跪着一语不发,只鄂尔泰一人坐在旁边,也是一言不发。见张廷玉佝偻着身子要行大礼,乾隆吩咐道:“不要行礼了,你坐到那边杌子上。”
“谢主子。”张廷玉看了看允禄,斜签着坐了,心里忐忑不安:虽说按规矩无论亲王大臣见驾,一概都是跪着回话。但历来皇帝优礼有加,军机大臣见驾都赐座的。今儿是怎么了?张廷玉说道:“臣来迟了些。傅恒要去山西,有些细务向他叮嘱了几句。”
乾隆点点头,说道:“刘康是刘康,岳濬是岳濬,乱攀扯些什么?讷亲你就这宗儿不好。连李卫个病人也搅进去。当初山东三台衙门,加上将军,谁不知道贺李氏告状?可只有一个李卫接了这案子。如今拒不接案的都成了有功之臣,唯一一个接状的倒成了罪人!庄亲王,你敢说你这不是偏私吗?刘康是在你家酒宴上拿下的,要是有人攀你通同结谋,试问你眼不服气?”张廷玉这才知道方才乾隆生气的缘由,大约是讷亲追究岳濬保奏刘康升任山东臬台,允禄要求查处李卫匿案不报。想到刘康升调山西布政使是自己写的票拟,心里不禁一寒。鄂尔泰在旁道:“主上,把李卫攀到案子里是没有道理的。李卫处置这案子时,揣度圣心,没有及时奏明朝廷,不为无过。就是岳濬,身为山东巡抚,又知贺李氏告状,仍旧保举刘康,死者含冤于地下,凶手却扶摇直上,也难逃失察之罪。这是臣心里想的,不敢欺君。”乾隆听了默然,停了片刻,问张廷玉道:“你看如何处置?”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件体面事。”张廷玉叹道:“臣想,分成里外两层处置为好。凡伙同刘康作案的,要严办,昭示天下以公。属官场办案不力的,区分情节轻重或严旨申饬、或降调罚黜。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只是不要大加张扬,不要叫下头觉得皇上改了‘以宽为政’的宗旨,人心自然安定。”
“真是丢尽朝廷的人!”乾隆愤恨地说道:“当场不叫刘统勋揪出一个京兆尹。杨曾朕平日看他还好,竟这么不是东西!”鄂尔泰道:“刘统勋也是冒失,不能从容查么?也不请旨,也不和阿隆柯商量,把一个三品大员袍服当场就扒了!——这是有制度的嘛!”
张廷玉冷冷说道:“我不这样看。我虽没去,家人们回来学说,我倒赏识他这点机变之才。这种事不当场处置,下来不知又做出什么手脚,又要牵累多少人。那不是更棘手难办?刘康五刑熬遍不肯认罪,一副臭硬架势,没有这一雷霆一击,恐怕也未必就肯伏罪。”鄂尔泰毫不客气,当即顶了回来:“万一扒错了呢?”张廷玉含笑道:“将军打败仗,自领其罪。”
“这件事争什么?”乾隆见鄂尔泰还要说,淡淡插了一句,张鄂二人立刻恢复了常态。乾隆端碗,用碗盖拨着浮茶,说道:“事实是扒对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但这种事不可以成例。朕赏识的是刘统勋不避怨嫌,此举乃是出自公心。就小有失误,人又孰能无过呢?”他眉字一展,下了御榻,在暖阁中一边徐徐踱步,一边说道:“朕思量再三,这案子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办下来。现在下头一些官员领会错了朕的宗旨,以为‘以宽为政’就是‘和光同尘’,就是粉饰太平,耽玩疏放毫无顾忌,情殊可恨!所有应处分的官员,该明旨申斥的,该邸报刊行的,一概照例办理。吏治,是一篇大文章,不能因为宽仁施政败坏了这篇文章。
“但以宽为政的宗旨还是不能变,”乾隆目光神采流焕,侃侃说道,“所有查办官员,要分清责任,如岳濬、李卫、钱度、杨曾,还有德州府原来与刘康共事的官员,分清情节,是什么事说什么事,与案子没有直接关联的,不能象允禄和讷亲说的那样硬往里塞。这个条理不能乱,不能借案子兴大狱。”
他的这席话其实驳斥了在场所有的人,但语气辞令却并不严厉,“朕以至公之心治天下,不能随便更动王章,要给天下后世立个榜样。权术朕是不使用的。王德如风,民气如草,你刮什么风,草就向那边倒,敢不慎重么?”张廷玉原来觉得乾隆还是赏识自己的意见,只为了顾全其余几位大臣体面才略加变更。听这几句诛心之言,不禁腾地红了脸,也自低头不语。
“颜面还是要顾全的,”乾隆一笑,“十六叔和讷亲,下去后写个谢罪折子,朕留中不发也就是了。今天小朝会,本着言者无罪。但你们参劾岳濬李卫的折子都已经递上来了,没有这个过节儿,别人有话朕不好说。成么?”
庄亲王心里一阵发凉。这个皇帝表面上看与乃父雍正的冷峻严厉有天渊之别,又满口的仁厚旷达,其实论起心劲,比雍正还狠。雍正遇这种事,只是雷霆震怒,大骂一顿;这还要留字据,对景儿时就是凭据!想着,允禄咽了一口唾沫。和讷亲一齐叩头,说道:“皇上关爱周全之心,昭然如日月之明。臣谨请旨严加处分,皇上不必留中不发。”乾隆笑而不答,转脸看着张廷玉,说道:“衡臣老相公,你看刘康怎么处置?”
“凌迟。”张廷玉毫不犹豫,说道,“按平常杀人罪,刘康不过斩立决抵命。但他犯了十恶律条,恶逆不道,不能以常法拘之。”鄂尔泰道:“十恶之罪只是逢赦不赦。加罪似乎不妥。但刘康之罪也实在超出常情。奴才一时竟想不出怎么料理这东西了!”
乾隆对允禄二人道:“起来坐着说话吧。”一边转脸道:“刘康的恶逆,不只是对贺露滢,是对先帝,对朕躬!以其罪而论,凌迟也不足以泄民愤。这样的案子,不但我朝,上溯千古也是罕见。当然不能以常【创建和谐家园】处。”他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良久才道:“凌迟,剜他的心,连同三个恶奴碎剁在贺露滢灵前!不如此,不能告慰于忠魂!”
四个大臣一齐打了个寒颤。明知此种处罚过于残忍,但今日钉子都碰够了,谁也不愿再自寻霉头。
乾隆打发四个辅政大臣退出,立即命轿赶往李卫府。守门的见是乾隆来,欲进去报说时,乾隆一摆手止住了。问道:“你家大人病的怎样?夫人好么?”
“我们老爷这几日不好呢。”那家人满眼是泪,哽咽着道:“夫人心里有气,又不敢当着他哭。就是我们做下人的在旁边瞧着,也真是难过。”
“唔?”
“主子吩咐我们不许说……”
“连朕在内?!”
“那家人听到话音中的威慑,胆怯地看了看西院墙,无声地嗫嚅了一下。乾隆顺着他的目光往西看,只见西边洞门外尘土飞扬,似乎在大动土木。他正愣怔间,“轰”地一声,一人多高的花墙齐整整地被推倒了,一个监工站在李卫原来的书房前阶石上,大声道:“把砖捡起来,都垛到这边,李大人那边整治干净,一粒浮土也不许有!——小声点,你们吵闹个什么?”
“那是在做甚么?”乾隆被西风卷来的尘土迷了眼,揉了揉,问道:“为什么要拆房子平花园?李卫如今病得这样,还有心思弄这个?”那家人闷声道:“折腾得已有四天了。是内务府的人。原来这府邸是先帝爷赏的,连花园在内,从来也没人说过什么。这几天内务府来了个姓黄的堂官,说这园子,内务府要收。因老爷病着,夫人怕他生气,又嫌聒噪,就将老爷迁到东书房。那边连明彻夜就这么个样,夫人也是没法……”正说着,一个丫头从东边过来,叫道:“罗家的,太太叫你带几个人去上房,把东西盖盖。狼烟动地的,怕污了皇上赏赐的东西,没法上缴——听见了?”话刚说完,那丫头突然认出了乾隆,张着嘴愣在当地,只一顿,一溜烟儿跑了。
乾隆心里先是一沉,一股又酸又热的气翻涌上来,脸都涨红了,回身“啪”地抽了高无庸一记耳光,把高无庸半边脸打得紫胀起来。高无庸讷讷说道:“主子,主子……这不是奴才的事,奴才不晓得……”
“两天前朕赐药给李卫,你没来么?你做什么吃的?”乾隆勃然大怒对家人道,“去,叫那边管事的过来!”
那家人快步过去,他心里有气,便不肯明说,只说:“黄头儿,有位爷叫您过去。这边乱折腾,老爷也不安……”
“什么他妈安不安?”黄头儿拍了拍身上浮土,一边走,嘴里不干不净说道,“老子整日在土窝里,老子就‘安’了?”
乾隆心里火气本就一冲一冲地按捺不住,回头怒喝一声:“塞楞格!你越来越笨,越来越不会侍候了!对这样的王八蛋,就由着他在朕跟前撒野!”塞楞格紫涨了脸,躬身答应道:“主子,是奴才的不是!”转身一个箭步扑了上去,劈脸打得黄头儿眼冒金星,蛇螺似地转了一圈,未及站稳,脊背后又挨了一脚,便翻倒在地。高无庸无端挨了一掌,火气儿没处泄,从腰后抽出马鞭子,不分鼻子眼就是一顿猛抽。翠儿早已赶来,跪在一边,见打得过重,忙叩头道:“主子,他是个下三等奴才,和他生气不值得。”乾隆这才摆手止住了塞楞格和高无庸。那黄头儿已是动弹不得。
“主子,”翠儿眼里汪了一泡儿泪,说道:“请正屋里坐……”乾隆点点头,对趴在地下惊恐地望着自己的黄头儿道,“回去传旨,叫你们内务府掌院的,到慎刑司领二十鞭子!——李卫是先帝老人,又是朕的心腹大臣,由着你们这样人作践?哪有赐宅院不连花园的?忒煞是长了副势利眼!”
乾隆说完,便随翠儿来到李卫家正房。一边坐了,接过翠儿捧过来的茶,兀自气得气喘吁吁,“翠儿,不是朕说你,早年在雍和宫书房,朕读书,你也是跟前侍候的丫头。那时候朕说句顽话,你还敢又啐又笑地顶朕。怎么出去当了十几年太太夫人,越来越胆小了?这样的东西,很该先打出去,再去回朕。就是朕忙,告诉娘娘一声也就处置了!”翠儿含泪道:“我和李卫本就是穷家子出身,我们也不在乎穷。我心里难受。他病得这样,外头风言风语地说他犯了罪。内务府又无缘无故地来作践。想着回老家,这时候儿又怕主子疑着我们躲事儿,这阵子心里不好过,还不如我和狗儿讨饭那阵子。主子,这些天他病得厉害。我心里真揪得难过。可怜他个大男人,又托主子福做这么大的官,先头讨妾我都不许。我跟老主子说了要当醋葫芦,逗得老主子痛笑一场。其实在南京时有个丫头待他很好,当时被我打发了出去。现在我又把她接了来,侍候李卫。我总不能一辈子叫他一件舒心事没有。”说罢又拭泪又笑。乾隆想笑,心里发沉。笑不出来,遂抚慰道:“刘康的案子没有上报,李卫确有不是,但李卫一生功不可泯,朕心里有数。凭谁说,你也不要信那些混账话。”乾隆说着,远远听见李卫猛烈的咳嗽声,空空洞洞牛吼似的。眼见翠儿脸色苍白,揪心地难过,便起身道:“朕过去瞧瞧。”
翠儿答应一声“是”,带乾隆出了正房,穿过东院墙,紧贴北边两楹小屋便是李卫儿子们原来读书的小书房。隔窗便听李卫喘着粗气道:“你们不要紧守着我,该回去就回去吧。傅大人那边我早就说好了,请他关照。看皇上的心思,往后掌刑的事要叫刘统勋管。我也和延清说过你们。引见过了,你们去见见他,不见面就上下脱节……哪里有一棵树上吊死人的道理呢?”乾隆在外头听着这话,不得要领,见翠儿挑起棉帘,一脚跨进去,笑道:“李卫,朕看你来了。”说罢环视书房,只见三个中年汉子排齐坐在南窗下茶几旁。一个二十多岁的丫头偏身坐在炕沿。李卫半歪着身子咳嗽得涨红了脸。”丫头一手端嗽盂,一手轻轻给他捶背。
“呀,主子!”李卫方喘过气来,一转眼见是乾隆进来,勉强挣扎着翻身要爬起来,挣了几下终久连身也翻不过来,两只苍白的手紧抓着炕沿头碰了一下,“呜”地一声哭了,喃喃说着:“奴才竟到这一步,……连给主子行礼的力气也没有了……”翠儿便冲三个中年人道:“这是万岁爷,你们愣着做什么?”三个人这才醒过神,就地扑翻身,俯伏在地,说道:“奴才们不识圣颜,皇上恕罪!”
乾隆没有理会三个人,皱眉头坐在椅上看着李卫,想到炕上这个人少年沦为乞丐;一旦际会风云,历任封疆大吏,两江总督兼理鲁、皖、赣缉盗都督;亲入王庆楼锁拿天下第一好汉甘凤池;孤身闯入山寨遣散窦尔敦叛众;手牵江湖黑白两道所有首脑人物,也算得上是当世英豪,如今竟病到这种地步!想着,乾隆说道:“病到这光景,还行的什么礼?朕赐的川贝用了么?”
“一直用着呢。”翠儿见李卫喘得说不成话,在旁代答道:“只这病时好时坏,最怕是冬春之交,待到树叶出齐,也就渐渐好转了。”一边转脸对那丫头道:“玉情,给主子斟茶。”
乾隆这才仔细打量这个丫头,只见她穿着蜜合色裙子,外套一件葱黄小风毛比甲,一双半大不大的弓鞋露在外头,五官端正,相貌也并不出众,只两道纤眉微微上挑,显得别有风韵,遂笑道:“玉情!嗯,这个名字好,翠儿有这度量,怎么不开了脸,明公正道地收了房?”翠儿陪笑道:“先帝有话,李卫不奉旨不许纳妾。”乾隆一怔,不禁大笑,说道:“这个主朕作得。”玉情满脸飞红,捧茶奉给乾隆,说道:“这是皇上恩典,太太的厚德。奴婢福薄,能侍候我们爷一辈子,心愿足了。”
“玉情,我这会子好些了。”李卫撑着炕沿又给乾隆叩了头,说道:“你扶我半坐着。主子来了,这模样太不恭了。”玉情忙答应一声,扶持着李卫半倚在大迎枕上。李卫望着乾隆,泪水扑籁籁流下,哽咽半晌才道:“主子赏的药都吃了,就是翠儿的话,时好时不好,这都是奴才的命!老主子在时叫邬思道先生给我推过数,说我能活到八十六,当时老主子还高兴地说,你是留给我儿子使的奴才了。如今思量,才知道邬先生昼夜一齐算,给我加了一番。寿命长短奴才也不在乎,只没想到将近黄泉,辜负了先帝和主子的心,成了有罪之人。想到这儿,奴才真的是万箭穿心、百死莫赎……”他气弱声微,说得又凄惶又深沉,翠儿和玉情都捂着嘴直想放声儿。三个跪在地下的男子也都耸肩颤身不能自持。
“不要这么儿女情长。”乾隆自幼和李卫主仆厮守,也不禁伤感,缓缓说道:“朕今儿来,一半看你的病,一半慰你的心。看来你心病比身病还要重些。刘康一案如今已经审结。你有错,错在你朝夕都能见朕,又是两辈子传唤出来的奴才,不该不把你接案子的事密奏给朕。但无论如何,朕知道你没有二心。小小处分,朕是要给你的,大的处分是没有的。朕持平天下,既不肯因私废公,也不肯因公废私。也就是停俸三年吧。也不值得你日夜不安?”
李卫这次病危,真的是心病大于身病。刘统勋霹雳闪电地审案,发票提拿证人,牵连数省。自己府里虽然有翠儿挡着,听太医口风中露出的话“大人安心,您的病不能行动,他们再催也不行。有我们和刑部说话”。——他是个精明人,有什么猜不到的?虽然没有被传去公庭对簿,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既不知道刘康、贺李氏怎样供说证词,也不知道朝廷对自己如何处置。今天乾隆亲自来探病,他已是心病去了大半,又听这番恳切诚挚的话,真如春风过心,满腹寒冰消融:“主子这样恩重,叫奴才怎么回报?这一辈子是不成了,只有下一辈子再给主子出力……”乾隆不知是被自己还是被李卫的话深深感动,眼眶也觉红润,笑道:“你勾得朕心里也不好过了!你刚过不惑之年,慢慢调养,病自然就好了。这辈子出力的日子也是多着呢!”说到这里,才转脸看着跪在地下的三个人,问道:“你们在哪个部办差?”
“皇上!”三个人早已跪得浑身发僵,忙叩头道:“奴才们不在部里当差。”
“哦,是外官进京述职的了。”
“奴才们也不是外官。”
李卫笑道:“皇上,这就是青帮罗祖的三大门徒。翁佑(应魁)、潘安(世杰)、钱保(盛京),前头有本奏准,专管漕运的,虽替朝廷办事,还没有引见受职。奴才这几日身子不好,怕一旦去了,他们这批吃江湖饭的没人管,再闹出乱子,所以叫了来交代几句后事。他们师傅罗祖殁了,也得指个新舵主主事。”乾隆看时,翁佑硕身长髯、潘安黑瘦精干、钱保低矮肥胖,却都是目光炯炯,虎虎有神,臂上都披着黑纱,显然在为祖师罗祖挂孝。乾隆笑道:“早就说见见你们,事情多就放下了。漕粮经你们手运,果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你们还是有功的。”
“谢主子夸奖。”翁佑叩头道:“奴才们既叫‘青’帮,自然要帮我大清,粮船只管交奴才们押运,到北京短一斤罚奴才十斤。今儿有福见主子,还求主子给个恩典——”李卫在旁道:“不许信口雌黄,该给的恩典朝廷自然要给的。不该给的求有何益!”乾隆见三个人都垂下了头,笑道:“李卫也是的,说说何妨?”
翁佑叩头道:“奴才们虽混在码头,又奉了旨,到底没个名分,常受沿途地方官挟制。求主子体谅奴才们难处,或赐个虚衔,或赏个牌照,有了阻碍,好和官员们会商,不至于太低三下四……这里头繁难多,奴才一时也说不清,总求主子明鉴!”钱保在旁叩头道:“一句话就说明白了,奴才们在外头押粮,又没有押粮官的名义,就象没开脸的小娘,说到头也是个丫头,连个姨太太也不抵!”一句话说得翠儿和玉情都红了脸。
“这个比方打得好!”乾隆大笑道,“也应当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么!你们师父不是死了么?朕看也不必再推什么舵主,你们三人可以各立门户,都授武官游击职。虽然不带兵,准你们各自招收门徒,嗯……”乾隆思量着,信口道,“每人限收徒一千三百二十六名带粮船一千九百九十只半……算是你们的‘兵’。专管护粮。不过,直隶每年要运四百万石粮,谁短了一斤,朕就削谁一级官爵,这样成么?”
收徒有整有零,尚且说得过去,这‘半’只船是个什么章法,满屋人都莫知其妙,连李卫、翠儿、玉情也都诧异相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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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佑、潘安、钱保三个人虽都听得不甚明白,但皇帝亲授武职游击,却是扎扎实实的,这样的龙恩,江湖上哪帮哪派承受过!而且还御定了各自开堂收徒、准带粮船数,立起门户更是铁打的万年营盘。有了这个金字招牌,就可畅行在扬子江和运河上,和官府连成一气。别说斧头帮、彩灯会、无生老母会、无为帮、通元教、正阳教、白阳教这些小帮小会,就是洪门天下第一大帮,也一下子变成了野鸡帮会……三个人都兴奋得满面红光,讷讷地叩头谢恩。
“下去你们师兄弟再议一下,要定出帮规。”乾隆含笑说道,“你们是江湖帮,还该依着你们的本色,不要处处打朝廷的牌子,不要倚着官势欺人,只帮着朝廷管好运粮,协助地方官作些缉匪拿盗、抚绥治安的事,差事办得好,朕自然会升赏你们。李卫这会有病,往后大事禀他就是,琐碎事务,由刘统勋料理——去吧!”待三人连声却步退出,乾隆这才转脸问李卫:“朕这么处置可好?”
李卫心中明白,乾隆压根儿就不想让江湖上各帮各派相安无事。朝廷想不费一钱一兵,坐收各帮争斗的渔翁之利——这样高屋建瓴的处置,这样深谋远虑的心机,亏他在仓猝之间,挥洒自如就料理了!尽管李卫心中明白乾隆的用意,却不敢点破。忙答道:“主子安排得极是!不过洪帮势力比他们大得多,似乎也应有所抚慰。”
“你好好养病吧,不要胡思乱想。”乾隆没有回答李卫的话,笑着起身,亲自为李卫垫了垫枕头,“朕信得过你,朝廷里有几个说闲话打什么紧?”又转脸对翠儿道:“你今后有事不要窝在心里,寻老佛爷倒倒,朕也就知道了。”
李卫心里十分感动,见乾隆要走,忙道:“主子,奴才心神迷乱,方才忘了一件事要奏。”乾隆回转身来,盯着李卫,却没有吱声。李卫忙道:“方才潘安告诉奴才,理亲王宴请了他们三位,每人赏了一百两金子。还说青帮护粮的都是散兵游勇,要每人各收三百门徒,由他发给月例……还请他们帮助采办什么东西,奴才也记不清爽。
“哦。”乾隆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窗外,淡淡一笑,说道:“朕知道了。这也是弘皙的好意,你安生息养,有什么事写密折进来。”
刘统勋接到处决罪犯刘康的圣旨,立刻到签押房来寻史贻直,却见钱度正在和史贻直说话,一跨进门便笑道:“你急什么?李卫也只得了个罚俸三年的处分,你当时不过是个吏员,案中是个旁证人。有个‘不应’之罪,起复是一定的。昨儿见傅六爷,他要去山西,还说你熟悉刑名,想带你去。我说钱度的事还没完,六爷先打仗,剿了驮驮峰,他大约也就起复了。”钱度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听完,说道:“史大司寇方才也是这么讲。卑职敬谢二位大人的栽培!”
“钱度这是怎么了?”史贻直诧异道:“方才和我还有说有笑,见了你就这么客气!”刘统勋笑道:“可是的么,平日我们就很随便,谁知他发的什么邪?”钱度这时才发觉自己失态,笑道:“当了延清公半个多月的阶下囚,站惯了也吓怕了。那时你那副脸板起来这样——”他抽搐了一下自己面颊,摇头道:“至今想起象做恶梦似的。”史贻直和刘统勋见他学的模样,不禁都是一笑,史贻直叹道:“禽之制在气,真半点不假。幼时听太祖母说,我们那里土地庙前大槐树成精,迷惑路人。两个木匠喝醉了酒,一个背锯,一个扛斧,一路大声嚷着,‘修关帝庙缺一根梁,走,伐了狗日这棵槐树。果然那槐树就化作一股烟儿逃了——钱度可不是那棵树,刘统勋自然是木匠了!”
三个人说笑几句,钱度见刑部两个主官要议事,便起身告辞。刘统勋却叫住了,说道:“你是老刑名了,参酌参酌再去不迟。”遂将乾隆决意对刘康处以凌迟、剜心祭奠贺露滢的事说了。又道:“大清律里没有剜心刑条,谁会做这个活计?这么施刑,全北京的人都会来看,秩序怎么维持?”
史贻直人品刚正,主意却不多,端茶思量着道:“施刑要那么多人看做甚么?不如请旨,照先帝杀张廷璐的成例,叫文武百官观刑,百姓一概不让进场,岂不免了多少麻烦。”
“大司寇这主意说上去,皇上准驳了。”钱度说道,“皇上这次大发龙威,就为有人背他说皇上与先帝不行一道,他要借这案子堵那些人的嘴。前头旨意明白说‘至公至明’,就这个意思,不叫百姓看,怎么显出这一条?依我的主意,不在菜市口杀。寻个风水地,地势低些:一则可以安葬贺道台,二则可在坟前施刑,就地祭奠。人拥挤是因为看不见,周围地势高,都能看得见,顺天府护场也容易,不会出事的。”
史贻直想想觉得十分有理。“剜心致祭”自然要在坟前,也不好把贺露滢灵柩拉到菜市口受祭,遂笑道:“就照这么办。顺天府府尹杨曾是斩立决,也一并办理。就由统勋监刑。不过一时还寻不出出红差的刽子手。”刘统勋笑道:“审案一结束,我已没了钦差身份。监斩官还是您来。出红差的事好办,寻一个办过凌迟刑的,准不会手软!”史贻直文弱书生出身,掌管刑部不久,从来没有监过刑,也实在有点怕见这样的酷刑,听刘统勋说得轻松,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说道:“还是你来监斩。上头并没有旨意撤你的差嘛!”
“我进去见皇上,问圣上要不要亲临刑场看看,主子说‘君子不近庖厨’。”刘统勋笑道:“看来你也是个‘君子’,怕闻牛羊哀号之声。象刘康这样灭绝天理的,我宰他一百个也心安理得!”钱度在旁说道:“人都说先帝天性严苛,其实是很仁厚的。张廷璐当日腰斩,一刀铡下去,上半身仍在蠕动,先帝用手连写了七个‘惨’字,至此以后永远废除了腰斩。在雍正一朝,只见抄家,杀的人并不多。监斩官都怕见剐刑。其实在前明,凌迟、碎剐是家常便饭。剐魏忠贤时,钦定一万七千三百三十三刀。第一天只割了三千刀,鱼鳞碎割到小腿,晚间牵到牢房继续剐。这种事做刑名的要多看看。看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钱度说得津津有味,唾沫四溅。史贻直听得脸色苍白,手心里全是冷汗。
屋里一时沉静下来,三个人都在默默地比较雍正和乾隆施政的特点。
“那就这样吧。”不知过了多久,刘统勋才从愣怔中醒悟过来,“都定下来了,我就安排。”说着便起身,钱度已讪讪地起身告辞,随刘统勋出来。
钱度没有去看处决刘康的场面。刘康一案按例他是撤差待勘的人,如今案子清了,就得赶紧谋复。他在京没有很深的人事关系,去了几次傅恒府,傅恒因要赴山西出差,家里往来宾客不断,自己根本贴不上边儿。李卫受了处分,病反倒好了点,几次前去拜会,也只是安慰他几句。李卫已不管事,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钱度在百无聊赖中过了二十多天,既要等吏部票拟,不敢胡走乱撞;又急着想知道消息,憋得他六神不宁,五味不辨。待到三月初一,吏部起复的票拟终于来了,仍回刑部,到秋审司任主事。钱度这才一口气松下来,忙着到部报到,谒见史贻直、刘统勋,又到司里混一遭,请同事吃酒、安排公事,这才心静下来。算计着勒敏要去江南,快到动身的日子了,这是须要打点的人,便预备了二十两散碎银子,乘了竹丝凉轿径往宣武门西的张家肉铺。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风和日暖,沿道两侧菜畦青翠,杨柳垂地,一湾溪水婉蜒向南,岸边芳草吐绿。回想自己一个多月遭际,撤差、锁禁、过堂听勘、火签掷地声、板子敲肉声、犯人嘶号声、堂木恫吓声,仍然声声在耳,钱度浑如噩梦初醒。如今置身在这光明世界里春风扑面,好不惬意。远远看见张家肉铺的黑布幌子隐在柳荫里,往来踏青的绿男红女络驿不绝,正是做生意的时候,门前却不见汤锅肉案,店铺板门也没有大开,只闪着两扇门洞,以乎家里有人。钱度待轿停住,呵身下来,往前走着,隐隐听得里头似乎有女子嘤嘤哭泣声,似乎还有个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劝说声,他加重了脚步,大声在外问道:“勒爷在么?”
“谁呀?”张铭魁圆胖的脸在门口闪了一下,立刻堆上笑容,迎出来笑道:“原来是钱老爷,恭禧你官复原职了!勒爷今儿一大早就出去,到歪脖树曹爷家去了——您请进——正该给您请安道喜呢。”钱度半推半就地受T张铭魁一拜,跟着进了屋里,果见玉儿坐在平日剁肉的案前,低着头不言语。钱度在家中因妻子管束很严,在外逢女人只远远看一眼。此刻玉儿近在眼前才惊异的发现玉儿的美容:眉头似蹙非蹙,小巧的鼻子下一双不大的嘴唇紧抿着,颊上两个酒窝显得十分妩媚,只两眼哭得红红的,两手翻来覆去揉搓着衣角。钱度不禁心里一动,笑道:“玉妹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为什么哭呀?是为勒兄要出远门吧?”
“非要一家子都跟了去不可,这犟丫头!”老太婆又气又叹,说道:“去南京!拖家带口人生地不熟的。他又是客,能带了我们一家子四口?就算尹大人收留我们,我们是个杀猪卖肉的,说起来,也给勒爷丢脸?”她话没说完,小玉用手帕捂着嘴,紧步儿去了后院房里,张铭魁只是摇头,说道:“惯得没样儿,真没样儿……”他十分忠厚朴讷。
钱度从怀里取出那二十两银子,掏了掏袖子,还有十两见票即兑的银票,一并放在票子上,说道:“这银子是我送勒兄路上零花的盘缠,这张票你们进城兑出来,给玉妹子添点妆裹。勒兄这一去也许在尹中丞那儿就馆,也许还回北京来应试。他和玉妹子我看有情份,要依着我说,趁勒兄还没走,把他们的喜事,趁早就办了。你们热土难离,就带了玉妹子南去,也是两全其美的事。”
“那不行。”张铭魁一反朴讷常态,口气十分笃定地说道:“我请几个先儿看过了,两个人命相不对。勒爷命硬,要连克两个妻子才得平安。我知道勒爷人品才学是好的,可我女儿我更心疼。她们说的随勒爷南去不南去,我根本没想过。痴婆子、闺女,都得听我的!”老婆子道:“我们娘两个商量了多少次,你都在旁边听了,怎么不言语?命相不对,先儿们说有破解法儿嘛……去南京我不赞成,你说这我也不赞成——知根知底的,又是好人家落魄的读书种子,到哪挑这样的好女婿?”“你们商量的那些都是屁话,我懒得和你们说。”张铭魁团圆脸不怒不喜,淡淡说道:“咱们待勒爷有恩情,勒爷也帮了咱们忙,我看抵过了。将来勒爷发迹了,帮不帮我们,那看他的心意,我也不在乎。说到婚姻,又是一码子事。女人家,乱搅个啥!”
钱度来几次了,每次来都见这屠夫慈眉善目、满脸忠厚相、好象百事都可以商量,这时才瞧出来,这家子琐碎事看似老婆子当家,大事还是得听老头子的。心里打着主意,钱度起身道:“他们去西山踏青,必定还约了人吃酒,回是一时回不来了。就请转告勒爷我来过了,左右部里和他有书信往来,很方便的、明儿启程我也就不送了。你们要随去呢,就不说了。要留在北京,我虽是个穷京官,到底比你们强些,自然要照应你们的。”说着出门上轿径自回部里。
“钱爷好走!”
张铭魁赶着出来送行,重回身便上了门板,对老婆子道:“你叫玉儿过来,我和她有话说。”老婆子未及去,玉儿已经从后门蹭进来,黑着脸嗔着看张铭魁一眼,坐在小杌子上道:“什么事?”张铭魁闷闷抽了几口烟,不胜感慨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心。”
“什么?”
“你妈瞧着勒敏好,你也想跟他。”
“爹!”
“咱们三个关门说话,害的什么臊?还要转弯儿么?”张铭魁吐了一口浓烟。“你们以为我信八字?我和你妈就命相不合,有什么事?这事背后和你妈说了几次,今儿说透了,门第差得太远,根基儿也不一样,志向也不一样,所以这事断然没有好果儿!”
老婆子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死心眼!他不是落魄了?”
“我就要说这事。”张铭魁忧郁地说道:“你们存的就是这个心:公子落难贫女相救,然后金榜题名,奉旨完婚——你们是看戏看迷了,忘了那是戏!咱们祖辈,有个老姑奶奶,那时候咱们家还没叫万历爷抄家,还在朝里做官。女孩们都二门不出,只偶尔叫个班子进府演戏,她就入了迷,以为状元就那样的。万历二十七年科考,老爷子下朝回来,说今科状元才二十六岁,还没有娶亲。老太太就抢着说‘看看八字,要是对了,四姑娘说给他,年岁不是正好?’那四姑奶奶是个娇痴惯了的,当下就跟老大太说‘嫁个状元死也瞑目’。催着老爷招了这女婿,谁想入洞房两人一见面,那状元五大三粗,黑得象个周仓再世,胖得又象《水符》里的鲁智深,满脸横肉还是个【创建和谐家园】子……”说到这里,老婆子已笑得弯腰躬背,玉儿也忍俊不禁笑着偏脸一阵。
“这没什么可笑。姑奶奶当晚就上吊了。”张铭魁叹息一声,“说你和勒爷纯是戏,也不是我的真心话。他要安生在咱家,当我的女婿,我是千万欢喜——可是,不是那回事嘛!你看看那些做官的,三房四妾里头,几个不比娘家门第的?你就保住姓勒的不讨小?做了官就心黑了,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不如今日好说好散,日后还有个心念的好。爹就这一个闺女,一个儿,满心都是疼你们的,再没个坑你们的。把话说清白了,你要真还是要跟他,也由你。”
老太婆已是服了。觉得这实在是有阅历的活。她嫁过来时丈夫已经三十多岁,只晓得丈夫读一本书烧一本书,几个书架已经空了,处了几年又改作屠户。留神时,丈大每年清明都要悄悄去张老相公(张居正)坟前酒祭奠典。今日张铭魁透出口风,才若明若暗地猜出祖上的根基。遂长长叹息一声,说道:“平安是福。我也觉得你爹对。不过要是勒相公要不做官,玉儿还可跟他。”
“他做官不做官,我都是他的。”玉儿满眼噙泪,执拗地说道:“我心里早拿他是我丈夫了,没听人说从一而终?爹你说的不对!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我恨死你了!”其实她心中的理智和情感正在打架,胜负不分,便把一腔怨气都冲向了父亲。
张铭魁握着早已熄火了的烟管发怔,深邃的目光幽幽闪着。许久才道:“我知道你肯定这么说,这是你的孽缘未尽,搬来孔夫子也说不服你。早先我瞧着西边歪脖树那个曹相公好,他学问那么大,没法攀。文章越好越损命。我也不大想叫玉儿和芳卿似的受那份罪。唉……天若有情天亦老啊!”他背着手,忧郁的目光注视着老屋角落没再言声。
下午过了申时,勒敏醉醺醺地回来了,一进门便吐了一地,老太婆和儿子忙着打水给他洗脸,撮炉灰扫地,又熬醒酒汤。玉儿给他屋收拾炕,伏侍他躺下,听他鼾睡了,拿了针线坐在他身边做活。那勒敏睡得结实,直到掌灯才醒过来,他睁开眼便见玉儿正专心致志地纳鞋底,却没吱声,怔怔看了许久才长叹一声。
“吓我一跳!”玉儿忙偏身下炕,从壶里倒了一杯凉茶,一边递给勒敏,一边说道:“和曹雪芹吃一回酒醉一回,不是人家对手,就少逞点能啊!——只顾做活,你几时醒的?”
“醒了有一会子了,一直在看你。”
“看我?”玉儿打量一下自己身上,“你没见过我?”
“灯下观花,自然别有一番情调。”
玉儿腾地红了脸,啐了一口,见勒敏又躺下,拿鞋底子朝他额前轻轻一拍,哂道:“你不整日念秦淮风月诗。大约想着这回去遇上个李香君、柳如是才够味儿吧!”勒敏枕着双手,笑道:“真的,我想过,没跟你商量,跟我去南京吧?”玉儿拈线穿针,说道:“就带我一个?”
“嗯。”
针扎了玉儿的手,血珠子立刻渗出来,她用嘴吮了吮,重新穿针引线,一边纳着鞋,半晌才道:
“勒哥”
“唔。”
“你会记得我么?”
“这是什么话?”
“要是我不跟你去,”玉儿略带心酸地问道:“你会记得我么?”勒敏笑道:“明早我就和你爹说,一定带你去。就怕你娘舍不得。你天天跟着我,有什么记得不记得的,真是傻话!”玉儿抿嘴儿一笑,半晌,才低头讷讷说道:“你在那边官府来往,都是有身份的人……我怕。”
勒敏一翻身坐起来,端茶喝了一口,舒畅地透了一口气,说道:“傅大爷真是风雅人领袖。写的荐书都直说了,下一科来京应试不成,就走雪芹的路,先到国子监宗学教司,选出来一样是正途!你去我就给你开脸,也是有身份的人,怕什么?一人有福携带一屋,我做官你自然是姨太太,谁敢轻慢了你呢?”说到这里他打了个顿,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先还笑模似样的,这会子脸色苍白得怕人!”
“没什么。”玉儿闪着惊恐的目光看着烛影摇晃,缓缓站起身来,收拾着手里活计,颤声道:“方才都是顽笑话,弟弟那么小,家里离不得我的。这两天我把东西给你收拾齐。你只管奔你的前程——我得去给爹煎药了。”说完低着头走了出去。勒敏酒未尽醒,怔了一会儿又喝一口茶,倒头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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